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遇良师
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时光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莫泊桑
求学鲁昂见福楼拜
1868年,莫泊桑结束了在神学院的生活。虽然他没有兴趣学习那些神学,但学院还开设了古典文学艺术方面的课程;虽然“严格如斯巴达,优雅如雅典”的学校不尽如人意,但对莫泊桑了解和认识教会,增加个人阅历,树立文艺济世的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不管怎样,还得继续上学。这一次,洛尔再也不敢把儿子托付给神父们去管束,决定给他选一所新派的世俗学校。于是,1868年10月,莫泊桑被送进鲁昂著名的高乃依中学。
这所学校的前身虽是一座耶稣会教士办的学堂,然而在科学技术在法国长足进步的时代,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已大大改观,相当开明了。
马车在鲁昂街道摇摇晃晃地穿过哈佛尔门,向左边转弯,沿着塞纳河的弧形街道走着。
洛尔兴奋地对儿子说:“这一次,你要住在福楼拜先生附近。”
他们两人于前一天早上抵达鲁昂,在雨后秋天的下午,要去拜访福楼拜和他的母亲。为了让儿子能会见福楼拜,洛尔特地一起来到鲁昂。她说:“我已经在信里把你的情况都讲明了。”
福楼拜对莫泊桑了如指掌,因为早在3年前洛尔就与福楼拜恢复了通信联系。每次给老友写信,她总免不了对这匹“脱缰的小马”的最新奇遇作专门的介绍。
由于母亲时常提起这件事,所以莫泊桑也有一种与福楼拜早已相识的感觉。
据说,福楼拜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在晚上写到包法利夫人自杀的场面时,自己口中也因真正感到马钱子的味道而呕吐起来,写完最后一行时,全身冷汗如雨,十分不舒服,而不得不请医生来看病。
马车在泥泞的街道前进之中,莫泊桑站起来俯视下面的塞纳河,看到拖船向空中吐出黑色的烟,并发出“吱呀”声,还看到双桅小帆船上的人影。
克洛瓦塞是第一个村庄,马车进入两旁种着树的道路。经过守门小屋后,路往下倾斜,从山毛榉、白杨、高大的榆树之间,看见了狭长而扁平的房屋。庭园微微倾斜,一直延伸到沿着塞纳河的拖船道。
两个仆人把他们带到摆着豪华家具,但空气不流通,蒙着一层灰尘,明亮而宽大的客厅。
客厅对面的门打开了,福楼拜母亲走出来,并传出一阵欢呼声:“嗨,洛尔!”
洛尔也兴奋地叫起来:“终于又见面了,福楼拜夫人!”
两个人互相亲吻着面颊。老夫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因为年纪很大了,行动有些迟缓。
福楼拜走在后面,他宽大的肩上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长长的黄色胡须就像海盗一般。他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细细打量着这位小客人。
洛尔在来信中说:“吉会使你想起阿尔弗莱德。”
是的,这小家伙长得的确像他舅舅,特别当他略略低下头来的时候,福楼拜简直要惊呼起来,仿佛亡友阿尔弗莱德就在他面前,像20年前一样。他深深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莫泊桑家和福楼拜家原是世交。莫泊桑的外祖母和福楼拜的母亲做姑娘时就是好同学,结婚后她们两家都住在鲁昂,后来她们的子女也就成了亲密的朋友。
阿尔弗莱德虽比福楼拜大5岁,而且班级较高,却是福楼拜一生最知心的朋友。他们都酷爱文学。在鲁昂的《蜂鸟》小报上,阿尔弗莱德发表诗歌,福楼拜发表剧本。
那时,福楼拜的父亲任鲁昂市立医院院长,家也就住在那里。以他家为活动中心,几个年轻人形成一个小小的文学团体,成员有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福楼拜、路易·布耶、洛尔·勒·普瓦特万,她的妹妹也经常来凑趣。
阿尔弗莱德是这个小团体公认的领袖。比之于福楼拜,他更潜心于对哲理的探讨,因此也是在精神上对福楼拜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1863年,福楼拜在致洛尔的信中写道:
没有一天,我敢说几乎没有一时,我不想他。现在我认识了通常所谓这时代最聪明的人物。我用他来衡量他们,往往一比,我觉得他们好不庸碌。
福搂拜的小说《圣东安的诱惑》的第一页上就写着这样的献词:
纪念一生的挚友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1848年4月3日亡于瓦塞勒。
而《包法利夫人》出版时,福楼拜在赠给亡友之母的一册上写着:
他要活着的话,这本书原该献给他。因为在我心上,他的位子空着,而热烈的友谊决不熄灭。
阿尔弗莱德的去世给福楼拜极大的打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亲手用尸布把亡友裹起来,和他最后吻别的情景。
福楼拜收回了陈旧往事,对莫泊桑嚷道:“小坏蛋,竟敢写诗侮辱教会!终于被赶出神学院了吧,真是个没用的家伙!”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莫泊桑先是惊魂稍定,然后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感觉福楼拜很亲切,丝毫没有大作家的派头,也不像在宫廷走动、与皇帝和皇后打交道的人。
只见他身体肥大,留着长长的上髭,头顶秃得厉害,下巴上少一绺胡须,也戴夹鼻眼镜。
福楼拜给莫泊桑的第一印象,就像征服者的诺曼底人,又像好战的北方海盗。再低头看到福楼拜那宽松的裤子和拖鞋,莫泊桑差点笑出来。
福楼拜注视着莫泊桑,“放心好了,不会再出乱子了。”他又转过头对洛尔说:“简直和阿尔弗莱德一模一样,眼睛和下巴都一样。”
接着,他们共进午餐,一起随便谈笑着。
说起鲁昂高等中学,福楼拜说:“我也在那里读过,没有比那个地方更讨厌的了,简直和军队一样。没有桌子,坐在旧得不能再旧的椅子上,左手拿着角形的旧墨水瓶,另一只手握着叫鹅笔的鸡毛笔,在膝盖上写拉丁语动词写到很晚。你马上就会尝到滋味了。”
莫泊桑大吃一惊:“是这样!”但他马上就看到福楼拜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
福楼拜笑着说:“别担心,坏小子,已经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是产业革命最炽烈的时候,是该幸福的时候。”
洛尔和莫泊桑母子俩告辞的时候,福楼拜在门口的台阶上紧紧握着莫泊桑的手,“小子,没事就常来玩啊!”
他们的马车走出好远了,莫泊桑还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向他们挥着手,宽松裤子在晚风中“啪啪”作响。
莫泊桑和母亲也向福楼拜挥着手。他看到母亲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她说:“亲切的福楼拜。”
莫泊桑却说:“好神奇的人物。”
莫泊桑好不容易跳出了教会学校的苦海。两天后,新的学期就要开始了,莫泊桑感到非常高兴。莫泊桑格外能体会这学校的优越,很快就对这里的一切发生了兴趣。
尤其使莫泊桑高兴的是,他结识了几个好伙伴:绰号“高帽子”的罗贝尔·潘松,绰号“小蓝头”的莱昂·封丹,还有亨利·布莱纳。他们不仅玩在一起,而且都爱好文学,希望将来当一名作家。
在他们当中,莫泊桑的作品最多。其实,莫泊桑从13岁入神学院那年就开始写诗了。他热衷于写诗,显然是母亲熏陶的结果。
莫泊桑从艾德路塔来到鲁昂,他的手提箱里带着厚厚的一摞诗歌手稿,闲来就读给伙伴们听。什么都能激起他的诗情:海浪、悬岩、田野、月夜……
在内地长大的伙伴们听起来,这一切既新鲜又有诗意,于是,就送给莫泊桑“诗人”的雅号。伙伴们的啧啧称赞,使莫泊桑颇感自豪。但他并不自满,他每写一首新作,总要寄给母亲评判:
在这首诗里我试用了一种新格律,很没有把握。不妥之处,请您一一指出,依然是越具体越好。此外,总还觉得欠缺诗意。
母亲自然用勉励来满足儿子的要求。
受布耶、福楼拜指点
一天,鲁昂中学的学监戈达尔带着学生们去野外散步归来。戈达尔学历不深,但是刻苦自修,学识甚广,很受学生们的敬重。
这天,在学生的行列中,戈达尔像往常一样认真地督率着队伍,不时提醒着:“注意挺胸!”
当队伍走到学校附近的蒙赛纳街,接近转角的时候,戈达尔突然举起一只手,喊了一声:“立定!”然后他脱下帽子,向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毕恭毕敬地连连鞠了几躬。
但是,从前面走过来的,只是一个胖男人而已。
那是位佩戴着荣誉团勋章的身材高大的先生,约摸45岁,留着长而下垂的胡子,走起路来肚子前挺,脑袋后仰。等他转过脸来,莫泊桑看到,他那小小的、奇怪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夹鼻眼镜。
莫泊桑感到莫名其妙:“这人是谁?戈达尔对他如此肃然起敬?”
那个胖男人在这一瞬间显得竟有点不知所措,他匆匆地消失在最近的小路。
戈达尔一边匆忙地让大家退后,一面反复地告诉大家:“这位就是路易·布耶先生。你们遇见了布耶,值得你们记住,是我们伟大的诗人路易·布耶,可以向别人夸耀,你们遇见了他。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
莫泊桑不禁惊喜得叫出声来:“这就是路易·布耶!”
他听母亲说过,舅舅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青少年时代有两个好友,一个是当今法国文坛巨匠福楼拜,一个就是诗人和戏剧家路易·布耶。这两个人与外婆家都是世交。
母亲曾把布耶的住处告诉过莫泊桑,并说:“去拜访他,我们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布耶先生现为鲁昂图书馆馆长,发表过描写衰败时期的罗马的《梅列尼斯》、试图把诗歌与现代科学结合起来的《化石》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花彩与环饰》等诗作。另外,他的剧作《蒙塔希夫人》和《昂布瓦兹密谋》都产生过不小的反响。
戈达尔先生站在山冈上,他昂着头,脸上容光焕发,开始朗诵布耶的诗。莫泊桑听着,心里在想:“诗句非常优美啊,那个看起来很笨拙的胖子为什么会写出这样动人的诗?”
这次意外的路遇启示了莫泊桑,他决定第二天便去拜访布耶。为此,他当晚便去买了一本《花彩与环饰》。这部富有音乐感、象征性和幻想色彩的诗集,竟一下子把他深深地吸引了。
在这之前,他分别给布耶和母亲写了信,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洛尔非常支持儿子,她觉得让儿子结识这位勤奋的诗人,会对儿子产生积极的影响,说不定将来儿子也会成为一个诗人。
同时布耶也急切地盼望与这位少年的会见,他想从这位年轻人的身上找到昔日老友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的影子。
第二天放学后,莫泊桑匆匆向鲁昂近郊的比欧雷街走去。那是要离开地方都市时经过的没有特色、陈旧,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的街道之一。他来到14号,在一座朴素的住宅前停下来,怯生生地拉了两下门旁垂持的铁环,远处响起铃声,但没有人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莫泊桑才听到拖鞋慢吞吞地在地板上发出的“沓沓”声音。布耶本人开门出来迎接他。
“我……”莫泊桑嗫嚅着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两天以来一直反复练习的一套话这时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布耶看着他,偏过头去,夹在鼻梁上的眼镜晃动着,问道:“孩子,你有什么事?”
“布耶先生,非常幸会,我是吉·德·莫泊桑。我来……”
布耶高兴地说:“哦,你就是吉·德·莫泊桑?我是布耶。我好像见过你,在接到你的信以前,我已经接到你母亲的信。进来吧!”
布耶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胖胖的手。他比莫泊桑想象中还要胖,笑起来双层下巴不停抖动,似乎把抖动一直传递到胃部,慢慢再延伸到五脏六腑。他有一张肥胖男人常有的小嘴巴,笑起来就露出两排紧密的牙齿。他把莫泊桑带进书房。
书房面积本来就不大,除了书桌和壁炉的部位,四壁都立着书架,就更显得狭小了。中间只能放下两张沙发,供人相对而坐,促膝交谈。
莫泊桑谦逊而认真地说:“布耶先生,我刚刚读过您的诗集《花彩与环饰》。我正在学诗。这次就是特地拜您为师来的。”
布耶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找上门来,不是借书或者办借书证,而是为了学诗。”
不过,莫泊桑从他的话音里,还是可以听出不甚得志的苦涩味。
以后莫泊桑将了解到,总有笑脸的布耶,内心实在是充满了痛苦。不过他性格坚毅,连痛苦在他身上看来也像是欢乐。
莫泊桑没有让布耶失望,他英俊的面孔、优雅的风度、谦逊的态度、汩汩的才情给布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特别珍爱这位老友的外甥。不消说,布耶收下了这个学生,他也成为莫泊桑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老师。
一个星期日,他照例又到布耶的住处来聆听教诲。走进布耶的书房,比平时加倍浓厚的烟雾使他感觉异样。他走进以后才发现,原来福楼拜也在这里,他正把身体埋在扶手椅里。
布耶对莫泊桑说:“可以把你的新诗读给我们听听吗?”
莫泊桑掏出一页诗稿,朗读起来。
当我13岁的时候,有一天,
我偶尔睡在仓库的角落里,
一阵奇异的声响把我吵醒,
只见仆人若望躺在草堆上,
把我家女佣紧紧搂在怀里。
于是我便同我的一位女友,
14岁的约娜,向他们学习。
福楼拜和布耶一边听莫泊桑朗读着他的得意之作,一边彼此交换着各种眼色,做着各种鬼脸,像一对恶劣的顽童。
到第三节结尾时,福楼拜大声地重复最后一行说:“什么‘吾心片片破碎’?你用这种方法表现你的感动吗?你的心像饼干一样容易折断、破碎吗?你想以这种形象使法国文学丰腴吗?好吧,继续念下去。”
莫泊桑又接着往下念,他们两个人聆听着,他们的烟斗发出更高的呼噜声。念到中间时,福楼拜又忍不住了:“什么‘平静深海善变如女人心’?不管哪个处女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以海来比喻善变的女人?这样骗人,这样差劲的比喻,还自以为是独创的风格?为什么拿女人作比喻,嗯?”
他又回过头来对布耶说:“布耶,你到底让他看了些什么书?这是你的罪过。这些都是现成的观念,惯用的观念!不行,要写诗的话,要写出值得一读的短短一行诗的话,非用功不可。要用功,对不对,布耶?”
莫泊桑刚刚读完,布耶立刻就有滋有味地品评起来:“你这首诗,句子疙里疙瘩,像一块牛蹄筋。不过我读过更坏的诗。这一首就着这杯香槟酒,勉强还能吞下。”说罢,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香槟酒,扬起脖子,一口吞下。
福楼拜却沉吟半晌才发表意见:“你以后不难了解,我们这对单身汉并非禁欲主义者。干脆说,我甚至欣赏你的诗中所表现的那种自然的生活情趣。不过,我觉得你的诗还缺乏意境,而没有意境是不可能成为好诗的。”
稍稍停顿一下,福楼拜又加重语气说:“在我看来,重要的在于提炼。还是要用功,什么叫用功,布耶大概会告诉你的。不行,还是我来说吧。布耶为了写4行诗,修改了10天,这就是用功。”
布耶接着说:“而他则为了写3行诗,花费了10小时精神,而且还没有完成。”
说完,两个人交换着慈爱的眼光。
福楼拜和布耶的这番话,使莫泊桑想起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福楼拜写作极其严肃。他写那部名著《包法利夫人》时,反复琢磨,甚至每写一小段就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朗读,看文字的音响和谐悦耳与否。
莫泊桑由此而联想:自己昨天连夜阅读的布耶的诗集《花彩与环饰》,形式那么玲珑剔透,一定也呕尽了心血!
福楼拜接着说:“如果要写作,就一定要谦虚。对不对布耶?”
布耶附和着:“不错。”
福楼拜突然起身扔掉烟斗说:“好了,现在该我们两个老文学家表演了,来让你这个小家伙开开眼。来吧布耶!”
布耶伸出手臂,与福楼拜挽在一起。
福楼拜对莫泊桑说:“且住,我向吉说明一下。这是我的杰作,叫做‘讨债的脚步’,作为青春的过失的解毒剂。”
这两个让白兰地冲得头脑微醺的老作家,兴冲冲地开始踏出可笑的滑步。福楼拜因为快乐而脸涨得通红,海盗标志的胡须随着节拍而左右摇摆。而布耶则一边迈着脚步,一边腾出工夫把眼镜推回原位。最后,他们都摔倒在沙发上,像两个玩疯了的孩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
笑得累了,福楼拜又喝了两口白兰地,然后起身告辞。
布耶却说:“等一下,我们一起走,顺便去圣罗马节上去参观一下热闹场景。”
每年秋天,从华基斯广场到布朗格朗广场,沿着道路展开圣罗马祭典活动。全鲁昂市的商店和摊贩都被吸引过来,手风琴、大鼓等震天响,卖洋香肠的声音、面包蛋糕的叫卖声、烤栗子的呼叫声充满了街道,还有酒醉的、吵架的女人、叫唤走失孩子的声音。
他们慢慢穿行在怪力士、五脚羊、蚤子、莫测高深的修行者、英勇无敌的摔跤手、雄辩者等嘈杂混乱中。
莫泊桑跟在被几个丑角吸引住的布耶和福楼拜后面。福楼拜的帽子歪斜着扣在脑袋上,嘴巴收紧,走起来就像个滑稽的鲁昂女人;而布耶则扭动着突出的腹部,迈着小步走动,表演痴呆汉的动作。人们都回头看着这两个大男人的嬉戏,并奇怪地望着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个浑然忘我的少年。
良师栽培健康成长
偶尔布耶也带着莫泊桑去福楼拜那里。每当布耶和莫泊桑到来,这所与世隔绝的精巧住宅就顿时热闹起来。福楼拜总忘不了向莫泊桑展示自己新近收藏的雕花烟斗。而福楼拜的高龄老母,也免不了亲自动手,给老友的外甥煮一杯浓酽的咖啡。
福楼拜不止一次对莫泊桑语重心长地说:
你应该好好地用你的时间,应该做正经事,就是写诗。你划船太多了,运动太多了。你应该常常用心作诗,分出学诗的心思去管闲事,真是太可惜了。
把你的时间奉献给诗神吧!做一个健全的人是非工作不可的,你的最大缺点就是没有工作。不明白这个,无论怎么说都是枉然的。
做一个艺术家,只有唯一的原则,就是一切都为了艺术。看,为作诗而看;听,为作诗而听;想,也为作诗而想。你也应该如此。
与此同时,布耶则鼓励莫泊桑继续努力写诗,并要求他每个礼拜天下午都要把新写的诗拿给他点评。
莫泊桑渐渐了解了布耶的人格。福楼拜告诉了他布耶不为人所知的部分:布耶的家人强迫他学医,但他不屈反抗,把财产让给两个妹妹,自己埋头写作诗和剧本。他以担任拉丁语和法语家庭老师的收入,过着清苦的生活。
而布耶也告诉了莫泊桑福楼拜的一些秘密:1840年《诱惑》初稿完成的时候,福楼拜花了3年心血,像囚犯一样,专心于这本著作,然后将它交给布耶和另一个叫马克西·姆·狄·冈的人去批评。
布耶说:“他把原稿丢在我的头上,以夸大的动作叫道:‘假使你们狂热之余,叫唤不出来,那么,不论拿出什么都引不起你们的感动。’他预定4天时间让我们听他阅读,事实上正好花了这些时间。每天从中午至16时,20时至午夜零时让我们听。读完最后一行时,他说:‘喏,坦白将你们的想法告诉我。’我回答说:‘我想,应该抛入火中,再也不必把它捡起来。’啊,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可怜的福楼拜,他是谦虚的。”
布耶对莫泊桑重点指出:
必须找出一个主题,接着要找出可以实现这个主题的时机,非从你自己身上发现必要的力量不可。那么,假定你把握了好时机。虽然那是没有人知道的。但要知道,100行好诗,就足够造成一个不朽的诗人了。
这两个人,通过他们淳朴而又明智的教诲,给了莫泊桑永远奋进的力量。同时,他和这两个父辈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869年7月18日,在莫泊桑正预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的最后阶段,这时,他收到福楼拜的信:
布耶猝然死去,仅47岁。
莫泊桑虽然早就知道布耶生病了,但由于学校的功课繁重,从两周前就无法到比欧雷街去探望他了。
布耶英年早逝,这突然打击的分量对莫泊桑和福楼拜来说是同样沉重的。
数天后,一个阴郁闷热的早上,莫泊桑和福楼拜、邦森,以及其他许多朋友,一起经过鲁昂古老的回旋路,送布耶出殡,经过圣女贞德被焚刑的广场、马少尔街、卢治马街,沿着3个尖塔和有歌德式烙画玻璃的寺院前进。
莫泊桑失去了在诗歌道路上为自己引路的良师益友。
福楼拜当年“桃园三结义”式的知心朋友先后早逝了两人,他好不伤悲。就这样,再也没有人向他启示写作的线索,再也没有人做他的第一读者,再也没有人对他发表一针见血的评论了。
福楼拜在布耶死后不久致乔治·桑的信中,像孤鸿一样哀鸣:
我一点也不觉得需要写文章,因为从前我写,只为一个人看,如今他去世了。
所幸的是,莫泊桑和福楼拜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慰藉;福楼拜对莫泊桑的慈父一般的友谊与日俱增。在捍卫亡友布耶身后的荣誉、为建立布耶纪念碑而奔走呼号的日子里,福楼拜同时毅然独自挑起了培育莫泊桑的担子。
福楼拜深知莫泊桑的为人,生怕他成为他父亲居斯塔夫·莫泊桑式的人物,所以总是适时鼓励和劝诱他朝好的方向发展。每当莫泊桑出现新的问题时,福楼拜总是积极引导他树立正确的人生态度,不可玩物丧志。正是在福楼拜的悉心教育下,莫泊桑坚定地走上了文艺创作的道路。
此后,莫泊桑一有时间就去看望福楼拜,福楼拜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了。莫泊桑也坦然地把一些习作拿给他,福楼拜都高兴地读了。
福楼拜以一个长者的睿智,发现了莫泊桑的困惑,并像父亲对待儿子一样关心这位缺失父爱的小伙子。福楼拜教育他遵守创作原则和规律,注意积累创作素材,养成良好的观察习惯。
为了使莫泊桑早日上路,福楼拜还亲自为他布置作业和练习,要求莫泊桑每次外出回来必定要写出“沿途所见”,并且要突出事物的特点和重点,不能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待莫泊桑有了一定进步后,福楼拜又提出严格的要求:
不要匆匆忙忙地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也不要急于发表。重要的是去发现别人没有发现、没有写过的东西。因为在全世界没有两粒沙子、两个苍蝇、两只手或两只鼻子是绝对相同的。
然而,福楼拜对莫泊桑也不是一味地溺爱。每当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因贪玩而不务正业时,总是严厉而善意地帮助他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不厌其烦地告诫莫泊桑,做人要有原则,做事要有分寸,不能随心所欲,尤其不能懒惰感伤。
他说:“应该像个坚强的男子汉那样对待自己,唯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坚强的男子汉。”
事实证明,福楼拜不仅是一位天才的作家,而且是一位卓越的导师。正是这位小说大师,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把莫泊桑引向小说创作的道路。
告别鲁昂赶赴巴黎
1869年7月25日,路易·布耶去世刚刚一周,莫泊桑依然沉浸在深深的哀思之中,便不得不乘上长途车,去100多英里外的康城参加中学毕业会考。
7月27日,莫泊桑在康城科学院顺利地通过了会考,获得文学学士学位,随即返回鲁昂。
因为会考既已通过,下一步就要进大学,为了儿子将来能有可靠的职业,父亲居斯塔夫和母亲洛尔已经达成一致意见,要莫泊桑去巴黎学习法律。
莫泊桑的表兄路易讨厌法律,他劝告莫泊桑绝对不要答应。但这事早在很久以前父母就已经说定了。
非学法律不可,布耶的死带来的悲哀,必须离开艾德路塔的无奈,这一切,都随着对世界中心、大都市巴黎的憧憬而慢慢变淡了。这样,莫泊桑在鲁昂与文学大师福楼拜常相聚首的日子就不多了。
他似乎决心在入学前的短短时间里迅速变成一个诗人似的,回到鲁昂以后,几乎无时不在写诗,没有一天不产生新的诗作。
不论莫泊桑的诗作如何多产,福楼拜总是耐心地替他一一评析。
“你给我带来的这些作品,证明你是聪明的。但是,年轻的吉啊,不要忘记,用布耶的话说,才华无非是长久的耐心。用功吧!”
“‘夜莺在近处的森林中歌唱,鹌鹑在远远的平原上和鸣。’你还这么年轻,而你的诗至少有50岁!从用功做起吧!”
但是,每当莫泊桑的习作中出现哪怕一个精彩的字词,福楼拜也给以称赞。但总的来说,福楼拜并不欣赏他的诗作。可是,在确信莫泊桑缺乏诗才之前,他不会轻率地下结论断送掉孩子的诗作之路。所以,他一再热忱地鼓励莫泊桑:用功,用功,再用功。
两个月时间转瞬即逝,10月大学即将开学,莫泊桑这才离开鲁昂,离开福楼拜,匆匆去艾德路塔向母亲告别。
离开鲁昂前不久,莫泊桑把一首小诗献给福楼拜,年轻的弟子对他所崇敬的导师的眷恋之情,跃然纸上:
请看那燕子飞去了,
它拍打着双翅远去。
但这忠实的鸟儿,总要飞回老巢,
当冬日的严寒过去。
任兴致所至的人呀,
过着浪迹四海的生涯。
但他永远怀念着故土,
那里遗留着他的童年和祖先的尸骨。
当他感到岁月冻结了他遨游的浓兴,
他会悔恨,倘若明智些,
会重返故乡寻觅恬静幸福的时光。
莫泊桑就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克鲁瓦塞。福楼拜一直送他到栅门外的公路边。临别时他们再三相许要尽早再见。为聆听自己敬慕的大师的教诲,莫泊桑决不畏惧长途奔波之苦到克鲁瓦塞。同时,福楼拜在巴黎有一处寓所,他每年都到那里小住几次,以宽释写作的劳顿。他说他可以去巴黎,那时莫泊桑可就近找他。
莫泊桑现在来到了这个世界中心的中央,从吉姆纳兹穿过彭奴威大路到马德伦寺院,一般称为“普鲁华尔”,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是个名闻遐迩的地方。
大蛋白颜色的球体中闪光的煤气灯吹动长长树枝的微风,从路上发出的吵闹声、大时钟的钟声、口哨、奏着耳熟曲调的风琴声,流动商的叫卖声,路上阔步而行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是大都市不间歇的无形大流动。
1869年10月,莫泊桑开始了在巴黎法学院的学习生活。他住在蒙赛街2号楼下的一个小房间里。父亲的住宅也在这座楼上。
18时,是普鲁华尔每晚醒来的时候。
莫泊桑显得很兴奋,巴黎,啊!巴黎,这是怎样一个大都市啊?!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觉得枯燥乏味。黑色与黄色出租马车垂挂着车篷气派地走着,与它们擦身而过的是那些坐着红男绿女的专用的公共马车。
有专卖皇帝御用品的大安店,有最新流行商品的吉尔店,以及普鲁华尔人视同裤子般不可缺少的制作手杖的魏尔雷店等,一直到22时仍然顾客盈门。
杜依尔丽皇宫的窗子整晚都亮着,皇宫里灯火辉煌,因为皇帝与皇后几乎每晚都举行豪华的舞会。据说,巴黎从前并没有这样喜气洋洋。在奥斯曼男爵手下,中世纪时代污秽的地区一扫而尽,漂亮宽阔的道路从市区纵穿而过。
而在这个阶段,莫泊桑出生时还在策划之中的第二帝国,已经到了它统治的末期。由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波拿巴于1852年通过政变建立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有过它表面繁荣的时期。其间,法国基本上完成了工业革命,科技、工交、城市建设等部门都取得长足的进步。但“辉煌”的外表掩盖不了第二帝国统治下劳动人民极端贫困化的事实。而19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第二帝国,正如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指出的:
在用欺诈和犯罪手段获得财物并荒淫无度地加以挥霍这一情景对照下,民众之贫困显得特别刺目。
法科大学生莫泊桑固然要啃书本,结合以往的案例研讨法律条文,但在这极度腐败的社会里,现实生活形形色色的罪恶事件层出不穷,也必然引起他的兴趣。他刚到巴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司机特罗普曼残杀一对农民夫妇和他们的5个孩子的案件。
12月30日,法庭宣判特罗普曼死刑,这个凶手竟还“风度翩翩”地向旁听者鞠躬致敬。
紧接着,1870年1月10日又发生了皇帝的堂弟皮埃尔·波拿巴亲王打死《马赛曲报》记者维克托·亚华尔的事件。在公众的压力下,皇帝不得不把这位亲王关进了监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