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逝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新的希望的烈焰随之燃烧起来。如果一个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什么希望也没有,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就停止了。——莫泊桑
写作《温泉》弟弟结婚
1885年6月初,莫泊桑从意大利归来。既然《漂亮朋友》已印行了37版,而且随着雨果逝世的冲击波逐渐退去,销售量已经回升,巴黎也就没有什么令他烦心的事了。
在短篇小说方面已达到公认的前所未有高度的莫泊桑,在《一生》和《漂亮朋友》连连报捷以后,已决定把创作的重点转移到长篇小说上来。
1885年的7月底,莫泊桑因为城市的喧嚣,来到了沙泰尔吉雍镇。这里是著名的温泉用地,泉水的矿物质含量较高,对许多疾病具有很好的治疗作用。莫泊桑到这里来也有疗养的目的在内。
莫泊桑一边疗养,一边专心构思他未来的小说《温泉》。这时候,左拉正住在80英里外的道尔山的一家旅馆里为写他的类似题材的小说而实地观察、采访,大做笔记呢!不过,莫泊桑捷足先登。待他的《温泉》发表时,依然在积累材料的左拉便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莫泊桑在那里很快就发现了两个猎物,这两个美貌而神秘的女子的奇异表现,令莫泊桑感到好奇。于是他设法接近她们,几天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10余天后,莫泊桑的体重就减了1000克。
1885年8月中旬,《温泉》的构思大抵完成,莫泊桑便返回巴黎。巴黎疯狂、混乱的生活依然不容许他静心写作长篇:今天玛蒂尔德公主邀他去圣格拉蒂安做客;明天朋友们拉他去诺曼底打猎;除了在巴黎的多头“恋爱”外,还要去艾德路塔看望温柔的艾米诺。
他与艾米诺从1883年结识于艾德路塔以来,始终保持着亲密的友谊。
直至这年年底,莫泊桑照例到南部地中海沿海过冬时,才得以精力集中地进行《温泉》的写作。
母亲住在戛纳。莫泊桑则在离戛纳10英里的昂第勃城拥有一座别墅。他在客厅里工作,一张独脚的圆桌权当书桌。他整个上午都闭门写作。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待到把句子完全琢磨停当,便坐下来挥笔疾书,写罢又离案踱步,周而复始。就这样,长篇小说《温泉》稳步地进展着。
夏天炎热的日子急速过去,午后是莫泊桑的户外活动时间。他有时在院子里练习手枪射击,与克丽牡一起看着老克修剪草坪。有时他去林中散步,但更多的时间是去海上驾驶帆船。
莫泊桑在1883年购买的一艘白色“小路易丝号”刚刚被一艘帆船所取代。这大船是小说家兼记者保尔·索尼埃尔转让给他的。帆船原来以索尼埃尔的代表作“长剑”命名,现在莫泊桑如法炮制,将船更名为“漂亮朋友号”。
午饭后,当莫泊桑兴冲冲地来到“漂亮朋友号”停泊的桑丽湾时,贝尔纳早已把“漂亮朋友号”的旗帜升在杆头。主仆二人立即熟练地操纵着风帆,驶向一望无垠的碧蓝的地中海。他们根据风向决定航线,有时西至戛纳,有时东至尼斯。每天下午,数10英里的水域上总可见到“漂亮朋友号”矫健的身影。
莫泊桑并不在哪里登岸,只为在海上漫游。莫泊桑之乐,在乎云水之间。到了深夜,莫泊桑就在渔夫家与老朋友们聊天,或与他们喝杯酒才回家。
1886年1月上旬的一天早晨,莫泊桑接到母亲从戛纳写来的信,说艾尔维就要结婚了。
不争气的弟弟,在军队里混到中士就退伍了。近年来,他一直住在昂蒂勃,靠哥哥在经济上的帮助,在这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的园艺之城玩花弄草。虽说他依旧是不务正业,但总算是劣迹稍敛。莫泊桑自己把婚姻视为枷锁,听说弟弟要成家,却喜出望外。在他看来,这是野马归槽的前兆。
“弗朗索瓦,叫马车!走,去给艾尔维买一件礼物。还有,买安第普的车票,明天跟我一起到南部去。”莫泊桑不由分说就拉着莫名其妙的弗朗索瓦出门而去。
1月19日,艾尔维和玛丽·苔莱丝·芳同·德·艾东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从教堂出来,莫泊桑若无其事地提议:“走格拉斯路好吗?并没有绕太远。我去那里办一件小事。我和妈先走,你们随后跟着。”
母亲和新婚夫妇当然都无异议。在格拉斯路的一道栅门外,莫泊桑和母亲的马车先停下,艾尔维和新娘乘的马车也随后停下。
艾尔维问:“吉,停在这里做什么?”
莫泊桑回答:“进去,给你看一样东西。”
洛尔说:“吉,到底怎么了?客人会奇怪我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莫泊桑轻轻拍着母亲的手,拉着她下了马车:“放心吧,妈妈。”
他带着母亲和新婚夫妇推开栅门走进去。那是一个很大的植物园,有大片大片的花坛,还有苗圃、温室。虽值冬季,这里却是百花竞妍。
艾尔维赞羡地说:“天呀!谁家这样大的植物园?”
莫泊桑诚恳地说:“艾尔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包含着我由衷的爱情。你成了家,也该立业。好好做一个园艺家吧,经营好这个植物园。可以把种的花运到戛纳、尼斯、芒东去卖。”
洛尔对莫泊桑说:“谢谢,你太好了。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艾尔维的眼圈湿润了:“给我?吉,这要费你很多钱啊!等你结婚了,就到昂蒂勃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吧!”
然而莫泊桑只淡然一笑。他知道,自己注定终身是一个飘零的孤独者。
1886年3月,莫泊桑在昂蒂勃把《温泉》基本完稿。是年7月,他再一次前往沙泰尔吉雍,核实小说中的某些景物描写,以便定稿。同年12月下旬,小说开始在《吉尔·布拉斯报》连载。转年1月,阿瓦尔版单行本就出现于书市。
《温泉》把《一生》和《漂亮朋友》的主题融合。书中将昂德玛持和奥里奥尔一些人追求金钱利益的角逐写得绘声绘色,只是其社会讽刺的锋芒不如《漂亮朋友》那样犀利。像《一生》中的约娜一样,被骗、受害的孱弱女子克莉丝蒂娜的悲剧也写得哀婉动人。作家对奥弗涅大平原、多姆山脉、昂瓦尔峡谷、塔兹纳湖等自然景物的多彩多姿的描绘,更给人以强烈的艺术享受。
但是,与《一生》相比,莫泊桑对他所描写的现象的道德态度却大大降低了。
莫泊桑的忠仆弗朗索瓦·塔萨尔后来这样对人说:“《温泉》就是波托卡伯爵夫人。”
莫泊桑一直游弋于上流社会的淑女贵妇们之间。
波托卡伯爵夫人是莫泊桑热恋过的又一个上流社会女子。她祖母是英国人,父亲是意大利的一个大显贵,丈夫是奥匈帝国驻法国大使馆的随员。她自由无羁,在巴黎弗里兰路拥有一座豪华的公馆。她具有一般女人所缺少的强壮,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美。她那仿佛古希腊人的容貌不知令多少巴黎上流社会男子心荡神迷。
她经常召一群追慕者在家里晚宴取乐,其中有作家、医生、政治家等各界名流。她说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召集法兰西学士院的所有院士。她依恃自己的美色,对追慕者极尽捉弄之能事,有时甚至达到残酷的程度,所以又有“美人鱼”的外号。
他们至少在《一生》写作期间就已相识。而波托卡伯爵夫人一定和莫泊桑谈过这部小说,并发表过意见。
1883年《一生》出版后,莫泊桑在给波托卡夫人的信中写道:
夫人,《一生》销售情况极好,再没有什么比这次的成功更令我满意的了。您可知道,我的成功大部分都应归功于您?我要屈膝下跪来向您表示感谢。
这位任性的少妇,出身贵族世家,有着非同一般的文化素养和艺术鉴赏力。莫泊桑不久就按捺不住自己的爱慕之情。他献一把折扇,并在题诗中表示了对她的崇拜。
一边吟诵圣母经,
莫非我是在梦中?
愿上帝把我饶恕!
我认为您就是圣母。
但波托卡伯爵夫人更像是美人鱼。她不断激起莫泊桑的希望,又不断使他陷于绝望。她经常约莫泊桑单独会面,可是等莫泊桑满怀热望地赶到,却见她身边围着一大群男士。
可是,明知如此,莫泊桑还是抵抗不了她的魅力。他自我解嘲地说:“唉,男女之间,无非是一场游戏!”
无休止地游戏人生,使莫泊桑经常产生幻觉,他周围包裹着黑暗的深渊和恐怖的空间,在街灯下可以看到凶恶的妖怪或吸血鬼等。他永远也忘不了少年时刮风那天,父母吵架被他看到的恐怖情景。他不相信婚姻,他永远告诫自己:“人要各自保护自己。”
积劳成疾病症显现
莫泊桑倾注了前所未有的热忱和意志去写作,情节如泉水,不断地涌现,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鲜明度给各场面着色、润饰,许多人物争先恐后地挤着要在纸面上诞生。就这样,《睡榻》、《依维特》、《发现》、《项链》、《幽会》、《上校的想法》、《伦德利姐妹》、《彭巴尔》、《小丑》、《持票人》等短篇小说相继出生。
同时,莫泊桑以新闻界和普鲁华尔的生活为题材,执笔写《好朋友》。
人生一切惨痛的美,占据了莫泊桑的心。贫困的、褴褛的、奇怪的东西,穷苦生活中的调和,平凡的行为所包含的魅力,他已经全部了解了。人生在他心中再无秘密,他早已看穿了。
诺曼底原野甘美的悲哀的绿色包围着他,他沉醉于人生的美酒。像小鸟一样爱天空,像小野马一样驰骋而爱密生的草,像鱼一样爱清澈的水。他在自己体内感到原野一切动物的生命,活生生地活着的一切本能、一切欲望,那是活着而且成长的东西。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爱吧,吉。因为你孤独,爱吧!”
冬天的脚步已经走近了,香榭丽舍路两旁的树开始落叶,橙色的太阳照着街道。
莫泊桑应表兄路易·卢·波花特凡的请求,已经搬到萝莎公园不远处的巴黎最高尚的地区蒙沙纳街居住。路易就住在他的上层。这次搬迁,表示莫泊桑已经加入了富翁、名人、成功者的上流社会阶层。
这天晚上,路易不在家。不过,莫泊桑感觉到他的头痛又要发作了。当他搬出艾德路塔时,他的专门医生曾经提醒他,如果头痛再发作时,可以用凡士林搽在颈部。
莫泊桑搽过后,就躺在沙发上休息。过了20分钟后,头痛更厉害了,痛得他冒出了冷汗。他扼住自己的喉咙,感觉两只眼睛都要爆裂从眼眶中冲出来一样。他痛苦,无力思考,就像死了一样直挺挺地躺着。
但是莫泊桑知道,必须想办法求救。当他感到沙发好像要陷进去时,他其实已经躺到了地上。他伏在地上,伸着手摸索着去找门的位置。费了好长时间,他终于站起来,两手在墙壁上摸索。
他没有找到麻醉药,痛苦地倒在衣橱上,大花瓶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莫泊桑终于冲出了屋外,他来到院子里,黑暗中有冰凉的雨点落到他的脸上。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万道金光,而他就在这金光闪闪的迷宫中。他试着往前寻找通道,而金光也随之后退。
慌乱中他抓住了一个人。那人大叫一声:“浑蛋!不知道给别人让路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莫泊桑恳求着说:“我病了,送我回家,在10号。去找管理员,求你。”勉强说完这句话,他的脑子里就“嗡嗡”地响作一团。
一小时后,路易介绍的罗斑医师为莫泊桑注射了止痛药,莫泊桑感觉好多了。他看着医师在床前来回地走动着,他也盯着他的影子,“等药性退后,是不是还会发作?”
医生说:“是风湿病影响了心脏和肝脏。头痛其实并不要紧,问题在于注意休息和营养。”
莫泊桑问:“我打算在法国南部过冬,是不是有害处?”
医生说:“不会。”
“那好,我去洗一个冷水浴,心情会舒畅一些。”
医生又说:“不,无论如何淋浴都不好,最好还是不要用淋浴。”
还在莫泊桑青春年少时,大概20多岁还不到30岁,正值风华正茂之际,病痛就一步步无情地降落到他的头上。
那时,他是多么的身强力壮。他在塞纳河上挥桨弄舟,英姿焕发,令伙伴们赞羡不已!可是,大家正玩在兴头上,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他会突然停桨,呆视前方,神情沮丧地僵立不动。
伙伴们问道:“你不大好吗,吉?”
莫泊桑却毫不在意地说:“不,我只是有点儿头痛。”
莫泊桑不大在意,伙伴们也以为是感冒、饮酒过量,或户外活动过多烈日炙烤的结果。然而,这正是病魔着着实实地袭来的第一步。
19世纪70年代末,情况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他有时会因为剧烈的偏头痛而摔倒在地。
莫泊桑从1876年开始明显的脱发。医生们对此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1876年,两位医生诊断为梅毒感染;1878年,巴黎医学院的权威却认为这与梅毒全然无关,而是风湿病损害胃及心脏,最后影响到皮肤所致。
1878年,海军部鉴于“部直机关二等雇员莫泊桑先生需要去鲁埃施温泉疗养”,而准他休假两个月。他的病情已相当严重。
那最使他痛苦不堪的病症,几乎是同他的功名一起到来,与他的作家生涯同时开始的。就在他的成名作《羊脂球》问世前不久,1880年2月,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右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多方求医,有的医生说无法治疗,有的医生说可以痊愈。事实上,时好时坏的眼疾和偏头痛,成为他不堪其苦的两大祸害。
1883年,一种虽然并不使他的肉体多么痛苦,但却使他的精神受到极度刺激的病征开始出现,这就是幻觉。
有时,他站在穿衣镜前,但在镜子里却看不到自己的身影。这使他毛骨悚然。他呆立在那里,过了5分钟,才看到自己的影像从镜子深处逐渐显现。
有时,他正在侃侃而谈,却戛然而止,两眼直直地盯着远方,紧锁双眉,似乎在倾听什么声响。
有时,他竟清醒地进入梦境:似乎他仰卧在海边的沙滩上,突然,感到自己在向下滑动、滑动,滑向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到了19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他的幻觉已经达到了很可怕的程度。
有一天,梅兹罗瓦送走莫泊桑,正坐在自己家里看着稿纸,“唉,明天又得交出报纸连载小说的续稿了。总之,我是一个重力劳动者。”
突然门外有人喊:“梅兹罗瓦!”
梅兹罗瓦跳起来去开门,“莫泊桑,你回来……怎么搞成这样?”
梅兹罗瓦发现,莫泊桑站在门外,大瞪着两眼,脸色苍白,身体斜倚在门上,全身瑟瑟发抖。
梅兹罗瓦伸出手扶住莫泊桑的肩膀,怕他会昏倒过去。但莫泊桑一边发抖,一边奋力挣脱梅兹罗瓦的扶助,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梅兹罗瓦又问:“莫泊桑,你受伤了吗?”
莫泊桑头上滚下大颗的汗珠。“我……”他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的帽子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看来摔了不少的跟头。
莫泊桑费力地摇着头:“鬼魂……有鬼魂。”
梅兹罗瓦惊恐地打量了莫泊桑一下,把他拉进门内,一下把看门人关在了门外。
他把莫泊桑扶到沙发上,“坐吧,要喝点什么?”
刚刚分手20分钟,莫泊桑一定没有喝过酒,于是梅兹罗瓦去拿了杯子,倒了白兰地递给他。
莫泊桑接过来,牙齿碰得杯子“啪啪”直响,酒顺着下巴流下来。还好,他一会恢复了精神。
他惊魂未定地说:“我回到家里,可是,他在我的桌上,他还在那里。”
梅兹罗瓦不解地问:“谁在那里。”
莫泊桑看着梅兹罗瓦:“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是我的鬼魂。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在阅读我今晚出门前阅读的书。”
梅兹罗瓦感觉一阵凉气从脑后蹿出。“喂,放松点,那只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他安慰说。
莫泊桑摇摇头:“不,绝对不是。”
梅兹罗瓦只好说:“好,不是。你把杯里的全喝下去。”
莫泊桑喝掉了杯里的酒。其实梅兹罗瓦也没给他倒多少酒。
梅兹罗瓦忽然说:“也许是这样,你走进屋子,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你的影子。”
“不是镜子,他就在椅子上。我进去时,他安静地坐在那里。”
梅兹罗瓦又说:“我想肯定是你的幻觉,是不是只有一两秒钟?”
莫泊桑痛苦地回忆着:“我站在那里,盯着他……”他把身体直直地靠在椅子上,苦闷地说:“梅兹罗瓦,如果方便的话,陪我一起回家好吗?我害怕一个人回去。”
梅兹罗瓦说:“这没问题。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莫泊桑又拿杯子在嘴上舔了一下:“不……有过,但是不完全一样。有一次我在镜子里看到他站在我旁边,那也许是光线折射的作用,很快就没有了。”
梅兹罗瓦释然了:“就是啊,这次不是差不多嘛!”
过了15分钟,莫泊桑已经恢复常态。梅兹罗瓦问:“我们可以走了吧?”
“好,走吧!”
两个人一起来到蒙沙纳街。
莫泊桑掏出钥匙打开门,梅兹罗瓦点亮了入口处的煤气灯。
莫泊桑打开书房门,让梅兹罗瓦进去。屋内灯光明亮,保持着莫泊桑出去时的样子。
莫泊桑低声说:“就在里面那间房里。”
梅兹罗瓦走在前面,莫泊桑紧跟在后面。但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椅子安稳地放着,书翻开着竖在桌子上。
梅兹罗瓦笑着说:“除了安静和舒畅,什么也没有,净胡闹。”
莫泊桑仍然站在门外,“嗯”了一声。短短的沉默之后,他说:“谢谢你陪我回来。”
梅兹罗瓦握了握莫泊桑的手,轻松地耸耸肩,然后走了出去。
莫泊桑关上门,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在屋子中央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些过眼云烟般的女人们,如果没有这些莫名其妙的顽症,莫泊桑也许会健康长寿。
他的小说是伟大的,但他的婚恋思想是渺小的、不足取的。正是他的可怕的泛爱哲学,使他一生都无法享受温馨的家庭和幸福。
另外,他的讳疾忌医也是可怕的,这使他怀疑并顽固地不听医生的劝告,从而使病症加深,终究深深伤害了自己。
诺凯·屠博士是医学界的权威,也是19世纪科学者的代表人物。洛尔与诺凯家在菲甘时曾有过交情,她和博士也自小就认识,于是她第二天就为儿子发去了指定诊察日期的通知单。
屠博士为莫泊桑诊察了好长时间,然后站在拿破仑半身像下面,一只手背后,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你患了消化不良,由于胃酸过多,血液循环发生轻微障碍。虽然不很严重……但它侵犯了神经。”
莫泊桑一点也不相信医生的话,他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他依然过着放荡的生活。
创作《奥拉》弟弟发病
《温泉》单行本问世后不到4个月,莫泊桑就出版了又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奥拉》。这部包括11篇中短篇小说的集子轰动一时,其中那个题为《奥拉》的中篇更是举世瞩目。
《政治和文学年鉴》杂志立即转载《奥拉》,并冠以如下的按语:
吉·德·莫泊桑先生刚刚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说,引起巨大的反响。小说题为《奥拉》。本刊现获准转载,我们的读者读了这篇奇异、神秘的小说,定会兴味盎然。
“奇异、神秘”,这是这篇新作给人的突出印象。其实,奇异、神秘的色彩,在莫泊桑的作品中早露端倪。不过,中篇小说《奥拉》的奇异和神秘,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而其艺术表现手法也精湛娴熟之极。
小说采用日记的形式。像作者本人一样,主人公“我”也是个单身汉。他住在鲁昂附近,塞纳河就从他窗前流过。一个明媚的早晨,他闲卧在房前草地上,繁忙的塞纳河里面千帆竞航。不知为什么,一艘通体白色的巴西三桅帆船特别令他注目。
几天后,他病了,连续的发烧使他经常毫无缘由地陷入忧郁,像有某种不可见的东西在作用于他的感官。高烧使他的心灵和肉体一样痛苦。他预感到危险和不幸即将来临。
他寝食难安,总觉得黑暗中有可怕的威胁,夜里挨到22时才上楼进入卧室,把门牢牢锁上。好不容易入睡了,却又噩梦连连:仿佛觉得有一个人走近他,瞧了瞧他,然后上了床,跪在他胸脯上,掐他的脖子,使他透不过气来。此后,每夜都重复这个噩梦。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便去风景胜地圣米歇尔山旅行。
在山顶,僧人向他谈起这地方的许多古老传说:有人夜间听到沙滩下有说话声,继而是两只山羊一强一弱的嚷叫声;有人在两次潮汐之间见一个老牧人牵着一只男人面孔的公山羊和一只女人面孔的母山羊,它们生着长长的白发,用人听不懂的语言争执不休。
主人公与僧人对这些传说的真实性进行了讨论。
旅行归来,他重又陷入噩梦的折磨。这一次,他觉得有人爬上床,俯在他身上,嘴对嘴吸他的活力。第二天夜里,他从噩梦中醒来,竟发现原来装满了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里已经空空如也!那只有可能是他自己喝的。
如果不是他成了夜游人,过着双重生活,就是有一个“外人”,在他灵魂麻木时驱使着他的肉体。
为了探明原委,他在桌上放了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试验了几次,结果相同:只少了水和牛奶,其余东西分毫未动。
最后一次试验使他恐惧到顶点:睡前,他用衬衣把装满水的玻璃瓶裹严,又用绳子把瓶塞捆紧;醒来后,衬衣和绳子如故,瓶中却滴水全无。
他当即离家去了巴黎。然而巴黎也是奇事迭出。一位研究神经疾病和特异现象的医生,当着主人公的面,让他的表姐入睡,然后让主人公站在表姐身后。医生递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这是一面镜子。表姐从这“镜子”里看到她身后的人正在用手拈胡髭,还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重返家园没几天,怪事又接踵而来。一天,他在花园里观赏一棵玫瑰花,忽见一朵花的枝茎弯了,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它折断,把花摘下了一样。接着,那花又做弧线运动腾空而起,就像有只手臂把它送到一张嘴边,然后就停在那里不动。
一天夜里,他睁开眼睛,只见桌上的书忽然掀开一页,几分钟后又掀开一页。椅子是空的,但他想,“他”一定坐在那里,正在读他的书呢!
他扑过去,要捉住“他”,杀掉“他”。可是他人还未到,椅子却翻倒了,好像有人从那里逃开;窗子也合上了,像有人越窗而去。
在这些恐怖的日子里,他反复思考后断定这是一种“新生物”。他从一本科学杂志上得悉,巴西的圣保罗省正蔓延着一种神经错乱症,患者纷纷离乡背井。他们声称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趁人们睡眠时吮吸他们的活力,这些怪物平时靠水和牛奶为营养。这使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艘巴西帆船。想必是船上运载的这种怪物跳上岸来,附在他身上,取代了他的灵魂。他必须把“他”干掉。
一天夜里,他把刚安装的铁门铁窗大敞四开,感觉到“他”到来后,就若无其事地关上门窗,溜出房门,把“他”独自关在房内,点起大火,要把“他”烧死。但他突然想到,这可怕的东西有其一定的死期,不可能提前毁灭。既然“他”没死,他只得自杀!
莫泊桑把《奥拉》手稿寄给出版家时,就预见会引起非同寻常的反应。他向弗朗索瓦宣布:
今天,我已经把《奥拉》的手稿寄往巴黎。不出一周,你就会看到所有的报纸都说我疯了。随他们的便罢。其实,我头脑很健康,写这个中篇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一部想象的作品,它一定会使读者震惊,会叫他们不止一次地打寒战,因为它太离奇了。
《奥拉》初次发表后,果然有人认为莫泊桑疯了。否则,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够如此精细、真切地写出一个人从忧郁、恐惧、幻觉到神经错乱的发展过程。
写作《奥拉》时的莫泊桑,头脑的确是清醒的,不过,病魔早已潜伏在他的身上,折磨着他,使他深刻感受病痛的煎熬和苦楚。
从1883年起,莫泊桑的偏头疼、神经痛、幻觉失眠、视觉障碍、消化不良、肢体麻木等症状全面加重。死亡正在威胁着他,他心里也充满了悲观绝望。
而这时,幻觉已经达到更可怕的程度。有时,当他伏案写作时,却又会听见有人开门。他回过头去,惊讶地看见自己走了进来,在自己对面坐下,口授他所写的东西,待到写完,这幻觉也便消失。
莫泊桑借《漂亮朋友》中伐仑的口,说出了自己对人生的理解:
人生是一道山坡。正上着的时候,都望着顶上,并且都觉得快乐;但是走到高处,就忽然望见下坡的道儿和那个以死亡为结束的终点。上坡的时候是慢慢的,但是下坡就走得快了。
从病魔刚刚缠身的那一天起,莫泊桑就以多种多样的方式与之奋力拼搏。他以塞纳河上放纵的游乐来向病魔挑战。他在陆地、海上、空中遨游,想把病魔远远抛在身后。他八方投医,不放过任何治疗的方法。他更以惊人的毅力强忍疾病的苦苦熬煎,坚持写作。
1887年前的5年间,他一共发表了长篇小说3部、游记1部,还有中短篇小说和专栏文章200余篇。每一篇作品,都标志着他同病魔的一场恶战,都是他以高昂的代价夺来的战利品。
然而,他的病症毕竟在日趋恶化。深受其苦的他,痛感人的生命脆弱,幸福不过是空梦一场。
在一篇题为《凄惨的闲话》的文章中,莫泊桑就心如死灰地哀叹:
自从我们的肉体开始缓慢地瓦解,每日,每时,每一分钟,我们都在逐渐地死亡。呼吸,睡眠,饮食,行走,办事,我们所做的一切,也即生活,都是死亡!
到了1887年,死亡已是莫泊桑眼前晃动着的影影绰绰的前景了。不过,死神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给莫泊桑以致命的一击,而是出人意料地首先在他弟弟艾尔维身上显示了它的神威。
艾尔维自从在哥哥大力帮助下成家立业以后,专心致志于花木栽培和经营,光景不错,家庭生活也十分美满。
谁知,1887年8月的一天,艾尔维竟然精神病大发作,几乎将自己的妻子掐死。
这些年,眼看吉的病情日深一日,本来洛尔还可因艾尔维的健康可以自慰,可现在艾尔维也得了精神病。洛尔真是肝胆俱裂。
这一天,正在准备去孚日山区旅游的莫泊桑手拿一张电报,全身发抖。电报上写着:
艾尔维发狂,速回,母。
莫泊桑赶紧搭上夜行火车,立刻赶往昂蒂勃。在车上,他茫然地望着黑暗的窗外,疲倦得厉害,但却无法入睡。
女仆接过莫泊桑的行李,他奔进院内,母亲正从客厅里迎出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你来得这么快,我很高兴。”
莫泊桑望着凌乱的室内,心痛地问:“怎么回事?”
“他想勒死玛丽,幸好园丁在他们旁边,把他拉开了。医生来过后,他安静了。”
“是疯狂症吗?”
洛尔转头看着莫泊桑,固执地说:“是日射病,吉,日射病。”说着,某种表情如闪电般掠过她的脸,语气也变了:“医生说是脑脊髓膜,你去看看。”
莫泊桑立刻回忆起小时候他神态忽变,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时的情景。
久病成医的莫泊桑从艾尔维发病时的种种精神失常的表现,立刻得出结论。他带艾尔维去蒙彼里埃的一家精神病院检查,医生那不便直言的判断也证实了他的结论。
从蒙彼里埃回戛纳的第二天,他就写信给住在巴黎的父亲:
艾尔维的头脑完全错乱了。昨晚吃晚饭中间,他竟锯起木头来,直到筋疲力尽。
莫泊桑是一个孝敬的儿子、尽职的兄长。这时,他不但在经济上供奉二老,而且慷慨地挑起养活艾尔维一家3口人的重担。艾尔维的病在精神上加之于他的负担尤其沉重。他处处要为这个精神病人操心,而他自己也正在经受着精神病的煎熬啊!
安葬弟弟病情加重
1888年的头几个月,虽然艾尔维的病情不断恶化,以致莫泊桑不堪其苦地哀叹:“我生活在令人忧伤的一幕幕可怕的场景之中。”但这时莫泊桑的病情还算相对稳定。
1月,《两兄弟》单行本问世不几天,他就修订完一部题为《在水上》的游记。作品记述他乘“漂亮朋友号”游艇在地中海上所做的一次旅行。文章除了游记,还穿插了对往事的回忆和片段的思考,虽不像莫泊桑所说是他的一部“日记”,充满了他的“隐秘的思想”,却也是了解他生平和思想的一份有价值的材料。
3月,他动笔创作新的长篇小说《与死神一般坚强》。4月,修改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夫人的贞德少男》。6月,到艾德路塔,为母亲的庄园寻求买主。
可是,从7月起,剧烈的偏头痛又频繁折磨着莫泊桑。9月,莫泊桑又躲到艾德路塔,他向友人悲凄地诉说:“我由于偏头痛已整整两月没法写作了。”
莫泊桑在路上的行人之间走着,他想着:“我必须逃走,离开这些人群。离开吧,与周围这些人们之间,非有距离不可。逃避对于现在的我,与空气一样重要。”
9月21日,莫泊桑为了治疗,前往萨瓦省的温泉胜地埃克斯。看来这里的矿泉水也奈何不了附着在他身上的病魔,疗养结果是毫无效应。
他的精神越来越紧张,他在母亲庄园的时候,就做着夸大的手势对园丁老克说:“这里有蜘蛛,我的房间也很多,其他房间也一样,每张床都有蜘蛛。傍晚要注意开窗,那一阵子蜘蛛是从阳台爬进来的。老克,看到蜘蛛就杀死,听到没有?”
园丁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回答:“是,先生。”然后就躲开他走了。
眼看冷天将至,他又本能地向南迁徙。11月初,他动身去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
11月21日,他从阿尔及尔写信给斯特劳斯夫人:
我最要命的是头痛,于是我便在太阳—真正的、火热的、首先落山的非洲的太阳下,暴晒我疼痛的神经。
12月中下旬,莫泊桑返回昂蒂勃。可12月26日,他又出现在突尼斯!不过,在与疼痛的神经周旋的同时,他仍不失时机地写作。长篇小说《如死神一般坚强》就是这样脱稿,并于1889年5月出书的。
与《漂亮朋友》中的上层社会妇女不同,莫泊桑小说的新女主人公不是那种仅富于性感的女人,而是以自己的心灵深爱着奥利维埃。与《漂亮朋友》中的杜洛阿不同,奥利维埃的爱虽然转到女儿的身上,然而他追寻的还是昔日的母亲。
基于这种新的构思,莫泊桑运用在《两兄弟》中已经初试锋芒的手法,对奥利维埃和安妮的心理状态详加剖析。
还在《如死神一般坚强》写作过程中,莫泊桑就在给母亲洛尔的信中指出,这部小说将表达这样一种观点:“生活既可怕,又温情,又无望。”
在这温情而又可怕的生活中,由于失去希望,奥利维埃甘愿接受死亡的命运,他是否“如死神一般坚强”,是大可有异议的。用这句话形容作家莫泊桑本人,倒是非常恰当。
面对死神的威胁,5月里刚出版了《如死神一般坚强》的单行本,当月底莫泊桑又投入了另一部长篇小说《我们的心》的写作。
8月初,莫泊桑给父亲写信道:
我精神迟钝,浑身疲软;我急需一种滋补和刺激这些器官的矿泉水。
可是,他还不能去痛饮他所急需的矿泉水。艾尔维的情况更紧迫。1889年8月11日,“精神迟钝、浑身疲软”的兄长,不得不强撑着病体,把弟弟送进里昂附近的布隆精神病院。
尽管他的记忆力在衰退,如他自己说的:“我的思想就像从漏勺中一样逃逸。”送弟弟住院那天的情景,却永远留在他那日渐枯竭的脑海。
为了安定艾尔维的情绪,人们对他说是给他换一个休养的环境。一路上,艾尔维兴高采烈。可是,一见到精神病院的高墙铁门,他立即警觉起来。
莫泊桑哄骗艾尔维说:“这是一位朋友的别墅,我们不妨看一看你是否喜欢住在这地方。”
艾尔维这才进去。
医生装做别墅主人,走在前面,艾尔维在后,莫泊桑尾随,来到二楼一个房间。艾尔维看到房内没有任何家具,并且弥漫着药味。心里又生疑团。
医生声音委婉地说:“请走到窗边来。看,住在这里,外面的视野多美啊!”
艾尔维半信半疑地向窗边走去。而这时,遵照医生的暗示,莫泊桑悄悄向门口退去。艾尔维回头见此情景,恍然大悟,他要追随哥哥出来,但突然出现的两个强壮的看护牢牢抱住了他的双臂。
艾尔维声嘶力竭地吼叫道:“啊!吉!坏蛋!你让人把我关起来!你听着,你才是疯子呢!你才是家里的疯子!”
莫泊桑心如刀绞!
艾尔维在布隆住院后,莫泊桑来探视过他一次。那次的场面也同样凄惨。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两个小时。艾尔维认出了哥哥,大哭起来,拥抱着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不住地吻他,要哥哥带他回家。
当莫泊桑离开时,艾尔维要送他,但却没有被准许。莫泊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而且他清楚地看出弟弟感到他自己身上有某种不知名的、可怕的东西存在。
后来莫泊桑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他把我的心都给撕碎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
自从送艾尔维住院那天听到弟弟向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你才是疯子”,莫泊桑再也摆脱不了这不祥呼声的困扰。
为逃避这呼声,莫泊桑驾驶着1888年1月购买的“漂亮朋友2号”,又开始了“向太阳”远游,于9月到达突尼斯。10月里,他又踏上了前往意大利的旅程。
莫泊桑沿意大利西海岸航行,在几处岛屿和港口登岸观光,然后便弃舟取陆路,先后游览了里沃纳、比萨、佛罗伦萨等几座名城。他游兴正高,但咽炎和肠胃出血同时袭来,迫使他在佛罗伦萨连续卧床15天。大病初愈,他便打点回国。
他在戛纳还没有来得及好生将养,就收到一封电报:
艾尔维病重,挽救无望。
莫泊桑走在林阴路上,背后的铁格子大门关闭着,脚踩入枯叶中。树木可怜的枝丫伸入11月中旬傍晚渐渐昏暗的空中。母亲没有力气来,所以莫泊桑到这里来。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出不吉利的声音,绕着圆圈飞。
莫泊桑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他脸色铁青,而且还带着伤痕。
过了片刻,医生来了,用深刻的眼光看着莫泊桑,并与他握了握手。
“我弟弟怎么样?”
医生说:“要见他吗?昨天差一点亡故,大概只为了等你。”
他们来到了二楼。艾尔维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只有面孔不正常地呈现玫瑰色。看护的人就守在床边,灯光只照在一个地方,其余都是一片黑暗。
莫泊桑走了进去,艾尔维一直盯着哥哥的脸。终于,他浮起微笑:“哦,是吉?”
“是我。你好吗,艾尔维?”
莫泊桑跪在弟弟旁边,艾尔维的声音虽然低弱得像耳语,但仍然很镇定:“在没和你见面,对你说再见以前,我不想出发。”
莫泊桑递上一束菊花:“我给你送花来了。瞧,这是从你的温室采来的。你喜欢花,过些时候到那里去看看花。”
艾尔维点点头:“嗯。有含羞草吗?”
“多得是,而且是这个海岸最漂亮的。”
艾尔维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光彩:“一样就行了。我真希望看到遍地开花的农园,在蓝色的大海衬托下,真美啊!”
莫泊桑吻着弟弟的额头:“农园正等着你去呢!”
这时,艾尔维就像小时候在故乡的院里与哥哥一块嬉戏一样,呼唤着哥哥:“吉,吉!”
莫泊桑轻轻擦去弟弟眼角的泪,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已经没有了光彩。他抓过哥哥的手,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头就慢慢地滚到枕头上。在布隆精神病院痛苦挣扎了3个月以后,11月13日,艾尔维终于去世了。
外面已经是深夜,冷风瑟瑟,月亮在乌云间穿行着,枯叶时时飘零。
艾尔维就埋葬在里昂。莫泊桑为他精心设计建造了一座圆形的石墓,以利雨水的冲刷,长葆坟墓的洁净。
1890年,莫泊桑右眼视觉功能出奇地恢复了正常。但是其他症状依然存在,他整个健康状况在缓慢地恶化。他的性情变得特别暴躁,在待人接物和书信中,狂妄非礼的言语屡见不鲜。尤其是动不动就与人争执,有时达到无理取闹的程度,甚至闹上法庭。
不过,在四处寻医的同时,在这一年里,莫泊桑的写作却令人难以置信地获得了一个小小的丰收:发表了长篇小说《我们的心》、游记《漂泊生涯》,以及《橄榄园》、《无益的美》、《苍蝇》等6篇中短篇小说。其中《橄榄园》可以列为莫泊桑中短篇小说的精品,此外值得一谈的便是长篇小说《我们的心》。
《我们的心》的发表,颇得资产阶级舆论的赞赏。他们恭维《我们的心》是“最洞察入微,是深思熟虑的心理研究”;声称安德烈和米歇尔是莫泊桑笔下“最富有生命力、最富有人情味的人物”;甚至说“作为一个作家,莫泊桑从来也没有在《我们的心》中表现得这样伟大”。
但是,评论家阿纳托尔·法郎士却说:
莫泊桑先生至少从来不对我们阿谀逢迎。他总是毫无顾忌地蹂躏我们的乐观主义,扼杀我们理想的美梦。而且他永远是那么坦率、正直、心地淳朴而又坚定。
《我们的心》单行本出版于1890年6月。当年夏天,莫泊桑又着手准备构思新的长篇小说的蓝图。但是,病魔这一次再也不让他如愿以偿,而是迫使他马不停蹄地东逃西窜。他时常说的话是:“弗朗索瓦,收拾行李,准备旅行。”
福楼拜的纪念像筹备工作拖了很久,但终于完成了,决定举行揭幕典礼了。11月23日早上,虽然是阴云密布,但莫泊桑仍然搭乘火车赶往鲁昂。爱德蒙及左拉他们也一同前往。
左拉依旧谈锋甚健,对将来充满了计划。莫泊桑对他有些嫉妒,因为自己好像拖着无限的过去一样,感到没有止境的疲劳。
爱德蒙则拘谨地保持挺直的姿势,几乎一路都没有开口。据说他想进入国家艺术院却没有成功,失望之余,打算在他死后,捐赠财产设立爱德蒙文学奖。他依然以两根指头握手。
过了一会,大家就都不说话了。莫泊桑一动不动地坐着。
抵达鲁昂时,一队代表前来迎接他们。他们在莫泊桑中学时代就知道的市长家里共进午餐,一些名人也列席参加。
他们到市立博物馆参观福楼拜的原稿展览之后,被带到会场。风吹袭着,雨斜斜打着脸颊。大约有20多人在纪念碑旁边恭候,乡村乐队红着脸吹出高亢的音乐。
纪念碑揭幕后,爱德蒙对莫泊桑说:“相当热闹,恰像对井中自然呼声的诚实回答。”
莫泊桑正想回答,爱德蒙因为要朗读祝辞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大风使他的声音时断时续,稿纸不停地打着他的下巴。
雨还在下个不停,莫泊桑却陷入了对恩师深深的回忆之中。
接着,市长致辞,再接下来是鲁昂艺术院的代表。人们吵吵闹闹,乐队抱着滴着雨水的乐器,一副可怜相。
典礼完成,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泥泞中。接着大家向马车走去。
莫泊桑与其他人也默默地离开,他稍微落后,伫立着注视着纪念碑,喃喃自语:“我的良师,伟大的人。”然后转身消失在风雨中。
1890年11月末,从戛纳返回巴黎的途中,他在里昂下车,为艾尔维扫墓。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墓前,可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空旷的地方。
弗朗索瓦发现他神态有些异样,忙问道:“先生,您不舒服吗?”
莫泊桑仿佛如梦初醒,回答道:“什么?哦,是你,弗朗索瓦你瞧那边,塞纳河多么美!我看见艾尔维了。他在等我。他不想撇下我自己死去。‘吉!吉!’他在喊我。那声音还像他小时候在维尔吉的花园里呼唤我一样。”
12月17日,弗朗索瓦清扫客厅时,从地上拾起没有写完的信纸,莫泊桑刚好走进来,问:“弗朗索瓦,那是什么?”
“哦,嗯……”弗朗索瓦看了一眼信纸,“是您写给泰纳先生的信。对不起,因为掉到地上……”
莫泊桑接过信纸:“嗯。福楼拜的纪念碑揭幕典礼时,要请他们务必参加,因为需要签名。你到邮局去一趟好吗?”
弗朗索瓦吃惊地看了主人一眼:“福楼拜的纪念碑……”
莫泊桑又说:“还有,弗朗索瓦,收拾行李,要离开了。”
病魔缠身痛苦不堪
1890年年底在艾尔维墓前的幻觉,一直困扰着莫泊桑。
艾尔维凄厉的呼喊声时刻萦绕在他的耳际:“我的吉!我的吉!我不能撇下你就死去!”莫泊桑真像是要追随亲爱的亡弟而去似的,他的病情在1891年这一年里急转直下。
他的左眼瞳孔扩大,右眼瞳孔缩小,左眼已经失去视觉调节功能,两个瞳孔对光线的作用都毫无反应。他戴上眼镜,虽能使左眼看清东西,右眼却很快就感到疲劳。
1886年以来就危害着左眼的病兆,现在在右眼上也表现出来了。他偏头痛发作更加频繁。他整个健康状况严重恶化,尤以消化不良和失眠为甚。
1890年,他还能以惊人的毅力挣扎写作,而现在,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运笔了。
这段时间,莫泊桑的语言混乱也日益明显,连写字也失去了把握。字迹变得颤颤抖抖、拖拖曳曳,屡屡出现的错别字说明他的头脑常失去控制。
然而,疾病的打击越猛,他的反抗也越烈。他依旧读大量医书,结果适得其反。他比以往更热衷于求医,可又对医生心怀疑虑,对医嘱采取任性的态度。
他最信服的是对他病情的轻描淡写的诊断。他最乐于接受的,是以神经病学家夏科博士的名字命名的“夏科冲浴”。这种用冰凉的高压射流施行的冲浴,虽然能暂时冲淡他的痛苦,其实却在加重着他的病情。
遵照“常常冲浴”的医嘱,他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各温泉疗养所之间:中央高原的赛维纳山区,地中海沿岸附近的阿莱,加隆河流域的吕冲,靠近瑞士边境的莱芒湖畔的迪沃纳。
迪沃纳的温泉虽久负盛名,但是莫泊桑所在的那所疗养院却面对着冰川,经受着湖风的不断吹袭,使畏寒的病人不堪忍受。这时,泰纳一封来信带给他莫大的希望。他在6月27日发于迪沃纳的一封给母亲的信中兴奋地写道:
我正不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阳光,犹豫不决之际,泰纳写信来,竭力劝我去一所堪与迪沃纳媲美的疗养所:距日内瓦约十分钟路程的尚佩尔。去年他在那里住了40天就治好了和我完全一样的病——不能读书,不能写作,不能从事任何脑力劳动。他原以为完蛋了,可仅仅用40天工夫,他就复原了。
诗人杜尔珊此刻正在那里,他的病症同我也一样。他已经能睡好觉了,就是这么简单。
卡萨利斯曾同我在日内瓦会了一面。他觉得我气色好极了,样子强壮极了,而不禁惊呼:您已经好啦!我向他诉说了自己新近经受的一切痛苦。他回答了我一句很明智的话:“对您来说,首先是需要气候干燥和阳光充足的环境;然后是必不可少的冲浴。因为冲浴已经使您变了样,我一见到您就确信这一点了。”
怀着这种盲目乐观的情绪,莫泊桑又开始了力不胜任的体力活动。他骑着三轮自行车四处游玩。
有一次,他用两个多小时前往28英里外的费尔奈参观伏尔泰的旧居。归途中,他突觉不适,摔下车来,滚落到迪沃纳的一个游泳池中。他还自鸣得意:“我就像一条鱼落在水中,我是注定要生活在冷水中的人。”
然而,当莫泊桑在盛夏之际回到巴黎小住时,人们的反应向他道出了实情:他已经消瘦到几乎面目全非了。
他向朋友倾诉起自己的苦情:
我头痛越来越厉害。只有安替比林能使我得到一点儿宁静。不过,我想正是这种毒药在作祟,我的头脑现在空旷得厉害,最简单的词儿都找不到,如果我需要“天空”这个词或者“房屋”这个词,它们立刻就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算完了。
由卡萨利斯伴送,莫泊桑在这年8月到了尚佩尔。亨利·卡萨利斯是一位著名的医学博士,也常以让·拉奥尔的笔名发表诗作,和泰纳、莫泊桑都交情很深。他也清楚莫泊桑已无可救药,只是故作轻松来尽量减轻好友的心理重负。
诗人杜尔珊果然正在尚佩尔疗养。寒暄已毕,卡萨利斯忙把他叫到一边,低声交底道:“我把他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以为自己像您一样,不过有点儿神经衰弱。您得对他说这里的治疗已经使您病情见好,而且身体也养得强壮多了。可惜,他的病跟您的不一样,您用不了多久就看得出来。”
杜尔珊夫妇和莫泊桑在尚佩尔度过的日子,对这对夫妇来说绝不轻松。杜尔珊本来是由于神经过度疲劳才到这里疗养的,与他们终日形影不离的莫泊桑却口若悬河尽对他说些疯话,纯粹是一种精神折磨。
在朝暮相处的3天里,只有两个小时,杜尔珊仿佛又看到了昔日才华横溢的友人,然而这只有使他更觉悲凄!
那是一个晚上,杜尔珊夫妇请莫泊桑来他们单独居住的附属于同一家温泉旅社的木屋里做客。莫泊桑带着他那几乎须臾不离的手稿按时到来。
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昂瑞吕斯》的故事吧!”
杜尔珊夫妇自然乐意洗耳恭听。
莫泊桑便不紧不慢地讲起来,语言是那么清晰,思路是那么富有逻辑性,而且还带着极富感染力的激情。
莫泊桑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接近尾声时,他激动得一边讲述一边啜泣。杜尔珊夫妇也哭起来,一方面有感于小说主人公的不幸命运,一方面却因为重新又发现了那依然在好友混乱了的心灵中闪耀的天才、柔情和怜悯的火花。
尽管恢复写作的努力遭到彻底失败,《昂瑞吕斯》毫无进展,论屠格涅夫的文章也未写成,莫泊桑却自以为“健康极佳”,又开始了穿梭的旅行:9月中旬到巴黎,9月下旬去戛纳,10月上中旬又回到巴黎。
10月17日23时,正当他热衷于巴黎的社交时,一次严重的疾病发作又把他击倒。4天后,他遵照医嘱,前往戛纳不定期地长住,安顿在母亲为他新租的“伊赛尔河木屋”。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三层楼房,坐落在通往格拉斯的大路边,面向着地中海。
11月底,莫泊桑的病情已严重恶化,他周身无处不感到无法忍受的痛楚。他常埋怨弗朗索瓦菜做得太咸,毒害了他的身体。他更频繁地冲浴,不但去温泉冲浴,在家中也经常泡在浴盆里。他简直离不开乙醚,似乎他的生命只有在麻醉状态才能得以延续。
而他的神志进一步迷乱。他明明约好18时去会见一个商人,但他14时就上门拜访。商人对莫泊桑说出了自己惊讶的原因。莫泊桑却若无其事地答道:“瞧!真见鬼!……我的表指着19时,我还为迟到而抱歉呢。”
一天,他走出家门,见一家商店橱窗上贴着一张布告:
莫泊桑先生病情恶化,即将住进疗养院。
莫泊桑当即乘火车赶到尼斯,去安慰住在那里的母亲。紧接着他又返回戛纳,整理好文件,写下自己的遗愿。他在给友人的信里认真地慨叹:“永别了,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
莫泊桑的幻觉明显加重。
圣诞节第二天的傍晚,他自我感觉甚好,便出门散步。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惊恐万状地跑回来,“弗朗索瓦!你在哪儿?快!快来!”
弗朗索瓦两手沾着面粉冲出门来,就看到莫泊桑面孔铁青,浑身战栗不止。
莫泊桑对弗朗索瓦说:“我在通向墓地的那条岔路口遇见了一个幽灵,好恐怖,就在那边的树下注视着我。你知道什么是幽灵吗?”
“知道,但是不会的,先生。”
“不,你不知道!”莫泊桑额头上冒着汗,他沉吟片刻,接着说,“最糟的是,这幽灵是……是我自己!”
说到这里,莫泊桑眼里充满了恐怖,神色更加紧张:“他走到我跟前。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他只是轻蔑地耸了耸肩膀。他瞧不起我……弗朗索瓦,别忘了把所有的门都关好,都锁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沮丧地问:“弗朗索瓦,你相信有幽灵吗?”
弗朗索瓦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莫泊桑眼睛看着无限遥远的夜空说:“我也不知道,弗朗索瓦。最糟的是我不相信有幽灵,我知道这是幻觉,我知道这些幽灵就在我自己身上!”
12月27日吃午饭时,莫泊桑有些咳嗽。他对弗朗索瓦说,一定是他刚才吃的箁鳎鱼的脊肉进了肺里,他会被堵死的。
弗朗索瓦劝他喝一点热茶,效果竟出乎意料地好。
过了一会儿,莫泊桑走到海边,由水手搀扶着登上“漂亮朋友号”,做了他此生的最后一次海上漂游。
这天晚上,弗朗索瓦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他连忙跑到主人的房间。
只见莫泊桑正平静地坐在窗前,用手枪向屋外的夜色连连射击。他就这样,并不瞄准,只是胡乱地开枪。他说:“我确实听见有什么东西在爬花园的围墙。”
莫泊桑已不再心存幻想,他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
就在吃箁鳎鱼这天上午,他在给自己的诉讼代理人、好友雅可布的信中写道: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什么也吃不下,头脑狂乱。我快死了。我相信我过两天就会死。
莫泊桑没有戴帽子,在海风吹拂下眺望着大海。北风吹起了地中海的蓝色波浪,使伊斯特斜面的松林发出“哗哗”声。在巴黎只逗留了几天,他们就到阳光灿烂的南部来,在这安静的别墅里,莫泊桑希望能获得休息。
刚刚返回巴黎的时候,莫泊桑感到全身充满活力,但没有几天,巴黎的吵闹、杂乱,就使他比以前更加烦躁,在山上吸收的清闲空气从体内渐渐流失。换了12位医生,也只说需要休息,并为他开出镇静剂,以及葡萄疗法,让他多吃葡萄。
一代文豪英年早逝
这年的岁尾就在莫泊桑的恐惧和弗朗索瓦的抚慰下度过。
天气很好,莫泊桑时常傍晚与弗朗索瓦一起在房子里眺望着嫣红的夕阳。
圣诞节第二天晚上的枪声平息之后,“伊赛尔河木屋”又过了几天平安的日子,就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有相对的宁静一样。1892年新年眼看着到来了。
元旦早上,莫泊桑7时就起床了,说:“弗朗索瓦,我母亲等我们去吃午餐,不要迟到才好。搭9时的火车去威尼斯。”那次圣诞节子夜聚餐失约后,他就答应一定去同母亲共度新年。
可是,在刮脸时,莫泊桑突然感觉不舒服,手不大听使唤,眼前好似飘荡着一片迷雾。
他恨恨地喃喃道:“看来情况不妙,今天怕去不成威尼斯了。”
弗朗索瓦宽慰着主人:“您近来情况不错,今天气色也挺好,用不着担心,一会儿就会好的。”他丝毫没想到会发生什么问题。
莫泊桑吃了弗朗索瓦准备的早点,果然觉得好多了。
弗朗索瓦把窗户大敞四开,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
邮差来了,又是从各地寄来的贺卡,堆得跟小山一样。莫泊桑只匆匆浏览了其中的几封。
他依然是喃喃地说:“祝愿,还是些老掉牙的词。”
莫泊桑下楼来,水手雷蒙和贝尔纳已经在花园里等候多时了。这对朴实的汉子面带害羞的新年问候:“先生,新年恭喜!”
他们这笨拙朴实的问候倒挺让莫泊桑高兴,他感动地与他们握手:“谢谢,贝尔纳。谢谢,雷蒙。但愿今年是个好的年。”
接着,只有白天来做活的胖女罗丝也过来亲吻莫泊桑。莫泊桑说:“谢谢,罗丝。”
最后是弗朗索瓦,他说:“恭喜新年,并愿先生早日恢复健康。”
莫泊桑感动得说不出话,点头握着他的手,眼眶里泪光闪闪。
10时的时候,莫泊桑终于下了决心:“好,走吧!否则我母亲一定会以为我病了呢!”
中午饭是在母亲居住的拉弗奈尔别墅吃的。除了母亲和莫泊桑,同席的还有艾尔维的遗孀和她的玲珑可爱的女儿茜蒙,以及洛尔的妹妹亚努瓦夫人。大家聚集一堂,谈话热闹。
莫泊桑的食欲旺盛,弗朗索瓦十分欣慰。
吃到一半时,洛尔谈起海边的一栋别墅的事:“吉,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盛赞的罗杰别墅,我想买下来,可是对方一直不肯卖,现在终于答应了。”
莫泊桑顺口回答:“是啊,前天药丸也这样通知我了。这可是大事。”
大家顿时都沉默了。弗朗索瓦正在收拾桌上的盘子,发现主人说了疯话,顿时羞红了脸。
洛尔盯着儿子,似乎心里明白了一切。从这时起,莫泊桑保持沉默,其他的人故意高声说笑。
16时,马车来接莫泊桑到车站,他与人们吻别。
洛尔依依不舍,他拥抱着儿子:“亲爱的儿子。”
他们离开拉弗奈尔别墅,顺路还买了一大箱白葡萄。莫泊桑回到家显然很高兴,立刻洗澡更衣,像往常一样吃了晚饭。
弗朗索瓦收拾着餐桌,莫泊桑则有些烦躁,在房内不停地踱步。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最后,他终于沉闷不语地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
弗朗索瓦考虑了一下,迅速给他端来一杯洋甘菊茶剂。
莫泊桑直嚷着:“弗朗索瓦,我的背痛。你替我想想办法。”
弗朗索瓦答应着:“是,先生,我马上就弄。”于是给他拔了一通火罐。一小时后,痛止了,莫泊桑冷静了下来。
弗朗索瓦看着他合上了眼,才下楼,但没有关门。
零时30分的时候,门铃响了,弗朗索瓦一惊,赶紧跳起来开门,原来是邮差送来了一封电报。据邮差说,是从国外拍来的。
弗朗索瓦把电报送上楼去,主人正在熟睡,他把电报放在床头,便重又蹑手蹑脚下了楼。
弗朗索瓦实在太疲倦了,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阵尖锐的声响划破了深夜的静谧,把弗朗索瓦惊醒。他起身一看,是半夜1时45分。这是最恶劣的时间。
弗朗索瓦有一种预感,他本能地径直奔入主人的卧室,只见莫泊桑在楼上站立不稳,两手紧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中向外流淌。
弗朗索瓦急忙奔过来:“糟了!先生,这是怎么搞的?”
弗朗索瓦近前一看,只见莫泊桑脖子上有道“一”字形伤口,刀还在莫泊桑手里。
莫泊桑若无其事地说:“怎么?弗朗索瓦!我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我毫无疑问是疯了。”
弗朗索瓦一边扶着莫泊桑,一边呼唤水手雷蒙。他们合力把主人抬到隔壁房间的床上。
弗朗索瓦简单地包扎好主人的伤口,对雷蒙说:“快点,去请华克尔医生。”
雷蒙跑出去了,弗朗索瓦设法给莫泊桑止血。
20分钟后,邻近的华克尔医生也赶来帮忙。医生迅速地急救,莫泊桑一直很冷静,并吩咐:“先把灯弄亮一点。”
弗朗索瓦端着灯的手不停地颤抖。
医生说:“雷蒙,用力按着你的主人,不能让他动。”因为雷蒙看到血淋淋的伤口,也在瑟瑟发抖。
医生包扎好,嘱咐了到天亮之间的护理,然后就告辞了。
待那医生走后,莫泊桑才好像刚刚发现两位仆人在身边,他连忙向他们道歉:“弗朗索瓦,雷蒙,害得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弗朗索瓦不住嘴地宽慰他:“求求你,先生,不要说话。”他们两人轻轻地握着主人伸出来的手。
“可以原谅我吗?”
“先生,别这么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
弗朗索瓦坐在莫泊桑枕畔说:“一定会痊愈的,先生,两三周后就会忘记这一切的。”
莫泊桑在弗朗索瓦的安慰下,眼中似乎出现一道希望之光:“想想看,还有许多非写不可的美丽小说。唔,非写不可的。”他终于又合上眼皮,沉入梦乡。
雷蒙疲倦地倚在床边,脸色苍白。
“雷蒙,去喝杯甜酒,提提神。”
雷蒙点点头走了出去,不停地擦着眼泪。
他们一直守在主人身旁到天亮,弗朗索瓦感觉自己都快崩溃了。
1月2日至5日,莫泊桑一直昏昏沉沉,像是已经精疲力竭。
4日20时左右,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喊道:“弗朗索瓦!你准备好了吗?……宣战了,来出征吧!”
弗朗索瓦曾经和他说定,一旦法国和德国重开战端,他们就一起走上前线。
弗朗索瓦明知主人现在是说胡话,敷衍道:“明天一早就出发。先生,今夜先好好休息。”
莫泊桑勃然大怒:“什么?!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你却想拖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为了复仇,要一起进攻。”
弗朗索瓦和大家好不容易让他平静下来。
莫泊桑企图自杀的消息,弗朗索瓦过了两天才向巴黎报界宣布。戛纳的报纸还是通过“巴黎电讯”才得知的。人们蜂拥到“伊赛尔河木屋”前。门铃已经摘除了,人们就敲门。
弗朗索瓦不得不出来应付。他只有一句话:无可奉告。
1月6日,巴黎布朗什精神病院的一名护士到“伊赛尔河木屋”。第二天,莫泊桑便乘坐挂在巴黎快车上的一节车厢前往巴黎。弗朗索瓦心里很恼火,但又无能为力,主人被穿上了疯人用的拘束服。
莫泊桑看着一边坐着那护士,另一边是弗朗索瓦。啊,在偶尔清醒的时刻,他联想到当年送弟弟去精神病院时的情景,与这是何等相似!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
1月7日10时,莫泊桑抵达巴黎里昂车站。在站台上迎候他的有好友卡萨利斯和出版家奥伦道尔夫,还有布朗什精神病院的医生和大批怀着各种心情前来观看的人。
莫泊桑径直被送往位于帕西区的精神病院。看到这里的建筑物,弗朗索瓦毛骨悚然。
弗朗索瓦每天都来,几乎与以前一样侍候主人,替他更衣,送食物,到晚上莫泊桑疲倦睡着为止,一直不离开他的身旁。
莫泊桑有时平静,有时甚至会恢复精神说一些笑话。
1893年初,莫泊桑全面瘫痪的病象已显而易见。这年3月25日,他第一次长时间的癫痫性痉挛,整整持续了6个小时!他面部肌肉歪扭了,左腿和两臂的肌肉大受损伤。
一天晚上,弗朗索瓦协助莫泊桑给母亲写信,这时,莫泊桑突然大叫:“我知道你要抢夺我在《回声报》的地位,而且要把我的一切密告给神,给我滚!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
弗朗索瓦非常伤心,他立刻给洛尔写了信,说主人在那里肯定不好。
洛尔很快就给弗朗索瓦回信说:“亲切的弗朗索瓦,你说得不错,我儿子必须离开那里,我要尽力而为。”
第二天,弗朗索瓦与平时一样来到莫泊桑身边,主人愉快地迎接他:“弗朗索瓦,我们必须回去,原稿和书都还丢在家里。你再替我做些可口的食物好吗?那我就马上恢复健康,在这里绝对好不了。”
弗朗索瓦心如刀绞:“是,先生,我们马上回去。”就这样,莫泊桑回到了家里。
1893年7月6日上午,莫泊桑在弗朗索瓦的搀扶下到院子里散步。莫泊桑的脚步软弱无力,两人慢慢走了一阵,在长椅坐下。
这天晚上21时,莫泊桑与世长辞,享年43岁。
莫泊桑的葬礼于7月8日中午举行。莫泊桑被安葬在巴黎市内蒙帕那斯墓地第二十六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