中期魔幻现实主义
五、六十年代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鼎盛时期。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卡洛斯·富恩特斯,秘鲁作家马里亚·阿格达斯,巴西作家吉马朗埃斯·罗萨,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等纷纷加入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行列, 为魔幻现实主义注入了新鲜血液。
在卡洛斯·富恩特斯笔下,古印第安神话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他的《戴假面具的日子》(1954)或借古喻今或发思古之幽情甚至厚古薄今地“谈玄”, 使人不能不慑服于印第安诸神的魔力。
“戴假面具的日子”指阿兹台克王国的最末五日,源自墨西哥现代诗人何塞·胡安·塔夫拉达的《内圆的偶像》:
石的日历,
年月日谱写的无声赞歌; 古老的神话,
永恒的幽灵⋯⋯
花的岁月中可怕的征兆, 苍白的夜色,
空洞的骷髅⋯⋯
终于是最后的日子—— “内蒙特米”:戴假面具的日子。
《戴假面具的日子》收有六篇短篇小说,其中《恰克·莫尔》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小说写一个叫菲里佩尔的墨西哥公子哥儿因突然家道中落,沦为贫民,一时无所依托而颓废堕落的故事。然而就在他茫然失措、走投无路之际,恰克显圣了。恰克是古印第安神话中的风雨之神,他使菲里佩尔返本还源,皈依祖宗。菲里佩尔从此易名恰克·莫尔,成为雨神的化身。
小说乍看荒诞不经,但却是《戴假面具的日子》中最具“事实依据”的一篇。据说,在 1952 年也就是富恩特斯写作《恰克·莫尔》的前夕,恰克的一尊雕像随墨西哥古代艺术珍品运往欧洲展出,结果所到之处无不大雨倾盆,狂风呼啸;就连那些数十年来滴雨未下的干旱地区也暴雨成灾,水多为患。当雨神在西班牙展出时,慕名而至的人们在他身上放满了钞票,从而使许多远在千里之外的地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理性主义者看来,这些统统是无稽之谈,抑或村人哗众取宠的夸张,充其量不过是现实的巧合。但是,在美洲,在印第安人和许多混血儿看来,这些久旱逢雨或暴风骤雨都和恰克有直接关系,是雨神魔力未减的实例显证。
在富恩特斯后来的作品中,神话的色彩有所减弱,但美洲古代文化和现代墨西哥人的血统混杂仍是他小说创作的主要着眼点和“兴奋剂”。这一点在他的长篇小说《最明净的地区》(1958)中表现的十分清楚。
《最明净的地区》是表现三千年墨西哥的一幅不可多得的历史画卷,从内容到形式均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在这部复杂甚至于有点儿冗长的作品里,只有一个人物是贯乎始终的,他就是半人半神的伊斯卡·西恩富戈斯。
他身在现代墨西哥但记忆却留在了历史;古代印第安美洲。所以有人说他是“应当用金笔大写”的墨西哥人,一个无处不在的混血儿:伊斯卡(印第安人名)十西恩富戈斯(西班牙人名)。
在小说前半部分,西恩富戈斯是个普普通通的混血儿,但随着画面的展开,他庸庸碌碌貌似平凡的背后,便逐步闪现出一颗极其丰富的内心。它是墨西哥混血文化的缩影,古代美洲和现实世界在这里矛盾地并存、戏剧性地汇合。他时而从现时跳到过去,时而从过去跳回现时;既不能完全摆脱过去, 又不能完全摆脱现时。这不可避免地使他成为令人同情的悲喜剧人物。
正如著名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的那样,“西恩富戈斯是古印第安美洲的幸存者,一个真正的墨西哥人”。
和富恩特斯一样,阿格达斯的早期作品富有神话色彩,但在发表于 1958 年的代表作《深沉的河流》中,对混血文化的思考占了主导地位。阿格达斯是典型的印欧混血儿,生长在两个种族、两种文化的交叉路口:秘鲁农村; 耳濡目染,对拉丁美洲的混血文化有深切了解。《深沉的河流》写一混血少年的心理活动,具有鲜明的自传色彩:埃内斯托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印第安人。埃内斯托出生后不久,母亲离开了人世,父亲又弃他而去;他是在印第安养母的照拂下长大的,从小受印第安文化的熏陶,“满脑子尽是古老的传说”和“那些关于山峦、巨石、河流、湖泊的故事”。当父亲强迫他离开印第安人到省城接受教育时,他才十四岁,印第安人的血液象“深沉的河流” 在埃内斯托身上湍流、涌动,“仿佛就要将身上的另一半血液排出血管”。他被带到了一所戒备森严的教会学校。教士们殚精竭虑,向他灌输西方文化, 可他一心向往的却是被称为“异端邪说”的印第安神话世界:万能的蛇神、善良的河妖,等等,等等。作品结束时,埃内斯托已经具有明显的双重人格, 两种文化分别统治着他的社会生活和内心世界。这是痛苦的合并、矛盾的结局,无数人为此付出了代价。其中作者的自杀就与此不无关系。
和阿格达斯一样,巴西作家吉马朗埃斯·罗萨一半是基督徒,一半是印第安人,甚至还是个神秘主义者和佛教徒,颇有些仙风道骨。用路易斯·哈斯的话说,他是个直觉主义者,相信古老的万有灵论;同时又是个理性主义者,受过正统的西方教育;他是个学者,但“也会像巫师那样连连祈祷”。没有第二个作家能像吉马朗埃斯那样了解巴西腹地居民的文化混杂性。
他笔下的腹地居民仿佛徘徊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候鸟,同时处于图腾制极盛时期的印第安文化和现代基督教文化的氛围之中。无论在《舞蹈团》(1956) 还是在《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1963)中,都存在着两种或多种时空的交叉重叠。就人物而言,芸芸众生中有印第安牧民、基督教神父、故弄玄虚的巫师、离群索居的隐士、能歌善舞的黑人、衣衫褴褛的文人、浪迹天涯的歌手⋯⋯于是印第安方言俚语和异教徒歌谣比比皆是,拉丁文术语和《圣经》故事随处可闻。也许,除了足球和狂欢节,再也没有什么比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小说更神奇、更能表现巴西文化了。
在五十年代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胡安·鲁尔福的《彼得罗·巴拉莫》
(1955)堪称经典,它对墨西哥混血文化的表现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故事是这样的:胡安·普雷西亚诺遵照母亲的遗嘱到一个叫科马拉的地方寻找其父彼得罗·巴拉莫。他像但丁似的被带到了地狱之门。在那里,几乎所有男性都是彼得罗的儿子或仇人,几乎所有女人都与彼得罗或彼得罗的儿子有染。老姑娘多罗脱阿是位维吉尔式的人物,和胡安母亲生前交好,并在彼得
罗娶他母亲时替她熬过了花烛之夜。当时彼得罗并不爱他母亲,而是看中了她家的财产,所以婚后不久,他就抛弃她另找新欢了。彼得罗坑蒙拐骗,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了科马拉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于是他变本加厉, 为所欲为。1910 年墨西哥革命暴发后,彼得罗俨然以革命者自居,派亲信到处招摇撞骗。他儿子米格尔也是个专横跋扈、好色贪懒之徒。有一天,米格尔不慎坠马身亡,村里的神父拒绝为他祷告,原因是他强奸了不少良家妇女, 包括神父的侄女。彼得罗便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强迫手头拮据、家境匮乏的“上帝的使者”在上帝面前求情。彼得罗一生得意,唯独一件事令他耿耿于怀、寝食不安,那就是他对苏萨娜的单相思。他俩青梅竹马,在一起度过了肥皂泡似的童年。后来长大了,遂逐渐疏远。但是彼得罗对她的爱从来没有改变。最后,当恶贯满盈的彼得罗向她求婚并强行与她成亲时,她却装疯卖傻,千方百计拒绝他的爱情和欲望。苏萨娜死后,彼得罗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兴趣,结果被他的一个胡作非为的私生子送上了西天。
小说的开头平淡无奇,但情节很快展开,你会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魔幻境界”。胡安因母亲之嘱,千里迢迢到科马拉寻找父亲。途中, 他遇到了一个叫阿文迪奥的年轻人,打听的结果是“彼得罗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来到科马拉后,有个叫爱杜薇海斯老人对他说,阿文迪奥也是彼得罗的儿子,而且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胡安将信将疑,继续打听父亲的消息。不久,胡安又听说爱杜薇海斯也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是鬼。最后,胡安找到了母亲生前好友多罗脱阿。这时胡安也已经去世了,和多罗脱阿埋在一起。于是,作品的原逻辑和原时序消失了,接下来是胡安—多罗脱阿的墓中长谈和各色幽灵游魂的低声细语。原来,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科马拉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科马拉满目疮痍,万户萧疏,遍地荒坟,幽灵出没。
多么荒诞离奇!然而,在成千上万的墨西哥农民看来,鬼魂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胡安·鲁尔福选择他们做人物,从而使作品打破了常规,消除了议论,改变了时序、空间的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部幻想志怪小说。因为作品所表现的最终是实实在在的墨西哥人,只不过他们的魔幻意识被绝对地形象化了。
胡安是个异邦亡灵。小说开篇第一句说:“我到科马拉来,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说父亲在这里。他是个名叫彼得罗·巴拉莫的人。这还是我母亲对我说的呢。我答应她,待她百年之后,我立即来看他。”作者之所以选择胡安为主要叙述者,是因为他带来了母亲的回忆:一个蜂蜜味儿的、面包香的、充满生机的科马拉,它与胡安亲睹的完全衰落的、凄凉不堪的、死气沉沉的科马拉适成强烈的对照。母亲说,“过了洛斯科里莫脱斯港,就是一片美景: 绿色的平原点缀着成熟了的玉米的金黄。从那里就可以看到科马拉。夜色把土地照得泛出银白”。在她的记忆中,科马拉是世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村子。“绿油油的平原,微风吹动麦秆,掀起层层麦浪。黄昏,雨丝蒙蒙,村庄沉浸在面包散发的蜂蜜芳香之中⋯⋯”“每天清晨,牛车一来,村庄就颤动起来。牛车来自四面八方,装着硝石、玉米和青草。车轮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把人们从睡梦中叫醒。家家户户打开炉灶,新烤和面包发出了香味。这时, 也可能会突然下起雨来,可能是春天来了⋯⋯”但是胡安见到的是一个炼狱般的科马拉:除了断垣残壁和杂草丛生的坟墓,就是不绝于耳的低声细语, “一种窃窃私语,犹如某人经过时对我咿咿唔唔地议论着什么,又象是虫子
在我耳边嘤嘤嗡嗡地叫个不停”。
总之,胡安的回忆勾勒出了科马拉的一头一尾,而多罗脱阿的记忆则只是她眼里的彼得罗·巴拉莫。作品的核心内容是游离聚散于二者之间的“窃窃私语”:众灵的记忆。
我听见了喃喃的声音。(胡安)
这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这是男人的声音。问题是这些死了太久的人一受到潮气的侵袭就要翻身,就会醒来。(多罗脱阿)
⋯⋯
我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绿色的山丘。在那刮风的季节,我们一起放风筝玩耍。山脚下传来喧哗的人声,这时我们在山上,俯视一切。突然,风把麻绳拽走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再把绳子松一松。”⋯⋯(根据内容推测,我们知道他是彼得罗·巴拉莫)
我等你已经等了 30 年了,苏萨娜。我希望为你得到一切⋯⋯我希望取得所有的东西,这样,除了爱情,我们就别无他求了⋯⋯(彼得罗·巴拉莫)
由于小说选择了时间和空间之外的鬼魂,叙述角度的转换、叙述者的变化便不再需要过门儿,也“不再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鲁尔福语)。而从内容的角度看,阴魂亡灵强化了战后墨西哥农村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悲凉气氛,同时深层次地揭示了墨西哥文化的印欧混杂、多元发展:一边是现代都市,一边是原始村寨;一边是基督教,一边是死人国⋯⋯
死人国又称“米特兰”(mitlan),与天庭相对应,但又不同于基督教文化的地狱。它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是一种永久的“回归”、永久的存在, 因此它并不可怕。然而,从人间到“米特兰”有一段漫长的路程,为使死者不至挨饿,必须用大量食品陪葬、祭祀。这种信仰(或者说是传统)一直由阿兹台克王国延续至今。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的那样,“墨西哥人并不给生死划绝对界线。生命在死亡中延续⋯⋯”
这与我们先人“生寄也,死归也”的观念如出一辙。
类似的作品还很多,像巴拉圭的罗亚·巴斯托斯、多米尼加的胡安·包什等都对拉美土著或混血文化有出色表现。
与此同时,卡彭铁尔和阿斯图里亚斯依然在这片神奇土地上辛勤耕耘。卡彭铁尔继续钩沉索隐,寻古探旧,从加勒比(黑人文化)来到了南美
洲(印第安土著文化),创作了《消逝的脚步》(1953)。《消逝的脚步》不再有太多的神话,人物对印欧两种文化的思考趋于深广。小说写一个厌倦西方文明的欧洲白人在南美印第安部落的探险旅行。主人公是位音乐家,与他同行的是他的情妇,一个自命不凡的星相学家和朦朦胧胧的存在主义者。他们从某发达国家出发,途径拉丁美洲某国首都(在那里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农民革命)后,进入原始森林。这是作品前两章叙述的内容。
作品后两章,即第三、四章分别以玛雅神话《契伦·巴伦之书》和《波波尔·乌》为题词,通过人物独白、对白或潜对白切入主题;一方面,西方社会的高度商品化正在将艺术引入歧途;另一方面,土著文化数千年如一日, 依然是那么原始落后:“印第安人远离当今世界的狂热,满足于自己的茅屋、
陶壶、板凳、吊床和吉他,相信万有灵论,拥有丰富的神话传说和图腾崇拜仪式。”
这是两种极端,都令人痛心,尽管人物(也许还有作者本人)的抉择是厚古薄今的。
时间由近而远,随着主人公的足迹倒溯,最后到达源头:一方类似于《创始记》的土地。美洲印第安文化在此赓续、升华。在主人公眼里,它是人类远古文化的代表,具有“混沌的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无论是刀耕火种, 还是擂鼓狂舞,都使我们想起祖先的淳朴与欢乐。正因为如此,常有读者拿
《消逝的脚步》与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相提并论。然而,在康拉德看来, “黑暗的中心”是令人恐惧的野蛮世界,急需脱胎换骨;而卡彭铁尔分明是把“消逝的脚步”—远古的生活“当作伊甸园来描写”的(路易斯·哈斯语)。
阿斯图里亚斯在暴露社会黑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同时,仍不遗余力,表现美洲的神奇。在《这样的混血姑娘》(1963)中,他重写了《扁桃树师傅的传说》这一古者的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故事。魔鬼变成了美国人塔索尔,魔鬼的同伙是位爱财如命的混血姑娘,她引诱可怜的土著老人尤米出卖老伴尼尼罗赫。在这部作品中,除却魔鬼及其帮凶,人物多处于浑浑噩噩的蒙昧(或懵懵懂懂的梦游)状态。在另一部以二十世纪为背景的作品《阿拉哈多》(1966)中,主人公是个笃信鬼神的孤儿,许多人见了,都说他是“巫师投胎”。然而,《里达·莎尔的镜子》(1967)又回到了“危地马拉的传说”:既有戴羽毛的印第安酋长,也有 17 世纪西班牙传教士;两种文化在这里交叉融合成了今天这样一个疯狂、畸形、矛盾百出的拉丁美洲。
综上所述,五十年代以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显著特点是对拉丁美洲文化混杂性的总体把握,因此深层次的、全面的历史文化描写取代了单纯的神话表现。它是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拉丁美洲小说的划时代巨制《百年孤独》
(1967)赖以产生的重要基础。
《百年孤独》无疑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集大成之作。它的作者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笔触从故乡——位于加勒比海岸的哥伦比亚热带小镇阿拉卡塔卡伸出,对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人类文化历史进行了全方位的扫描;既反映了拉丁美洲的百年兴衰,同时也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象征表现和高度概括,可谓覆焘千容,包罗万象。
秘鲁著名作家巴尔加斯·略萨早在七十年代就以其敏锐的艺术直觉体察到了《百年孤独》的非凡的艺术概括力,认为它象征性地勾勒出了迄今为止人类历史的主要轨迹,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和垄断资本主义社会。
在原始社会时期,随着氏族的解体,男子在一夫一妻制的家庭中占了统治地位。部落或公社内部实行族外婚,禁止同一血缘亲族集团内部通婚;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共同劳动,平均分配,没有剥削,也没有阶级。所以这个时期又叫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原始部落经常进行大规模的迁徙,迁徙的原因很多,其中最常见的有战争和自然灾害等等,总之,是为了寻找更适合于生存的自然条件。如中国古代的周人迁徙(至周原),古希腊人迁徙(至巴尔干半岛),古代美洲的玛雅人、阿兹台克人等都有过大规模的部族迁徙。
《百年孤独》的马孔多诞生之前,何·阿·布恩蒂亚家和表妹乌苏拉家
居住的地方,“几百年来两族的人都是杂配的”,因为他们生怕两族的血缘关系会使两族联姻丢脸地生出有尾巴的后代。但是,何·阿·布恩蒂亚和表妹乌苏拉因为比爱情更牢固的关系:“共同的良心责备”,打破了两族(其实是同族)不得通婚的约定俗成的禁忌,带着二十来户人家迁移到荒无人烟的马孔多。“何·阿·布恩蒂亚好象一个年轻的族长,经常告诉大家如何播种,如何教养子女,如何饲养家禽;他跟大伙儿一起劳动,为全村造福⋯⋯” 总之他是村里最有权威和事业心的人,“他指挥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边取水都同样方便;他合理设计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热的时候都得到同样的阳光。建村之后没几年,马孔多已经变成一个最整洁的村子,这是跟全村三百多个居民过去生活的其他一切村庄都不同的。它是一个真正幸福的村子⋯⋯”体现了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的原则。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马孔多创建后不久,神通广大、四海为家的吉普赛人来到这里,驱散了马孔多的沉寂。他们带来了人类的“最新发明”, 推动了马孔多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何·阿·布恩蒂亚对吉普赛人的金属产生了特别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渐渐发展到狂热的地步。他对家人说:“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会害怕金属。”
人类历史上,正是因为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特别是随着金属工具的使用, 出现了剩余产品,出现了生产个体化和私有制,劳动产品由公有转变为私有。随着私有制的产生和扩展,使人剥削人成为可能,社会便因之分裂为奴隶主阶级、奴隶阶级和自由民。手工业作坊和商品交换也应运而生。
“这时,马孔多事业兴旺,布恩蒂亚家中一片忙碌,孩子们的照顾就降到次要地位。负责照拂他们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个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块儿来到马孔多的⋯⋯姐弟俩都是驯良、勤劳的人⋯⋯”村庄很快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市镇,开设了手工业作坊,修建了永久性商道。新来的居民仍十分尊敬何·阿·布恩蒂亚,“甚至请他划分土地,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块基石,也不砌上一道墙垣”。马孔多出现了三个不同的社会阶层: 以布恩蒂亚家族为代表的“奴隶主”贵族阶层,这个阶层主要由参加马孔多初建的家庭组成;以阿拉伯人、吉普赛人等新迁来的居民为主要成分的“自由民”阶层,这些“自由民”大都属于小手工业者、小店主或艺人;以及处于社会最低层的“奴隶”阶层,属这个阶层的多为土著印第安人,因为他们在马孔多所扮演的基本上是奴仆的角色。
岁月不居,光阴荏苒。何·阿·布恩蒂亚的两个儿子相继长大成人;乌苏拉家大业大,不断翻修住宅;马孔多兴旺发达,美名远扬。其时,“朝廷” 派来了第一位镇长,教会派来了第一为神父。他们一见到马孔多居民无所顾忌的样子就感到惊慌,“因为这里的人们虽然安居乐业,却生活在罪孽之中: 他们仅仅服从自然规律,不给孩子们洗礼,不承认宗教节日”。为使马孔多人相信上帝的存在,尼康诺神父煞费了一番苦心:“协助尼康诺神父做弥撒的一个孩子,端来一杯浓稠、冒气的巧克力茶。神父一下子就把整杯饮料喝光了。然后,他从长袍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嘴唇,往前伸出双手,闭上眼睛,接着就在地上升高了六英寸。证据是十分令人信服的。”马孔多于是有了一座教堂。
与此同时,小镇的阶级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以地主占有土地、残酷剥削农民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封建主义从“奴隶制社会”脱胎而出。何·阿·布恩蒂亚的长子何·阿卡蒂奥占有了周围最好的耕地。那些没有遭到他略夺的
农民(因为他不需要他们的土地),就被迫向他交纳税款”。
地主阶级就这样巧取豪夺、重利盘剥,依靠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地租形式, 占有农民的剩余劳动。
然后便是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的旷日持久的战争。自由党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立志革命,为此,他们在何·阿·布恩蒂亚的次子奥雷良诺上校的领导下,发动了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保守党人则“直接从上帝那儿接受权力”,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公共道德和宗教信仰,“当仁不让”。这场泣鬼神、惊天地的战争俨然是对充满戏剧性变化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尤其是法国大革命的艺术夸张。
紧接着是兴建工厂和铺设铁路。马孔多居民被许多奇妙的发明弄得眼花缭乱,简直来不及表示惊讶。火车、汽车、轮船,电灯、电话、电影及洪水般涌来的各色人等,使马孔多人成天处于极度兴奋。不久,跨国公司及随之而来的法国艺妓、巴比伦舞女和西印度黑人等“枯枝败叶”席卷了马孔多。马孔多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所有老资格居民都蓦然觉得同生于斯、
长于斯的镇子格格不入了。外国人整天介花天酒地,钱多得花不了;红灯区一天天扩大,世界一天天缩小,仿佛上帝有意试验马孔多人惊愕的限度。终于,马孔多爆炸了。马孔多人罢工罢市,向外国老子举起了拳头。结果当然可以想见:独裁政府毫不手软,对马孔多人实行了惨绝人寰的血腥镇压,数千名手无寸铁的工人、农民倒在血泊之中。这是资本主义和垄断资本主义时代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
同时,数百年来美洲的风雨沧桑在这里再现。
马孔多四面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再向外便是辽阔的海域。何·阿·布恩蒂亚初到马孔多时,这里“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何·阿·布恩蒂亚总以为这里布满了金子,他买了一块磁铁,异想天开地指望用它吸出地下的黄金白银。他拿着磁铁,念着吉普赛人的咒语,“勘测了周围整个地区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每一条河床”。
时过境迁,花西班牙古币里亚尔的马孔多居民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他们“收养”土生土长的印第安人,款待远道而来的吉普赛人,欢迎温文尔雅的意大利人,容纳精明强干的阿拉伯人⋯⋯马孔多居民不断增多,法兰西艺妓、巴比伦女郎和成批舶来的西印度黑人以及腰缠万贯的香蕉大亨、衣衫褴褛的无业游民等纷至沓来的不速之客,使马孔多成为真正多种族聚集、混杂的五色缤纷的“世外桃源”。
拉丁美洲疯狂的历史在这里再现。
旷日持久的内战,永无休止的党派争端,帝国主义的残酷掠夺,专制统治的白色恐怖勾勒出了二十多个国家的百年兴衰。
哥伦比亚疯狂的历史在这里再现。
狂暴的飓风、骄灼的阳光,“自由党”和“保守党”、“香蕉热”和美国佬,大罢工和大屠杀,以及根深蒂固的孤独、落后等等,象一排排无情的巨浪,击打着加勒比海岸上这个以哥伦布的名字命名的国度。
当然,《百年孤独》也不容置疑地是写阿拉卡塔卡的,蕴含着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的印象、少年的回忆、成年的思索。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我记得,我们住在阿拉卡塔卡时,我年纪还小,外祖父常带我去马戏团看单峰骆驼。一天,他对我说,我还没有见过冰呢(听人说,冰是马戏团的一件怪物)。于是他带我去了香蕉公司的储藏室,让人打开一个冻鲜鱼的冰柜,并
叫我把手伸进去。《百年孤独》全书就始于这个细节”。
马孔多何其清晰地展示了阿拉卡塔卡的历史变迁和文化混杂:它的印第安人和黑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阿拉伯人和吉普赛人,勤劳的华人和“撅屁股当街拉屎的印度难民”以及混七杂八、弄不清自己的血液是红是白的各色混血儿。无论你来自东方还是西方是白人还是黑人,都有在这里闻到本民族的气息,找到本民族的影子。
然而,顾名思义,《百年孤独》终究又是写孤独的。
孤独,作为一种现象、一种心境、一种表现对象,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史上算不得稀奇,尤其是在“上帝死亡”、“理性泯灭”的二十世纪,它几乎成了无处不在的泛世界性题材。但是,把它当作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而一片包括二十多个国家的广袤土地的历史和现实来表述,恐怕就不再是常事了。而《百年孤独》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正是这后一种历史性、普遍性孤独。大家知道,《百年孤独》有一位“相信一切寓言”的叙述者。他是马孔
多人的化身、魔幻的化身。他不同于全知全能的传统叙述者,因为他只有在叙述“寓言”(也即神奇或者魔幻)时才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反之则全然无能为力了。据说,这个叙述者是以作者的外祖母为蓝本的。外祖母擅长圆梦,镇里的人有什么神奇的见闻或突兀的梦境,都愿请她解释。她还是远近闻名的“故事大王”,讲起印第安神话或者别的稀奇古怪的传说来不动声色而且一概都用现在时,仿佛事情正在发生,人物就在眼前。
在叙述者眼里,马孔多是何·阿·布恩蒂亚夫妇慑于“猪尾儿”的传说, 背井离乡、历尽千辛万苦创建的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马孔多诞生之前,布恩蒂亚和乌苏拉的婚事一再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但最后年轻人的冲动战胜了老年人的理智,表兄妹不顾一切地结合了。可是,传说的阴影笼罩着他们。因为可怕的传说得到过应验:乌苏拉的婶婶和叔叔也是表兄妹,俩人无视预言的忠告结婚后,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都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活到四十二岁还没结婚就流血而死,因为他生下来就长着一条螺旋形尾巴,尖端有一撮毛。这种名副其实的猪尾巴是他不愿让任何一个女人看见的,最终要了他的命。乌苏拉不想让悲剧重演。她知道丈夫是个有血性的男人,担心他在她熟睡的时候强迫她,所以,她在上床之前,都穿上母亲拿帆布给她缝制的衬裤,衬裤是用交叉皮带做成的,牢不可破。但时间长了,人们见乌苏拉总不怀孕,就奚落布恩蒂亚。“也许只有公鸡能帮你的忙了”,一天,有个叫普鲁登希奥的年轻人挖苦说。布恩蒂亚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拿标枪刺死了普鲁登希奥,然后气势汹汹地跑到家里,恰好碰见妻子在穿“防卫裤”, 于是用标枪对准她,命令道:“脱掉!”
为了避免预言一旦灵验的羞辱和普鲁登希奥的搔扰,布恩蒂亚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背井离乡,探寻渺无人烟的去处。他们与同行的几个探险者在漫无边际的沼泽地流浪了无数个月,竟没有遇见一个人。有一天晚上, 何·阿·布恩蒂亚做了个梦,营地上仿佛耸立起一座热闹的城镇,房屋的墙壁都是用晶莹夺目的透明材料砌成的。他打听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个陌生但却异常响亮悦耳的声音:“马孔多”。
于是,他们决定在这里落脚安家。
奥雷良诺上校是这块新天地里出生的第一个人。他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哭哭啼啼,是睁着眼睛来到这个世上的。人家给他割掉脐带的时候,他把脑袋扭来扭去,仿佛探察屋里的东西,并且好奇地瞅着周围的人,一点也不害怕。
奥雷良诺的哥哥何·阿卡蒂奥是在旅途种降生的。他是个身材超常的巨人。他那魁伟的体魄连一天天看着他长大的母亲都感到莫名其妙。她请村里的皮拉·苔列娜替他占卜,看看孩子是否身理反常。那女人把自己和阿卡蒂奥关在库房里,然后摊开纸牌,为他算命。忽然,她伸手摸了他的生殖器。“我的天!”她真正吃惊地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布恩蒂亚见孩子们并未长猪尾巴,也就放下心来,打算同外界建立联系。他率领马孔多人进行了旷日持久的努力,结果却惊奇地发现,马孔多周围都是沼泽,向外就是浩翰的大海。
然而,神奇的吉普赛人突然来到这里。他们男男女女都很年轻;领头的叫梅尔加德斯,是位魔术师。他们带来了冰块、磁铁、放大镜等“世界最新发明”、使马孔多人大开眼界。布恩蒂亚一心要用冰块建房,因为那样马孔多就会变成一个永远凉爽的村子。他还用全部积蓄换取了吉普赛人的磁铁, 以便吸出地下的金子。
与此同时,乌苏拉生了一个女儿:阿玛兰塔。小姑娘又轻又软,好象蜥蜴,但各种器官并无异常。她的两个兄长此时已经渐渐长大:大哥阿卡蒂奥身量魁梧,胃口惊人;二哥奥雷良诺虽然比较瘦弱,却机敏过人。阿玛兰塔和他们不一样,她是在印第安人的照看下长大的,会说古阿吉洛语并喝蜥蜴汤、吃蜘蛛蛋。这时乌苏拉又收养了一个四处流浪的小女孩,她叫雷贝卡, 是个光彩照人的小美人儿。雷贝卡从不好好吃饭,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饿死,直到料事如神的印第安人告诉乌苏拉,说雷贝卡喜欢吃的只是院子里的泥土和她用指甲从墙壁上创下的一块块熟石灰。不久,印第安人又在姑娘的眼睛里发现了一种古怪的症状,它的威胁曾使无数印第安人永远离弃了自己的古老王国。这种症状能诱发比瘟疫更为可怕的传染性失眠。果然,失眠病毒迅速蔓延,全镇的人都失眠了。乌苏拉按照母亲教她的草药知识,用乌头熬汤,给全家人喝了,可仍不能入睡。所有的人都处在似睡非睡状态中, 他们不但能够和自己梦中的形象在一起,而且还能看到别人梦中的东西。起初,大伙儿并不担心,许多人甚至高兴,因为当时马孔多百业待兴,时间不够。然而,没过多久,失眠症变成了健忘症。这时,奥雷良诺发明了给每样东西贴标签的办法,并把自己的办法告诉了父亲。何·阿·布恩蒂亚首先在自己家里采用,然后在全镇推广。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给屋子里的每件东西都写上名称:“桌子”、“椅子”、“时钟”、“墙壁”⋯⋯然后到畜栏和地里去,也给牲畜、家禽和植物标上名字:“牛”、“羊”、“猪”、“鸡”、“木薯”、“香蕉”⋯⋯人们研究各标签的时候逐渐明白,他们即使按照标签记起了东西的名称,有朝一日也会忘了它们的用途。随后,他们把标签搞得愈来愈复杂了。一头乳牛的脖子上挂的牌子,清楚地说明了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作斗争的:“这是一头乳牛。每天早上挤奶,就可以得到牛奶; 把牛奶煮熟,掺上咖啡,就可以得到牛奶咖啡。”就这样,他们生活在匆匆滑过的现时中,借助文字把记忆暂时抓住,可是一旦忘了文字的意义,一切也就难免付诸脑后了。当时,奥雷良诺是多么渴望发明一种能储存记忆的机器啊。
这时,久别并且已经死亡的梅尔加德斯又回来了。他带来了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人像移到金属板上的机器。这回他失望了,因为马孔多人怕人像移到金属板上,人就会消瘦甚至灵魂出窍。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用它否定了上帝存在的神话,说要是上帝无处不在,就该在金属板上留下标记。
过了几个月,那个两次战胜魔鬼的弗兰西斯科来到了马孔多。他是个老流浪汉,已经活了两个世纪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胖女人和一个小姑娘。胖女人带着小姑娘穿村走寨,让她每天按每人每次二角的价格和七十个男人睡觉。奥雷良诺花了四角钱,想和姑娘多呆一会,但感到的只是怜悯和愤慨。他决定保护她,同她结婚。第二天一早,当他跑去找那姑娘时,胖女人早已带着她离开马孔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后不久,一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头儿来找布恩蒂亚。布恩蒂亚费了老大劲才认出此人。他就是被布恩蒂亚杀死的老冤家普鲁登希奥。原来, 死者在死人国里十分孤独,而且愈来愈畏惧阴曹地府的另一种死亡的逼近, 终于怀念起自己的仇人来了。他花了许多时间寻找布恩蒂亚,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遇到梅尔加德斯。
光阴似箭,何·阿·布恩蒂亚也渐渐老了,而且神经失常。奥雷良诺怕他出事,只好请来二十个强壮汉子,将他捆在大栗树下。其时,何·阿卡蒂奥已经变成了一个野人,他纹了身,吃过人肉,胃口好得能吞下一只猪崽、几十个鸡蛋。他同母亲的养女雷贝卡结了婚,每夜吵醒整个街区八次,午睡时吵醒邻居三次,大家都祈求这种放荡的情欲不要破坏死人的安宁。
相反,娶了镇长的小女,一个还尿床的孩子做妻子的奥雷良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立志改变国家面貌,发动了三十二次武装起义。在残酷的战争年代里,奥雷良诺上校同十七个姑娘(许多人愿意将自己的闺女奉献给他,说这能改良品种)生了十七个儿子,遭到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埋伏和一次枪决,但都幸免于难。战争结束后,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授予的荣誉勋章, 拒绝了联合政府给他的终生养老金和一切为他树碑立传的企图。
由于因果报应,这时的何·阿阿卡蒂奥突然在自己的房子里饮弹身亡。鲜血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左拐右拐,淌到布恩蒂亚家。乌苏拉正在那儿打鸡蛋,做面包,见到血后吃了一惊。她顺着血迹来到儿子家里,这才知道他已经死了。阿卡蒂奥躺在地上,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它使马孔多人费尽心机,伤透脑筋。多年以后阿卡蒂奥的坟墓仍然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儿。
这时侯,阿玛兰塔正一门心思地抚养奥雷良诺的儿子奥雷良诺·何塞。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是男子汉了,可她还故意把他当孩子,常常当着他的面脱衣服洗澡。而他则悄悄地观察她并逐渐发现了她最隐蔽、最迷人的地方。他每晚都偷偷溜到她的床上,贪婪地抚摸她,和她接吻。
阿卡蒂奥死后没几天,他父亲也寿终正寝了。出殡那天,黄色的花朵象无声的暴雨,从空中纷纷飘落,铺满了所有屋顶,堵塞了街道,遮没了睡在户外的牲畜。
灾难不断降临马孔多和布恩蒂亚家族。何·阿卡蒂奥的儿子阿卡蒂奥第二被枪决了,奥雷良诺·何塞被打死了,奥雷良诺上校的其他孩子(在战争中和十七个女人生下的十七个儿子)都在同一天夜里接二连三地被谋杀了, 最大的还不满三十五岁。奥雷良诺上校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政府公然背信弃义,而他党内的那些蠢货唯唯诺诺,只为保住在国会里的一个席位或者某种别的己得利益。他终于感到他是那样的孤独和可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意义:闹了半天,自由党和保守党的区别是“自由党人举行早祷,保守党人举行晚祷。他拿起枪,对准私人医生在他胸口画好的圈子砰的开了一枪。在这同时,乌苏拉揭开炉子放上牛奶锅,发现牛奶里有许多奇怪的虫子。“他
们把奥雷良诺给打死啦!”她叫了一声。然后,她服从孤独中养成的习惯, 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见了何·阿·布恩蒂亚;他在雨下淋得透湿,显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时候老多了。
但是上校没有成功。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地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弹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从此后, 上校退避三舍,在马孔多孤独地度过了余生。他用鲜血和无数苦痛换来了一个普通但又很少有人理解的道理:做个凡人是多么幸福。
然而,马孔多一如既往。奥雷良诺第二(其实是第三)深信情妇佩特娜·柯特的情欲具有激发生物繁殖的功能。即使是在结婚之后,他也还是征得妻子菲兰达的同意,继续跟情妇来往,以便保住他家六畜兴旺的鸿运。他用钞票把自己的房子里里外外裱糊起来,以便家人可以各取所需。他的孪生兄弟则正通过另一种方式大发其财。他从外地收罗了大批花枝招展的法国艺妓,使马孔多陷入了疯狂。他们的胞妹雷麦黛丝,人称俏姑娘,到二十岁时还赤身露体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并散发出一种难以驱散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她的美貌使许多人神魂颠倒甚至丧命。一个阳春三月的下午,她终于披着床单在闪光中随风飘上天去。
俏姑娘走后,几乎被人忘掉的老姑娘阿玛兰塔缝完了她的殓衣:“它是世上最漂亮的殓衣”。然后,她泰然地说她晚上就要死去。果然,当天晚上, 阿玛兰塔就安宁地躺进了棺材。她死了,却把孤独传给了奥雷良诺第二的女儿梅梅和阿玛兰塔·乌苏拉(阿玛兰塔第二)。梅梅尚未成人,就给马孔多带来了灾难:成千上万的黄蝴蝶。只要梅梅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蝴蝶鬼毛乌里西奥·巴比罗尼亚。梅梅因此怀孕,生下了奥雷良诺·巴比罗尼亚·布恩蒂亚。后来,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奥雷良诺·巴比罗尼亚乱伦,导致了“猪尾儿”的降生——“他是百年间诞生的所有布恩蒂亚当中唯一由于爱情而受胎的婴儿”,命中注定要使马孔多遭到毁灭。
先是香蕉热的枯枝败叶习卷了马孔多,使三千多人死于非命;尔后是连续四年十一月零二天的暴风骤雨,最终将马孔多夷为平地。
这就是叙述者心目中的马孔多。它无疑是神奇的化身。其所以神奇,就因为它孤独、落后。孤独使落后更落后,落后使孤独更孤独,这是一种恶性循环。“这一异乎寻常的现实中的各色人等,无论是诗人还是乞丐,乐师还是巫婆,战士还是宵小之辈,都很少求助于想象。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使生活变得令人可信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如是说。
由于马孔多的孤独与落后,马孔多人对现实的感知产生了奇异的效果: 现实发生突变。普鲁登希奥阴魂不散,梅尔加德斯几度复活,阿玛兰塔安途鬼域⋯⋯仿佛把我们带进了《聊斋志异》的天地。在当代,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大肆铺陈地描写阴魂鬼域的,可谓绝无仅有。无怪乎常有人拿起批判的武器,给《百年孤独》扣上神秘主义的大帽子。然而,如果说蒲松龄是借幻境和花妖鬼魅以隐喻现实,从而客观上反映了中国古人的阴阳生死观; 那么,加西亚·马尔克斯无非是想拿马孔多的迷信,表现拉丁美洲的原始与落后、孤独与混杂。
马孔多人通鬼神、知天命,相信一切寓言和神话、奇迹及传说。基督教和佛教,西方的幻想和东方的神秘,吉普赛人的魔术和印第安人的迷信,阿
拉伯巫师和黑人宗教等等,在这里兼收并蓄,交相错杂。
与此同时,马孔多人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吉普赛人的磁铁使马孔多人大为震惊。他们被它的“非凡的魔力”所慑服,幻想用它吸出地下的金子。吉普赛人的冰块使他们着迷,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并指望用它—
—“凉得烫手的冷砖”建造房子。“当时马孔多热得象火炉,门闩和窗子都变了形;用冰砖盖房,可以使马孔多成为永远凉爽的城市。”吉普赛人的照相机使马孔多人望而生畏。他们生怕人像移到金属板上,人就会逐渐消瘦。他们为意大利人的自动钢琴所倾倒,“恨不能拆开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魔鬼在里面歌唱”。美国人的火车被誉为旷世怪物。他们怎么也不能理解这个“安着轮子的厨房会拖着整整一座镇子到处流浪”。他们被可怕的汽笛声和噗哧噗哧的喷气声吓得不知所措。后来,随着香蕉热的蔓延,马孔多人被愈来愈多的奇异的发明弄得眼花缭乱,“简直来不及表示惊讶”。他们望着明亮的电灯,整夜都不睡觉。还有电影,搞得马孔多人恼火至极,因为他们为之痛哭流泪的人物,在一部影片里死亡和埋葬了,却在另一部影片里活得挺好而且变成了阿拉伯人。“花了两分钱来跟人物共命运的观众,受不了这闻所未闻的欺骗,把电影院砸了个稀巴烂。”这是孤独的另一张面孔,与马孔多人的迷信相反相成。
正因为马孔多孤独、落后,它才腐朽、神奇。
孤独和落后使马孔多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何·阿·布恩蒂亚几乎是在不断的“发明”和“探索”中活活烂死的,就像他早先预言的那样。奥雷良诺上校身经百战,可到头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眼看一切依旧,暴君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他绝望地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制作小金鱼。他再不关心国内局势,只顾作小金鱼发财的消息传到乌苏拉耳里时,她却笑了。她那很讲实际的头脑, 简直无法理解上校的生意有什么意义,因为他把金鱼换成金币,然而又把金币变成金鱼;卖得愈多,活儿就干得愈多⋯⋯其实,奥雷良诺上校感兴趣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作。把鳞片连接起来,一对小红宝石嵌入眼框,精雕细刻地制作鱼鲤,一丝不苟地安装鱼尾,这些事情需要全神贯注,他便没有一点空闲去回想战争及战争后的空虚了。首饰技术的精细程度要求他聚精会神, 致使他在短时间内比整个战争年代还衰老得快。由于长时间坐着干活,他驼背了;由于注意力过于集中,他弱视了,但换来的是他灵魂的安宁。他明白, 安度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跟孤独签订体面的协议。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就每天只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再拿它们在钳锅里熔化,然而重新开始。就这样,他做了又毁,毁了又做,以此消磨时光,最后像小鸡儿似的无声无息地在院子的犄角旮旯里死去。阿玛兰塔同奥雷良诺上校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懂得哥哥制作小金鱼的意义并且学着他的样子跟死神签订了契约。“这死神没什么可怕,不过是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女人,头发挺长,模样古板,有点儿像帮助乌苏拉干厨房杂活时的皮拉·苔列娜。”阿玛兰塔跟她一起缝殓衣,她日缝夜拆,就像荷马诗史中的佩涅罗佩。不过佩涅罗佩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丈夫,而阿玛兰塔却是为了打发日子,早点死亡。同样, 雷贝卡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马孔多人的孤独症。阿卡蒂奥死后,她倒锁了房子,在完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度过了后半生。后来,奥雷良诺第二不断拆修门窗,他妻子忧心如焚,因为她知道丈夫准是遗传了上校那反复营造的恶习。
一切都在周而复始、循环往返,以致最不经意世事变幻的乌苏拉也常常发出这样的慨叹:时间像是在画圈圈,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或者世界像是
在打转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无论是马孔多还是布恩蒂亚家族的历史, 都像是部兜圈的玩具车,只要机器不遭毁坏,就将永远循环转圈。
孤独和落后还使马孔多人丧失正常的情感交流,生活在赤裸裸而非隐而不彰的本能之中。
早在马孔多诞生之前,何·阿·布恩蒂亚和乌苏拉就不是一对因为爱情而结婚的恩爱夫妻。“实际上,把他和她终生连接在一起的是一种比爱情更牢固的关系:共同的良心责备。”由于马孔多的孤独和落后,爱情与马孔多人无缘。何·阿卡蒂奥一生有过不少女人但却从未对谁产生爱情;奥雷良诺亦然,他想娶流浪小妓女是出于怜悯,同雷麦黛丝结婚是因为她还是个尿床的孩子,和许许多多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的姑娘同床共枕是为了替她们改良品种。同样,当雷贝卡抛弃即将和她结婚的意大利商人皮埃特罗时,阿玛兰塔因为心存忌恨投入了他的怀抱并在他正式向她求婚时断然拒绝了他,报了她因为他无视她和雷贝卡争风吃醋而先爱了雷北卡的一箭之仇。皮埃特罗不堪连续打击,愤而自杀。阿玛兰塔丝毫没有感到内疚和不安,她转眼成了格林列尔的未婚妻。然而就在他准备同她结婚的时候,她却冷若冰霜地对他说: “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她俨然成了一个残忍的迫害狂。相反,俏姑娘雷麦黛丝是“爱情的天使”,她的美貌和纯洁拥有置人死地的魔力。虽然有些喜欢吹牛的人说,“跟这样迷人的娘儿们睡一夜,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谁也没有这么干。其实,要博的她的欢心又不至被伤害,只要有一种朴素的感情——爱情就够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不宁唯是,在马孔多这个孤独、落后的世界里,到处滋长着变态的情欲和动物的原始本能。通奸、强暴、妻不忠夫、夫不忠妻司空见惯,几近公开; 上丞下报也屡有发生,如乌苏拉和她的两个儿子、皮拉·苔列娜和阿卡蒂奥第二(母子)、阿玛兰塔和奥雷良诺·何塞(姑侄)、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奥雷良诺·布恩蒂亚(姨侄)都发生过乱伦或怀有乱伦欲。最后,预言应验, “猪尾儿”诞生。然而,这个畸形儿、乱伦的产物居然是“百年间诞生的所有布恩蒂亚当中唯一由于爱情而受胎的婴儿”。
与此同时,马孔多又不乏为了“圣洁”而终生不嫁和为了生一个教皇或神父而结婚的宗教狂。这是个多么矛盾而又神奇的腐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