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生涯

作家的伟大就在于把一个人人都能想到的故事,以人人都想不到的手法表现出来。——莫泊桑

脱掉军装初入职场

为拯救濒于灭亡的祖国,为创造一个美好的社会,巴黎人民于1871年3月18日揭竿而起,举行了巴黎公社革命;经过72天可歌可泣的斗争,写下了法国历史上最壮丽的一章。

法国资产阶级政府在战争中的软弱和无能,给莫泊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透了政府的“作为”和空虚,他再也不愿意欺骗自己,再也不想成为喋血沙场的英雄了。

在整个公社革命期间,巴黎没留下莫泊桑的丝毫踪迹。他这一时期一直待在艾德路塔,多次出现在女歌唱家德拉格利埃尔夫人身旁。

不过,巴黎公社和凡尔赛资产阶级政权之间的大规模流血的阶级搏斗,牵动了所有法国人的心。莫泊桑对此也深感痛心,他要回家,他要摆脱噩梦般的军旅生活。

1871年7月,莫泊桑又回到巴黎。军队在普法战争中的无能早已令他痛心疾首;军队在镇压巴黎公社时表现的凶残,更使莫泊桑深感厌恶。按照即将通过的新兵役法,他还得再去炮兵部队服役7年,他再也无法忍受。

于是,莫泊桑在7月30日写信给父亲,大声疾呼:

如果过3个月才能找到顶替的人,我就砸锅了。因为,要是新兵役法在这3个月之内就通过,我就得进第二十一炮兵团当普通士兵,那将比在后勤处还糟糕。

谢天谢地,居斯塔夫终于在9月里为儿子找到了顶替的人。莫泊桑终于在11月脱掉了那身使他窒息的军装。

1871年12月微弱的阳光下,莫泊桑正漫步在艾德路塔海滨。自从复员以来,他一直无所事事。这天,莫泊桑一回到家里,刚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看到父亲走了出来。他心里略感不快。

居斯塔夫上前握着儿子的手,“好久不见了,吉,你还好吗?”他那短短的脖子在领口一伸一缩,有些急躁不安。父母立刻就走进后面的小客厅去了。莫泊桑心里还充满着小时候的阴影,那种打击对他太大了。

这时,弟弟艾尔维走过来问道:“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爸爸回来了。”

“我早就知道了。”

门一开,洛尔走了出来,向莫泊桑招招手,“吉,你过来。”

莫泊桑走进小客厅,父亲正背朝着他,面向窗外眺望着。

洛尔对儿子说:“我希望你听听父亲所说的。居斯塔夫,你自己给儿子说吧!”

居斯塔夫回过头来,手摸胡须望着莫泊桑说:“你退伍以后立刻面临前途的选择。你虽然领了法学院第二年度的注册证,但现在你祖父已经破产。就是说,你每个月的生活费必须减少。我每月只能给你100法郎生活费。”

莫泊桑吃了一惊:“会有这么严重吗?”

居斯塔夫摆了摆手,继续说:“祖父的地皮和其他财产都必须卖掉,因此爸爸现在也等于没有了收入。仅剩的一点财产也寥寥无几。”

莫泊桑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问:“完全没有办法了?”

居斯塔夫绝望地说:“没有!”然后他习惯性地来回走了几步,又说:“我已经50岁了,但为了生计,也非得考虑找个工作不行了。”

一向过着花天酒地生活的居斯塔夫,除了画几笔画,写几首小诗,他还从未做过其他工作呢!

洛尔这时插嘴说:“吉,我只担心你不能继续学习法律了,希望不要中途辍学。但说老实话,我们恐怕已经无能为力了。”

莫泊桑意识到:这100法郎将是他全部的经济来源。靠这,他每顿午餐只能吃一盘荤菜,而平日他至少要吃两盘。温饱尚难保证,更谈不上娱乐和交际!迫于生计,他必须谋个职业。

这时父亲又说:“为了你,我已经请一些老朋友帮忙,在活动海军部粮食调查局的差事,我想不久就会有结果的。”

莫泊桑看着父亲在表他的功,就不耐烦地回答:“是吗?那太谢谢啦!”

说实话,他心里并不喜欢,无论是海军部或其他官场。他认为,官场是在破坏阶级和法规的两个大石之间粉碎希望、想象力、自由和个性的巨大石臼。等爬到次长位置上,人也已经老得什么也干不了了;等熬到部长,那就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居斯塔夫对儿子说:“希望你能理解,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好吧,爸爸。”

父亲又叹息一声说:“当然,见习的时候没有薪水,但重要的是打基础。不久大概就会有津贴了。当前我每个月只能给你这些,说不定有时还会不及时,所以……”

“我明白,爸爸。”

洛尔这时也劝道:“吉,我听说那里的公务不太繁重,可以挤出些时间来学习和写作。此外,位于国王街的海军部,离我们蒙赛街的住处很近,步行只需20分钟。”

“我知道了,妈妈。我会去做的。”

大家喝了一会茶,洛尔又把居斯塔夫叫到另一边聊了20多分钟,然后他就走了。

晚饭后,洛尔对莫泊桑说:“吉,你爸爸其实也够可怜的了。如果他懂得处世之道,一定很有成就。剩下的那一点点收入,一定已经变成那些女人的了。巴黎被围困当中,他还在努力寻找她们呢!刚才他说,他好像要到什么贸易公司去做出纳。”

3月20日,莫泊桑走进海军部办公大楼,开始了小职员生涯。不过,海军部人员早已大大超编,他只能一边义务工作,一边等待补缺转正。莫泊桑的职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与同办公室的那些老公务员们不同,年轻的莫泊桑显得体魄健壮。他皮肤略带田野上风吹日晒的痕迹,说话犹有诺曼底的乡音。他注意修饰,两端略微卷翘的上髭修剪得十分整齐,西装也总熨得笔挺。

早上,莫泊桑穿过海军部的院子,登上梯子,经过长廊,进入办公室,把帽子挂在帽架上。

“你好,吉。”

“你好,巴斯。”

“嘿,吉,早!”

“早,菲斯达!”

早晨,一进办公室,相互间先是一阵干巴巴的问候。

“今天天气怎样,吉?”

“还可以,很暖和,巴特维亚。”

莫泊桑换上西装,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书放在桌上,然后走到隔壁的房间。这里也是幽暗的,只是有一扇玻璃窗,虽然落满了灰尘,但正对着院子,能够透进一些光线。靠墙是装满文书的柜子。海军部的桌椅多年来已经被磨得又光又滑了。

“公文多吗,吉?”

“差不多,巴斯。”

接着是一番千篇一律的寒暄。

收发员已将待办的公文分堆在每人的案头。莫泊桑回到座位上。大家把公文摊开,眼睛盯在公文上,但注意力却集中在办公室的入口。

门开了,科长推门进来。大家一齐起立说:“您好,科长先生!”

科长微鞠一躬:“诸位早上好!”然后,他神气地穿过房间而去。

片刻之后,处长推门进来,大家再次起立,“您好,处长先生!”

处长微微点头:“大家早上好。”

处长同样流露着威严的目光走过去。

再过片刻,同事把门打开,司长走进来。

大家又连忙起立,提高嗓门,就像朗诵一样节奏分明地喊道:“你好,司长先生!”

司长鼻子里发出一声“嗯”,然后带着冷冷的微笑,昂首挺胸走过。

大家这才安下心来办公。只听见写字声“唰,唰,唰”,掀纸声“哗,哗,哗”。

科长大人坐镇在大办公室里,不时抬起那双审察的眼睛,透过夹鼻近视眼镜巡视一周。在7小时的上班时间里,这帮小职员,不要说偷闲,即使全部公文办完了,也要找点事来干干,做出一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样子。

直到下班的铃声响了,强打精神向司长、处长、科长先后三呼“再见”之后,他们才能伸一伸酸痛的腰,拖着沉重的双腿,蹒跚离去。

排遣乏味枯燥生活

就这样,莫泊桑开始了在海军部粮食调查局的工作。早在他进来之前,海军部的日子就是这样,而且这种日子可能将继续到世界末日。惯例成为永久不变的规则,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岁月偷偷溜走。

本来,莫泊桑是为了逃避饥饿的痛苦才当小职员的,但因此却为自己招来了失去自由的更大痛苦。文牍工作是这样枯燥难耐,办公室又只有朝院子的一面开有窗户,那院子狭小得很,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秒钟的飞燕”。

文牍工作没有一点生气和自由,一成不变的工作节奏,消耗着人的锐气,困顿着人的机体。不难想象,这种生活会使刚刚22岁、精神饱满的“脱缰的小马”何等烦闷。难怪莫泊桑在给母亲、给福楼拜、给朋友们的信中经常叫苦连天。

今天白天对我来说简直长得没完没了,肯定比我刚刚在艾德路塔度过的两周还要长。我是12时30分上班的,现在才16时,我却仿佛在这里至少关了10个钟头了。

海军部正在一点一点把我毁掉。每天7个小时的枯燥工作完了以后,简直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没法消除那使我精神痛苦不堪的劳顿。我想给《高卢人报》写点专栏文章,挣几个钱。可是办不到,一行字也写不出来。我真想趴在稿纸上大哭一场。

这里是使人类变成化石的地方。从22岁进来,到60岁时装着假牙,患着坐骨神经痛,一只脚已踩入墓穴。而在这当中的漫长岁月里,只遇见结婚、生第一个孩子和父母死亡4件事而已。除升官以外,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不过,莫泊桑的职员生涯总还算顺利,从部直机关到殖民地司、给养司、人事司。随着工作的变动,他的境况也不断小有改善:1872年10月,他成为编外科员,月薪125法郎,每年还有150法郎的奖金;1874年3月,他转为四等正式科员,同时提薪一次;1877年,他再晋一级。可见他尚能应付差事。

除了一年的行伍生活,莫泊桑一生中唯一的固定职业就是职员。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一位作家比他更深切地体察过小职员生涯给人的磨难了。他最了解那形式简单、机械、内容重复乏味、节奏一成不变的伏案工作是何等麻木人的意志,消耗人的锐气,困顿人的机体。他把国王街的海军部机关大楼形象地称做“办公牢房”、“由苦役犯划动的‘楼船’”,还说小职员走进这机关大楼,就像“罪人前来投案自首”。他感慨万千地写道:

人们20岁时第一次走进这楼船,一直待到60岁或者更老,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整个生命都是在同一间糊着蓝色壁纸的狭窄而阴暗的办公室里度过的。

他们年轻时走进那里,满怀热切的希望,年老时从那里走出,已行将就木。在每天都要为生活而苦斗的各个阶层、各类劳动者、各种人中,职员是最可悲、最不幸的。

正是基于这种切身经验,莫泊桑才得以在日后写出一大批反映小职员生活的精彩作品。

调剂海军部单调而漫长的时间的,是千变万化、可爱而又散出臭味的塞纳河。莫泊桑以十分的热情爱着塞纳河,这条河使他感到自己活着。这条河给他勇气、年轻和精神上的自由。

在上班时间,莫泊桑是个无精打采的公务员,而在工作之余,他却精神十足。在海边长大的莫泊桑,像鱼儿一样离不开水。在巴黎西郊塞纳河河套地带划船,成了吸引他整个身心的“唯一的、巨大的爱好”。

每星期六傍晚,当海军部的钟敲响6下时,莫泊桑就迫不及待地奔下梯子,回到他在蒙赛街的住所,几分钟后从那里出来时,已判若两人。整齐雅致的西服换成了轻软鲜艳的便服,步履轻快得仿佛去赴情人的约会。

他急匆匆赶到罗怀耶街,去找在鲁昂中学时的老朋友罗贝尔。在莫泊桑刚刚进入海军部不久,他们就重逢了。

莫泊桑见到老朋友,就兴奋地叫道:“喂,罗贝尔,我想到柯纽老汉那里去。他答应过给我们一艘船,咱们去看看还能不能用了。”

“好啊,那我们就可以到小岛上去探险了!”

“那当然。”

于是,两个人兴奋地穿过街道上的人群,匆匆地奔向离住处不远的圣拉萨尔车站,去搭乘6时20分开往阿尔让特伊的火车,到哥隆布下车,然后再徒步走到马朗特岛。

一边走着,莫泊桑一边说:“罗贝尔,老是借华涅老头的旧船使,也真是没劲,是吧?”

罗贝尔说:“真是这样。”

“那我们买下亨利那艘小船怎么样?昨天看一了下,很不错。”

“上哪去弄钱?”

“就是说嘛。不过,亨利会让我们先欠着,而且雷昂和汤姆大概也会入伙。”

“那就太好了。吉,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船……”

莫泊桑和罗贝尔把这班火车称为“公务员火车”,因为它又长又慢,在郊外每一站都要停一下,又挤进一些因要放下穿着不合身的裤子、或因运动不足而大腹便便的那些男人。

坐在这班车上,莫泊桑又会想起办公室、文书柜和积满的尘埃。

火车慢慢地爬着,好不容易才抵达塞纳河畔郊外的小村亚江多威。他们俩刚刚走下火车,就看到3个精神旺盛的年轻人两只胳膊支在栅栏上,向他们打着招呼:“嗨,欢迎你们。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就不能早点?以为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吗?”

莫泊桑和罗贝尔纵身跃过栅栏,亲热地和看门的人打了个手势,就挽着那几个朋友走远了。那3个青年是礼拜天在亚江多威结识的划船爱好者,他们一见如故。

一边走着,罗贝尔就说:“吉想买下亨利的小船。”

那3个朋友齐声反对:“不行,他说要30000法郎呢!你是不是在海军部憋疯了?那不如干脆买艘汽轮好了。”

莫泊桑生气地叫道:“闭嘴!你们以为亨利随时都会借给我们船吗?要不是我,人家还不愿意卖呢。”

又有人叫道:“我今晚只想去喝酒。”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亨利一定是在桑波杰的店里,到那就能遇到他。”

于是,他们走到塞纳河畔,踏上拖船道。那里有两三家为礼拜天的游客而设立的廉价餐馆,门面上都挂着招牌,上写:结婚会场、宴会场、社交室、酒吧及其他。

塞纳河里浮着各种形状的船只。

农民们那红瓦屋顶的寒酸房屋从河边一面延伸而去。他们狭窄的耕地,就在河畔工厂的后面。

莫泊桑和4个朋友来到河边一个叫做“布基马特洛”的旅馆兼酒吧。这是有钱人不会来的地方,但是,辛苦的船主、粗鲁的水手、妓女、流浪者、码头工人、女工等却都集聚到这里,热闹非凡。

他们刚一走进去,吵嚷声立刻就充塞了耳膜。莫泊桑心里叹息道:“这就是人生百态!”

他们看了一圈,亨利并不在这里,莫泊桑说:“我们走吧,亨利这家伙可能又去试验他的船了。”

他们不顾那些女郎的纠缠,没有付账就走了出来。

莫泊桑他们5人来到河边找到亨利,把船划入河中,一会疯狂地划着桨,一会儿又让船随波逐流,或逆流而上,或跳入水中游泳,在草地和泥巴中呐喊、狂奔,肆意地挥洒着青春,消磨多余的精力。就这样,他们一直疯到深夜。

莫泊桑给大家说着海军部这个养着懒散动物的“公园”里的种种滑稽事,把大家逗得笑出了眼泪。他们高声唱着粗俗下流的歌。

最后大家商定,如果亨利同意让他们在一年内分期付款,那就合伙买下这艘船。

亨利提出他的疑问:“但是,吉,如果在该付款的日子你们却拿不出钱来呢?”

雷昂说:“你还信不过我们!”

汤姆也强调说:“放心吧,少不了你的钱。不信你去问桑波杰,让他说我们是什么人。”

莫泊桑笑着说:“最好还是去问桑波杰的太太。”

大家都大声笑了起来。因为桑波杰老板有张甜嘴巴,最会奉承客人。

亨利妥协了:“那好吧。不过,在所有款项付清之前,就算你们把船搞坏了,也分文不少付给我。”

几个人都有些生气:“我们怎么会搞坏自己的船呢?”

“好,就这么说定了,成交!”

大家都高兴起来。他们把亨利抬到布基马特洛酒吧,把亨利放在椅子上,又把椅子抬到桌子上,大声喊道:“桑波杰,酒!”

大家喝着酒,接着兴奋地议论。

“我们必须给船起个好名字。”

“对。”

他们回头一看,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是四五个画家,莫泊桑对着印象派代表人物西斯雷说:“喂,西斯雷,我们买了一艘新船,替我们取个名字怎样?”

西斯雷说:“就叫‘如意女郎号’。”

莫泊桑不同意:“不行,我们又不打算在船底开洞。”

大家都笑起来。

又有人说:“那叫‘郊外之燕号’,如何?这首歌当下最流行了。”

人们一起起哄反对。

莫泊桑伸手平息了大家的吵嚷说:“我看就叫‘树叶号’吧。”

大家齐声喝彩:“好!”“不错!”

莫泊桑用力敲打着桌子:“诸位安静些,我提议,为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我们一起来为新诞生的‘树叶号’干杯!”

有人跟着高叫:“还有船员们。”

于是大家一起举杯祝贺:“为‘树叶号’干杯!”

冗员生活放荡不羁

塞纳河是那么美丽、静谧,那么富于变化!莫泊桑沿着开满野花的河岸散步,躺在茂密的草地上沉入深远的幻想,真如同置身梦境。那照亮了颤动着的流水的银白色月光,那给绿茵和玫瑰突然染上新的生机的第一束朝阳,将永远投射在莫泊桑记忆的屏幕上。

不息的流水带走了巴黎的一切污秽,也冲刷了莫泊桑这一周间在“办公牢房”里的全部积郁。

莫泊桑在塞纳河上度过的生活又是多么疯狂!他们凑钱买的“树叶号”这艘船不算大,但船体沉重,莫泊桑却能独自轻松自如地驾驭它。他是划船的好手。

不久后,他和朋友们在马朗特岛上游不远处阿尔让特伊的“小水手”咖啡馆租了一间顶楼,和一帮年轻人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群居营。阿尔让特伊以产芦笋著称,这群居营就起名“芦笋国”。莫泊桑成了“芦笋国”的君主。

后来,莫泊桑和几位伙伴又迁往下游的勃松,建立了一个以莫泊桑为主席的“克雷比特联盟”。

莫泊桑在伙伴中享有如此的权威,是因为他具有令伙伴们钦佩的多方面的才能。他还是远足的健将。

在不适于划船的季节,他便徒步旅行。

1875年9月的一天,莫泊桑为了游览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竟然步行了60多英里!

莫泊桑的勇武在伙伴中也是出名的。在“芦笋国”,他每天清晨同一个叫布朗的伙伴练两小时剑术,失败的总是布朗。

有一次,他们几个在萨特鲁维尔划船,停船登上河岸时,见一个大力士正在摆擂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莫泊桑拨开人群,上前较量,只几个回合,就把那大力士摔倒。

莫泊桑当时只有20多岁,但他与女人的交往,其实由来已久了。

早在他17岁时,他由于给与之关系暧昧的表姐写了一首情诗而被神学院开除。在艾德路塔时,少年莫泊桑同14岁的约娜那样的本地姑娘“恋爱”,几乎“攻无不克”。

在莫泊桑的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发现艾德路塔海滨生活给他留下的美好记忆。

第二天天刚亮,约娜就起床了。

她等候父亲,因为他穿着起来需要更多的时间。然后父女俩踏着朝露,穿过田野,走进鸟声啁啾的丛林。子爵和拉斯蒂克老爹已经都坐在拴船用的绞盘上了。

另外两个船户帮着把船拖进水里去。他们用肩膀抵着船舷,使出全部力气把船推出去。在海滩的砂石上要推动船身是十分费劲的。拉斯蒂克用涂了油的圆木棍塞到船身底下,然后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拉长嗓子,有节奏地喊出“嗨唷嗨”的声音,使大家跟着他一起用力。

当船已推到斜滩上时,一下就轻松了。小船顺着圆卵石滑下去,发出撕裂布匹似的响声。船在激起泡沫的小浪花上停稳了,大家就都上了船,坐定在长板凳上。那两个留在岸上的船户便把船一送,推向海面。

从海上吹来阵阵微风,使水面漾起片片涟漪。帆扯上了,略微鼓着;小船在微波上静静地滑行。

他们已远离海滩。一眼望去,地平线上水天相连。靠陆地的一面,陡直高耸的峭壁在脚下的水面上投出一大片暗影,只有浴在阳光下的小片草坡在黑影上形成几个缺口。

远处,在他们身后,望得见棕色的帆船正在离开费冈白色的码头;往前看时,有一块圆而带孔的山岩,样子非常奇特,就像一匹大象,把象鼻伸进水波中。这正是艾德路塔的入口处。

海波的荡漾使约娜感觉有点眩晕,她一手攀船舷,目光眺望着远方。

这就是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一生》第三章,少女约娜和未婚夫于连·德·拉马尔子爵在约娜之父德沃男爵陪同下,乘拉斯蒂克老爹的船前往艾德路塔的一段。没有对海上生活的谙熟和热爱,是写不出这种精妙之笔的。

只是在对来艾德路塔度假的巴黎姑娘的追逐中,莫泊桑就不那么称心了。

一年夏天,艾德路塔来了个叫法妮的巴黎姑娘。这姑娘不但美丽,而且笑得那么开朗,身上还散发出异样的香味,简直令莫泊桑着迷。他给法妮写了好多情诗,有的满含着甜蜜的柔情,有的流露出失望的苦味。

莫泊桑终于鼓起勇气约法妮幽会。到了约会的时间,法妮迟迟未来,他便找上门去,还离得很远,他就听到法妮在向别人大声宣读他写给她的情诗!

在塞纳河上的划船爱好者中,莫泊桑最亲密的伙伴有4个:两个是鲁昂中学时期的老友“高帽子”潘松和“蓝矮子”封丹,另外两个外号叫“蛮力”和“独眼龙”。他们5人共同使用“树叶号”,共同生活在一个群居营里。

在这些放荡不羁的年轻人眼中,船上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不仅是一种装饰,而且是一种兴奋剂,能使他们快乐,令人陶醉,让他们疯狂。他们别出心裁地把这种女人称为“舵手”。但适合这群“狂人五少爷”要求的“舵手”不多,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另聘他人。

当然,也有例外。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独眼龙”带来一个外号叫“苍蝇”的娇小、活泼的女人。她不漂亮,但她什么疯狂的事都干得出,因此第一天就讨得5个伙伴的喜欢。从此,“苍蝇”每个周末都跟“树叶号”在塞纳河上游荡。

3个月过去了,“苍蝇”突然愁眉不展,原来她怀孕了。5个伙伴信誓旦旦,决定共同承担起父亲的责任。

不料有一次,船尚未紧靠河岸,“苍蝇”就向岸边跳去,落入水中。她虽免一死,胎儿却因小产没保住性命。

然而,这个荒唐透顶的故事,却是莫泊桑自己当时生活一个侧面的真实写照。通过这段插曲,莫泊桑19世纪70年代放浪形骸的生活略见一斑。莫泊桑日后从自己这段经历中直接间接汲取了许多中短篇小说的素材。

法国资产阶级的淫靡,在七月王朝时代就达到骇人听闻的程度。

这享乐变成淫荡的恶劣风气,在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时愈演愈烈。

这种生活,一方面丰富了莫泊桑的生活,开阔了他的视野,为他日后的创作奠定了生活基础;但另一方面,也使他养成了我行我素、追求个人享乐的坏毛病,并影响了他的一生。

若不是这样,他该能多写出多少情操美好的杰作!

工作之余坚持文学

19世纪70年代,正是莫泊桑为在文学上成就一番事业而苦心磨砺的年代。这个过程对他来说是特别曲折而又艰难。

在海军部的工作中,困扰莫泊桑的不仅是办公室的劳顿,还有无可奈何的寂寞和闲适,然而莫泊桑却满怀信心。他的文学志向没有片刻动摇,他的写作练习没有一日间断。尽管海军部的公务占去了他很多时间,可他还是能见缝插针。为了排遣多余的时间和孤寂,莫泊桑在闲暇时间里开始搞创作。

可这是不被允许的,他曾经因此多次被上司点名批评。

有一次,科长冯奇先生见莫泊桑低头不语好半天,知道他又在写东西,就十分不满地对莫泊桑说:“您在做什么,莫泊桑先生?我很少见您这样积极过!莫泊桑先生,您是由国家付钱替国家办事的。”

莫泊桑勉强辩解道:“但是,先生,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了。”

冯奇严肃地说:“在7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我明确禁止您干公务以外的事。”

莫泊桑也略带不满地说:“可是,先生,我现在已经没什么事可干了。”

冯奇对他这种态度很生气,他大声说:“那就把我们10年的公函拿出来,读一读,这对您有好处。”

刚开始,莫泊桑还虚心接受上司的批评,认为他这是履行职责。但到后来,他发现上司们对人一套对自己又是一套,就在人前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批评他人的时候,他们自己却在干着更为恶劣的事。他们与女职员打情骂俏,甚至做下流的事,但回过头来却在职员面前装正人君子。

莫泊桑一直痛恨这种阳奉阴违的人,觉得与他们相比,自己活得更坦率。所以,他也就不再理会冯奇先生的“谆谆教诲”了。

为了使自己的工作更出色,不让上司挑出毛病,莫泊桑严格要求自己。

但是,冯奇先生仍然不放过他。在一次大会上,他避而不谈莫泊桑办公之辛勤、快捷,反而大加训斥:“这里我不得不谈到莫泊桑先生。身为国家雇员,莫泊桑都干了些什么?他在公事文件下面藏着稿纸,以办公为幌子,一心营私,真是利欲熏心!”

冯奇先生或许认为仅仅从行政角度加以痛骂,不足以使这位部下“浪子回头”,于是他以文学行家的口吻对莫泊桑大加讽刺:“那么,再让我们看一看莫泊桑先生的才能吧!他近来正忙于中、短篇小说的写作,也许他还有写长篇小说的雄心壮志。可是据我看来,他可能根本不了解什么是小说。”

莫泊桑退伍以后,母亲一直在为他的未来而操心。小儿子艾尔维喜欢种植花木蔬菜,愿意待在乡间做一个农民也倒罢了。但洛尔知道,吉是在文学上怀有远大志向的,他将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1872年1月29日,洛尔在给老友福楼拜的信中忧心忡忡地写道:“吉要找到适合于他的道路,也许就困难得多了。”

莫泊桑脱下军装以后,立刻恢复了因战争而中断的对老师福楼拜的每周拜访。虽然塞纳河上的浪游令他迷恋,然而福楼拜大师的吸引力胜过这一切。

福楼拜来巴黎,莫泊桑每星期日都是慕柳街4号的座上客。即使福楼拜住在克鲁瓦塞,莫泊桑也远道赶去,几乎一周都没有爽约。好在海军部职员乘火车只需打1/4票。

每当这时,福楼拜总是很开心,他拉着莫泊桑的手,“到这里来。”说着就把他带着窗前,一面点头,一面细细地注视着莫泊桑的脸,眼中却充满了怀念的神情:“难得难得,不错,你已经长得和已故的阿尔弗莱德一模一样了。听你母亲说过了。”

两家的世交且不说,单是大师的慈祥、睿智,门徒的聪慧、刻苦,就足以把这一老一小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在慕柳街福楼拜家里,他与往常一样,穿着褐色便袍。在公园玩耍的孩子们的声音,从窗口传进来。

福楼拜问:“仍然还在上班吧?”

“是的,最近被任命为事务官,以后在海军部印刷科。”

“知道了,知道了。”

莫泊桑补充道:“是内务部辅佐股长。”

福楼拜故意张大了嘴巴,露出高兴或厌恶的神情:“真有意思。印在你的名片上好了。”

接着,他又故意庄重地问:“究竟是怎样一种工作呢?”

莫泊桑沮丧地回答道:“那是粮食调查局的一个部门,我的工作大概是核对文书,检查每天从国立印刷局送来的公文程式和印刷品,交给接受请求的各部门。其实,这种工作顶多只需要小学六年级的水平就可以胜任。”

福楼拜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莫泊桑无奈地说:“而为了这责任重大的职务,我接受1650法郎的年薪。”

福楼拜冷笑着说:“那是你甘愿固守清贫的生活喽?”

两个人相对无语,沉默了一会。

福楼拜再次打破沉寂:“可怜。我同情你,真的同情你。喏,坐下吧,要喝咖啡吗?艾密尔,给我咖啡和香烟。”

为了寻找适合于自己的道路,莫泊桑在广阔的文学领域里展开了全面的攻势。他不知疲倦地习作诗歌、戏剧和小说。福楼拜对他的作品一如既往地细加品评。他对莫泊桑的各种尝试都给以鼓励,从不轻率断言他只能作哪种抉择。

福楼拜严教莫泊桑

莫泊桑一边勤勉工作,一边辛勤创作,并不间断地得到福楼拜的严格教导和培育,并且经常去福楼拜家里。

有时,福楼拜刚回克鲁瓦塞,莫泊桑的信便接踵而至:“我亲爱的先生和朋友,我们每周的倾谈已经成为我的习惯和需要。我禁不住要在信中再和你唠叨几句……”

而福楼拜要赶往巴黎时,他还没从克鲁瓦塞动身,约莫泊桑在巴黎住所会晤的信已先期寄到:“我的小老头,已经说定,这个冬天,你每星期日到我家吃午饭。那么,星期日见。”

诗歌是莫泊桑最驾轻就熟的行当。他想成为诗人的鸿鹄之志远未泯灭。他的诗艺的确日益成熟、老练,他的诗作尤以清新、自然见长。

有一次,两个人聊了一会洛尔和布耶的往事。然后福楼拜就让莫泊桑拿出他的新诗来给他看。

福楼拜一边看着,随口点评。他停了一下,抬头问莫泊桑:“你最近在读谁的作品?”

莫泊桑回答说:“嗯……拉马丁的作品。”

福楼拜追问道:“还有谁的?”

“莱康特的。”

福楼拜点点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指着其中一首说:“这个明显看出就是莱康特的。”

他又随手抽出几首诗,“你为什么要去模仿别人呢?你一直都没有找到自我。你看看,这个完全和谢尼耶一样,而这个又像拉马丁。喏,这个则像雨果。”

莫泊桑有些不知所措,他喃喃道:“可是,这些人都是大诗人大文豪啊。我想……”

福楼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对你而言,不能每一个人都是大文豪。这事要牢牢记在脑子里,知道吗?如果想在一页纸上表现你的个性,最重要的是发现方法。不能找出样本,或模仿别人。对任何人都不能佩服。能理解吗?你有两只眼睛,好好利用它吧!你自己有舌头,为什么要借别人的舌头说话呢!尽快忘掉拉马丁和其他人。听着,我要看吉·德·莫泊桑的作品时,是要听到莫泊桑的声音,而不是去唤醒拉马丁亡魂的巫师的声音。”

莫泊桑冷汗直流,惶恐地答道:“是。”

福楼拜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宽大的袍子带起一阵阵冷风。

莫泊桑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此说来,这些都毫无价值了?”

福楼拜说:“也不能这么说。看得出你是下了一番苦心的,但差不多是三流的作品。不过也不必丧失信心。因为你不缺乏聪明,头脑灵活。我并非虚夸,的确是这样。因为你写这些也相当刻苦用心。但不能因为刻苦用心,就认为这些作品是优秀的。如果这样说的话,那就该永远抛弃旧观念和产业时代的一些糟粕。你看看蒲丰,写东西的时候非得思考、体会,同时推敲每一个措辞。你不要想到一下就成为拉辛或柯奈耶。”

福楼拜突然住口不说了,他微笑着翘起了长长的胡须。他走近莫泊桑,两手抱住他的双肩,安慰他说:“我就是一个老怪物,我对你说话不客气,是因为太爱你,恨铁不成钢。你要像原谅你父亲一样原谅我。你已经走到了艺术道路上最艰难的路口,而且比以前看得出有明显进步了。要耐得住性子,永远都要保持这种耐性。同样,我也一直在进行这种磨炼。你愿意与我同路吗?”

莫泊桑满怀尊敬地点了点头。

福楼拜换了一种口气说:“其实,你不必灰心,你这里所写的,比高蹈派那些家伙们要好得多。”

莫泊桑不敢相信:“您说的是真的?”他知道,高蹈派是最近流行的诗人社团。

福楼拜重新拿起诗稿,“孩子,我骗你干吗,只是,比如这个,你来看‘消失’就不如‘没人’恰当。”

莫泊桑深有所悟:“嗯,不错。”

福楼拜又指着一个地方,“这里加强语气比较好,你看这样一改是不是更好?”

莫泊桑敬佩不已:“真的,的确好多了。”

福楼拜又皱起了眉头:“这里用‘遥远’不行,应该改成‘讽刺的回声’,这样是不是文章就紧凑多了?”

莫泊桑一直注视着老人家那些圆圆的大红脸,和那微微突出的、由于专注而闪烁着光芒的蓝色眼睛。心里对这位文字魔术大师崇拜不已:“真的,简直棒极了。”

福楼拜却又换上一副严厉的面孔,“你再说一遍!”

莫泊桑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真是棒极了!”

福楼拜的眼中突然溢满了热泪,他紧抱着莫泊桑的肩膀,神思有些恍惚:“让我拥抱你,每次见到你,我这颗苍老的心就会猛烈地跳动,就仿佛当年与阿尔弗莱德在一起一样。”

文朋聚会其乐融融

凡天下做母亲的,总有些偏爱儿子的诗才。洛尔请福楼拜对儿子的诗作发表意见,以确定他是否可以用诗歌创作安身立命:

您知道我多么信任您,您的见解也就是我的见解,我一定听从您的意见。如果您说“可以”,我们就鼓励这好孩子走自己最爱走的路;但是如果您说“不行”,我们就送他去做假发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自从《包法利夫人》问世以来,道貌岸然的资产阶级评论家们曾不止一次地指控福楼拜“有伤风化”。他已经看透了这社会的虚伪,再也不愿发表什么东西了。

1873年2月23日,福楼拜在信中心灰意懒地向洛尔倾诉道:

我对一切都反感到了极点,尤其是所谓战斗文学。我已决心不再发表什么东西。为那些趣味高雅的人活着并不比这更好。

不过,对于莫泊桑的写作前途,福楼拜却是这样回答洛尔的: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鼓励你的儿子对诗歌的兴趣,因为文学可以安慰许多不幸的人。也许他有一点天才,谁知道呢?他写的诗作还不够多,我还无法预卜他在诗歌方面的命运。我认为我们这个年轻人有点儿浮,写作还不够刻苦。

我很希望能看见他写一部长些的作品,哪怕写得不好也无妨。他给我看过的诗,比帕那斯派的诗人们迄今所发表的一切作品都好得多。持之以恒,他一定会表现自己的特色,和某种别具一格的视觉和感觉方式。

有一个周日,莫泊桑正与福楼拜交谈时,暖炉上的钟突然敲响下午一点。莫泊桑知道,福楼拜每个周日下午一般都会有客人来访,于是便说:“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告辞了。”

福楼拜却说:“不要紧,你尽管留下来,或许这对你会有帮助。”

福楼拜走进另一个房间里,换上花纹背心和漆皮鞋,打扮得整洁而庄重。他走到客厅里,但却在地上做了好几个滑稽的芭蕾舞步。

这时,门铃响了,福楼拜亲自去开门。

在大门口,福楼拜就热烈地抱住了一个大汉的脖子:“屠格涅夫,欢迎你!”

屠格涅夫却痛苦地抱怨:“我最近患了痛风症,很痛苦。”

说着两个人就走进院子,屠格涅夫拖着一只脚。圆脸,白色波纹的胡子挂在下巴上,上唇则是黑色的胡子,头发随便向后梳着,身躯伟岸,这正是传统的俄罗斯贵族形象。

屠格涅夫是深受欧洲作家们仰慕的文学巨匠,他来到法国已经十来年了,渐渐地也养成了一些法国式的举止,但仍然保持着俄罗斯文学家的固定习惯:一连几个小时都坐在沙发上谈论文学、革命和艺术。他当时就整天坐在他那古董式的豪华公寓四楼的沙发里。

两个人走进客厅,福楼拜指点着说:“来,你坐这边,这里比较舒服。”

屠格涅夫果然就走过去立刻坐下了。

福楼拜又向屠格涅夫引见莫泊桑,“这个孩子在海军部做事,一直学着写诗,不过现在想要写小说了。”

莫泊桑一愣。他已经写了十年诗歌,可以看得出,他是在用散文想,用韵文写。他在这方面实无天才,也许连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了。福楼拜当然也已经注意在这方面提示他。

屠格涅夫马上兴奋地说:“这和我走的路一样啊!嗯,完全一样。这真是太有趣了。”

福楼拜冲莫泊桑眨了眨眼睛:“是啊,我也感觉很有趣。”

屠格涅夫继续说:“我当年辞掉公务员的工作,我母亲气得不得了,断绝了我的粮食供应,也不再给我一文钱。我这样说母亲虽然很痛心,但她老人家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暴君。”

福楼拜中止了屠格涅夫的感慨,他换了个话题:“喂,给我们朗诵一下《春泉》吧!”他又转头嘱咐莫泊桑,“这是很优秀的作品,从如何写小说这一点来说,你肯定会获益匪浅。”

之后,门铃声不断地再次响起,半小时之内,客厅里陆续进来了好几位文学家。

像木桶一样的身躯上安放着一个圆脑袋、朝天鼻子架在蓬乱的胡子上的自然主义文学领袖、小说家左拉,不停地眨着近视眼向福楼拜叫道:“上次那个英国人住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是詹萨还是叫杰克森?”

“叫詹姆斯。你说的是亨利·詹姆斯吧?”

“对对对,就是詹姆斯。”

福楼拜笑着纠正道:“他不是英国人,他是美国人。”

左拉说:“不管是哪国人啦,反正他答应给我目录的。”

福楼拜耸了耸肩膀说:“是为了科学研究吗?你是最容易发现科学的人了。”

左拉的圆脑袋费力地点着:“当然了。”

当福楼拜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学生莫泊桑时,左拉也把他身旁年轻的弟子介绍给大家:“这是我的学生鲍尔·阿莱克西。”

莫泊桑注意看了看鲍尔,他脸色呈橄榄色,厚厚的眼皮把两眼挤成了一条缝,两排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他们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客厅里人声嘈杂,大家谈笑风生。

一个脸形酷似贵族,黑眼睛,有着浪漫风度,头发花白,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暖炉旁,福楼拜把莫泊桑拉到他跟前说:“吉,这位是历史学家、小说家爱德蒙·龚古尔。”

爱德蒙伸出两根手指碰了碰莫泊桑的手,然后轻轻拍了拍莫泊桑的后背以示喜欢。莫泊桑注视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他眼镜后面的大眼睛闪着任性坚毅的光。

而长着瘦长的山羊脸的都德一直是话题的主持者,他模仿着拿破仑三世的语气,让大家都忍俊不禁。

都德是这群作家中最富有的一个,爱德蒙称他为“阿拉伯酋长”。

屠格涅夫招呼左拉:“左拉,你到这边来,我告诉你个有趣的话题。”

左拉拿出本子,走到屠格涅夫跟前。这是左拉的习惯,他在社交界聚会时,连最细微的事都记在本子上。因此,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事都会被他记录在册。

屠格涅夫说:“嘿,彼得堡《欧洲通信》需要文学通信员,怎么样?有兴趣干吗?”

左拉虽然写了划时代的小说,但销路一直不太好,他问:“是这样,会挣钱吗?”

阿莱克西正在莫泊桑身边,莫泊桑拿眼神示意着客厅那侧一位年轻英俊的金发青年,问阿莱克西:“那个人是谁?”

阿莱克西回答说:“那是卡基尔·孟德斯。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下。”

莫泊桑接着问:“他是做什么的?”

“是写诗的。出生于波尔多,他的妻子是德菲尔·哥提耶的女儿。他办了几种杂志,很有才气。听爱德蒙说,他的外公是位看守,而他的父亲是个政治犯。”

莫泊桑问:“爱德蒙知道他的详细情况?”

阿莱克西笑着说:“听说他的日记中,写着所有认识的作家的情况,包括我们。”

莫泊桑感到很有趣:“那他就这样站着一直竖着耳朵听着?”

阿莱克西小声说:“是啊。他像女人一样细心,刚才是不是用两根手指跟你握手?”

莫泊桑这才记起来,说:“不错。不过,我好像没有碰到,然后他拍了我的背。”

阿莱克西说:“嗯!如果你到他家拜访以示敬意,他可能会多出一根手指,但就不会再拍你的背了。”

烟雾更浓了,阿莱克西从嘈杂的声浪中穿过去,把孟德斯拉了过来。

孟德斯问莫泊桑:“阿莱克西对我说,你是诗人。”

莫泊桑笑道:“是啊,只是把读过的抄写下来罢了。”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孟德斯继续说:“我准备再办一个新的杂志,叫《文学共和国》。你是不是高蹈派的?欢迎向我们惠稿。”

莫泊桑有些犹豫。

孟德斯道:“我说的是正经事。”

莫泊桑回答说:“我很高兴。但是千万不能用真署名,那会激怒福楼拜先生的。”

孟德斯说:“这没问题,我们正好需要的是新人。”

角落里突然响起了哲学家、历史学家、批评家依波利特·泰恩的高声议论,原来,他们的话题已经转为政治了。

开始尝试文学创作

海军部印刷科正对着军部的大院,但比粮食局其他办公室都要暗得多。莫泊桑把脸贴在窗口,才能看到外面一点镜面大小的天空。

莫泊桑正坐在桌前计算着下一次假日。其实他刚刚结束了两个星期的休假,但好像只过了一瞬休假就结束了,远远没有尽兴。

外面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夏天还剩个尾巴,好像冬天就扯着这个尾巴追来了。今天早晨,公园的树木开始落叶,3时灯就亮了。莫泊桑想:“要是能住在一年四季都阳光明媚的地方有多美啊!”

科长在屏风那边的叫声打断了莫泊桑的思绪:“莫泊桑,这封订单给我说明一下!”

“是。”莫泊桑对这个地方已经讨厌到了极点。

周日的深夜,福楼拜书房的火光映出墙上两个大大的人影。福楼拜带着莫泊桑刚刚从玛蒂露德公爵夫人家中回来。

福楼拜很讨厌寂寞的夜晚一个人独处,今晚有莫泊桑,他感到很高兴。他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可以开始学习文学了,我正式收你为学生。”

火焰晃动着,映出莫泊桑兴奋不安的脸。

福楼拜传授给莫泊桑他切身的艺术奥秘:“对任何事都不要相信,驱除邪念,轻视精巧。天才是神赐予的,人所做的事只会磨损才能而已。天才比明晰的知觉更稀少,所以非遵从神所安排的命运不可。换句话说,就是舍弃私心。艺术家在工作时,必须尽可能疏远外界,不能关心时代的嗜好或新的丑闻。规律、孤独、忍耐,别人看来单调的生活,就是你的模范。”

福楼拜问:“你能懂得吗?”

莫泊桑郑重回答:“我懂。”

福楼拜接着说:“让你高兴的事要警觉,比如美食、娱乐、女人……嗯,就是女人。但艺术不是避难所,而是使命。如果想同时得到幸运和美妙,那就什么也不会得到。美的获得要以牺牲为代价,艺术由于牺牲而培养。在磨炼自己的同时,一步步更接近艺术。写作时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摈弃一切危险和所有的烦恼。”

“知道了。”

福楼拜思维不停,又继续说:“学习观察的眼光,到灵感来临之前,花长时间仔细观察。不过,在观察事物时,你可能会浮现出前人所表现的词句。不能借别人的东西,不但没有用处,而且会使自己脑筋混乱,必须通通赶走。对于事物,越是没有感情,就越不会改变你的视角,所以也就容易表现。阅读自己写的东西而流泪是很好,但是边写边流泪,一定是坏文章。必须虚构一个境界,自己则置身其外。”

莫泊桑注意到,福楼拜眼中似乎闪着泪光。他为了缓和一下福楼拜的激动,就换了个话题说:“前两天听说,夏邦提叶计划出版10000部新小说。”

福楼拜却说:“书不是为10000人或10万人而写的,只要懂得法文,就要努力写出优美的法文,仅此而已。”

从1873年开始,莫泊桑把习作的重点转向了短篇小说和戏剧。

1873年9月24日,一个周末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样,从巴黎城里来到他和莱昂·封丹在阿尔让特伊租的那间房子,为的是洗掉一周平庸、劳累的文书工作带来的烦闷。可是,这天封丹要在城里吃晚饭,不能来同他做伴。

独伴孤灯,形只影单,莫泊桑无限凄苦、颓丧。他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案头的一本《星期一故事集》上。这是大作家阿尔封斯·都德刚刚发表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约40篇短篇小说,大都是写1870年普法战争中的事,以小见大,生动感人。

莫泊桑忽然灵机一动,模仿其中的作品,以自己在普法战争中耳闻目睹的事情为素材,只一刻钟的工夫就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他异常兴奋,当晚就寄给母亲征求意见,并请她尽快寄还,因为他还要“派用场”。

1874年10月20日,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又写道:

请尽量给我找些短篇小说的题材。白天,在部里我可以挤点时间写作,晚上则全用来写我的剧本。

即使周末去塞纳河上划船,也不影响他写作。他的好几篇关于划船人的小说,就是在划船时即兴构思后写成的。

1875年7月29日,莫泊桑写信给母亲:

我驾驭我的大船就像别人驾驶一艘小船一样轻松。当我在半夜里划船去两英里外的布吉瓦尔,向那里划船朋友要一杯朗姆酒的时候,他们大为惊讶。我一直在写跟您说过的那些划船人的故事。我想,从我所认识的划船人的故事里选几则最精彩的,将来可以汇成一本有趣而又真实的小说集。

莫泊桑从1874年也开始了戏剧创作,那年,为了参加快乐剧院组织的戏剧比赛,他动笔写韵文剧《往昔的故事》。剧本不久后完成了,可是在评比中却名落孙山,他只能空望着1000法郎奖金兴叹。

第二年,莫泊桑又创作了独幕剧《一次排演》,可这出戏也遭到通俗喜剧院的冷然拒绝。

莫泊桑上演的第一部剧作,竟是他和塞纳河上划船的伙伴们的集体创作。

那是1874年冬天,划船的美好季节已经结束。为了消磨时光,首先由莫泊桑想到这个主意:依据他们自己的生活,写一出自然主义闹剧。

伙伴们热烈响应。于是,由莫泊桑执笔,大家集思广益,加油添醋,一幕接一幕,一边说笑,一边打闹,完成了这个剧本。剧名叫《在玫瑰叶土耳其楼》。

剧情很简单:一对来自外地的年轻夫妇初到巴黎,想找一家旅馆,却不料误入妓院;通过他们在妓院里的所见所闻,展现出这家妓院的种种情景。

1875年3月8日,莫泊桑在给母亲的信中宣布:

亲爱的母亲,我们几位朋友和我,即将在勒鲁瓦的画室里演一出绝对淫猥的戏。福楼拜和屠格涅夫将要出席。不用说这是我们的作品。

这样的戏,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间献演,它只在小范围内演了两场,一场在1875年,一场在1877年。

1875年4月13日在勒鲁瓦的画室演出的第一场,观众虽然寥寥无几,却包括了以福楼拜为首的几位法国文坛名士。还有一位显要的观众就是屠格涅夫。

福楼拜对这出戏的上演兴趣甚浓。演出那天,他很早就光临“剧场”。爬上高踞于六楼的勒鲁瓦的画室,对年逾半百、身体肥硕的福楼拜来说可够艰难的。他一边诅咒着,一边吃力地登攀,在二层楼脱下了大衣,三层楼脱下了礼服,四层楼脱下了背心!

演员还是莫泊桑一班人,没有一个女的。4个妓女全由男人扮演,其中包括莫泊桑。

整个演出,出乖露丑、插科打诨、恶谑之极。福楼拜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赞叹:“真新鲜!但我并不认为这种无聊的闹剧在艺术上有什么价值,不过开心解闷而已。”

莫泊桑的剧作未能打入剧院,他的短篇小说倒是接连载于报刊,第一篇派上用场的短篇小说题为《人手模型》。这个短篇于1875年发表在《洛林季风桥年鉴》上,用的是“约瑟夫·普吕尼埃”的笔名。

莫泊桑的这篇小说是根据自己的早年经历创作的。1868年夏天,莫泊桑这个爱海的人,正在艾德路塔海滨愉快地散步,忽然,远处传来落水人的呼救声。他与岸上的其他人立即跳上一艘小船,赶往阿蒙门巨岩下。经过大家的奋力抢救,那个落难之人终于得以生还。

为了感激大家,该人再三邀请大家一同去吃饭。席间,莫泊桑才听说此人是英国文学批评家兼诗人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文伯恩。

从此,两人过从甚密,经常往来。一天,斯文伯恩请莫泊桑去他家里玩。莫泊桑刚进房门,便发现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与众不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房内的一张巨幅油画,上面画着一颗死人的头,放在一个贝壳里,漂游在无边的大海上。

这令莫泊桑十分惊异,他接着又环顾四周,在不远处还有一只人手模型,雪白的骨头外面是干巴巴的皮肤,裸露的黑色肌肉还带着斑斑血迹。整个房间阴森恐怖。

开始莫泊桑有些局促不安,或许是主人发现了这一点,他安详而又自然地为莫泊桑讲解了这一切。很快莫泊桑的神经就松弛下来,他开始仔细揣摩斯文伯恩的饰物和他的怪诞心理,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特别是那只人手模型既生动又耐人寻味。

后来,斯文伯恩在离开艾德路塔时,把这只人手模型赠给了莫泊桑。莫泊桑一直很珍爱这个“礼物”,他还曾想要把它拴在门铃的拉绳上。但封丹说这会把来客吓跑,莫泊桑才改变了主意,把它安放在自己的卧室里。

小说《人手模型》表明,这只手是如何萦绕于莫泊桑的脑海,并激发起他多么奇异的想象。

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年轻的大学生,他有一只爱若至宝的人手模型。那只手是从一个杀人犯的身上截取下来的。大学生想把它拴在门铃的拉手上,并开心地为此祝酒:“为你主人的不久光临而干杯!”

不料这只手却活动起来,要扼死这位新主人。年轻的大学生疯狂了。直到人们把这只手植回原主人的尸体之上,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罗曼蒂克!荒诞不经!”在弟子的处女作中,福楼拜发现了法国作家瑞拉尔·德·奈瓦尔、美国小说家爱伦·坡和德国小说家霍夫曼的浪漫主义的明显影响,而这与他崇尚写实的文学主张背道而驰。他告诫莫泊桑:不能凭想象写小说,而应着重生活,牢牢地立足于生活的泥土之上。

《人手模型》的问世,大大地鼓舞了莫泊桑致力于小说创作的兴趣和信心,感到了小说创作的诱惑力。老师的教导使他思想豁然开朗,他更勤奋地投入了短篇小说的习作。

1875年10月,莫泊桑激动地向母亲报告,他正计划写一系列短篇小说,总题为《小人物的荣辱》,而且他已经确定了6个题材。

从此,莫泊桑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基本确立。他最熟悉小人物,最了解他们的光荣和屈辱、优点和缺点、痛苦与欢乐。他从此要努力以自己的短篇小说抒写这一切。在经历过多少曲折之后,他终于找到自己应走的康庄大道。

欣喜的母亲又一次探询她无限信赖的老友:“吉是否到了可以离开他的‘办公牢房’,靠文学为生的时候呢?”

福楼拜同样欣喜。但是他回答洛尔:“根据我的经验,现在还为时太早。急于求成,他将会一事无成的。”

各种文学形式之间都有它们的共性,诗歌和戏剧的素养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自然也不无裨益。但是,小说创作毕竟有它的特殊规律和要求,而这也正是福楼拜认为莫泊桑亟待摸索和训练的。他对莫泊桑的指导也更具体,更有针对性了。

在福楼拜看来,独创性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至为重要。他斩钉截铁地对莫泊桑说:“假使你真的具有独创性,就将它显露出来。如果没有,那就老老实实创造。知道吗?”

福楼拜向莫泊桑阐述道:

独创性并非什么奥秘的灵性,而是用心观察的结果。独创性是要有清澈鲜明的视觉,及与别人观点不同的意识,一旦掌握了它,就以一切方法发展它。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地用心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

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因为人们用眼睛观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起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些未被认识过的东西,等待我们去发掘。

为了要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棵树木,我们要面对着这堆火和这棵树,一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他的树、其他的火有所不同的时候。

然而只能发现事物的特点还不够,还要善于表达这些特点。当你经过一个坐在自家门前的干柴店老板时、经过一个吸着烟斗的守门人时、经过一个马车站时,请你给我画出这杂货商和这守门人的姿态。

用形象化的方法描绘出他们包藏着道德本性的形体外貌,要使我不致把他们和其他杂货商、其他守门人混同起来;还请您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某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五十来匹马有什么不同。

福楼拜强调说:“记住,只用一句话,就要把这些不同描述出来。”

最后是语言的锤炼。对文学语言完善的追求达到呕心沥血程度的福楼拜,同样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弟子:

不论人们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最能表示它,只有一个动词能使它生动,只有一个形容词使它性质最鲜明。

因此就得去寻找,直到找到这个词,这个动词和这个形容词,而决不要满足于“差不多”;决不要利用蒙混的手法,即使是高明的蒙混手法;决不要借助于语言的戏法来回避困难。

这是一位文学大师指明的高度,是这位大师依据他本人达到的艺术高度,甚至是依据他为之不懈奋斗的艺术理想所指明的高度。这样的高度几乎是不可企及的。

然而,莫泊桑却实实在在地开始一步步攀登了。

莫泊桑时常协助福楼拜整理文稿,每周必带着自己所写的诗,或小品文、或小说草稿到福楼拜家里,看到当时报上经常刊登的杰普、柯培·亚历诺等人的小说,莫泊桑也跃跃欲试。福楼拜却有时生气,有时讽刺,但仔细阅读过后,又总是温和地予以鼓励。

福楼拜大叫着:“撕掉,撕掉!你以为我会劝你发表这些烂东西吗?”

莫泊桑不安地看着福楼拜。

“这是骗小孩子的,撕破它吧!你在诗中所用的象征,从巴比伦时代就有人使用过。你还不能忘掉别人写的东西吗?你还没有准确地使用自己的眼睛呢!”

莫泊桑走到暖炉前,把3个星期的辛苦结晶都抛入了火中。

莫泊桑看着那闪动的火苗,“我心里非常悲哀。在职场上创作尤其辛苦,觉得是跟一群秃头和坐骨神经痛的病人站在一起。3周来我每晚都尽力写作,然而未写出一页干净的稿纸。”

这时,福楼拜已经恢复了常态,他走上前搂住莫泊桑说:“吉,其实你写得已经好多了。虽然前进的路很艰难,但你正在不停向前。”

而这时,莫泊桑再也忍受不了上司的种种刁难和打击。他决定放弃海军部较好的经济待遇。

在福楼拜的帮助下,莫泊桑于1878年12月调到公共教育部,在部长办公室做一名随员。

鉴于海军部的经验教训,在教育部工作时,莫泊桑更加注意协调上下级关系,注意珍惜这份固定的职业。他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冷静地面对小职员的荣辱得失,并把它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在长达8年的职员生涯中,莫泊桑有幸目睹了机关冗员的懒散和可悲、不幸与苦痛。他说:“在每天都要为生活而苦斗的各阶层分子、各类劳动者中,职员是最可悲、最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