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与神奇现实
如果说二十世纪是神话复归的世纪,那么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就是这一复归的毋庸置疑的高潮。前面说过,虽然魔幻现实主义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但却不乏鲜明的群体化倾向。这个群体包括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和卡洛斯·富恩特斯、秘鲁作家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委内瑞拉作家阿尔图罗·乌斯拉尔·彼特里、巴西作家吉马朗埃斯·罗萨、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智利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等等。他们不谋而合、殊途同归,出色地表现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神奇)现实。
不消说,魔幻现实主义既非超现实主义的必然赓续和变体,也不是现实主义的简单演承和拓展,但又同二者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且不说开魔幻现实主义先河的阿斯图里亚斯和卡彭铁尔如何双双脱胎于超现实主义(尽管当时他们都还是无名之辈因而未被勃勒东列入“绝对超现实主义”诸君名单, 尽管后来他们退出了这个欧洲文学运动并对它产生了反叛情绪),魔幻现实主义所表现的不正是超现实主义所孜孜以求的神奇吗?诚然,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最终又不同于超现实主义的神奇。就象勃勒东所说的那样,拉丁美洲是“天生的超现实主义乐土”。在那里,神奇是俯拾即是的家常便饭,无须乎煞费苦心地寻思玄想。
那么,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呢?这个问题历来是争论的焦点,稍不慎就会进入误区。
无论是卡彭铁尔还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甚至还有勃勒东),都认为神奇是拉丁美洲现实的基本特征。尤其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固然一直不屑于魔幻现实主义这种说法,但却一再强调拉丁美洲现实的神奇。他说:“我们的现实向文学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那就是语言的贫乏。当我们谈起河流时,欧洲的读者也许会联想到多瑙河的涟漪,但却很难想像出亚马孙的波澜壮阔:从帕拉的巴伦极目望去,巨浪翻滚,烟波浩淼,水天相连,无边无际。在我们写‘暴风雨’的时候,欧洲人想见的至多是闪电雷鸣⋯⋯然而, 在安第斯山脉,暴风雨是一种世界末日。正如一个名叫雅维埃·马理米埃的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没有亲限见过这种暴风雨的人,怎么也不会对雷霆万钧之势形成概念。连续不断的闪电一道紧接着一道,犹如血红色的瀑布;隆隆的雷鸣在深山里久久回荡,直震得地动天摇’。这般描述远远称不上精彩, 但它足以使最不轻信的欧洲人不寒而栗。”
他认为有必要创造一套新的话语系统以适应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他说,本世纪初有位名叫厄普·德·格拉夫的荷兰探险家在亚马孙河流域见过一条沸腾的大河,鸡蛋放进去几分钟就能煮熟。此人还到过一个地方,在那儿不能大声说话,否则就会引起一场倾盆大雨。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然而真正神奇的并非拉丁美洲的自然现象,而是那里的人。
他说:“仅墨西哥这一个国家,就得用浩繁的卷帙来叙述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尽管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但他还时常会几小时、几小时地望着盛放跳蹦豆的坛子出神。善于推理的好心人向我解释说,豆子之所以会跳舞是因为巫师在里面放了一条活虫。
“⋯⋯在加勒比地区,这类令人目瞪口呆的现象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加勒比北起美国南邻巴西,地域辽阔,人种纷杂。⋯⋯在这个世界文
明的交叉路口,形成了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无法无天的生活。在这里,人人可以为所欲为。一夜之间,强盗变成了国王,逃犯变成了将军,妓女变成了总督;反之亦然。
“我生长在加勒比,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岛屿。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力不从心、自叹弗如,总感到无论怎么搜肠刮肚、苦思冥想, 也写不出半点儿比现实更令人惊奇的东西。因此,我力所能及的只是用诗的螫足有意无意地移植现实而已。在我拼写的每一部作品中,每一处描述都有事实依据,每一句话都有案可稽。
“我在《百年孤独》中写了使布恩蒂亚一家祖祖辈辈忐忑不安的猪尾巴遗传症,便是这种移植的明证之一。我本来可以写任何一件事情,但我想来一点儿别出心裁,于是写了个猪尾儿。我以为害怕生出个猪尾儿之类,是最不可能有偶合的。不料,小说刚开始为人所知,在美洲各地就有一些男人和妇女坦白承认自己也长有类似的多余物。在巴兰基利亚,一位青年向报界透露:他不但有一根与生俱来的猪尾巴,而且连经历也颇似我的人物。他说他一直瞒着别人,总觉得那是件十分丢脸的事情,直到读了《百年孤独》后才得以将秘密披露出来。他向报界所作的说明简直令人喷饭。他说道,‘读了小说之后,我才知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诚然,在我的作家生涯中最困难的创作经历莫过于构思《家长的没落》。几乎整整十年,我耗尽心血收集有关拉丁美洲独裁者的资料,唯一的愿望是使自己的作品尽可能少与现实相似、偶合。结果,我的想法最一次步步落空:胡安·维森特·戈麦斯洞察一切的本领比真正的未卜先知还要胜过一筹。安东尼奥·洛佩斯·德桑塔纳劳民伤财,为安葬己己的一条断腿,举行了旷世隆重的葬礼。洛佩·德·阿吉雷将他的一只断臂扔到河里,让国民为它举哀。断臂顺流而下,所到之处,都有官兵迎送。人们无不胆战心惊, 生怕它还会挥舞屠刀。安纳斯塔西奥·索摩查·加西亚在家里喂养猛兽,每个铁笼都分作两格,一格关猛兽,另一格关政敌⋯⋯”
他还说,在拉丁美洲,尤其是加勒比地区,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常常不是别的而是监狱。“1902 年 5 月 8 日,位于马提尼克岛上的倍雷火山突然爆发,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将圣皮埃尔港夷为平地。熔岩烧死并埋没了该地的全体三万居民,唯独一人幸免于难,此人叫吕德热·西尔瓦里斯,是个囚犯, 被监禁在坚不可摧的牢房里⋯⋯”
为此,加西亚·马尔克斯声称“现实是最伟大的作家”,“我们的任务, 也许可以说是如何努力以谦卑的态度和尽可能完美的方法去贴近现实”。
然而,拉丁美洲的神奇是有历史原因的。
拉丁美洲之所以神奇(魔幻)首先是由于它的“新”。“新大陆”被发现的本身便充满了神奇色彩:它是哥伦布判断失误的结果,具有历史偶然性。哥伦布相信,一直向西航行,遇到顺风,几天之内即可抵达西潘古或中国。然而,为保险起见,他又尽量将距离估计得比“实际”遥远,认为日本和里斯本的最大航距为三千海里。这便是“导向人类历史上最大发现之一”的建设性错误。他的航程当然不是几天,而是数月逾年。因此,他是在粮断水尽、骑虎难下、完全绝望的情况下到达美洲——他心目中的印度的。
当哥伦布看到印第安人吸土烟抽大麻的时候好不惊奇,以为是什么宗教仪式,但因找不到贴切的表述方式,便想当然地对西班牙人说:“印度人整天叨着燃烧的草叶木棒烟熏火燎。”尔后,在纷至沓来的殖民者眼里,美洲
成了名副其实的新大陆,一切都是那么扑朔迷离、难以名状。他们只能用手指指点点,或张冠李戴、牵强附会,拿毫不相干的事物比附一番。当他们在“新西班牙”即今墨西哥境内连续发现数条大河时,便想到了多瑙河与尼罗河,竟毫不犹豫地以“格兰得”(意曰大河)、“拉尔戈”(意为长江)等分别命名。殊不知真正的大河、长江还大有其在。于是乎巴西境内的亚马孙河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巴伦的海。
与此同时,新大陆又因其“新”而给幻想提供了纵横驰骋、无所缰绊的广阔天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奇不有,无所不能。且不说女妖之类的玄想,亦不论龙蛇之类的传说,西班牙殖民者和形形色色的冒险家就有过多少令人惊叹的故事,做了多少异想天开的美梦。其中,“黄金国”的传说是最具代表性的,它对新大陆乃至全世界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为了寻找这个令人神往“国度”,贡萨雷斯·西梅内斯·德·盖萨达率兵征服了哥伦比亚并对它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疯狂劫洗;弗朗西斯科·德·奥雷亚纳发现了亚马孙河的源头并自上而下,进行了同样疯狂的漂流探险。后来,有人在卡塔赫纳出售的鸡胗里发现了大量金粒,又在旧金山和中南美发现了特大金矿,于是“黄金国”的神话再次不胫而走,风靡西班牙、葡萄牙和整个世界, 令亿万人废寝忘食、如痴如狂。
和“黄金国”的传说一脉相承的“瓜乌特莫克宝藏”也一直使旧世界梦牵魂绕,欲忘不能。据说,印加帝国为了向阿兹台克国王瓜乌特莫克(1502
—1525)赎回被捕的阿塔瓦尔帕王,派出了数十个驮队,共 11000 余头满载着金银珠宝的大羊驼,但它们从未抵达墨西哥山谷。
正是这种幻想与现实的交织、重叠,使“黄金国”的传说继续搅扰人心。直到上世纪末,还有人远涉重洋,来美洲探险寻宝,以至负责巴拿马地峡铁道工程的德国工程师不乏讽刺地说,只要铁轨不用当地的稀有金属铁而改用金子铸造,这项工程可望提前完成。还有令更多英雄豪杰、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永葆青春泉”。传说此泉水不仅能驱邪治病、延年益寿,而且能解忧消愁、返老还童。为了寻找这口仙泉,西班牙殖民者阿尔瓦罗·努涅斯·卡贝萨·德·巴卡率部由墨西哥南下,在中南美辗转十余年,损兵折将不计其数。在一次神秘的探险中,远征队伍断了炊,发生了人吃人的可怕事件,原来的六百多人一下死了大半,最后只有五人侥幸生还。
旧梦未圆,新梦又生。令人费解的是至今仍有人相信“黄金国”的存在。诚然,美洲本是一块古老神奇的土地,千百万印第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
他们以自己勤劳和智慧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土著文化。早在公元前 2500 年,美洲就已产生了奥尔梅卡前古典时期文化。公元前 1000 年左右,发展了农业,
开始种植玉米、土豆等作物。公元前 700 至 1000 年,中南美洲的玛雅文化、萨波特克文化、托尔特克文化、米斯特克文化和南部美洲的印加文化出现第一个鼎盛期,无论在天文还是建筑,数学还是农业等诸多方面,较之同时期欧洲大陆都毫不逊色。到了公元十五世纪,也即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际,阿兹台克建成了规模旷世的特诺奇蒂特兰城(即今墨西哥城前身)。它不仅拥有十五万居民(超过了当时欧洲最大的都市伦敦),而且具有堪与马德里大教堂相媲美的蔚为大观的太阳神大庙等金字塔建筑群。
此外,与世隔绝使印第安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与旧世界大相径庭。因而,对于旧世界说来,美洲文化充满了神奇色彩。反之,对印第安人而言,欧洲文化更有其不可思议之处。他们的帆船、骑兵、火枪、盔甲等
等,无不使印第安人望而生畏、不知所措。譬如西班牙骑兵,所到之处,不是被奉若神明,便是被当作妖魔。因为在印第安人看来,他们“可分可合”
(指骑手与座骑),法力无边。
当然,真正神奇的还是印欧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并存与混合。其代价是高昂的;印第安文化遭到了严重破坏,留下的只是许许多多残缺不全的记忆、难以卒读的碑铭和数不胜数的谜中之谜,如金字塔之谜、太阳门之谜、大沙鸟之谜等等以及由此产生的神奇传说和冒险种种。所以,早在十六世纪, 一个神奇、疯狂、种族混杂的拉丁美洲已见端倪。
摆脱西、葡殖民统治而获得独立也没有使拉丁美洲脱离癫狂状态。一方面,走马灯似地“轮回”的战争和此消彼长、纷至沓来的封建寡头把拉丁美洲弄得乌烟瘴气;另一方面,一个文盲充斥的小国居然产生了开创西班牙语诗风的一代唯美主义大师卢文·达里奥;一个遍地乞丐的岛国竟然养育了令同时代所有正直文人崇敬的伟大思想家何塞·马蒂(他的人生观、艺术观将和他的名字一起载入世册)。而今,在这方土地上,现代和远古、科学和迷信、电子和神话、摩天大楼和史前状态交织在一起:一边是两千万人口的央央都市,一边是赤身露体的各色土著;一边是电视机,一边是护身符。
请不要以为这是地区主义的邪念。不是的。诚如前面所说,拉丁美洲现实发展到这步田地,有其鲜明的历史文化原因。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声称拉丁美洲“受各方面的影响⋯⋯是由全世界的渣滓汇集而成的”。当然这是激愤之词。
在许多人(包括国内学者)看来,这些(或者还有神鬼巫术)乃是拉丁美洲现实的神奇所在,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对象。其实不然。因为综观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有关作家所浓墨重彩表现的显然大都不是这类浅显的自然现实现象。
当然,魔幻现实主义更不是弗洛雷斯教授所说的幻想小说,也不是所谓的“幻想加现实”的折衷文学。魔幻现实主义表现真实,这一点没有问题, 就像一位访问过拉丁美洲的美国女作家所说的那样,“看上去神奇、虚幻, 事实上却是拉丁美洲现实的基本特征”。
真固然是美的关键,但却并不等于美。黑格尔说过:“从一方面看,美与真是一回事。这就是说,美本身必须是真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说得更严格一点,真与美却是有分别的”。这是因为艺术的美具有两重性,“既是自然的,又是超然的”。它不是罗列现象、对自然进行琐碎浅显的描写, 而是去粗存精,对现实进行本质的、审美的把握和反映,既揭示现实的关系又具有细节的真实,也就是所谓的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正因为如此, 写真实的美学原则才具有鲜明的历史具体性和超越性。
那么,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它是拉丁美洲的文化特性,是现实状态所蕴含潜藏的神话一原型和社会内容,如拉丁美洲的原始与落后、愚昧与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