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手奇才

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则是你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莫泊桑

与朋友组建文学集会

一年一年又一年,莫泊桑遵循福楼拜的教诲,时时注意观察和捕捉生活中一切事物的特点,像一个美术系大学生写生一样,用文学语言作描写人物和环境的练习,构思出一篇篇小说的蓝图。同时,他也为报纸写专栏文章。

或许莫泊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中短篇小说方面取得世人瞩目的成绩。

1875年起,莫泊桑开始大规模创作小说,他先后完成《西蒙的爸爸》、《菲菲小姐》、《山鸡的故事》、《我的叔叔于勒》、《哈丽特小姐》等上百篇短篇作品。

1876年莫泊桑发表的《福楼拜研究》一文,被福楼拜誉为人们所写得最好的福楼拜研究文章。莫泊桑1877年写的那篇《16世纪法国诗人》,也深受福楼拜的赞赏。

但福楼拜却一再告诫莫泊桑不要急于发表小说作品:

这样的东西还是不要发表为好。你有些是学布耶的,有些又是学大仲马的……要把一切都忘掉!不要拜倒在任何人面前,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子,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更不要操之过急!

所以在《人手模型》问世后的几年间,莫泊桑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

莫泊桑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刻苦的努力,一步步走向成功,不论是在诺曼底农村,还是在首都巴黎,不论是在恩师的公寓还是在自己的书房,他都不敢忘记学习的苦练。

诺曼底是莫泊桑的故乡,这里风光旖旎、特色鲜明的风物、淳朴善良的人们,这一切都使莫泊桑为之心动!他庆幸自己生在法国,生在诺曼底,生在风景如画的海滨小城。他新奇于周围的一切:白垩质绝壁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它那么像大象的鼻子?那大象将长鼻子伸入水中干什么,是在喝水吗?

家乡鬼斧神工的地理和环境,给莫泊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孕育了作家的灵性。

童年的生活和玩耍、少年的学习和顿悟、青年的执著与追求,再加上小伙伴间的游戏、父母的教导、恩师的指点、个人的阅历和常识,莫泊桑将全部的经验和心得融汇于生活,并在生活的积淀中发掘,这才有了以后短篇小说的辉煌业绩。

10月末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阳光灿烂,罗贝尔猛拍着莫泊桑的房门,并大声喊着:“莫泊桑!开门!”后来他发现房门并没有锁着,就推门进去了。

罗贝尔四下寻找,“喂!吉!在哪儿呢?”

莫泊桑正睡在里面卧室的床上,他答道:“在这里。”并取下盖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慢慢地坐起身来,两只手抱着头。

罗贝尔凑上前去:“我等了你半个小时了,喂,你怎么啦?”

“不好意思,我头痛得厉害。”

他俩本来约好,如果周日天气晴朗,就一块到塞纳河去游玩,这样度过秋季的最后一天。

罗贝尔果断地说:“这样可不行,必须去叫医生来。”

莫泊桑说:“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去看医生。”

罗贝尔停下了脚步,说:“你是怎么搞的?”

莫泊桑仍然抱着脑袋,说:“我也搞不清楚,今天早上突然头就痛了。你先去吧,过一会儿没事了我就去找你。”

罗贝尔犹豫着:“但是你也需要人照顾啊!”

莫泊桑说:“谢谢,不用了。有房东太太呢!”

莫泊桑看过医生之后,头痛轻多了,他中午就搭车到罗贝尔那里,在阳光下河边的台阶上吃过午餐。

罗贝尔看着莫泊桑说:“嗯!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嘛。医生怎么说?”

莫泊桑说:“医生说可能是尼古丁中毒,抽烟太多了,所以我把烟斗全都扔了。”

第二天早上,邮差送来一本《文学共和国》杂志,莫泊桑的诗被刊登在显著位置上。他高兴地大声读着。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成为印刷品。

书里还有一封信,让他去一趟杂志办公室。

莫泊桑到了那里,孟德斯又为他介绍了几个文学界的朋友。

艾米拉·左拉比莫泊桑大10岁,按其成名的时间而言,属于与福楼拜同辈的作家。

1877年,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小酒店》发表了。作品以逼真的形象勇敢地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者非人的生活状况,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莫泊桑是1874年在巴黎慕柳街福楼拜住所的每星期日聚会认识左拉的。1875年4月,莫泊桑向左拉表达了他对左拉的新作《莫雷教士的过错》的赞赏。

1876年,通过在福楼拜住处结识的鲍尔·阿莱克西的介绍,莫泊桑认识了莱昂·艾尼克、昂利·赛阿尔和乔治·卡尔·于依斯芒斯。他们5个人年龄相仿,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左拉的景仰者,志趣相投。

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他们手拉着手前去圣乔治街左拉家里拜访,受到左拉夫妇的热情接待。晚饭后,又纵谈文学艺术,直到深夜。

从此,他们每逢星期四的晚上,在圣拉萨尔街和勒阿弗尔巷拐角的特拉普餐馆吃完晚饭,到这里集会。以左拉为核心,一个小小的集团就这样形成了。

但这并不足以形成社会影响。几个年轻人提出大张旗鼓地举行一次公开宴会。莫泊桑保证可以说服福楼拜出席,左拉这才表示赞成。

1877年4月,宴会果然举办了。出席者除上述5个年轻朋友,年轻人还有奥克塔夫·米尔波,名人则有福楼拜、爱德蒙和左拉。

1877年4月13日的《文学共和国报》这样风趣地报道宴会盛况:

《包法利》菜汤

《妓女爱丽萨》肉色鳟鱼

《圣安东》块菰小母鸡

《淳朴的心》朝鲜蓟

自然主义冰淇淋古波葡萄酒

《小酒店》烧酒

对于成立派别,福楼拜有力无心,爱德蒙有心无力,只有左拉二者兼具。左拉的自然主义集团盟主地位就这样确定了。

后来,左拉和莫泊桑等每个星期四晚上的聚会常在巴黎西郊左拉新建的梅塘别墅举行,世人便将他们称之为梅塘集团。这个自然主义集团的第一个集体文学产物,就是小说集《梅塘夜谭》。

一天,他们5人在巴黎城里左拉的住所吃饭,席间谈起1870年的普法战争。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当时都曾投笔从戎。

左拉提议:“喂,喂,你们都经历过颠簸的生活,大家何不就这个题材出一个集子,一部关于战争的,这必定是第一级的主题。”

大家都表示不满:“什么?!5个人合作?绝对从第一章就进行不下去。”

左拉说:“不是。每个人各写一篇四五十页的中篇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把这些小说收在一起,印成单行本。”

大家都互相看着。

左拉又继续说:“如果你们愿意,我也写一篇。”

阿莱克西说:“好呀,干吗不?有左拉的作品在里面,销路肯定不会错。”

“你们有题材吗?”

“我们会找到的。”

“好,赞成。”

“我也写。但书名叫什么呢?”

于依斯芒斯说:“叫《滑稽的侵略》怎样?”

但没有人表示赞成。

赛阿尔说:“就叫《梅塘夜谭》。”

大家对这个题目齐声喝彩,于是采用了《梅塘夜谭》。

1880年1月5日,莫泊桑在给福楼拜的信中说:

在拟议这部小说集的时候,左拉、于依斯芒斯和赛阿尔都有一篇现成的作品,只待莫泊桑和艾尼克、阿莱克西写成交来,全书便可大功告成。

《羊脂球》一举成名

1879年底,莫泊桑参加完左拉家那一晚的聚会之后,回到寓所就马上动手创作,并在3天的时间里,写成了一篇小说。

起初,莫泊桑头脑中充满了以“妓院”为题材的念头,但又怕过于大胆了。不过,他想,如果拿这些女人之一来做主人公,可能是个好主意。

莫泊桑推开窗子,趴在窗架上凝视着暗夜。夜风拂过,他脑海中突然闪过高中时有一次与罗贝尔夜游,遇见一个肥胖矮小的妓女,她那圆滚滚的身材简直就像一团脂肪球。

莫泊桑脸上浮起轻松的笑意。

《羊脂球》是一部介乎中篇和短篇之间的小说,它以普法战争为背景。

这篇小说的主要情节是这样的:

离巴黎东北约130英里的鲁昂城被普鲁士侵略军占领了。

城里的居民在经历了一阵心慌之后,开始各寻他路。一个星期二的清晨,一辆公共马车在漫天大雪中出发,车上10位乘客除了有身份的伯爵、富商以及修女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羊脂球”的妓女。同行的那些自命高贵、圣洁的人们对羊脂球都极表轻蔑。

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头儿全是丰满之至的,简直像是一串短短儿的香肠似的;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教人看了多么顺眼。

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脸蛋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他们都设法从德军司令部弄来离境证书,准备去尚未沦陷的勒阿弗尔。雪下个不停,路越来越难走,估计马车还要很久才能到达旅店。旅客全都饥肠辘辘,难以支持。然而由于走得匆忙,大家都忘记带食品了。只有缩在车棚深处的羊脂球一个人带了一篮子精美的食品,足够她自己吃3天的。

尽管她知道这些上层人物看不起自己,可好心的羊脂球看到有位太太甚至饿得晕了过去,于是慷慨地将食品分发给大家共同分享。

刚才还自命不凡、对羊脂球不屑一顾的乘客再也抵挡不住香味四溢的食物的引诱,不由得争先恐后地大吃起来。不一会儿,满满的一篮食物全吃光了。人们抹了抹油光光的嘴,与羊脂球亲热地东拉西扯。

晚上,马车到了一个名叫多德的地方,被德军扣了下来,旅客们只好在旅店里住宿。第二天,德军下令不许这辆车动身。原来,一个德军军官看上了羊脂球,要羊脂球委身于他,遭到羊脂球的坚决拒绝,他恼羞成怒,竟扣下全车人员做人质。

旅客们知道了这件事,先是义愤填膺,竭力赞扬羊脂球的爱国精神;继而想到自己的处境,对羊脂球冷淡起来。其中一位先生还提出要牺牲羊脂球换回大家的自由。

第三天,马车仍然不能动身,他们开始憎恨羊脂球了,认为都是这个下贱女人误了他们的旅程。等到了第四天,他们趁羊脂球上教堂之际,集体商量如何劝说羊脂球顺从德军军官的要求。最后,在修女和伯爵的配合下,他们终于用花言巧语达到了目的。

第五天清晨,马车又出发了。在匆忙中,羊脂球什么也没有带就上了车,在车上她惊愕地发现人人对她冷若冰霜。几位夫人只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过身,嘴里似乎嘟哝着“下贱”之类的骂人话。

到了中午,他们若无其事地各自拿出在旅店里买来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吃着,谁也没有朝她看一眼,谁也没请她尝一口。

未来得及买食品的羊脂球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先是把她当做牺牲品送给德军,然后又像扔掉一件肮脏无用的东西一样把她抛弃。她想起自己那一篮子装得满满的食品,他们是那样贪婪地把它吞得精光,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但她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羊脂球独自坐在角落里,黑暗中传出一声呜咽,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呜咽。没有一个人望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账东西的轻视淹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以后又把她当做一件龌龊的废物似的扔掉。

小说就在羊脂球辛酸的泪水中结束了。

这一天,赛阿尔吹着口哨找到莫泊桑,手里拿着一张请柬,对莫泊桑说:“明晚福克尼要请我吃饭,但我又没空,你替我去吧!”

“可是,明晚在左拉家有聚会,你不去吗?”

“我可能会迟到,你先说你替不替我到福克尼这儿去?”

“好吧,把请柬放我桌上吧!”

由于意想不到的因缘,莫泊桑的生涯展开了新局面。教育部是讨人喜欢的地方,同事们都能干、年轻,而且工作轻松。莫泊桑的职务等于是部长巴特的私人秘书,自己也发现他已经经常参加社会政治活动了。

参加完福克尼家的晚宴,果然如赛阿尔所说,他吃到了“巴黎最豪华的晚餐”。

又一个月夜,莫泊桑快速寻找着出租马车。左拉和5个同伴们今晚又要聚会了,预备在今晚朗读决定出版的《梅塘夜谭》。

到此时,莫泊桑和左拉及其同伴们的关系已经渐渐确定,现在变成了另一种形式。莫泊桑的生活也在变化之中,但由于时常犯头痛的毛病,因此连视力也受到了影响。

莫泊桑摸了摸口袋,原稿没有忘了带着。虽然有时头痛得厉害造成中断,但他还是完成了作品。

按照福楼拜指导的写作原则,他感到他所创作的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当中,而且又经过了仔细的推敲,从而使每个人物都血肉丰满,各具意志,是一个个独立的人,而不是听从于作者指挥的傀儡。

莫泊桑是满含着沉醉与感激之情完成这部作品的。

马车停下,莫泊桑走进左拉的别墅。这时,客厅里灯光明亮,其他人已经到齐了,大家都带着莫名的兴奋之情。

首先,大家一致表示将左拉的小说排在卷首。

莱昂·艾尼克提议说:“其他人的抽签决定如何?”

大家都轰然叫好,结果莫泊桑抽到第一号,他的小说将排在左拉之后。

昂利·赛阿尔说:“吉,你的运气真好。”

莫泊桑笑道:“是的。但我要求最后一个朗读。”

左拉首先以生动的语调朗读了他的《磨坊之役》,获得了满场喝彩。随后大家一个个朗读,最后就轮到了莫泊桑。

于依斯芒斯喊道:“吉·德·华蒙,到前面来。”

莫泊桑笑着纠正说:“不,这篇小说署名是吉·德·莫泊桑。”

“小说叫什么名字?”

“羊脂球。”

接着,莫泊桑就以清晰的声音开始朗读:“四五天之间,败军三三两两,继续不断地从城里经过。这已不能称为部队,而是离开了军队的乌合之众……”

当莫泊桑在左拉的住所读完他的手稿时,在场的人都为这部杰作的精彩内容和炉火纯青的艺术技巧而深感意外。他们激动万分,全体起立,像对一位大师一样向莫泊桑表示敬意,以致久久无言。

最后,大家都注视着莫泊桑的脸,突然齐声大叫起来:“太好了!”

1880年1月13日,福楼拜终于在给出版家沙邦吉埃的夫人的信中作出了最后的判断:

小伙子确有才华,我可以向您证实这一点,我想我是懂行的。

福楼拜对莫泊桑“确有才华”的断语绝不夸张。有人说:莫泊桑是克鲁瓦塞作坊里锻造出来的。的确,十余个春秋,福楼拜亲眼看着莫泊桑在千锤百炼中成长,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莫泊桑了。

而在作出上述断语之后不几天,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新作《羊脂球》以后,对莫泊桑的才华更加深信不疑:“在长期磨砺之后,一颗文学的巨星,就要飞升于法兰西的文学苍穹了!”

1880年2月1日,福楼拜在给侄女克曼维夫人的信中热情洋溢地写道:

《羊脂球》,我的弟子的这篇小说,是一部杰作。今天早晨读了校样后,我坚持用“杰作”这个词。这是一部结构精妙、富于喜剧性和观察力的杰作。

1880年4月15日,《梅塘夜谭》问世。书中收有6篇小说,除了莫泊桑的《羊脂球》,其他有:左拉的《磨坊之役》,于依斯芒斯的《背上背包》,赛阿尔的《放血》,艾尼克的《“大七”事件》,阿莱克西的《战役之后》。这6篇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质量参差不齐。

《羊脂球》通过一群人结伴旅行的前前后后,高度概括地描绘出法国各阶层在普鲁士占领者面前的不同态度;以一个羞于委身敌寇的妓女作对照,淋漓尽致地刻画出只顾私利而不顾民族尊严的贵族资产者们的寡廉鲜耻。这一杰作构思可谓匠心独具,所塑造的人物个个都很典型,既体现出一定的共性,又具有鲜明的个性。

《羊脂球》反映的主题是“个个心中有,而人人笔下无”,要是一般的作者来写,都会把妓女写得如何卑微、如何下贱,如何不懂情感,如何不知亡国恨,或者又是如何受人嘲弄。

可是莫泊桑没有这样写,他善于发现新的东西。他笔下的羊脂球是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妓女,是品德高洁者的人们看都不想看的妓女。

故事中马车里人们的目的是逃难,如果这次走不出去,大家的性命就难保了。莫泊桑选取的环境就是在路途的马车上,离市镇遥远,荒无人烟的地方,大家肚子饿得发慌。此时,羊脂球把她的美味佳肴拿出来毫不保留地分给饥饿的太太们吃,给大家解决一时的饥饿。

而在出境的关口上,守关德国军官因为看上了羊脂球,想要羊脂球陪他过夜。但羊脂球想到祖国眼看要灭亡了,自己不能把肉体献给德国军官,因为这样做是有损于法兰西民族的尊严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保住民族的尊严。

守关的德国军官不能得到羊脂球肉体的情况下,就把全车的人群扣留下来。在这个紧急关键的时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现。那些贵族太太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民族的尊严抛弃了,都希望羊脂球去把身体献给德国军官。而羊脂球呢,左右为难。作为一名妓女,献身本来是她正常的职业,但在这亡国之时,她不想这样做,因为民族的尊严更加重要。

但是为了这一车人员的安全,在那些太太的再三要求下,她终于答应了德国军官的要求,献出了自己的肉体,这一车人才得以过关。可是后来,这些得了好处的贵族太太们忘记了羊脂球为她们作出的牺牲,他们比先前更加嫌弃羊脂球,认为羊脂球就是这样肮脏下流的妓女。

战争,不仅带来死亡和血腥的残酷,它还毫不留情地撕去了那些丑恶之人蒙在表面假仁假义的面纱,暴露出他们真正邪恶的灵魂。而我们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国妓女身上却看到了真正闪光的地方,那就是一颗真挚淳朴的爱国之心!

在小说中,莫泊桑运用精心、生动的细节描写刻画人物,烘托气氛,异彩纷呈,每每令人拍案叫绝。《羊脂球》不愧是一部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和谐统一的艺术珍品。

羊脂球的“漂亮和丰满”是天然的,而不是像太太们那样是经过打扮而来的;她不像贵族太太们那么打扮得漂亮,一切都是自然的。这说明她很真实,而那些上层社会的太太,是因为打扮才显得高贵,她们的外表高贵,而内心却十分低级下流,她们是虚伪的。

这种通过外貌肖像的对比描写,使人一目了然,更加清晰地感受了特定的人物环境和人物性格,从而更好地反映了社会生活。这是小说成功的原因之一。

羊脂球是可怜的,她的可怜是来自于病态的社会、病态的人群、病态的心灵,而不是她本人的堕落。读者自然会想到像她这样的人,沦为妓女,只能是生活所迫、社会所迫。

莫泊桑也深信,广大公众和高明的、有良知的评论家是不会误解一部真正好的杰作的,他们肯定会作出公正的评价。果然,评论家们出来说话了。

一位评论家写道:

莫泊桑先生写了外省沦陷时期一个残酷的,然而也是诙谐的插曲。

另一位曾经批评过莫泊桑的评论家写道:

莫泊桑先生的《羊脂球》获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莫泊桑先生,我曾在本报严厉对待过作为诗人的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散文家。

著名作家邦维尔则预言:

人们将不厌其烦地一读再读这部《羊脂球》。

如果说评论家的话是冠冕堂皇的恭维,那么来自导师福楼拜的热情评价则是金不换的真诚和坦率。最了解自己弟子的福楼拜,是《羊脂球》的第一读者,也是首席评论家。读过校样,这位别具慧眼的长者立即就洞悉了它的非凡价值。他在随即给莫泊桑的信中对弟子忘情地予以称赞,并对这部作品精辟地细加品评。

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我认为《羊脂球》是一部杰作。是的,年轻人,它正是出自一位大师之手。文章构思很新颖,通篇浑然一体,而且风格卓越。景物和人物如在眼前,心理描写很有功力。总之,我非常高兴:有两三次,我都放声大笑起来。

你可以深信,这篇短短的小说将留传后世。你笔下那些资产者的面孔多么惟妙惟肖!没有一个不成功的。高纽岱绝妙而且真实。满脸小麻子的修女,好极了;而伯爵,口称“我亲爱的孩子”。还有那结尾,可怜的妓女哭泣着,而另一位却在唱《马赛曲》。妙!

我真想拥抱亲吻你一刻钟!真的,我很高兴。我开心,我赞美!

《梅塘夜谭》的出版,使莫泊桑的名字很快就传遍了巴黎的所有沙龙。

由于《羊脂球》的成功,正如莫泊桑自己常说的,他“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不过,他却不愿像流星那样一闪即逝。

老师在信中激励他:

再努力写出一打这样的作品来,那时,你就会成为一个人物了。

是的,他还要不懈地奋进,向更高的艺术顶峰攀登。

恩师去世悲痛万分

19世纪80年代以后,莫泊桑的小说创作进入黄金时期。这个时期他先后发表了《泰利埃公馆》、《月光》等小说集及5部长篇小说。

而且,此时的莫泊桑已经摆脱了幼稚,走向了成功。

1880年,当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问世后,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声誉,从此他蜚声文坛,成为法国著名小说家。

《羊脂球》于1880年4月15日和读者见面后仅仅一周,莫泊桑的唯一一部《诗集》也紧接着问世。莫泊桑拿到样书,首先就寄一本到克鲁瓦塞。

福楼拜已经在热切期待着了,书一到手,他立刻翻阅,刚掀开封面,老人的热泪便潜然而下。原来那扉页上印着这样几行献辞:

献给

居斯塔夫·福楼拜:

我衷心挚爱的杰出的慈父般的朋友,

我最最敬慕的无可挑剔的导师。

读罢《诗集》,福楼拜心潮难平,当即给莫泊桑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

我的年轻人:

你有理由爱我,因为你的老头儿真心爱着你。你的献辞使我回想起好多人:你舅舅阿尔弗莱德,你的祖母,你的母亲。有好一会儿,我这老头儿心中酸楚,泪眼模糊……

与此同时,《羊脂球》引起的轰动并未稍减。短短半个月里,《梅塘夜谭》就出了8版。莫泊桑当然又及时向老师作了报告。福楼拜闻知,在5月3日给莫泊桑的信中写道:

你说《梅塘夜谭》出了8版?而我的《特洛瓦·孔德》才出了4版。我简直要嫉妒了。不过,有必要为写报纸文艺消息的傻瓜制造些材料,其后再寻求我们该采取的手段。我这个礼拜六或礼拜天就要去巴黎,所以你下星期初就可以见到我了。

是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来亲眼看一看巴黎向自己的弟子祝捷的盛况。

1880年5月8日,星期六。和老师见面的日子再过两天就到了。自上次分手以来,情况发生了多么可喜的变化!这次见面,老师为庆祝高徒的成就,弟子为感谢恩师的栽培,定然要比往常更加尽兴地开怀畅饮。

15时30分,莫泊桑下了班,向寓所走去。天气很好,他忍不住要到河里一游,现在去,周一早上回来,就可以马上拜访福楼拜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设想着与老师见面的愉快情景。

莫泊桑奔上了楼梯。突然,门房安琪太太在楼梯口拦住了他:“莫泊桑先生,有您的电报,放在您桌上了。”

“谢谢。”

桌上放着一个蓝色的信封,电报是住在巴黎的福楼拜的侄女卡洛琳·克曼维夫人发来的,莫泊桑打开来看:

福楼拜脑溢血,绝望。6时出发。

莫泊桑拿着电文,一下呆立在当场。简短的电文,像突然袭来的闪电,直刺莫泊桑的心坎:“期待中的重逢,难道要被死神化为永诀?不!40天前,福楼拜在克鲁瓦塞招待都德、左拉、爱德蒙和出版家沙邦吉埃欢度复活节时,还是那样谈笑风生,步履稳健,死神不会这样快就降临到他的身上。”

但是,从他的周末郊游地勃松转来的一份鲁昂来电,证实了他不祥的预感:

请通知住在普兰旅店的莫泊桑先生,福楼拜今日猝死于克鲁瓦塞。

多么残酷的现实!他再也无法回避了。

莫泊桑在极度的悲哀中挨到了傍晚18时,在圣拉萨尔火车站与克曼维夫妇会齐,便同车前往鲁昂。

克曼维坐在莫泊桑对面,表现得相当镇静:“伯父已经亡故。我们也是接到通知才知道,旁边的人打电报时,一定已经死了。那些人真蠢。”

一路上克曼维夫妇一直在小声商量着什么,克曼维是福楼拜的财产继承人,他们有不少事需要操心。

莫泊桑则独自沉入了深深的往事回忆。

“慈父般的朋友”、“无可挑剔的导师”,莫泊桑这样称呼福楼拜的确是出自肺腑。在他十余年的成长道路上,哪一程没有福楼拜的关怀和帮助!

福楼拜不仅指点他如何写作,而且引荐他结识文坛名流,为他和报刊、出版社建立联系,甚至还在他面临危局时挺身给以保护。啊,恩师在艾汤普事件中为援救他而奔走呼号的形象,此刻又重现在他的眼前。

1879年11月1日,在巴黎南面的艾汤普城出版的《现代自然主义评论》刊登了莫泊桑一首长诗,题为《一个少女》。长诗赤裸裸地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性爱。这首诗是1876年3月在《文学共和国报》上发表过的旧作,原题为《在河边》。当年发表并未引起任何訾议。

莫泊桑谋求调至公共教育部工作时,福楼拜给巴尔杜部长看过这首诗,这或许还对调动的成功起了良好的作用。

可是,《现代自然主义评论》转载此诗时,恢复了当初被删去的露骨描写,这就让当局抓住了把柄而引起轩然大波。艾汤普的检察院对作者提出了“有伤风化,有伤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的严厉指控。这让莫泊桑大伤脑筋。他生怕这会砸掉他在公共教育部的饭碗,于是连忙向老师求救:

我需要您写一封安慰性的、充满慈父感情和哲理的长信。信中要有您对《在河边》的见解,从文学角度,也从道德角度来看这首长诗。我的律师认为,像您这样一位曾因写了一部杰作而被追究,好不容易才被宣告无罪,后来得到了荣誉,最终被各派公认为无可指责的大师的天才人物,凭您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您的信一发表,就足以平息这个事件。

福楼拜接到这封求援信,居然领命不误。他四处奔走,疏通关节,并且在1880年2月21日的《高卢人报》上发表了莫泊桑布置的给莫泊桑的长信。

福楼拜的特殊地位果然产生了影响。1880年2月26日,总检察官函谕艾汤普地方检察官:

我谨要求您结束这场诉讼,并作出不予起诉的裁定。

然而,福楼拜对他绝不是一味溺爱。这位“慈父般的朋友”发现他的缺点,总是及时提出规劝。

列车沿着同塞纳河平行的铁路线飞驰,像在和呜咽西去的河水竞赛,看谁先赶到逝者的身旁。依然沉思着的莫泊桑,眼前仿佛升起熊熊的炉火。他又进入了另一件往事的画面。只有莫泊桑目睹了这件往事,这就足以见得他和福楼拜关系之亲密。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天,福楼拜来信,要莫泊桑周末去克鲁瓦塞,因为他要做一件“痛苦的杂务”,希望莫泊桑能给他做伴。

莫泊桑遵命到达,令福楼拜十分欣慰:“谢谢你来了。我要把没有分类的旧信全部烧掉。我不愿让人在我死后读这些信;可我又不愿独自一人做这件事。你就在一张扶手椅上过夜。你可以看书,我烦闷了,咱们就聊一会儿天。”

晚饭时,福楼拜喝了好几杯葡萄酒,反复念叨着:“我必须忘其所以。我可不愿到时又心软起来。”

吃完饭,他们便进入宽敞的书房,壁炉中火势正旺。一只打开的箱子放在壁炉前,里面装满了信札。抽了满满一斗烟以后,福楼拜让莫泊桑坐下看书,自己就烧起信来。

到了克鲁瓦塞,莫泊桑终于看到,老师福楼拜躺在床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由于中风,脖子肿胀呈现黑色。

住在邻近的老朋友福丹医师及其助手杜诺,在客厅里说明事情发生的详情:“他前几天身体很好。长篇小说《布瓦尔和佩居谢》只差十多页就要完稿了,他十分高兴。星期五晚上,他还和我们一起朗诵柯乃耶的诗来着。他当时还告诉我,他老早就在期待着去巴黎的日子。他当时情绪极好。

“据仆人说,第二天早晨他一直睡到8时,洗了澡,梳理穿戴完毕,又读了当日的信件,然后就抽烟。10时30分他感到略有不适……”

说到这里,福丹停了一下,注视了莫泊桑一眼,然后继续说:“于是他唤女仆去找我。不巧,我正在往鲁昂的船上。女仆回去时,福楼拜站在书房,发生了轻微的眩晕。他还平静地说:‘我觉得神志昏迷,但与其明天在火车上发生,倒不如今天发生。’自己打开香水,涂抹太阳穴,然后慢慢躺在长椅上。女仆再去喊我的助手杜诺来时,福楼拜已经失去知觉。在诊察当中,他两手痉挛起来,面孔涨得通红,突然停止了呼吸。过了一会,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就这样完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克曼维问:“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福丹看着她,莫泊桑感觉医生在下着某种决心。然后听到福丹回答:“脑溢血。”

克曼维冷静地说:“是吗?好,知道了。”

莫泊桑一言不发,没有哭号,也不哀泣,只是充满了神圣的敬意。他希望单独与恩师在一起,通宵不眠地守夜,亲手给恩师洗了身子,周身上下擦了浓郁的香水,再穿上全套服装:从衬衣衬裤到白丝袜,从马裤、蝴蝶领结到皮手套。他又亲手给死者合上双眼,梳好髭须和头发。

第二天早晨,左拉、都德、柯培、希亚,及其他许多人都从巴黎来参加出殡。

天空浮着大片的云,出殡行列走到河边时,树木被风吹向倾斜摇摆。行列朝着肯特及其教堂的路上走去。

从履行宗教仪式的教堂到那弥漫着山楂树清香的遥远山冈上的鲁昂纪念陵园,莫泊桑始终伴随着恩师的遗体。

福楼拜是拿破仑五级勋章的佩戴者,所以墓地有一队武装士兵跪于内侧。

大家围绕墓穴四周,福楼拜的墓穴在他父母的左侧,父母的右侧埋着他早逝的妹妹,而在往下不远的地方长眠着他的挚友路易·布耶。

墓穴还是父亲早年为他造好的。因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父母以为他再难活命,便为他准备了后事,谁知他竟活了下来。而今,那小小的墓穴怎容得下这偌大的灵柩?

尽管掘墓者流着汗,喘着气,用铲子协助,但那灵柩还是头朝下地卡在墓穴的中腰,既放不下去,也拖不上来。

赶来送葬的老友爱德蒙、都德、左拉等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大家洒了圣水,纷纷提前离去。

左拉握住莫泊桑的手:“我不能留在这里,今晚必须回到棉兰。”

莫泊桑低声说:“谢谢你特地赶来。”

莫泊桑全身战栗,突然感到寒冷,他忍痛坚持到诸事完毕。他依然默默无言,与克曼维戏剧性的呻吟形成鲜明的对照。

回到巴黎,莫泊桑在给克曼维的信中才倾吐出福楼拜之死使他感到的哀伤:

我此刻痛切地感觉到生活多么无益,一切努力全是徒劳,事物如此可怕的单调,精神何等的孤独。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这种精神孤独的状态中,我只有在能够同他促膝交谈的时候,才不那么为其所苦。

福楼拜之死对莫泊桑精神上的打击是如此沉重,以致一位熟知莫泊桑的学者发出这样的感叹:“从来没有哪个儿子因为死了父亲而比他更悲痛的。”

用父子关系来影射福楼拜和莫泊桑之间的关系,是不足奇怪的。福楼拜说他爱莫泊桑如同爱“我的儿子”,因为到了19世纪70年代后期,独身的福楼拜和实际上已失去生父的莫泊桑,在长期相处中已建立起亲如父子的感情。

洛尔1878年1月23日给福楼拜的信证明,福楼拜在这以前不久开始称莫泊桑为义子。她一开始就写道:

既然你称吉为你的义子,亲爱的居斯塔夫,如果我很自然地又和称谈谈这个孩子,你是会原谅我的。

福楼拜和莫泊桑之间的父子般的甚至是胜过父子的友谊,已经到了具有传奇色彩的程度。在世界文学史上,师生两代都是举世闻名的文豪,而彼此的情谊又如此亲密、诚笃的,恐怕仅此一例了。

莫泊桑这位福楼拜精神继承人所取得的光辉的文学成绩,足可弥补由于他们不是血缘父子而令人感到的遗憾。刚刚埋葬了福楼拜,亲属们围绕遗产的纷争就开场了,连那同逝者一生的伟业密切相连的克鲁瓦塞也最终被他们变卖!而莫泊桑却在悲哀中振奋精神,遵循先师的教导,为写出一打《羊脂球》那样的杰作而继续奋斗。

短篇小说再创辉煌

在《羊脂球》问世以前,籍籍无名的莫泊桑要发表一点东西谈何容易!随着《羊脂球》的爆响,局面彻底改观。敏感的报业大王们,态度转变得最快,行动也最为迅捷、果断。

第一个登门者是《高卢人报》社长阿尔蒂尔·梅耶。这个犹太人一边舞弄着白手绢慢条斯理地说话,一边观察着莫泊桑的反应。“不管别人对您作什么样的评论,我拜读了您的小说,觉得很有可读性。我毫不掩饰我衷心的赞美:莫泊桑先生,您具有非凡的才能。”

梅耶见莫泊桑在专心地听着,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开门见山地说:“我登门拜访的目的,就是想把阁下卓越的才华和我身为报人的巧妙手腕结合起来,使之相得益彰。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您加入《高卢人报》,成为本报定期撰稿作家。”

莫泊桑试探性地询问:“写什么呢?”

“您写什么我们都要。”

莫泊桑当机立断:“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梅耶喜出望外:“您答应了?谢谢!明天发预告,下周就见报。”

1880年5月30日,《羊脂球》发表仅40天以后,莫泊桑作为专栏作家的第一篇重要作品、中篇小说《巴黎一市民的星期日》,开始在《高卢人报》连载。

莫泊桑之后的又一部杰作是中篇小说《泰利埃公馆》。这篇小说的素材是由一位老朋友、鲁昂《新闻家》社长拉皮埃尔提供的。

一天,拉皮埃尔在鲁昂沿河的妓院区游逛,忽见一家妓院的门上贴着一张告示:

由于参加第一次领圣体仪式,暂停营业。

拉皮埃尔暗暗惊奇:这卑贱的行当竟同圣洁的宗教搭上了关系,委实耐人寻味。于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莫泊桑。

1880年底,在梅塘集团的同辈伙伴一次聚会时,莫泊桑转述了这个故事,最后他兴奋地说:“这个题材可以写一部中篇小说!”

而大家却一致认为这题材根本没法写。伙伴们散去以后,莫泊桑立即伏案疾书。

1881年1月,莫泊桑在信中向母亲宣布:

我那关于参加第一次领圣体仪式的妓女们的中篇小说差不多完工了。我相信它至少可以和《羊脂球》相媲美,如果不肯说是更优秀些的话。

《泰利埃公馆》写的是一家妓院的老板娘,带领手下的全班人马去参加侄女第一次领圣体仪式。妓院“暂停营业”,这可急坏了那帮常客,包括前市长、船主、咸鱼腌制商、收税官和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但那班妓女却得以忙里偷闲地旅行一次,不胜欢乐。在车厢里,在老板娘弟弟的村子里,到处都充满着她们的欢声笑语。

只是在教堂里,在领圣体仪式进行中间,她们想起自己也有过纯真的童年,不禁伤感涕泣。可这也只是一时的归真返璞。

当晚,她们回到妓院,便重操旧业。达官贵人们闻讯赶来,气氛之“热烈”超乎往常。整个小说的调子似乎很轻松,但它把妓院的存在,妓女的生活,以及资产阶级老爷们在这里的种种丑恶表演,和盘托出。这实在是对资产阶级文明的大不敬。

莫泊桑在小说技巧方面的高深造诣,在这篇小说里也再次得到充分的显示。对妓女们在车厢里与油滑的推销员逗闹,以及在教堂里触景伤怀等场面的描绘,都堪称神来之笔。

《泰利埃公馆》完稿以后,莫泊桑并不急于在报刊发表。他当时又完成了描写艾德路塔渔民的短篇小说《在海上》。莫泊桑要以这个中篇垫底,把一年来发表的几个中短篇凑集起来,印成单行本,既可传之久远,又可以有双重的收入,这当然更好。

于是莫泊桑开始为自己物色一位出版家。

左拉集团的《梅塘夜谭》是沙邦吉埃出版的,莫泊桑个人的《诗集》也是他出版的。但与沙邦吉埃这位大出版家联系的大作家很多,他不会特别关照刚露头角的莫泊桑的。

精明的莫泊桑便有意绕过这个庞然大物。他对圣拉萨尔火车站一带特别熟悉,那里有一家小出版社,经理名不见经传,叫维克托·亚华尔。

3月初的一天,莫泊桑径直找上门去,恰逢那经理外出,便写了一纸短笺,连同新作《泰利埃公馆》和已发表的两篇小说,放在这位经理的案头,便回去静候佳音。

亚华尔没让他久等,3月8日就写了回信:

我亲爱的作者,尊驾光临时未能得见,甚感遗憾。不过,我愉快地拜读了您留下的几篇小说。正如您向我预言的那样,《泰利埃公馆》大胆得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您所涉及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领域,我想一定会掀起许多人的狂怒和虚伪的愤慨;但是,形式和才华在保佑它,情况就是这样。

如果您不获得一次卓越的成就,我所说的是销售上的成就,而不是文学上的成就,就算我大错特错了。

由于您希望尽快出书,我一读完,就把这3篇小说付印了。我谨请您确定一次会晤的时间,以便我们共同商定出书的日期。

莫泊桑来到亚华尔的办公室。

“啊莫泊桑,我正想再写信给你。你在报纸刊载的那些短篇小说,选择几篇精彩的出来,印成单行本怎么样?”

莫泊桑大喜:“好极了,就用《泰利埃公馆》作为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好了。”

4月一个星期六早上,莫泊桑来到《胜利报》报社,觉得今天报社里有些与平常异样,安安静静的。他交了稿,与杜蒙聊了一会,临走时被带到会计科。

会计对他说:“莫泊桑先生,请核算一下。”

莫泊桑接过钱,对会计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是当然的报酬。莫泊桑从没有这样忙碌过,两家日刊报纸,以及杂志和他本身的事,把他绑在巴黎不能动弹。不过,他现在也了解新作家的名声如烟,容易消失,如果偷懒,今天阅读他的小说的人,明天可能就忘了“莫泊桑”的名字。

给《胜利报》写稿是刺激而愉快的。这份报纸轻松的风格,对莫泊桑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它对人生的看法,吸引了莫泊桑的心,不知不觉受了它的影响——福楼拜非常欣赏的一些另类描写,而写出轻松、大胆、富于刺激性的短篇小说。

而且莫泊桑也慢慢发现,自己最成功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的短篇小说具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独创性,因此,他能够从别的作家深刻处理的场面或人物中,表现出幽默和滑稽。

《胜利报》每周刊发一篇他的讽刺文,或戏谑文,或喜剧,或独白剧。有时则是冷酷而苦涩的短篇小说,这时莫泊桑往往表现人们各种行为的动机,甚至达到人生的最深处。

1881年5月,以《泰利埃公馆》为书名的小说集由亚华尔出版社正式出版。排印过程中,莫泊桑又加上几篇小说。这部小说集问世时,共收小说8篇:《泰利埃公馆》、《一家人》、《在河上》、《一个女雇工的故事》、《西蒙的爸爸》、《一次郊游》、《春天》和《保尔的妻子》。

果不出亚华尔所料,《泰利埃公馆》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在短短几个月里出了12版!亚华尔的出版社借此创出了牌子,而他给莫泊桑的经济报酬当然也就格外慷慨。

大出版家沙邦吉埃很晚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1882年11月提出与莫泊桑签订出版合同。但莫泊桑此时名噪欧洲,身价已高。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答复道:

原则上,我决意永远不签署最终合同。再说,我同阿瓦尔先生也只有个口头协定。如果我要与您签订合同的话,只有与我从别处可以得到的同等条件下,我才会这样做。

此时,莫泊桑的作品已经纷纷被译介到了欧洲其他国家。而在俄国,因为得到屠格涅夫的推荐,更得以及时地传播。

屠格涅夫原来并不赏识莫泊桑的创作,虽然福楼拜的这位老友与莫泊桑接触较早也较多。19世纪70年代,他读了莫泊桑一篇习作后曾断言:“他永远也不会有才华!”

自从《羊脂球》发表后,尤其是后来读了《一家人》,他这才信服了:“看来他不是一颗一闪而灭的火星!”

事实上,自福楼拜死后,屠格涅夫主动地多方关怀着莫泊桑。既然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作者,那么作为长者,屠格涅夫认为有责任帮助他、关心他。他主动关心莫泊桑,莫泊桑也虚心地向他请教。

莫泊桑在写《泰利埃公馆》时,不知道小说中的水兵该唱些什么歌,便去询问屠格涅夫,并获得了满意的答复。

在小说集《泰利埃公馆》出版时的扉页上,莫泊桑特别题写了这样的献辞:

献给伊万·屠格涅夫,以表深挚的感情和崇高的敬慕。

吉·德·莫泊桑

就在这年晚些时候,屠格涅夫在俄国把一本法文版《泰利埃公馆》送给了列夫·托尔斯泰。

屠格涅夫不想对托尔斯泰的见解造成先入为主的影响,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随便看一看吧,这是一位年轻的法国作家。读读看吧,还不坏。他知道您,而且非常尊崇您。”

托尔斯泰很快读完这部小说集。他确信这位年轻作者具有“那种能在普通事物和生活现象中见到人所不能见到的特征的天赋注意力”。但他认为莫泊桑的这些作品具有“形式的美”和“真实的爱憎感”,而“对所描写的事物没有正确的即道德的态度”。这主要是针对《保尔的妻子》、《一次郊游》等篇而言,而《西蒙的爸爸》、《在河上》则博得了他的欣赏。

此后,托尔斯泰几乎读遍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他肯定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一生》、《漂亮朋友》,更为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中的大量佳作叫好,称赞它们“鲜明地显示了作者在其文学活动过程中道德力量的成长”。

的确,小说集《泰利埃公馆》绝不是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创作的高峰。在1885年前的几年间,思想性和艺术性皆令人赞叹的中短篇小说源源涌现于莫泊桑的笔端,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为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

登上短篇之王宝座

19世纪80年代的前5年,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是一部择取相当精审的选本,其中所收58篇名篇佳作,竟有54篇属于这5年间的作品。

就在这时,莫泊桑前往北非,作了长达数月的旅行采访。他目睹了法国殖民主义者无法无天的行径给土著人带来的灾难。未待回国,他就在《北非书简》等专文中连连谴责法国对北非的殖民侵略,指出是财界巨头们在操纵“战争秋千”。

1881年9月的巴黎,因为下雨而凉爽舒适的傍晚,莫泊桑斜斜地戴着帽子,愉快地转动着拐杖。重新与噪声和群众接触,使莫泊桑很高兴。阿尔及利亚引起了莫泊桑极大的兴趣,他爬过亚特拉斯山,与两个陆军中尉在沙漠旅行了20天。

他的小说集《泰利埃公馆》销路依旧很好,回到家时,看到屠格涅夫寄来的信:“你在俄罗斯的名气很大,能够翻译的已全部翻译了,报纸对你狂热地赞赏。”

“喂!莫泊桑!”

莫泊桑回头一看,爱德蒙和蒲尔杰坐在艾第的店里阳台上,正在同他打招呼。

莫泊桑向他们走过去,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

爱德蒙伸出两根手指,轻拍莫泊桑的背部,并玩着随便缠绕的薄绸围巾说:“你的妓女故事相当轰动啊!”

莫泊桑露出了微笑:“什么?啊,你是说《泰利埃公馆》?”

爱德蒙态度傲慢。而蒲尔杰说:“柳依诺侯爵夫人说,比《羊脂球》好。”

从一辆马车上跳下一个人影,莫泊桑注意到爱德蒙皱了一下眉头。

那是他们认识的记者梅兹罗瓦。他对另外两个人略微点了一下头,马上就对莫泊桑说:“莫泊桑,我正在找你。听说你出去旅行了?唉,损失惨重,丢掉了一个代笔人。”

梅兹罗瓦同时在许多报纸写连载小说,他自己应付不了,就需要请人代笔,否则以他名字发表的文章就连载不下去了。

梅兹罗瓦可怜地说:“莫泊桑,现在只有你能够救我了。”

莫泊桑不置可否地回答:“是吗?”因为他也知道,梅兹罗瓦是名优秀的记者。

“我在《胜利报》连载的小说正进入高潮,但突然出事了。”

莫泊桑问:“是代笔的人死了?”

“不是,这个浑蛋罢工了,要求提高价钱,一行要12生丁,而且明天非交稿不可了。”

莫泊桑又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喂,别着急,侍者,给这个人拿杯啤酒。”

“我的意思是,我另外还有3个连载中的小说,你替我写本周份的好吗?只有本周份就好。你要替读者们着想啊!周五的早上,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等着看连载的小说。怎么样?答应吗?”

莫泊桑看着他那着急的样子,笑着说:“我答应了。”

梅兹罗瓦大喜过望:“答应了?太好了!”他随即从胳膊下夹着的稿件中抽出了一沓,递到莫泊桑手里,“这是最近连载的内容,你从这里连下去写,1500字。下午我派人来拿,行不行?”

莫泊桑回答说:“费那事干吗,反正我也要到报社去的,杜蒙也在催我的稿呢,我一块送去吧!”

梅兹罗瓦喝了杯中酒,马上站起身来,“我由衷地感谢你。在罢工消息还没有在圈里传开,我得赶快找到其他的代笔人。”

莫泊桑微笑着看着他融入人群之中。

蒲尔杰正与爱德蒙谈话,这时回过头对莫泊桑说:“吉,管他的闲事干什么?听说这家伙写了一个长篇小说?”

莫泊桑回过头说:“是两部。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是一心写作。他本名叫特桑,是位男爵。”

蒲尔杰马上变了脸色,他似乎很感兴趣地追问莫泊桑:“你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男爵?真的吗?”

第二天,莫泊桑5时之前走进了《胜利报》报社。现在这份以大胆、通俗而闻名的地方娱乐报纸正声誉日隆。

离开报社,随后他又来到亚华尔的办公室,亚华尔说:“莫泊桑,我不但要把那些短篇结集出版,而且我还打算加入插图出版。”

莫泊桑高兴地说:“好极了。我这里带着的一篇是预备下周在《胜利报》刊载的《菲菲姑娘》,就作为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吧!”

1882年,莫泊桑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菲菲姑娘》出版面世。

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的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达到了空前的高峰。他尊重生活真实,力求深刻忠实地反映生活真实面貌。他几乎只写自己连泥土气味都辨得出的地方。而青少年时代生活过的诺曼底省和成年后工作过的巴黎,是他必须写的地方。他决不写自己不熟悉的人物,而他谙熟的诺曼底的农民、渔民、水手和巴黎的市民,是他必须写的人物。

这一天,莫泊桑跳下了开往艾德路塔的火车,在车站的围栏那一边,毕老头驾着据说是当地最古老的小型马车正等候着他。

莫泊桑把旅行箱交给老头儿,立刻就叫道:“嘿,走!”

于是老头儿就像多年前那样,代替马匹嘶叫。两匹鹿毛驽马抬着头,摇着尾巴,快步奔向山冈的通路。

马车“吱呀”晃动,几乎要摇散架了,坐在脱离了底的坐席上的莫泊桑叫道:“呀!大海,我又见到大海了。”

莫泊桑终于获得了一段时间的闲暇,《菲菲姑娘》已经完成,连载部分也各交出了好几份的稿子。此外,与亚华尔也做了最后的洽商。

重新回到了艾德路塔的维尔基,让莫泊桑兴奋不已。母亲洛尔看起来非常忙碌。在单独旅行过科西嘉岛和西西里岛之后,她又回到了维尔基的诺曼底海岸,然后重新设计庭园,粉刷楼上的房间。

吃晚饭的时候,莫泊桑发现母亲似乎表情有些异样。

“妈妈似乎不是特别欢迎我时常回来?”

洛尔笑着说:“你说对了,做母亲的应该放开儿子,而儿子也应该让母亲自由,对吧?母子关系太紧密了,心灵上反而会疏远。”

莫泊桑起身亲着母亲:“妈妈,你真伟大。”

洛尔看了儿子一眼:“我更喜欢你讲科西嘉山贼的故事。”

莫泊桑说:“还是先不谈那个。我是想在这里盖房子,就在离您这儿不远的地方,我以海边作为工作场所。”

洛尔心中一动:“那你喜欢格朗华尔吗?”

莫泊桑知道,那里与艾德路塔方向相反,是母亲陪嫁的土地。

洛尔继续说:“怎么样?要是喜欢的话,就给你好了。”

莫泊桑高兴得跳了起来:“真的吗?我给您钱买下来吧!嗯,不错,格朗华尔别墅,妈妈,那是我的梦想。您这儿有测量图吗?别墅就面朝着大海,庭园也要有这儿这么大。土地总账本在哪里?”

莫泊桑立刻埋头计划建筑别墅的事,并给亚华尔写信,请他尽快寄钱来。莫泊桑的表兄路易·波华特凡放弃法律后就改行学美术了,他答应莫泊桑,等别墅盖好后,由他负责装饰门窗。

而仍然照看着墓地的欧布尔神父年纪已经非常老了,他向莫泊桑提供了有关排水方面的宝贵知识。

莫泊桑虽然周游过不少国家,有着广博的见闻,但是在他数百篇之多的长、中、短篇小说中,简直就找不到异国题材的作品。他决不在作品中掺杂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的东西,而是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创作。

莫泊桑极其擅长从平凡的生活中把握住富有典型性的个别人物、事件或生活断面,以小见大地反映出普遍的生活真实。在他笔下,一次骑马,一次散步,一根绳子,一条项链,都能引出一场有声有色的话剧,使人情世态真相毕露。他以其多样性的艺术风格和强烈的人情味和爱国心,感动了成千上万的读者。

他的中短篇小说,在表现手法上并没有一定的格式。非凡的多样性正是其中短篇小说的最大艺术特点。他总是在内容和形式相统一的基本原则下,根据主题、题材和素材的不同情况,采用不同的表现形式:或悲剧,或喜剧,或闹剧,或悲喜剧交替;或疾速,或徐缓,或不快不慢,或徐疾相间。

而值得称道的是他在构思布局上的千变万化。即使题材相似,在人物、情节、构思、立意、布局、格调等方面也别出心裁,各饶异趣。

他在《羊脂球》中显示出的细节描写的神奇本领,在后来的中短篇小说中得到了尽兴的施展。在他的小说给予读者的艺术享受中,精彩绝妙的细节描写占有很大的比重。莫泊桑,堪称中短篇小说的圣手奇才。

同时代的另一位文学巨子阿纳托尔·法朗士后来赠他以“短篇小说之王”的美称。

尝试长篇小说创作

以1880年《羊脂球》的发表为开端,莫泊桑作为中短篇小说作家的才能得到迅速而充分的显示,并博得举世公认。

文学即是人学。莫泊桑特定的人生观和社会观,使他注定拥有自己的读者群。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说,莫泊桑不是劳苦大众,但他深知资本主义条件下劳苦大众的悲哀,他们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莫泊桑同情下层人民的苦难,尤其对小职员生活和妓女生活题材,情有独钟。正是这些反映底层生活的作品,将莫泊桑与广大的劳动读者联系起来。

当然,莫泊桑毕竟不是地道的劳苦大众,所以,在他身上始终表现出中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绪。比如他反对暴力革命,对1870年发生的巴黎公社革命表示疑问,他认为,“街垒并不比保尔和维吉妮的爱情故事更能解决人民的面包问题”。

所以他倡导等级制和自然法则,他公开声称:我只为贵族而写作。当然他所说的贵族,不是狭义的贵族,而是“一个民族的真正有智慧的那一部分”,实际上就是中小资产阶级的优秀分子。

莫泊桑特别推崇中小资产阶级的优越感和无为观念。在他看来,人生受不可知命运的左右,很难有所作为。因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猜不到,什么也想象不到,我们被封闭和禁锢在自我之中。”

有广大的民众做基础,有中小资产阶级的鼎力支持,莫泊桑的作家地位被永久地确立了。但是,莫泊桑并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报纸专栏作家和短篇小说家,他还要在短篇成功之后,尝试长篇小说的创作。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同时驾驭长短篇小说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作家。

恩师福楼拜1873年2月23日给莫泊桑母亲洛尔的信中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我很希望能看见他写一部长些的作品,哪怕写得不好也无妨。

从那时起,莫泊桑就在自己内心说:“是的,我要写长篇的作品,而且一定要写出杰作来。我决不能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自认无能。”

事实上,在福楼拜的敦促和关怀下,莫泊桑几年前就已着手构思一部长篇小说了。

1877年12月10日,他向福楼拜汇报道:他将在第二年1月15日前后完成剧本《吕恩伯爵夫人的背叛》。然后他接着说:“我已经制订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提纲,一旦剧本完成,我立刻就开始写这部长篇。”

而第二年1月23日,莫泊桑又欣喜地告诉母亲:“我给福楼拜读了我的长篇小说的提纲。他听了非常兴奋,对我说:‘啊!真的,好极了,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长篇小说,构思得非常巧妙。’在正式动笔以前,我还要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的时间对提纲进行加工。”

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对莫泊桑来说很不轻松。他甚至有过悲观泄气的时候:“亲爱的大师,我许久没有给您写信,因为我在精神上已经完全垮了。”可是他依然在“顽强地写我的长篇小说”。

莫泊桑一再提及的这部长篇小说,就是日后定名为《一生》的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杰作。

莫泊桑写到1880年底,这时,各种各样的原因终于迫使他中途搁笔。起先是为调往公共教育部而奔波。调动成功后,想不到他比在海军部还要忙碌。

看来我注定要做这个部或那个部的牺牲品。我早晨9时30分到这里,晚上18时离去。您可以想象,我的空闲时间很少。我距离我的长篇小说越来越远,生怕脐带要被割断了。

随后是忙于为报刊撰稿,为《梅塘夜谭》写《羊脂球》。而《羊脂球》载誉后,他又得在中短篇的领域内连发几枪,以便巩固这块阵地。如此这般,《一生》的写作就搁浅下来。

在文学的战场上,莫泊桑颇具战略家的胆识。中短篇小说的阵地既已占牢,他立刻集中力量进行长篇小说的攻坚战。

1881年11月北非之行归来,他便幽居巴黎西郊的萨特鲁维尔,断绝一切交游,埋头写作6个月,《一生》终于完成了。

这是倾注了莫泊桑心血的著作。他至少为这部小说创作了4份手稿,可见他曾多么认真地反复琢磨。

用莫泊桑自己的话说:

在长篇小说《一生》中,我并没有想做其他的事,仅仅是在展示构成一个女人生活的事件,她那交织着幻想、幻象和忧伤的一生。

《一生》通过对主人公约娜一生的生活经历的描写,揭露旧贵族家庭的衰落和解体,较深刻地反映了资产阶级精神上的堕落和腐朽。

故事开端于1819年5月2日。17岁的贵族少女约娜在修道院寄宿5年以后,由父亲德沃男爵接回家来。她不知道人世间的一切,急想尝一尝人生的幸福和欢乐。

在父母的疼爱和大自然的陶醉中,她幻想起爱情来。她想象不出“他”将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她会忠心耿耿地崇拜他,而他也会一心一意地喜欢她;他们将结合成一体,只凭相亲相爱的力量就能渗透彼此内心最隐秘的活动。

凑巧,邻近来了个德·拉马尔子爵,小名于连。他是在父亲故世后回乡重振家业的。一次他做完弥撒从教堂出来,经神父介绍,约娜母女和这个年轻人相识了。

从此,于连常到约娜家做客。他举止谈吐,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很快就博得约娜一家的好感。当他求婚时,天真的约娜不假思索便欣然接受。8月15日就举行婚礼了。

然而,洞房花烛之夜,也是约娜纯真的爱情幻想破灭之时。于连一改往日的温柔,他那粗鲁的肉欲使约娜深感厌恶。在几天后的蜜月旅行中,他在经济上处处和人斤斤计较,更让约娜觉得羞耻。旅行归来以后,他如同演员扮完一个角色后,恢复了平时面目似的,更少关心约娜,连说话也很难得了。

于连接管了全家的财产,刁难农民,紧缩开支,甚至连外表也变成土财主一般,往日光彩的仪表已全无踪影了。约娜无可奈何地叹道:“人生,可并不总是快乐的。”

沮丧的何止约娜,连比约娜大两岁的使女萝莎丽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约娜问她是否病了,她总说:“没什么。”有一天,她倒在地上,痛苦地分娩了。

约娜主张把那个应当对此负责的男人找出来,而于连却决意把萝莎丽和私生子赶走了事。

由于约娜的坚持,萝莎丽才留了下来。可是过了不久,一天夜间,约娜因身体不适,起床去唤萝莎丽,却发现萝莎丽正睡在于连的床上。

一切都明白了,诱骗了萝莎丽的竟是自己的丈夫!

约娜痛不欲生,向海边跑去,精疲力竭地倒在崖壁边。

萝莎丽离开了。不久,约娜也生了一个男孩。她把儿子当成一切幸福的源泉。于连同邻居福尔维勒伯爵夫人通奸,她漠然视之。但福尔维勒得知此事却怒不可遏。在一个雨暴风狂的下午,于连和伯爵夫人幽会的活动小木屋被伯爵推下山坡,两人双双惨死。

从此,约娜把一切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保尔身上。她对保尔百般溺爱,反使他从小就走上了邪路。长大后,他更放荡不羁,从事的商业冒险也一败涂地,直把约娜家弄得家破人亡。德沃男爵气死了,长期与他们相依为命的丽松姨妈也去世了。

正当约娜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一个粗壮的妇女出现在她身边。原来是萝莎丽!同瘦削而又憔悴的白发妇人约娜相比,萝莎丽面色红润,魁梧有力。

原来,她后来嫁的丈夫去世了,现在同与于连生的私生子生活在一起。这孩子很好,有股冲劲,现已把她的农庄接过去。她不忘旧情,所以回到约娜身边来。从此她照顾和安慰约娜,为她料理一切。

和保尔姘居的下流女人病死后,又是萝莎丽去接回了孩子,并劝说浪子回头。这位同样历尽磨难但恢复了自信的劳动妇女,像是回答自己心中的问题似的,自语说:“您瞧,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坏。”

《一生》首先以连载的方式发表于1883年2月15日至4月6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开始就引起强烈的反响。一时间,这家二流报纸竟成了最畅销的报纸。

4月里,亚华尔紧接着出了单行本。尽管当时书市正处在全面萧条时期,然而《一生》还是大获成功:25000册书在短短时间里就销售一空。在给老朋友的信中,莫泊桑兴奋地写道:

从公众和报纸的反应,我意识到我已经取得完全的成功。

然而,《一生》的成功并不一帆风顺。小说由于对上流社会及其隐私的暴露,触犯上流社会及其书刊检察官们的“痛处”而被谴责。

有个叫勒内·贝朗瑞的议员以“道德秩序”的名义对《一生》大加谴责。政府于是把《一生》列为禁书。就连最无所顾忌的各大枢纽书亭也不敢“违法乱纪”。

不过,在《一生》获得的巨大成功面前,面对着巨大利润的诱惑,书商们不久也就收起了他们的“廉耻心”。在各个车站书店的橱窗里,《一生》又一次骄傲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还在1882年3月2日,也就是莫泊桑进行长篇小说《一生》的攻坚战的决定性时刻,他收到当时法国最权威的实证主义文艺理论家、《艺术哲学》的著名作者伊波利特·泰纳的一封来信。

福楼拜的这位文坛好友刚刚读了小说集《泰利埃公馆》。他在信中高度赞扬莫泊桑作为作家的“基本才能”,同时他也以理论家的身份向莫泊桑委婉地提出批评:

您现在描写农民、小市民、工人、大学生和妓女。想必有一天您还会描写文明的阶级,上层资产者、工程师、医生、教授、大工业家和大商人。

在我看来,文学是一种力量;一个生来富裕、身为三四代正直、勤劳、高贵家庭后裔的人,有更多的机会成为诚实、优雅、有教养的人,荣誉和智慧或多或少总是温室里的花朵。

这种道理很有些贵族味道,但这是实验证明了的。如果您的才能将来以那些富有文化和感情,因而被国家视为光荣和力量的男女为对象,我将深感欣慰。

显然,泰纳先生不愿意看到莫泊桑笔下上流社会的卑污和堕落,他认为那个由“诚实、优雅、有教养”的人组成的阶级,应该与荣誉、希望和力量永远联系在一起。

但是,莫泊桑让泰纳先生失望了,莫泊桑的《一生》写的正是上流社会,无须泰纳先生指点。至于如何描写上流社会,莫泊桑自有主见。他在《一生》中描绘的上流社会景象绝不美妙,但这部作品却正因此而具有了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感染力,从而确定了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在《一生》的正文之前,题着这样几个字:

谦恭的真实。

莫泊桑并非对上流社会有什么精辟的理论,主要是他不得不尊重生活和真实,因为是生活本身成就了他。

与巴尔扎克、司汤达的小说比较,莫泊桑的《一生》对它所写的那个时期,复辟王朝和七月王朝时期的法国社会环境的描写十分单薄,只有寥寥几笔。但是,时代的潮流、时代的特点、时代的基本关系,却透过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变迁清楚地反映出来。

故事平铺直叙,丝毫没有剪裁的痕迹,却充分发挥了莫泊桑在“白描”技巧上的特长,使小说达到了“以单纯的真实来感动人心”的艺术效果。加之作者善于运用富有乡土味的优美散文,展示他最熟悉的诺曼底傍海村庄的迷人景色和人情风俗,更增添了小说的魅力。

酿成约娜生活悲剧的并不是个人际遇中的偶然因素:她偏偏嫁了于连这么个禽兽般的丈夫,生了保尔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而归根结底是社会历史条件。无论是于连的性格和作风的市侩化,还是约娜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理想的破灭及德沃男爵古老贵族家庭的解体,都是当时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农村的侵入,资产阶级道德观念和生活方式对贵族文化传统无情冲击的结果,反映了一种历史的必然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生》不愧是一部具有深刻社会内涵的作品。

在这些文学形象中,特别融会着莫泊桑自己的家人家事。他是以自己的父母为原形创作的作品。这也是《一生》的主人公约娜和围绕着她的一些人物的故事给人以高度真实感的一个重要原因。而约娜,就是他饱经沧桑的母亲洛尔的化身。

洛尔生长于资产者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天生聪明美丽,为了虚荣的缘故,嫁给了徒有虚名的贵族公子哥居斯塔夫。她婚后生活很不幸福,经常遭受丈夫的掠夺和虐待。

关于这一点,莫泊桑一点也不隐讳。1889年8月,莫泊桑在一封信中谈到他的母亲时感叹道:

唉!可怜的女人,她结婚以后就不断地经受伤害、折磨和虐待。

在连遭不幸的约娜身上,人们看到的正是洛尔的影像。据洛尔的一位知心女友回忆,像约娜一样,早在蜜月旅行中,洛尔就发现了丈夫的种种缺点,预感到他们夫妻间未来的不和:“首先,这位外表阔绰的绅士对下等人表现出庸俗的态度,他处心积虑地克扣他们的小费,并且总是担心是否已经给得够多了。”

莫泊桑十分同情母亲,惧怕、憎恶父亲。作品中于连这一形象,就是父亲在莫泊桑心目中的形象。他狂放不羁,吃喝玩乐,无所不为;他不仅把自己的财产吃光花净,还克扣妻子儿子的财产。

无论在家乡诺曼底还是在巴黎,居斯塔夫走到哪里便放荡到哪里,在这一方面他比小说中的于连有过之而无不及。

洛尔还像约娜那样,有一个不肖的儿子,那就是她的次子艾尔维。

1877年,艾尔维入伍,在布列塔尼省的一支骑兵部队里任士官。1880年,他一调驻巴黎,就开始惹是生非。后来,他竟擅离部队,吃喝嫖赌,以致负债累累,给莫泊桑带来不少麻烦。

1880年10月,莫泊桑陪母亲在科西嘉岛疗养的时候,在给住在艾德路塔的表姐吕茜·勒·普瓦特万的一封信中气愤地写道:

我母亲此刻精神上十分痛苦,身体完全垮了。艾尔维对她的态度像一个坏蛋,常打电报逼她为他还债。另外,他还拒绝回部队,不断在巴黎欠下新债,而且提出种种条件。他简直是个浑蛋和无赖。

我给他寄去300法郎,他既不说一声谢谢,也不回信说收到了。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因为我母亲现在要把他打发到艾德路塔去,她管他3个月的饭吃。如果到时他还找不到个地方糊口,那就完全断绝对他的生活供应。她恳切地请你躲开他,尤其是不要借钱给他,因为他只想着向人借钱。

约娜的一切不幸,都实际发生在莫泊桑自己生母的身上。难怪他写来是那样绘声绘色、情真意切,引人共鸣。当然,洛尔不是约娜,约娜也不是洛尔,她是19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日甚一日冲击贵族阶级的历史写照,是贵族阶级让位给资产阶级的必然结果。约娜的悲剧是贵族阶级灭亡的挽歌。

创作长篇传世之作

莫泊桑要写出长篇小说杰作的宏愿成功实现了。至少在法国文学史上,像莫泊桑这样,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三方面都作出杰出成就、都有杰作传世的作家,是极其罕见的。何况,《一生》仅仅是莫泊桑长篇小说创作成功的一个开端。

1884年6月到10月,莫泊桑在艾德路塔度过了整整5个月最舒畅时光。落成刚刚一年的吉莱特令他心旷神怡。温柔沉静的艾米诺的“恋人般的友谊”使他感到异样的甜美。

而尤其令他得意的是,长篇小说《漂亮朋友》在这短时间里一气呵成。要知道,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生》却断断续续差不多用了5年时间才写成。

1884年10月26日清晨,莫泊桑写完了《漂亮朋友》这最后的轰轰烈烈的闹剧场面,就像一年前吉莱特竣工时那样兴奋。

10月底,莫泊桑从艾德路塔回到了巴黎。许多事等他去做:为报刊撰写定期刊载的稿件;为亚华尔编写新的短篇小说集;一次又一次地应召去戛纳探望重病的母亲。可他还是抽时间把已经成稿的《漂亮朋友》认真润色了一遍。

像《一生》一样,这部长篇新作也将先在《吉尔·布拉斯报》上连载。

1885年4月4日,莫泊桑交完稿,立刻起程去戛纳,然后由那里去意大利做一次盼望已久的旅行。由作家昂利·阿米克和画家勒格朗、瑞尔威3人做伴,莫泊桑在意大利漫游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在威尼斯,他欣赏了伟大的画家提埃玻罗和委罗内塞的珍贵遗作;在罗马,他同美第奇学院的学生们共进过晚餐;在西西里岛的首府马勒摩,他参观过著名的嘉布遣小兄弟会会士的墓地和大音乐家瓦格纳完成他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的那所住宅……

在莫泊桑看来,文明古国意大利自然是美不胜收。但是,按照预计,《吉尔·布拉斯报》应从4月6日至5月30日连载完《漂亮朋友》的全文,阿瓦尔出版社的单行本也该在5月中旬问世。外界对这部小说的反映如何,不能不令他有悬念。

如果说,他的第一部长篇《一生》仍然局限在个人生活这个较狭窄的范围内,那么,他在1885年5月11日出版的第二部长篇《漂亮朋友》就把目光投向新闻界和政界,具有丰富得多的内容,堪称一部揭露深刻、讽刺犀利的社会小说。

农民出身的杜洛伊胆大妄为,冷酷残忍,凭借漂亮外表独闯巴黎,厮混于巴黎贵夫人的圈内,如鱼得水,演出了一幕幕荒淫的闹剧。

而那些戴着绿帽子的丈夫们却争相举荐、提携他,使他很快步入上流社会,成了一个政治暴发户。小说揭示了上流社会的空虚、荒淫、堕落,展现了资产阶级政客的厚颜无耻,揭露了政治界、新闻界黑暗的内幕,对黑暗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有力的批判。这部小说在世界上有着十分深广的影响,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首先,《漂亮朋友》暴露了当时新闻界的黑幕。报纸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是各个阶级和党派斗争的工具和喉舌。巴尔扎克在半个世纪以前写出的《幻灭》,已经揭露过报纸在制造社会舆论上的巨大作用。莫泊桑的揭露大大发展了一步。

在《漂亮朋友》中,报纸是操纵在财阀和政客手中的工具,《法兰西生活报》的后台老板是一批众议员,被称为“瓦尔特帮”。瓦尔特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犹太富商,身为众议院议员,他在议院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他是金融家,善于利用政治进行投机。

瓦尔特深谙报纸的作用,创办了《法兰西生活报》。用他的话来说,他的报纸是半官方性质的。他巧妙地让这份报纸容纳各种思想,让包括天主教的、自由主义的、共和派的、奥尔良派的思想同时并存。并非他没有任何政治主张,他只是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创办这份报纸,是为了支持他的投机事业和他的各种企业。

由于瓦尔特手段高明,消息灵通,使《法兰西生活报》身价大增,巴黎和外省的所有报纸都对它刮目相看,从它那里寻找消息,引用它的文章,它最后成了内阁的喉舌。

小说生动地描写了瓦尔特帮如何利用这份报纸操纵政局:为了让他们当中的重要成员拉罗舍·马蒂厄上台,瓦尔特利用报纸制造舆论,实现了倒阁阴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当上了外交部长。这个人物是典型的政客,他既没有胆略,也没有真才实学,表面拥护共和,其实是个自由主义分子,从来不择手段。这种人如同兽粪上生长出来的毒菌。

实际上,拉罗舍·马蒂厄只是瓦尔特帮在政治上出头露面的代表而已,一旦他的生活丑闻暴露以后,瓦尔特便不留情面地一脚把他踢开。由财阀操纵报纸,在政界和投机事业上大显身手,这就是《漂亮朋友》所揭示的第三共和国的报界黑幕。

拉法格对莫泊桑“敢于揭开帷幕的一角,暴露巴黎资产阶级报界的贪污和无耻”,表示极大的赞赏。

6月1日,当他从西西里岛返抵罗马时,收到近期从国内来的邮件,他才知道《漂亮朋友》在巴黎激起的反响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漂亮朋友》的尖锐揭露引起了强烈反应,新闻界的反应最是强硬,已有好几家报纸发出了抗议的吼声,有人攻击莫泊桑在影射某份报纸及其主编。

莫泊桑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指出报纸的势力伸展到四面八方,“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切,也可以利用它无所不为”。他并不讳言《法兰西生活报》由一帮政治投机者和掠夺金钱的人所把持,“不幸的是现实生活中就有几份这样的报纸”。

莫泊桑同好几份报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否影射这几份报纸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对报纸的种种黑幕是了如指掌的。好在他描写的人物是一种典型的概括,同真人真事有很大距离,因而没有引起进一步的麻烦。

巴黎报纸针对《漂亮朋友》的聒噪,并没有使莫泊桑惊慌或者沮丧;相反,他暗自心喜,因为他一向把批评家们的攻击视为最见效的广告。

小说更揭露了当时法国政府的殖民地政策。从1880年至1885年,法国公众对殖民地问题十分关注,因为在最初3年,法国政府在非洲和亚洲地区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尤其是于勒·费里对突尼斯的干预最引人注目。

在这期间,巴黎交易所的行情出现极大波动,由此引发的财政投机异常活跃。这些投机活动与政客、政府成员、参议员或众议员密切相关。例如于勒·费里的兄弟沙尔·费里在法国的埃及银行中拥有股份,而这家银行在突尼斯开设了分号,参与创立了突尼斯的土地信贷,大发横财。又如参议员古安,在西格弗里德银行的支持下制造火车头,参加建设突尼斯的博纳至盖尔玛铁路。

莫泊桑对当时的政局十分关注,他在《高卢人报》和《吉尔·布拉斯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揭露远征突尼斯的计划、殖民者在阿尔及利亚的敲诈勒索、政治家的贪婪等,他指出当局打着爱国的旗号进行殖民扩张政策,具有极大的欺骗性。

莫泊桑并没有简单地把现实问题搬进小说中。他以摩洛哥来代替突尼斯,但是读者却非常清楚他写的是何处的局势。

莫泊桑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把法国政府对突尼斯内政的干预,以致将突尼斯变为保护国的行动当做背景来写,而突出这一军事行动跟公债行情涨落所造成的结果。

小说描写瓦尔特在报上散布政府不会采取军事行动的烟幕,大量收购公债,一夜之间赚了三四千万法郎;另外他还在铜矿、铁矿和土地交易中捞到了大约一千万法郎。“几天之内,他就成了世界主宰之一,万能的金融寡头之一,比国王的力量还要大。”

莫泊桑的描写揭示了资产者利用政治局势大发横财的现象,揭露之深刻是空前的。司汤达虽然认识到“银行家处于国家的中心,资产阶级取代了贵族在圣日耳曼区的位置,银行家就是资产阶级的贵族”,但他在《吕西安·勒万》中只写到银行家与政治的一般关系,还没有像莫泊桑那样生动而具体地描写金融家利用政治局势激增财产。巴尔扎克在《戈布赛克》、《纽沁根银行》中写过金融家对政局的操纵,但也只是泛泛提及,缺少深入具体的描写。

由此看来,《漂亮朋友》有关这方面的描绘,无疑反映了重大的社会现象,是对19世纪上半叶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发展。

历来的批评家都认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在思想内容上还缺乏深刻性,他的其余5部长篇也有这个缺陷。可是,《漂亮朋友》就其涉及的内容之广,就其揭露政治和金融之间关系的内幕之深,就其对报纸作为党派斗争工具以及记者如何炮制新闻、利用报道作为广告、能自由进出剧院和游乐场所等抨击之烈而言,明显地突破了莫泊桑不触及重大政治问题和重要社会现象的一贯写法。

在思想内容上,《漂亮朋友》完全可以跟司汤达、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作品相媲美。

评论家认为:

《漂亮朋友》产生在标志着第三共和国历史特点的投机活动第一个重要时期最辉煌的时刻,堪称是这一时期重大事件所孕育的杰作。

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正因为这部小说具有巨大的认识价值,所以恩格斯表示要向莫泊桑“脱帽致敬”。

小说的优秀之处,还在于塑造了一个现代冒险家的典型。这个冒险家不是在东方的殖民地进行投机活动的人物,而是不择手段爬上去,在短时期内飞黄腾达,获得巨额财产和令人注目的社会地位的无耻之徒。

用莫泊桑的话来说:

这是一个冒险家的生平,他就像我们每天在巴黎擦肩而过,在现今的各种职业中遇到的那种人。

莫泊桑写出了这种人物是如何产生的:这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物的特殊经历和他的性格相结合的产物。杜洛瓦在北非的殖民军里待过,练就了残酷杀人的硬心肠。有一次去抢劫,他和同伴断送了3个当地部族人的性命,抢到了20只母鸡、两只绵羊和一些金子。

他在巴黎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心里保存着在殖民地肆意妄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同时他又是一个机灵鬼、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残忍而邪恶的经验与他狡黠的个性相结合,在巴黎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便滋生出这样的野心家。

杜洛瓦的如愿以偿,在于他抓住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在报馆。莫泊桑认为,“他利用报纸,就像一个小偷利用一架梯子那样”。如果说,他以自身经历为内容的《非洲服役散记》恰巧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那么待他熟悉了报社业务,便直接参与倒阁阴谋,舞文弄墨,大显神通,成为瓦尔特帮重要的笔杆子,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与提拔,当上了“社会新闻栏”的主笔。

然而,杜洛瓦在报馆的青云直上还得益于和女人的关系。利用女人发迹是杜洛瓦的第二个、也是最具有特色的手段。

杜洛瓦的本钱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在女人眼中,他是个“漂亮朋友”。他敏感地发现原政治版主笔、病入膏肓的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玛德莱娜与政界人物交往频繁,文笔老练,抓住她便可在报馆站稳脚跟。于是他大胆地向她表示,他愿意在她丈夫死后取而代之。他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政治版主笔,成为新闻界的知名人物。

与此同时,瓦尔特的妻子成了杜洛瓦的情妇,他在瓦尔特身边有了一个人替他说好话。接着,由于倒阁成功,杜洛瓦获得十字勋章,他的姓氏变成了有贵族标记的杜·洛瓦。但当杜洛瓦得知瓦尔特和拉罗舍·马蒂厄发了大财,自己只分得一点残羹以后,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

杜洛瓦毅然地抛弃了瓦尔特的妻子。随后他侦察到自己妻子的诡秘行动,导演了一场捉奸的闹剧,一下子把拉罗舍·马蒂厄打倒了,又与妻子离了婚。最后,杜洛瓦一步步接近瓦尔特的小女儿苏珊,把她拐跑,威逼瓦尔特夫妇同意他娶苏珊。

老奸巨猾的瓦尔特虽然气恼,但头脑是清醒的。他认识到杜洛瓦并非等闲之辈,此人将来一定能当上议员和部长。他感到不如息事宁人,顺从杜洛瓦的意愿,因此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应允了杜洛瓦提出的要求。

在杜洛瓦盛大的婚宴上,教士用近乎谄媚的词句向他祝福:

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最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才华超群,并通过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民众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给他们做出表率来。

教士的话代表社会、官方对这个流氓恶棍式的冒险家的成功表示赞许,但从中也透露出作者无情的、辛辣的讽刺与抨击!

杜洛瓦的形象不禁令人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的青年野心家吕西安。

吕西安是个失败者,因为他缺乏的正是杜洛瓦的无耻和不择手段。同样被美色所迷醉,吕西安却不能自拔,以致被敌人利用,终于身败名裂。而杜洛瓦却能驾驭其上,一旦他的情欲得到满足,即使将情妇抛弃也在所不惜;女人只是他寻欢作乐和向上爬的工具。吕西安将自己对女人的追求公之于众,而杜洛瓦却在暗地里进行,既大胆又无耻。他同时和几个女人保持通奸关系,更显出他灵魂的卑鄙。

当杜洛瓦得知妻子接受了一大笔遗产以后,起先闷闷不乐,随后他厚颜无耻地要分享一半。他对金钱的渴求胃口越来越大,这一点又是吕西安无法比肩的。

杜洛瓦看到社会上充斥弱肉强食的现象,上流社会的人物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外交部长拉罗舍·马蒂厄就是一个代表。他于是也奉行这种强盗与伪君子的哲学。必须凌驾一切,就是他的座右铭。

小说结尾,杜洛瓦爬到了社会的上层。

杜洛瓦无疑是资产阶级政客的典型,他的寡廉鲜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莫泊桑把法国文学中常见的“戴绿帽子”的题材与描写资产阶级政客的发迹结合起来,以刻画他们的丑恶灵魂,这是别出心裁的创造。

莫泊桑在《论小说》一文中指出:

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要写出感情和情欲是怎样发展的,在各个社会阶层里人是怎样相爱、怎样结仇、怎样斗争的;资产阶级利益、金钱利益、家庭利益、政治利益,是怎样相互交战的。

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就是这样描写的。他通过一个冒险家发迹的经历,深刻地揭示了第三共和国的政治、经济的复杂现象。《漂亮朋友》不愧为19世纪末叶法国社会的一幅历史画卷。

莫泊桑同自然主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又保持了严格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一方面,他认为艺术家不能把生活平庸地摄取下来,而要对现实作出更全面、更鲜明、更深刻的描画;这种描画要具有诗意,富于感情色彩,或者是欢乐的,或者是忧郁的。

他是自然主义小说家之中唯一对文体美怀有最大兴趣的。在遣词造句上,他做到了朴实、简洁、准确,并且一以贯之。

《漂亮朋友》是标志莫泊桑长篇小说最高成就的作品,也是他最为畅销的作品。小说在短短4个月内就出版了37版,其销路之畅销堪与左拉的《小酒店》媲美。

《漂亮朋友》进一步证实了莫泊桑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的出色才能。与第一部长篇小说《一生》相比,《漂亮朋友》不仅篇幅大、人物多、线索复杂,表现出作家驾驭鸿篇巨制的精湛技艺,而且在反映社会现实的广度和深度上都有长足的进步。

正如莫泊桑自己骄傲地宣称的:

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给19世纪末叶的法国文坛带来了耀眼的光辉和灿烂。

从此,莫泊桑的影响遍及全世界,每当提起莫泊桑三个字,人们不禁便想到那个曾经以《羊脂球》闻名于世界的法国短篇之王,那个在短短的20多年里创作了如此之多作品的圣手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