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魔幻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十年代。它起始于拉丁美洲作家对美洲本原中的两支血脉——印第安文化和黑人文化的再发现、再审视。
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的《危地马拉的传说》
(193O)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
阿斯图里亚斯无疑是拉丁美洲作家中最先关注拉丁美洲文化特性和民族精神的一位。他生长在印第安人集居的危地马拉,童年是在印第安村社度过的,会玛雅—基切语先于西班牙语。后来他回到了城里,但依然与印第安人过从甚密。他的学士论文便是《印第安人的社会问题》。那是 1922 年初的事情。此后,阿斯图里亚斯赴法国深造并求教于著名人类学家乔治·雷纳德教授,不久就在雷纳德教授的指导下翻译了玛雅—基切神话《波波尔·乌》。
《危地马拉的传说》是阿斯图里亚斯的处女作。初出茅庐的阿斯图里亚斯一鸣惊人,向文明、安逸的欧洲人展示了一个沸腾的蛮荒世界,一种云诡波谲、五光十色的原始生活。小说集出版后不久即由法国作家弗朗西斯·德·米奥芒德尔译成法文并获 1932 年西拉—蒙塞居尔奖。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在
序言中说:“⋯⋯传说把我迷住了。它们如梦如诗,令人爱不释手。我是说, 就我的精神状态和我应付新鲜事物的能力而言,已很少有什么令我击节感叹的了,但是《传说》打动了我。在这些如梦如诗的传说中,一个古老民族的各种信仰、各种历史经历和现实环境水乳交融。在这块美丽富饶的土地上, 勤劳的人们刀耕火种,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时至今日,他们仍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威慑力。因为他们正以惊人的坚韧和毅力,在两泽之间建立新的组合,创造新的神话。⋯⋯热带自然纷纭多变,神秘莫测;印第安巫术和西班牙神学交叉混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混沌世界啊!”
《传说》的开篇之作是写火山的。它以玛雅—基切对不可战胜的自然现象的神话想象为契机,写它的形成、爆发、死亡⋯⋯
岸边,两座高山对峙着。一座叫卡布拉坎,它那巨大的臂膀环抱着群山峻岭、荒滩原野,托举着城池庙宇、农庄村社;吐一口火焰,大地就会燃烧。大地燃烧了⋯⋯另一座叫胡拉坎,是云雾之山。它从东方飞来,张开大嘴, 吐一口烟雾,铺天盖地,笼罩了燃烧殆尽的卡布拉坎。天,黑沉沉的,失去了阳光;成群的小鸟离开巢穴,哀鸣着四处逃窜、躲藏⋯⋯
《火山的传说》是一篇散文体小说,富有玛雅—基切神话的韵味。在玛雅—基切神话中,火山是山神显圣的结果,火山爆发是神对人类罪恶的惩罚。作者把《火山的传说》写成两山之争,显然是为了揭示两种文化(印第安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矛盾冲突。印第安文化经历了产生、发展、兴盛、衰落, 最后虽死犹存,一如寿终正寝的卡布拉坎,被西方文化(胡拉坎)的云雾所湮没。
《传说》的另一篇力作《库库尔坎》同样取材于玛雅—基切神话,但又并不拘泥于神话。在古老的玛雅神话中,库库尔坎(也即羽蛇)是主神空气之神(或宇宙之神)。她用瑰丽多彩的蜂鸟羽毛作装饰,早晨呈红色,中午呈金色,晚上呈黑色;她秉性谦逊慈和,所以深受人们的爱戴。但后来她衰老了。这时,一个叫瓜卡马约(意曰鹦鹉)的骗子乘虚而入。他高视阔步, 横行霸道,千方百计地诋毁和抹煞库库尔坎,喋喋不休地夸耀自己是救世主, 是照亮世界万物的太阳。然而,无论怎样,信奉库库尔坎的人们依然信奉库
库尔坎。他们祭祀她,怀念她,呼唤她,传唱着由此派生的不朽颂歌。
总之,揭示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交锋和并存以及由此产生的美洲现实生活的复杂的精神内容,是《传说》的主旋律。由于阿斯图里亚斯的这个作品从头到尾都是表现深层问题的,富于象征性、寓言性和神话色彩,同当时拉丁美洲文坛流行的反映印第安人疾苦的土著主义小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危地马拉的传说》出版后不久,阿斯图里亚斯便着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总统先生》并很快完成了初稿。但是由于政治的原因,这部不可多得的作品十数年之后才得以面世。1946 年,《总统先生》在墨西哥发表后,立刻引起轰动。小说赋予人们熟悉的反独裁主题以奇妙的神话意境,从一开始就把读者引入了梦魇般的氛围:
“发光吧,鲁兹贝尔,发出你顽石的光芒!敦促晚祷的钟不停地敲着, 翁翁的回声在空中飘荡。在这白天与黑夜交替、光明与阴暗更迭的时候,这钟声令人倍感压抑。发光吧,鲁兹贝尔,在腐朽的过去的基础上,发出你顽石的光芒!发光,发光⋯⋯发出火光⋯⋯火光,发光⋯⋯火光⋯⋯
就这样,教堂的钟声拉开了作品的序幕,芸芸众生在它的回声中进入梦魇。总统先生是梦魇的中心,是主宰这个黑暗世 界的托依尔(玛雅—基切神话中的魔鬼)。用阿斯图里亚斯本人的话来说,“总统先生是神,是超人(不论我们情愿与否)。他代替了原始社会部落酋长的职能,具有神力,甚至和神一样,凡胎肉眼是看不见的”;“在他背后支撑着他的是则是一种古老的崇拜”。总统先生洞察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连街道的石头都怕听见他的名字。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各色人等,无论将军士兵、富翁乞丐,一个个恶梦缠身:“他(佩莱莱)从一座火山逃到另一座火山,从一个星球逃到另一个星球,从一个天空逃到另一个天空,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周围尽是嘴巴,有大有小,有牙没牙⋯⋯都在拼命地向他呼救:‘妈妈!妈妈!妈妈!’。”
神话、幻觉、梦境和现实水乳交融,难分难解。譬如在作品《第三十七章》总统召见安赫尔将军一节里,安赫尔将军面如土色,心中忐忑不安。他静静地聆听着,未知等待他的是福是祸。这时,“窗外传来了阵阵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四个祭司出现在庭院的四角⋯⋯篝火燃起来了,鼓声震天动地”。紧接着,一队印第安人踩着鼓点祈求托依尔神的宽恕。“托依尔神飘然降临,他要年富力强的活人⋯⋯轰隆隆,轰隆隆!土著部落会把优秀的武士来祭祀⋯⋯轰隆隆,轰隆隆⋯⋯”最后,安赫尔将军果真像远古部落的武士那样,成了总统先生的牺牲品。
在阿斯图里亚斯看来,独裁者的世界也即神的世界。时至今日,在拉丁美洲,尤其是在危地马拉这么一个贫穷落后、文盲充斥的中美洲小国,主宰万物、阐释一切的不是别的而依然是神话。酋长、总统、神明在人们,尤其是在印第安人眼里是一回事。这就是拉丁美洲的原始与落后,也是拉丁美洲专制统治赖以生存的重要原因,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决定了《总统先生》的与众不同。
与此同时,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从加勒比黑人文化切入,创作了
《埃古·扬巴·奥》(1933)。
卡彭铁尔生长在黑人集居的加勒比岛国,这是他籍以了解南美社会、历
史和文化的本钱。早在四十年代,他就对拉丁美洲作了区域划分。他把最南端的阿根廷、乌拉圭等国称作欧洲文化区,把中南部美洲和墨西哥称作印第安文化区,把加勒比地区和巴西称作黑人文化区,认为三者的最大区别在于“南边的相对理性”,“中部的相对神奇”,“加勒比的神奇加巴罗克主义”。
《埃古·扬巴·奥》(古巴黑人语言,意为“神啊,拯救我们吧”), 是拉丁美洲作家表现美洲黑人文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小说叙述姆拉托(黑白混血儿)梅内希尔多·埃古的一生。从情节的角度看,此作充其量是一杯清茶;但是,由于人物周围聚集着一个庞大的黑人群体,不知不觉中,作品被涂上了一层魔幻色彩,令人耳目一新。
小说第一部分《童年》由十一节组成,写梅内希尔多的童年时代,展示了黑人文化对主人公的最初影响:
刚满 3 岁,梅内希尔多被爬进厨房的“硬足蟹”(蜥蜴)咬了一口。照料了四代人的家庭医生老贝鲁阿赶紧在茅屋里撒一把贝壳,然后用亲手调制的粘乎乎、臭熏熏的药膏在他肚皮上胡乱涂抹一番,末了坐在孩子的床头上向着“公正的法官”(神主)喃喃祷告:“⋯⋯前面有一群狮子,后面有一群狮子;前面的是雄狮,后面的是母狮⋯⋯噢,⋯⋯有眼睛,看不见我;有爪子,抓不到我;有牙齿,吃不动我⋯⋯噢,噢
第二部分是主人公的少年时代,写他如何从一个少不更事的“族外人” 变成一个笃信宗教的“族内人”。第三部分叙述他为了部族的利益,不惜以身试法。结果当然不妙:他不但身陷囹圄,受尽折磨,而且最终死于非命。与此同时,黑人无视当局的规定,在化装成魔鬼、秃子、摩尔人和光屁股荡妇的“先行者”的引导下,敲响了鲁古米、贡戈和阿拉拉,跳起了贡比亚和长蛇舞⋯⋯”
妈咪,妈咪,也也也;
蛇要吃我,蛇要吃我。妈咪,妈咪,也也也; 蛇要吃我,蛇要吃我⋯⋯
快跑,快跑,这是我们的自由。
⋯⋯
在《一个巴罗克作家的简单忏侮》(1964)中,卡彭铁尔对《埃古·扬巴·奥》一书的创作思想进行了概括,他说:“当时我和我的同辈“发现’ 了古巴文化的重要根脉:黑人⋯⋯于是我写了这部小说,它的人物具有相当的真实性。坦白地说,我生长在古巴农村,从小和黑人农民在一起。久而久之,我对他们赖以生存的宗教仪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参加过无数次宗教仪式。它们后来成了小说的‘素材’⋯⋯我发现作品中最深刻、最真实、最具世界意义的,都不是我从书本里学来的,也不是我在以后二十年潜心研究中得出的。譬如黑人的泛灵论、黑人与自然的神秘关系以及我孩时以惊人的模仿力学会的黑人祭司的种种程式化表演。从此往后,我愈来愈怀疑当时流行的那些东西会是真正的美洲文学。”
“Unevisionlocaleetruralisted’unpaysnesingnifierien...”意思是对一个国家而言,局部的和地区主义的观点并不能说明什么。
1949 年对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至关重要。卡彭铁尔的《这个世界的王国》、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和委内瑞拉作家乌斯拉尔·彼特里的《三十人及其影子》的同时出版,标志着魔幻现实主义(虽然当时还不用这个名称)已鸣锣开张。
《这个世界的王国》由四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写海地黑人蒂·诺埃尔的内心世界,动因之一是十八世纪末黑人领袖马康达尔发动的反对法国殖民统治的武装起义。蒂·诺埃尔是个老于世故的黑奴,是“海地民族意识”的象征。马康达尔的故事实际上只是蒂·诺埃尔迂回曲折的意识流长河中的一个旋涡,一段插曲。马康达尔立志将法国人赶出海地去,于是乎到处打家劫舍,焚烧庄园,带领黑奴造白人主子的反, 最后甚至明火执仗地发动武装起义,以向殖民当局公开宣战。可是起义遭到了镇压,马康达尔本人沦为俘虏并被活活烧死。诚然,火与剑最终未能使黑人屈服,相反更激发了他们的种族仇、民族恨。
第二部分写海地黑人的第二次武装起义。这次起义是有另一位黑人领袖布克曼发动的。成千上万不堪虐待的黑奴,用复仇的钢刀和长予,击败了强大的法国军队。殖民政府土崩瓦解。胜利的黑人尽情享受翻身的自由,肆无忌惮地发泄阶级种族的双重仇恨。然而好景不长,法国殖民者的增援部队带着拿破仑的胞妹波利娜·波拿巴和大批警犬在古巴的圣地亚哥登陆并很快收复了失地,重建了殖民政府。
第三部分写亨利·克里斯托夫的王国。布克曼牺牲后,蒂·诺埃尔随其白人主子梅西先生来到圣多明各。不久,姗姗来迟的法国大革命的福音终于传到了加勒比海,奴隶制被废除了,梅西在孤独和贫困中死去。蒂·诺埃尔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兴高采烈地从圣多明各回到海地,沉浸在狂欢之中。
正当人们踌躇满志、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前黑人领袖亨利·克里斯托夫大权在握,不可一世,成了独夫民贼。白色恐怖再次笼罩岛国。
第四部分写蒂·诺埃尔的觉醒。亨利·克里斯托夫仿效法国人,在岛国大兴土木还为自己加了冕。他的劳民伤财、倒行逆施遭到了黑人同胞的强烈反对。最后,在全国人民的一片声讨声中,亨利·克里斯托夫在他的“凡尔赛宫”自戕。
亨利·克里斯托夫的王国垮台后,自命不凡的姆拉托们(黑白混血儿) 控制了局面。他们比以往任何一届政府更懂得怎样盘剥黑人。蒂·诺埃尔在苦难的渊数中愈陷愈深。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抛弃了一贯奉行的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毅然决然地投身于为同胞争取解放自由的革命洪流。
小说虽然主要以人物内心独白的形式铺展开来,但所述内容仍具有鲜明的历史真实性。
众所周知,自 1697 年西班牙和法国缔结里斯维克条约——将海地岛的西半部划归法国起,大批黑人被廉价卖到这里,充当奴隶。1757 年,海的黑人发动了第一次武装起义。1790 年,黑人第二次武装起义,要求执行法国国民议会的决定,一视同仁地给数以万计的海地黑人以平等自由。1791 年 8 月中旬,黑人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对法国殖民者实施种族报复。同年九月,海地黑人第四次大规模武装起义,揭开了拉丁美洲独立革命的序幕。1794 至1799 年,起义军由西向东挺进,先后击溃了岛上的法国、英国和西班牙军队。
1801 年,起义军召开会议,制订宪法,宣告奴隶解放、海地独立。1803 年,
法国宣布放弃海地。海地颁布《独立宣言》,成为拉丁美洲第一个独立国家。翌年,海地政府成立,戴沙林独揽大权,自立为王。戴遇刺后,亨利·克里斯托夫重蹈覆辙⋯⋯
可见小说依于史实,又不拘泥于史实,对历史细节作了重要取舍:写了1757 年的马康达尔起义和 1791 年的布克曼起义,放弃了 1790 年的黑人暴动和世纪末的反西抗英战争;写了亨利·克里斯托夫,放弃了戴沙林。
这些取舍貌似偶然,其实乃作家匠心所在。因为他刻意依傍的并非海地历史。历史对于他只不过时一种必不可少的背景。他所要到达的是依存于历史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又超乎历史的加勒比神奇。
诚如卡彭铁尔在《序言》中所说的那样,“神奇是现实突变的产物,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现实状态的非凡的、别出心裁的阐释和夸大。这种神奇的发现令人兴奋之极。不过这种神奇的产生首先需要一种信仰”。也就是说,“神奇”的不是客观现实(历史)而是某种信仰,是信仰对现实的突变、表现、阐释或夸大。
在《这个世界的王国》中,海地现实(或者史实)毫无神奇可言,神奇的是黑人文化,是信仰。
马康达尔是个关键人物,在作品中着墨较多。他不仅是海地黑人领袖和两次武装起义的发动者,而且武艺高强、身怀绝技。为此,法国殖民者一直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逃避敌人的追捕,马康达尔不得不常常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这是作品的一个层面,是客观的,或基本客观的。作品的另一个层面是黑人同胞对他的非凡的、别出心裁的阐释和夸张,是信仰的产物。黑人同胞相信,马康达尔之所以成为他们的领袖是因为他不同凡响:他会变形,能长出翅膀飞翔;他不食人间烟火,却富于人间真情。即使是在马康达尔被处以火刑、化为灰烬之后,海地黑人仍坚信他天长地久、永生不灭。他们既不悲伤也不胆怯,因为他们“看见”马康达尔争脱枷锁,在烈火中自由地飞翔、升腾,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这个世界,消失在黑人之中。“当天下午,黑人们兴高采烈地返回各自的庄园。马康达尔的诺言再一次兑现, 他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的王国。”
诚然,在这个问题上,白人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马康达尔牺牲那会儿,莱诺尔曼·德·梅西先生正戴着睡帽,同他的夫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谈论黑人的麻木不仁并从此推论出关于种族优劣的哲学观点,准备旁征博引,作一次雄辩的拉丁文演说。
不少评论只注意到马康达尔的变形,并以此认为卡彭铁尔的神奇是一种艺术虚构,是对卡夫卡的摹仿。殊不知神奇者不在变形,而在信仰。通观小说演进脉络,无论是马康达尔的变形还是升天、复活,都是信仰的产物、偶像崇拜的产物,用今天神话原型批评的话语说是黑人集体无意识的宣达。梅西先生从理性主义者的角度看马康达尔的死亡,怎能不认为黑人“麻木不仁”?而黑人之所以“兴高采烈”却因为他们“看到了”马康达尔的“复活”。这两种世界观的对立愈明显、反差愈强烈,就愈显出黑人文化的“魔幻”和玄妙。
海地黑人笃信伏都教,他们的认知方式之一的神话具有明显的原始宗教
色彩。故而与其说卡彭铁尔(马康达尔)的变形术和卡夫卡衣钵相传,不如说它和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障眼法”一脉相承。堂吉诃德读骑士小说入了迷,得了骑土疯魔症,一看见草原上旋转的风车,就以为是罪恶的巨人在向他挑战,不能不横枪跃马、冲过去拼个高低。在一旁观看的桑丘对主人的行为煞是费解。他明明看到主人攻打的不是巨人而是风车。显然,堂吉诃德的“巨人”只是风车在他头脑中的反映,但它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不消说, 卡彭铁尔摆在读者面前的同样是“风车——巨人”两种现实:历史—客观现实和人物—主观现实。
客观现实之为客观现实(巴尔加斯·略萨称之为“真正的现实”),是因为它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而主观现实则是前者在主体的折光反映,它既可能是逼真的,也可能是失真的和扭曲的。《这个世界的王国》是一支由现实和意识(信仰)谱写的交响曲,一开始就借黑人蒂·诺埃尔奇妙的内心独白对现实进行了“别出心裁的阐释”:
在非洲,国王是武士、猎人、法官和祭司。他的宝贵精液让成千上万善男信女孕育他强盛家族的英勇子孙。然而,在法国,在西班牙,国王只知道发号施令,由别人去替他打仗卖命,自己则无能解决争端,还要忍受修道士的责备。至于精力,他们只能生育一两个懦弱无能的王子⋯⋯可是在那里,在伟大的那里,王子们个个结实得像铁塔,像豹子⋯⋯
蒂·诺埃尔的思维是神奇的,因为它是反常的。
同样,黑奴索里曼对波利娜雕像的异乎寻常的感觉神奇得足以让最麻木、最不轻信的读者怦然心动:
索里曼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惊讶感使他如梦初醒。他认得那张脸, 那个人。他不禁浮想连翩。突然,他贪婪地、全神贯注地抚摸了她,掂了掂那对丰满匀称的乳房⋯⋯然后曲动腰干儿,顺着她的腿肌、筋根给她做全身按摩。冷不防,大理石的阴冷刺疼了他的脉腕,他惊叫一声, 本能地把身子缩了回来。血在他身上打滚⋯⋯在淡黄色灯光的辉映下, 这尊雕像变成了波利娜·波拿巴的尸体,一具刚刚僵硬的美丽的尸体, 也许还来得及使她苏醒。
这里没有“栩栩如生”、“维妙维肖”之类的词汇,只有一个黑人的神奇感觉,它使波利娜·波拿巴的雕像变成了“一具刚刚僵硬”、也许还来得及“苏醒”的“尸体”。
人们对客观事物的理解或多或少带有主观色彩。这种主观色彩的形成决定于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和经济文化水平等诸多因素。在卡彭铁尔看来,海地黑人的感觉知觉和充满原始宗教色彩的伏都教思想(基本上是泛灵论的) 固然不可避免地表现了海地黑人的原始与落后,但它们必竟是事实,是美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反映了殖民地时期海地社会的畸形与失调。
和《这个世界的王国》一样,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也由四部分构成。
第一部分开宗明义写道:土地在流泪,在悲鸣, 在控诉玉米种植主的侵
犯。酋长加斯帕尔·伊隆率领玛雅人英勇抗击玉米种植主的扩张。侵略者明抢不成,又施暗计。他们收买混血儿曼努埃拉,逼迫她丈夫加害加斯帕尔·伊隆。
第二部分写老酋长蒙难后玛雅部落的悲惨遭遇:抵抗失败,土地被玉米种植主糟蹋得面目全非。玛雅人忍无可忍,对加斯帕尔的敌人施行报复。
第三、四部分是作品的主体,由“苔贡传说”、“尼乔传说”等组成。玉米人即玛雅人。“神用玉米创造了人类”——玛雅神话《波波尔·乌》
如是说。玛雅人同玉米、土地、森林的关系非同寻常。这是由初级农业社会的特殊的生产生活方式造成的,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的反映。
在玛雅人看来,土地是有生命的,当它失去森林、庄稼的时候,它会哭泣,会流泪:
——加斯帕尔·伊隆任人夺走土地的梦想;——加斯帕尔·伊隆任人划破土地的眼皮;——加斯帕尔·伊隆任人焚烧土地的睫毛⋯⋯
玉米种植主的滥砍滥伐、大面积开垦播种,不仅扰乱了玛雅人的平静生活,而且破坏了生态环境:使土地失去了“梦想”和“睫毛”、“眼皮”和“骨骼”。“没有先辈的骨骼,土地就贫瘠无力。”于是,玛雅人施展魔法, 对敌人实行种族报复。他们集合了部落的术士,念起了古老的咒语。
敌人陷入重围:第一重围由成千上万的猫头鹰组成,第二重围由铺天盖地的萤火虫组成,第三重围由利如剑、密如林的玉米秆组成⋯⋯敌人死的死, 伤的伤,无一幸免。真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然而这是幻想,是神话。俄国作家高尔基说过,神话的基本意思是古代劳动者为了减轻劳动强度,防御两脚的和四脚的敌人,抵抗自然力的压迫所采取的“语言的力量,即用‘诅语’和‘咒语’的手段来影响自发的害人的自然现象”。也就是说,现实是玛雅人反抗失败,土地被夺,森林被毁,却又回天乏力,不得不躲进深山,潜入内心,在幻想中编织新的神话:神奇的复仇及此后的“苔贡传说”、“尼乔传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