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偶合

维卡略兄弟自从妹妹说出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名字之后,逢人就说他们要杀死纳赛尔。许多人都承认维卡略兄弟对他们说过这话,并且一致认为, 哥儿俩说这话的唯一目的便是让人听见。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甚至肯定地说,“与其说他们要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倒不如说他们急于找一个人出来阻止他们杀人”。她相信,他们第一次放过他时,“几乎是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远去的”。就象许多人记得的那样,他们根本不想在阒无一人情况下

杀死对手,而是千方百计地叫人出面阻止他们,以便能够体面地收场:不必杀人,又能挽回名誉。

然而,他们更相信命运的安排。

当维卡略兄弟操着屠刀,到肉市去磨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喝醉了, 甚至开玩笑地问他们:“既然有那么多富翁应该先死,为什么要杀圣地亚哥·纳

赛尔?镇长知道情况后,批评兄弟俩说:“如果主教看到你们这副样子,他该怎么说呀!”然后没收了他们的屠刀,心想这下他们没东西杀人了。

事实上,弟弟彼得罗早已动摇了。巴布洛对“我”说:“说服他弟弟下最后的决心实在不容易”。

与此同时,维卡略兄弟要杀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播开来。神父也知道了,他说:“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不是我的事,而是民政当局的事,但是后来我决定顺路把消息告诉普拉西达·里内罗。不过在穿越广场的时候,已经把事情忘一干二净,因为那天主教要来。”到了早上 6 点多钟,除少数几个人外,全镇的人都得到了消息,而且知道行凶的详细地点。好心的人到处徒劳地寻找纳赛尔报信;理智的人根本不相信维卡略兄弟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杀死纳赛尔;更多的人则以为维卡略兄弟酒后胡言,当他们看到若无其事的纳赛尔时,就更加确信无疑了。

纳赛尔那天恰好没有带武器,因为主教要来,他准备到码头去迎接。多年前,他的枪走火打碎了教堂的一个真人般大小的圣像,那个倒霉的教训, 他一直没有忘记。

此外,纳赛尔家的前门通常是闩着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纳赛尔进进出出, 走的总是后门。那天,维卡略兄弟在前门等他,他也是从后门出来的。一个小时以后,他还是从后门回的家,但没有看见有人塞在他家后门的条子。奇怪的是,当他再次出门时,忽然走了前门。“这一点谁也没有料到,就连法官也百思不得其解。”不仅如此,在维卡略兄弟叫喊着、举着屠刀扑向他的时候,他母亲赶紧关上了大门。“我以为他们想闯进来,把我儿子杀死。” 她说。当她正在插门栓的时候,听到了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喊声和敲门声, 可是她以为儿子是在楼上,正从阳台责骂拼命敲门的维卡略兄弟。圣地亚哥·纳赛尔只需几秒钟就可以跑进家门了,但这时他母亲却关上了大门。在人们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了,也没有比这更富于巧合的事情了。“这是天意”,他们都这么说。

其次,时至今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仍只有一个受害者,他就是巴亚多·圣·罗曼。悲剧的其他主要人物都尊严地、乃至颇为杰出地完成了生活赋予他们的使命。圣地亚哥·纳赛尔是命该如此,维卡略兄弟替妹妹挽回了名誉。唯一白白失去一切的人是巴亚多·圣·罗曼。“可怜的巴亚多!” 每当人们提到他时总这么说。基于这种观念,就连安赫拉也改变了先前的态度,给罗曼写了一封又一封情深义重的信。

迷信、孤独、落后和野蛮都是明摆着的。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杀人的还是被杀的,无论害人的还是被害的,都是悲剧的牺牲品同时又是它的帮凶。圣地亚哥·纳赛尔无疑是这出悲剧的关键人物。然而,他究竟是谁?回

答是模棱两可的。

小说的题词写道:“猎取爱情,需要傲慢。”这是葡萄牙著名诗人希尔·维森特的名言。圣地亚哥·纳赛尔恰恰是个十分傲慢的人。多年以后,叙述者是这样回忆的:“安赫拉在姐妹四人中长得最俊,我母亲说她跟历史上有名

的王后一样⋯⋯但圣地亚哥·纳赛尔却对我说:‘你这个表妹瘦极了。’” 他们属于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谁也没有看见过他们在一起,更不用说单独在一起了。圣地亚哥·纳赛尔过分高傲,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你表妹是个傻瓜,”当他不得不提到她时,总是这么说。然而,“正如我们当时常说的, 他是只专门捕捉小鸟的老鹰。他和他父亲一样,总是只身行动,在那一带山区长大的漂亮而意志薄弱的少女,没有哪个不在她的涉猎之内。”此外,维克托丽娅·库斯曼毫无同情心地回忆说,她女儿迪维娜·弗洛尔当时还是个豆寇年华的少女。那天早上,她去接空杯子的时候,圣地亚哥·纳赛尔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到了该变成温顺的小羊羔的时候了,”他对她说。这时维克脱丽娅疾言厉色地命令道:“放开她,白人。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吃这块天鹅肉。”维克托丽娅本人在青春时期曾被圣地亚哥·纳赛尔的父亲引诱、占有过。后来他不再要她了,就把她带到家里当佣人。她常对女儿说,圣地亚哥·纳赛尔跟他父亲一样,都是下流货。多年之后,迪维娜·弗洛尔对人说,那天早上,她母亲之所以不向圣地亚哥·纳赛尔报警,是因为她心里正巴望着有人将他杀掉。

诚然,迪维娜·弗洛尔却并不这么看,相反,她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他还承认,那天早上她之所以没有把消息告诉他是因为当时她吓坏了,没了主意。再说,他紧紧抓住了她的脉腕,“他的手冷得象石头, 仿佛真的已经死了”。当她拉开门闩放他出去时,她“又没有逃脱那只猎鹰般的手”。“他抓住了我的辫子,”迪维娜·弗洛尔对人说。

同时,“我妹妹把圣地亚哥·纳赛尔看成了天使。⋯⋯‘当丈夫,没有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了,’她对我说。”有人甚至断言,“安赫拉·维卡略为了保护她真正爱着的人,才说出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名字的,因为她以为她的两个哥哥绝不敢把他怎么样”。

另一方面,一些了解他的人说“圣地亚哥·纳赛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化装本领”。这样,他对安赫拉的婚礼的兴趣和他为新婚夫妇演唱小夜曲就成了他高傲、妒忌的见证。

同样,巴亚多·圣·罗曼也是个纨绔子弟,出生于名门望族。他生活奢侈,沉湎女色。他几乎是用金钱收买了安赫拉父母,然后逼迫安赫拉就范的。“安赫拉向我坦白说,巴亚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不是由于别的原因。‘我讨厌高傲的男人,却从未见过他这么高傲的,’她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时, 这么对我说。”

无独有偶,圣地亚哥·纳赛尔相当了解巴亚多·圣·罗曼,“知道他除了世俗的傲慢之外,也同任何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偏见”。

除此二人之外,人们大都不了解罗曼。从他最初悄然出现到最后悻然离去,一直是个“完美的形象”和“可怜的人”。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多年以后,他突然回到了安赫拉身边:

八月的一天中午,她正在和女友们一起绣花,感到有人走到门前。她无须看一眼就知道那人是谁。‘他胖了,头发开始脱落,看近的东西要戴眼镜了,’她对我说。‘可是那是他,妈的,是他!’她吃了一惊, 因为她知道,她在他眼中已是十分憔悴,正如他在她眼中一样,而且, 她不相信他心中的爱情会象她那样强烈。他身上的衬衣被汗水浸湿了, 恰如她在市场上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系的还那条皮带,肩上还是那个

饰着银边的绽了线的皮褡裢。巴亚多·圣·罗曼向前了一步,没有去理睬那些由于惊愕而目瞪口呆的绣花女人⋯⋯

‘好吧,’他说,‘我到这儿来了。’

他带着衣箱准备留下来,另外一个大小相同的箱子里装着她写给他的近两千封信。那些信全都按日期排好,一包包地用彩带扎着,一封也没有打开过。

果然是“猎取爱情,需要傲慢”?——这样的悲喜剧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除此之外,种种迹象表明,维卡略兄弟似乎并非真要杀死圣地亚哥·纳

赛尔,而显然是迫于世俗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们根本不想在无人在场的情况下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而是千方百计想叫人出面阻止他们,只不过没有如愿罢了。他们虽然最终“自豪地”杀死了圣地亚哥·纳赛尔,而且扬言“这样体面的事”再干一千次也行,但却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凶杀案发生后,他们要了很多水,土肥皂和丝瓜瓢,洗去了臂膀和脸上的血迹,另外,把衬衣也洗了,不过就是睡不着,持久不消的血腥气折磨着他们。彼得罗·维卡略感到日子越来越难熬了,腹股沟的疼痛一直影响到脖颈,尿闭了,他恐怖地断定这辈子再也难以睡觉了。“‘我十一个月没合眼,’他对我说。我了解他,知道他的话是真的⋯⋯”而巴布洛·维卡略呢,给他送去的东西每样只吃了几口,一刻钟后,就上吐下泻起来。即便如此,从他们被宣布无罪释放至今,他们一直被视为好样的,他们自己则更是自鸣得意, 扬言这样的体面事情再干一千次也行。

这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乡,这就是拉丁美洲!作者用尽可能客观的笔触、简洁的语言——上百个“说”字——,以“新闻报道般的逼真”展现了一个停滞不前的、封闭的、孤独的、野蛮的、自然也是魔幻的现实世界, 他对各色人物的憎恨与怜悯在字里行间自然流露。

智利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师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处女作《幽灵之家》(1982)中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幽灵之家》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家族的兴衰为中心,展示了拉丁美洲某国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表现了某些人物的孤独与魔幻。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原是个聪明好学的上进青年,后因家道中落,不得不辍学谋生。他先在一家公证处当书记员,和姐姐菲鲁拉一起供养年迈多病的母亲。一天,他和出身名门的罗莎·瓦列小姐邂逅相遇,被姑娘的美貌所深深吸引。为了能向瓦列家族的这位千金小姐体体面面地求婚,他横心抛下母亲和姐姐,只身一人去荒无人烟的北方金矿冒险。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艰苦奋斗,他攒下了一大笔钱。然而,就在这时,罗莎不慎误饮毒酒而死。噩耗传来,埃斯特万当即万念俱毁。他专程赶回首都,为罗莎送葬。末了,决定到父亲留下的庄园了却一生。那是个寂寞偏僻的古老农庄,此时已衰败不堪。埃斯特万为了消磨时光、打发日子,不知不觉地投入到了振兴庄园的工作。他在管家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的帮助下,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将惨淡经营的三星庄园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庄园”。事业愈来愈兴旺,埃斯特万也愈来愈专横、堕落。他强迫了管家的妹妹,还与妓女特兰希托·索托勾勾搭搭、狼狈为奸。后来,由于母亲病危,埃斯特万回到首都。母亲死后,他遵照遗嘱,娶了瓦列夫妇的小女儿克拉腊小姐为妻。克拉腊那年十九岁,是个异乎寻常的女孩。她具有特异功能,专与鬼魂交往,善卜凶吉祸福。埃斯特万和

克拉腊结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布兰卡。有一次,埃斯特万携克拉腊母女到三星庄园度假。在那里,布兰卡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三从相识到相爱, 遭到了埃斯特万的粗暴干涉。不久,埃斯特万和克拉腊的一对孪生子海梅和尼古拉斯也渐渐长大。埃斯特万对他们动辄就打就骂,克拉腊因为对丈夫不满而痛心疾首。此时,那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埃斯特万被倒塌的房屋压了个半死。多亏老佩德罗·加西亚悉心照料,才逐渐好转。伤愈后,埃斯特万涉足政治,顽固地坚持保守立场。与此同时,被赶出家门的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继续以“神父”的身份与布兰卡暗中来往,并煽动三星庄园的雇工在选举中不投保守党的票。不料此事国人告发而败露。老羞成怒的埃斯特万用斧头砍断了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三个指头,还将克拉腊母女痛打了一顿。克拉腊忍无可忍,带着怀孕的布兰卡离开庄园,回到首都。不久,埃斯特万追到首都,强迫女儿嫁给骗子“法国伯爵”。此人不但从事走私返毒勾当,而且还是个性变态者。布兰卡终因无法忍受其变态行为,逃回母亲身边并很快生下了女儿阿尔芭。这时海梅和尼古拉斯已经长大成人。前者从医学院毕业后, 从事救死扶伤的工作;后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成了浪子。阿尔芭七岁那年,克拉腊去世了。布兰卡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旧情未断,继续来往。随着大选的临近,两种势力的交量达到了白日化的程度,海梅参加了社会党。最后,社会党在大选中获胜,佩德罗·加西亚入阁当了部长。但是极右势力不甘心失败,拼命抵制新政府的土地改革政策。埃斯特万·加西亚因阻挠庄园变革,被雇工扣作人质。布兰卡请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出面交涉,才救了埃斯特万一命。终于,极右势力策动了军事政变,推翻了民主政府,枪杀了奋力抵抗的共和国总统。海梅在保卫共和国的战斗中英勇牺牲,年方十八的阿尔芭也被军政府投进了秘密监狱。埃斯特万如梦初醒,四处打听外孙女的下落。阿尔芭在狱中受尽折磨。一个名叫埃斯特万·加西亚的上校对她尤其狠毒。原来此人正是她外公在三星庄园胡作非为的结果。他借政变之机,在阿尔芭身上公报私仇。最后,埃斯特万在名妓特兰希托·索托的帮助下救出了奄奄一息的阿尔芭。祖孙相见,悲喜交集。阿尔芭找出外祖母的日记,结合埃斯特万的回忆,写下了这部《幽灵之家》。

《幽灵之家》的魔幻现实主义特点集中表现在克拉腊和老佩德罗·加西亚二人身上。除此之外,当然也就再无神奇可

克拉腊从小就不同凡响,她十岁时决定充当哑巴,结果一连几年谁也无法叫她开口。她擅长圆梦,而且这种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她背着家人给许多人圆梦,知道身上长出一对翅膀在塔顶上飞翔是什么意思,小船上的人听见美人鱼用寡妇的声音唱歌是什么意思,一对双胞胎每人举着一把剑是什么意思⋯⋯她不但能圆梦,而且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她预报了教父的死期,提前感到了地震的信息,还向警察预告了杀人凶手的行踪。不仅如此,克拉腊还能凭感觉遥控物体,使物体自动移位。而且这种本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待到后来,她可以站在远处、不掀开钢琴盖就弹奏自己喜欢的曲子。更为神奇的是她喜欢和鬼魂玩耍,整天整天地和他们闲聊。父亲不准她呼唤调皮的鬼魂,免得打扰家人。但越是限制她,她就越发疯癫。只有老奶奶懂得她的心思,给她讲古老的传说,把她当作宝贝。

和克拉腊一样,老佩德罗·加西亚也是个十分神奇的人物。他用咒语和谆谆劝诱赶走了给三星庄园造成灾难的蚁群,用身体测试地下有否水源,用魔法和草药治愈了奄奄一息的主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诚然,真正神奇的并非上述人物的“心灵感应”或“未卜先知”或“呼神唤鬼”的本领,而是人们信以为真的现实,是进步和守旧的反差,是文明与落后的交量,是迷信和希望的并存。伊莎贝尔·阿连德说过,“有一个马孔多,也就会有第二个马孔多;有一个布恩蒂亚家族,也就会有第二个布恩蒂亚家族;我的家族”。

可见,上述作品表现的魔幻(神奇)现实实际上是一种心态,一种审视现实的方式,即一种或多种文化积淀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和环境中体现的近乎幻想的真实。对此,加西亚·马尔克斯作过明确的阐述。他说,他所孜孜以求的事实上只是以新闻报道般的逼真展示拉丁美洲人,尤其是加勒比人审视现实的奇特方式。“早在孩提时代,我外祖母就将这方式教给了我。对外祖母而言,神话、传说、预感以及迷信等各色信仰都是现实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就是拉丁美洲,这就是我们自己,也是我们试图表现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