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少年

世上真不知有多少能够成功立业的人,都因为把难得的时间轻轻放过而致默默无闻。——莫泊桑

莫泊桑的贵族家史

法国诺曼底地区,出鲁昂城沿公路一直向北,在拉芒什海峡的岸边,有一座名叫第埃普的小城。在第埃普城南约10英里处,是奥弗朗维尔区。

1850年8月5日18时,奥弗朗维尔区所辖的阿克河上的图尔维尔镇镇公所登记的第30号出生证上这样写着:

亨利·勒内·阿尔贝·吉·德·莫泊桑,男性,于1850年8月5日上午8时出生于其父母在本镇的住所;其父居斯塔夫·弗朗索瓦·阿尔贝·德·莫泊桑,现年28岁,以其收入为生;其母洛尔·玛丽·日奈维也芙,现年28岁,以其收入为生;二人皆居住于本镇所辖米洛美尼尔堡。

米洛美尼尔堡,是建于18世纪的一座贵族古堡。它原属于与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的祖先有关系的一个家族,后来为米洛美尼尔家族所得。曾任诺曼底省最高法院大法官和路易十六国王的掌玺大臣的托马·于·德·米洛美尼尔在资产阶级革命期间就引退在这里。

在莫泊桑呱呱坠地后不久登记的出生证上,堂而皇之地书写着这堪与阿拉伯帝王姓名的长度媲美的全名。但是,如此复杂的名字,注定只能在显示其出身不凡的正式文件中使用。至于在实际生活中,亲朋好友都只亲昵地称呼他“吉”。

在那一长串名字中,关键在于一个“德”字,它表明莫泊桑出身于贵族之家。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个高贵的家族竟没有留下一份家谱。

据考证,第一批莫泊桑家族人的足迹,出现于16世纪末至17世纪中叶的法国东部的洛林省。当时这个家族尚与高贵的等级无缘,只徘徊在普通市民阶级中间:一个叫罗贝尔的是铁匠;一个叫雅克的做布商;雅克的儿子克洛德开药店。

后来,又有个叫克洛德的当过一段工程师,以后成为骑兵军官,1669年曾站在土耳其人一边,参加过攻打希腊港口堪第亚的围城战;还有一个叫克利斯托夫的,出卖过一座葡萄园。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这些或工、或农、或军、或商的莫泊桑都梦想着进入上层社会。他们中曾有人成功地同贵族攀亲,但那最多也只能使他的儿子凭着贵族母亲的关系在军队中谋个一官半职,并不能改变莫泊桑家族的平民地位。

直至1752年,一个名叫让·巴蒂斯特的莫泊桑家族的成员,侥幸地当上了宫廷秘书参事,才为“莫泊桑”这个姓氏赢得了冠以“德”字的权利。奥地利宫廷这年5月颁发给“让·巴蒂斯特·德·莫泊桑”证书。

莫泊桑的直系祖先,最早是18世纪中叶巴黎的一位公证人。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收税人。其中一个叫莫泊桑·德·瓦尔蒙的是长子,因为莫泊桑家的长子都有称“瓦尔蒙”的习惯。

莫泊桑·德·瓦尔蒙有3个儿子,其中一个叫于勒的,生于1795年,就是吉的祖父。不过,大概是经过了1789年资产阶级革命对贵族的冲击的缘故吧,莫泊桑家此时却自动放弃了那作为贵族标志的“德”字,他的爷爷只称“于勒·莫泊桑”了。

1820年前后,于勒在诺曼底的贝尔奈城当直接税监督员,后来到省会鲁昂当烟草经销管理员。因此,莫泊桑家即便算是贵族,也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末流贵族而已。

1820年,于勒爱上一个税务官的女儿,尽管女方的家庭反对,但他们还是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下吉的父亲居斯塔夫·莫泊桑。

莫泊桑的几辈祖先都没有大的作为,如果说他的祖父于勒那一代还或多或少拥有个人奋斗的理想和志愿,并创造了自己的农业的话;那么,居斯塔夫简直就是个败家子,他青少年时代就游手好闲,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

莫泊桑的母亲本名洛尔·勒·普瓦特万,与居斯塔夫同岁。她天生聪慧,美丽动人。洛尔那棕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垂下。她高高的额头、直直的鼻子、线条分明的嘴唇显得刚强多于温柔;眉毛淡淡的,然而两眼深陷,目光深邃,显露出她的精明。

1840年,在鲁昂经办烟草专卖事务的于勒·莫泊桑发了一笔财,在离鲁昂不远的诺维尔购置了一处庄园,与勒·普瓦特万家的庄园为邻。

1846年7月,居斯塔夫的姐姐路易丝嫁给了洛尔的哥哥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

居斯塔夫则对洛尔的美貌一见倾心,从而殷勤追求。

洛尔的家庭在诺曼底地区已有悠久的历史。洛尔的父亲保尔·勒·普瓦特万是鲁昂的一个纺织厂主,拥有两家工厂;她的外公是诺曼底省另一个滨海城市费冈的造船厂主。

虽然洛尔生在资产者之家,门第观念却相当浓厚,对贵族的身份尤其看重。

洛尔是一位见多识广、性格刚强、精明能干的富家小姐,她对贵族与生俱来有一种兴趣和追求,她告诉急切的追求者:“居斯塔夫,你要我嫁你也成,可必须先恢复莫泊桑家姓前的那个‘德’字。”

居斯塔夫于是向鲁昂民事法庭提出请求,虽几经周折,但凭着祖传的那份奥地利宫廷颁发的证书,再加上贿赂的功效,终于在1846年7月如愿以偿。1846年11月9日,莫泊桑家与勒·普瓦特万家终于亲上加亲。

居斯塔夫·德·莫泊桑和洛尔·勒·普瓦特万婚后过了将近4年,才生下他们的长子吉·德·莫泊桑。

吉·德·莫泊桑出生于19世纪的中点,也是法国历史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转折关头。

1830年7月,革命后建立的七月王朝基本上确立了资产阶级的一统天下,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也随之跃居于首位。

这一斗争的急剧尖锐化引起1848年二月革命,又摧垮了七月王朝。但是,资产阶级的反动统治远未结束,整个19世纪下半叶,在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的招牌下,它日益变本加厉。

1850年,正是1848年二月革命后不久靠混乱上台的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为宣布法国为第二帝国而运筹帷幄的时候。

莫泊桑出生之年,也正值法国19世纪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微妙的时期。该世纪上半叶的法国文坛,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并驾齐驱。前者以雨果为首,特别在诗歌和戏剧方面有过它的黄金时代;后者以巴尔扎克、司汤达为代表,曾经在长篇和中篇小说方面大放光彩。

可是,浪漫主义作为一个流派,到了19世纪40年代即已失去势头,唯有创作力旺盛持久的雨果还在独力支撑着这面大旗;而现实主义文学,随着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在1842年和1850年先后去世,也受到青黄不接的威胁。

不过,历史证明,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现实主义文学并没有就此中断。

事有凑巧,巴尔扎克逝世于1850年8月18日,恰在莫泊桑出世数天以后,似乎他把神圣的现实主义文学接力棒交给了这位后继者,这才放心地撒手而去。莫泊桑真可谓应运而生。

童年感受父母冲突

莫泊桑的出世,给家庭增添了一些喜气。父亲为自己有了个英俊的继承人而沾沾自喜,母亲更是以他为心肝和骄傲。那时一家人生活在欢愉和谐之中。

1850年8月23日,就在米洛美尼尔堡的小教堂里,为初生的莫泊桑举行了简便的洗礼。这小教堂坐落在古堡前那片大草场的东南侧,在山毛榉环抱之中,墙壁的一角刻着“1583”的字样,说明它的历史比古堡本身还要悠久。

整个教堂大约可容20人,建筑小巧玲珑,那些绘有基督受难图的彩画玻璃窗尤其精致。按教规,只有面临夭折危险的婴儿,才被特许举行这种简便的洗礼仪式。一直到小莫泊桑满周岁时,他的健康状况很好,能受此礼遇,不知是为什么。

1851年8月17日,在阿克河上的图尔维尔小城的堂区教堂里为他补行了正式的洗礼。絮里神父主持了这次洗礼,祖父于勒·德·莫泊桑做他的教父,外祖母维克托·玛丽·图兰是他的教母。

那时,父亲居斯塔夫总是彬彬有礼,在人们面前侃侃而谈。母亲洛尔更是人们羡慕的对象,她有才能,有修养,有可掬的笑容和款款的仪态,是周围人们的崇拜偶像。每当父母出现在人前时,人们都主动向他们致意,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小莫泊桑深深地为自己有这样令人尊敬的父母而骄傲。他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天底下最相爱的人了,是他们的爱情孕育了自己。

小莫泊桑在米洛美尼尔堡度过了4年时光。没有固定职业的父亲经常在外面浪荡,时而巴黎,时而鲁昂,时而第埃普,时而费冈。家中事务全由母亲操持。

洛尔自然珍爱这个儿子,但并不过分娇惯。所以对人世间的一切都觉得新鲜的小莫泊桑,能常跟着老女仆到大自然中玩耍。古堡南侧的花圃,是小莫泊桑的乐园。他爱看园丁整治花木,有时可以目不转睛地蹲在那里老半天。他很爱去古堡北侧的仆役雇工们的住处,他在那些“下人”们的孩子里找到了自己最早的伙伴。

小莫泊桑长得敦敦实实,机警的大眼睛,圆圆的大脑袋,很招人喜欢。

人们常爱这么逗着他玩儿:“吉,你的脑袋怎么这样圆啊?”

天真的小莫泊桑一边指着自己的大脑袋,一边认真地回答:“这个圆脑袋么,是接我到世上来的那个老医生搞的。我刚一来到世上,他就拿两个膝盖夹着我的头,就像做陶器的人做罐儿似的,用手使劲儿团呀,团呀,才把我的头弄得这么圆的。医生当时还对我妈妈说:‘瞧呀,夫人,我把您的儿子的脑袋弄得像苹果一样圆,将来一定好使,特别聪明。’”

其实,这是洛尔为儿子编造的故事,小莫泊桑却信以为真了。

母亲的话是那么深深地印在莫泊桑幼小的心灵里,直到多年以后,他有时还自问:“我的头脑能轻松自如地胜任超过常人的工作,是否是那老医生揉弄之功?”

1854年,莫泊桑一家迁居勒阿弗尔城附近戈代维尔区的格兰维尔—伊莫维尔堡,这座山庄离海边不远,从勒阿弗尔到费冈的公路就在它附近经过。

莫泊桑家的邸宅是一座古老的诺曼底式的两层楼房,通体用白石建筑,刚刚翻新的屋顶和漆成银白色的窗扉同退了色的墙壁形成对照,正是勉强维持着的“高贵”局面的象征。

院子两旁各有一排用海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在苹果园的外面散落着农舍。高大古堡中的生活固然舒适,然而小莫泊桑却偏偏为充满生机的低矮农舍所吸引。能自己跑动了,母亲稍一转眼,他就溜到这个或者那个庄户人家去了。

莫泊桑从小接触农村生活,了解诺曼底农民,对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但是,莫泊桑10岁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了父母之间并不如他一直想象的那样恩爱。

有一天,他在山坡上拨开树枝跑着,如果有覆在小路上面的荆棘伸长带刺的手臂阻住他时,他就缩着脖子钻过去,开辟路径。终于跑到了小小的空地上,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四处倾听:没有什么不妥的,只要猎人和狗不埋伏在路那一边就好了。他转过头来,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再奔入丛林中。

突然,小莫泊桑发现眼前有个东西在动,透过稀疏的光线,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白色尾巴向上翘着:原来是两只兔子。

小莫泊桑追着它们一直到洞前,看着这两个小东西争抢着钻进洞里,他不由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他拾了一根木棒,伏身在洞口,歪着头,尽量伸长手臂,拿着木棒探进去搅动。

这时,小莫泊桑的脑海中,显现出兔子那闪亮、大大的红眼睛,它们躲在神秘的迷宫里。他站起身来,衣服上沾满了树枝和落叶。

然后他走到森林旁边,悄悄地走进一条林间小径,路的尽头就是他们的家。

夕阳正照在那栋灰色的大房子上,天窗闪亮得就像一个辉煌的徽章。二楼左边第三个窗子是他房间的窗,接着是弟弟艾尔维的房间,最后是父母房间的窗子。艾尔维一定是在父母旁边睡觉,因为他才5岁。

一群乌鸦绕着烟囱飞着,然后隐入黑黑的树丛中。“啊,又一天快要过去了,假期过得真快!”

莫泊桑知道,再过几天,9月一过完,就要开始新的学年了。这个夏天似乎非常短。

每一个窗子都亮着灯光,莫泊桑注视着它们。这时,他发现父亲和母亲从前面正沿着小路向他走来。莫泊桑心想:“他们怎么会来这儿呢?”

莫泊桑深深地敬爱着母亲,同时当然也很尊敬父亲。但是,他却无法与父亲保持亲密无间。朋友们也都表示,父亲对他们来说不如对母亲更了解。

现在父母从远处向这边走来,居斯塔夫一边走一边用拐杖拨打着路边的草,而洛尔则和平时一样没有戴帽子。

莫泊桑心想:“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我躲起来吓吓他们一定很有趣。”他躲在一棵树后面,林子里吹着凉凉的晚风,大树随风摇摆发出“哗哗”的声响。小鸟在树枝间跳跃着、鸣叫着。风卷着落叶打着旋从树上轻舞下来,又忽地掠过地面。

莫泊桑躲在树丛后面,悄悄地接近父母那边。大概还差着十来米的时候,他像一头猎豹一样扑了过去。

但是,当他快扑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父亲那高昂、生气的声音:“我再说一遍,这事与你无关!我讨厌你刨根问底。把那块土地卖掉,那是你的土地,要是不愿意,那就随你的便吧!”

而母亲洛尔呆呆地与父亲居斯塔夫相对站立,两条手臂僵硬地下垂着,她反对说:“我不愿意卖掉那块土地。留给孩子们的东西,只剩下这块土地了,而你竟然……”

“够了!你别再和我啰唆了,我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了!”

“吉的寄宿费已经欠了两个学期了,你让孩子怎么有脸去学校?!”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再拿不出一文钱了!”

“但是,我已经不能再维持这个家了。为了付给女仆的钱,我不能再继续去借钱了。”

“哼,那你为什么还要到处去租别墅?没有别墅人家就不养孩子了吗?原来是在米洛美尼,然后又是这里。”

“家里的事我操心,你不用管。但是,你对孩子们,总应该比你对随便挥霍金钱的侍女和妓女重视才好。”

居斯塔夫一下急了:“该死的,别再说了!”

他突然冲上前去,抓住洛尔的衣领,猛地抬手就打了两个耳光。洛尔一下被打得头发散乱,一面后退一面遮挡着。但是,居斯塔夫就像疯了一样,连着打了好几下,把洛尔打倒在地,缩成一团。

而居斯塔夫还不罢休,一只手抓住洛尔的两个胳膊,一只手往她脸上猛抽。

莫泊桑躲在树后,面对发生的这一切,他吓得屏住了呼吸,他感觉似乎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他没有什么力量能保护亲爱的母亲。而一向受他尊重的父亲却变成了一个恶魔。

莫泊桑猛地转身疯跑起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但又吐不出来。两边伸出来的树枝抽着他的脸,拉扯着他的衣服,甚至把他拽倒在地。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依然爬起来向前跑,心中充满了恐怖和无限的愤恨。

终于,莫泊桑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一头栽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顾不得地上是肮脏的泥土和落叶。

他不想再看到世上的一切,而其实这时什么也看不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只想就这样躺着,直至永远。

这时,家里的女仆约瑟芬正在到处找他,不停地呼唤:“吉,吉,该回家了!”莫泊桑猛地跳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不想让约瑟芬找到,也不想见到任何人,于是穿过树林,朝家的方向跑去。

他沿着灯光一直走到了阳台前。约瑟芬旁边站着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他的身影在灯光下飘忽着像在跳舞。

莫泊桑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把脸转向另一边,从她身边跑过,走进自己的房间后,就把房门反锁起来。他回过身,一拳重重地打在桌子上。刚才树林中那一幕使他痛苦万分,他真想把看到的那个场景一拳击得粉碎,从脑海中消灭掉。他口中乱嚷着:“不!不!不!”

第二天早上,莫泊桑又独自一个人在湖边上坐着。当他听到别墅响起早餐的钟声时,他迈步回到家中。

莫泊桑推开餐厅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这时,他看到母亲正坐在餐桌旁,静静地看着艾尔维吃饭。她的脸颊微微肿起,双眼好像刚刚哭过一样。可能为了掩饰,洛尔在脸上涂了些面霜和白粉。

居斯塔夫坐在他平常的座位上。

洛尔看儿子进来,朝他微微一笑。

莫泊桑极力控制住扑到母亲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默默地走到桌旁,眼睛躲着父亲,低头坐下。

洛尔问道:“吉,你去湖上划船了?这个玩法不错。”

“是的,妈妈。”

居斯塔夫开口说话,一如他平时的口吻:“但是要小心啊,那个小船的底板不是太牢固。”

“知道了,爸爸。”

洛尔说:“吃吧,孩子。喏,把胡椒递给我。”

莫泊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一家人就这样假惺惺地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愉快”的早餐,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父亲,他怎么还有脸继续在这里装君子?

莫泊桑注视了一眼父亲:他穿着平时那件灰色礼服,豆点领花,闪闪发亮的皮鞋。他吃得很痛快,不时拿餐巾擦一下嘴。

但莫泊桑已经知道这现象背后的事实:父亲可能随时会爆发脾气。像他们这种大男人真的是不可理解的。

而洛尔显得比平时更加冷静,而且有点表演过度了,不过今天莫泊桑知道她更多的是谨慎。她没有说几句话,但莫泊桑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洛尔看着儿子脸上的表情,她发觉,莫泊桑肯定知道了些什么。

莫泊桑一下心慌意乱起来,他脸上一下好像着了火,匆匆吃了几口,就站起来说:“我要找帽子、课本,还要准备好文具,回来……”

居斯塔夫粗暴地打断了:“这些跟妈妈说就行。”然后他讽刺地说:“只要告诉妈妈,她还会给你一些零花钱的。”

屋里一下安静了,洛尔低头不语。莫泊桑心中充斥着羞耻和悲哀,他明显看出,父母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但过去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可能是他们掩饰得太好了。

10岁的莫泊桑,而且是个学生了,所以有时便会斗胆流露出自己的不满。

居斯塔夫一直不改跟在女人屁股后面穷追的习惯,脑子里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没有一点经济观念,而且意志薄弱。但他却还附庸风雅,爱好画画,常常手里拿着素描本,让画家画他的肖像;或坐在公园一角,无聊地抚着胡须,一面写着短诗。

这都是绅士的表现,必须以漂亮的十二间节诗句或什么东西来表现他们的智慧。

但居斯塔夫与儿子们之间却十分生疏。他从不带孩子们一块玩,或一起到公园散步,或者去划船、游泳。因为他没有兴趣去了解孩子们喜欢什么,也从没想成为孩子们的朋友。

但莫泊桑却对父亲的行径早有察觉,他非常了解父亲喜欢什么:看戏,驾着马车载着女人兜风,或带她们去吃晚餐,与她们高声谈笑。有几次他和父亲一起去巴黎,看到过父亲马车上载着的贵妇,也见过餐桌上的女人,她们都不是同一个人,但都一律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

父亲三天两头跑到外面去厮混,有时带莫泊桑出去时也不安分,总是要找借口把他放在旅馆或咖啡馆,然后一个人躲到相好的那里。常常是莫泊桑等得不耐烦时,父亲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举家迁到巴黎后,居斯塔夫更加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根本没有把妻子儿子放在眼里。

有一天,Z夫人邀请吉和艾尔维去观看一次专为儿童举办的日场演出。艾尔维病了,母亲陪他留在家里,父亲催促莫泊桑赶快装束。莫泊桑知道父亲正同那Z夫人打得火热,故意慢慢吞吞。

父亲便威胁说要把他也留在家里。

小莫泊桑回答:“啊!我才不在乎哪!你比我还想去哩!”

居斯塔夫催促说:“得啦,快把鞋带系好吧!”

小莫泊桑继续顶嘴:“不,你来给我系!”

居斯塔夫只得亲自给他系好鞋带。

居斯塔夫不知悔改,伤透了洛尔的心。她再也不愿意待在巴黎眼看着负心的丈夫胡作非为。

1860年夏天,莫泊桑结束了一学年的学业。

有一天早上,来了一辆马车,居斯塔夫和洛尔一起乘着马车离开。晚餐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

莫泊桑在天黑的时候躺到床上,这时却突然听到林阴路那边传来马车声,然后就听到母亲对车夫和约瑟芬讲话的声音。

莫泊桑起身来到窗前,他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车近了,果然也没看到父亲一起回来。

洛尔来到莫泊桑房间,坐在儿子的床沿上,轻声问:“吉,你睡了吗?”

莫泊桑说:“还没呢,妈妈。”

洛尔犹豫了一下,说:“吉,我们不久就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莫泊桑一下回过头来。“什么地方?”

洛尔说:“艾德路塔,你肯定会喜欢那地方的。”

一听说要去艾德路塔住下,小莫泊桑再也没有丝毫烦虑而欢呼跳跃起来说:“是不是暑假的时候我和鲁·波花特凡舅母的管家一起乘马车回来的时候中途住过的那个地方?”

洛尔说:“是的。吉,你已经长大了,家里的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你父亲只顾自己高兴,对妻子儿子全不负责任,我们没法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们要分开,原因现在不能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了解的。人时常会犯错,而且认为各自随心所欲地做比较幸福。因此,我要带你和艾尔维搬到新的地方去。”

于是,洛尔便带着两个儿子前往第埃普和费冈之间的海滨胜地艾德路塔,在不久前购置的别墅住下。这年年底,洛尔和居斯塔夫终于协议分居。

海滨生活丰富多彩

父亲和母亲分开了,莫泊桑和弟弟、妈妈来到艾德路塔,爸爸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小莫泊桑问妈妈:“我们再也不和爸爸见面了吗?”

“当然不是了,你们可以给他写信,他也可以去看你们。”

小莫泊桑关切地问:“我们要变穷了吗?”

“不,你父亲会每年给你们6000法郎抚养费。再说,我还有几处产业,我们已经够用了。”洛尔接着说,“以后你和朋友们见面的时候,那些人可能会觉得奇怪,所以我想现在就让你先了解。世界上像我们这样,为了离婚而到法院,没有公开吵架,父母与子女彼此不了解而痛苦的人们太多太多了!”

莫泊桑回忆着林阴路那件可怕的事,懂事地说:“嗯,我懂了。”

洛尔说:“吉,我尽可能地告诉你,使你不会因为被人轻视而烦恼。”

莫泊桑说:“只要能跟妈妈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过去,艾德路塔对莫泊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现在,他感觉那是法国最美丽的海岸。

诺曼底北部科乡地区的自然条件在整个法国独具特色。这是一片白垩质的高原,可是上面覆盖着一层由肥沃的硬质黏土和软泥缝制的“雨衣”,因而自古以来这里的农业和畜牧业就在法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科乡沿海有三大海上拱门,艾德路塔就位于其中两座巨门之间一英里多宽的海岸上,右边是阿蒙门,左边是阿瓦尔门。艾德路塔的海滩上,好像天公特意铺下了一张鹅卵石的地毯;离岸一公里之内的海底,坡度也异常平缓,使这里成为海水浴的天然良好处所。

自从1850年前后,作家和新闻记者阿尔封斯·卡尔发现这块胜地,并大加宣传;作家雅克·奥芬巴赫率先在这里建起庞大的别墅,这里就成为文人艺术家聚集之地。他们春来冬去,为这座渔民、海员、小商人的城镇增添了文艺界的浪漫气息。艾德路塔人很为自己这块土地的吸引力而骄傲。

这小城永远经受着风雨和浪花的拍打,永远弥漫着在褐色房屋里熏烤着鱼的腥味。这些房屋顶上都耸立着砖砌的烟囱,冒出的浓烟把鲱鱼的刺鼻腥味带到远远的田野上。晾晒在各家门前的渔网的气味,人们用来肥田的腌过鱼的盐汤的气味,落潮后留下的海藻的气味,小港城所特有的一切,使人们身心都充满强烈恬适感的浓郁气息。

洛尔在艾德路塔购置的住所叫“维尔吉”,在科乡方言中是“果园”的意思。它包括一座二层楼房和一个花园。楼房宽敞而富有村野风格。白色的墙壁,建有长长的阳台的一面,开着9扇玻璃窗,楼下有3扇落地窗可通花园。那花园相当大,在挺拔的无花果、菩提树和桦树下,金银花、仙人草和五颜六色的鲜花争芳斗艳。

摆脱了和丈夫的纠纷,洛尔现在可以专心致志地培育自己的儿子了。她发现莫泊桑对文学颇能心领神会,便决意向这方面引导他。

洛尔是儿子的第一任老师。也许是长期与母亲在一起的缘故,莫泊桑从小就对母亲怀有一种特殊的信任和崇拜,把母亲看成是无所不知的先知。

洛尔则很早就发现儿子的文学天赋和敏感。为了引导儿子,她为儿子制订了学习计划,每天按时实施。

洛尔对莫泊桑的教育方式也是颇具情趣的。她虽然规定儿子每天在书房里学习一定的时间,由她给他讲述,指导他阅读古今文学名著、作家传记等;但她主要还是把大自然当做课堂,等儿子做完了功课,就陪他到田间和海边漫游,启发他体味大自然的美,借以陶冶性情,感受人生。并开始教他练习描写大自然的美。儿子想去哪里,她从来不加阻拦。

这期间,莫泊桑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海边的岩石、悬崖上面,或在沙滩、或在小船、或在海中消磨。

洛尔还鼓励儿子向自然挑战。一天,她陪儿子到悬崖下游玩。海滩上停着被出海的渔人当做临时仓库的破船;这里那里的坑洼处蹦跳着搁浅的鱼儿。这一切都引起小莫泊桑极大的兴趣,他流连忘返。

不知不觉间,海水涨潮了,潮水来势汹汹。洛尔连忙拉着儿子奔逃,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使出惊人的力量,推着他攀上悬崖。到了平安处,洛尔久久地把儿子搂在怀里,为他能脱险而深深地庆幸。

莫泊桑则以钦佩的目光注视着勇敢的母亲,他为有这样勇敢而慈爱的母亲而骄傲。

在艾德路塔度过了十分安静的夏天。带着打扮漂亮的孩子们到沙滩来的系着蝴蝶结的奶妈们回去了,但艾德路塔仍充满了固有的色彩与活泼。

莫泊桑在这个渔村找到了无限的快乐:新的朋友、钓鱼、探险划船的男人们,白色与黄色的脱衣室成排并列;穿着蓝色的衬衫;讲着方言的渔夫们的小村落,仿佛波尔多拉蒙与马奴波尔特两个岩石拱门之间的装饰。

莫泊桑整天如同吹过这地方的风一样,到处走动、奔跑。

为了充实对儿子们教育的内容,洛尔还特地给他们请了一位教师,那就是艾德路塔的教区助理司锋欧布尔神父。

奇特的是,他的课堂不设在莫泊桑家里,也不设在教堂里,而是设在离莫泊桑家不远的圣母院后面的墓地里。艾尔维名义上跟着一块儿学,其实,遇上稍难的功课,欧布尔神父就任他在墓地里玩耍了。

可是,自从欧布尔神父想出一个新花样,让兄弟俩比赛,艾尔维可成了哥哥的劲敌。

一天,上完拉丁文语法课,老神父合上书本,对两个学生说:“来,孩子们,现在该锻炼锻炼你们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了。怎样锻炼呢?你们来记墓地中每一个坟墓的形状以及死者的姓名、年龄、身份等,看谁记得清、记得快。”

最初,获胜的常常是艾尔维。因为当哥哥坐在又硬又凉的墓石上背诵拉丁文语法时,他早已在墓地里兜了几圈了。

神父开始提问:“第三排第七个墓是谁的?”

艾尔维几乎不假思索就答了出来:“墓碑上写着:马赛尔·勃拉迪,1797年生,1859年卒。墓石上写着:永远怀念,勃拉迪之寡妻率子女。墓石上还嵌着一个黑十字架。”

可是后来,莫泊桑却表现出超人的能力。那时,已经又有几个孩子加入了竞赛。

神父发问:“第七排第三个,无花果树下那个墓,是谁的?”

一个孩子抢着回答道:“马克·贝尔纳,1783年生,1849年卒,曾任帝国军曹。”

神父追问:“还有呢?”

见那孩子张口结舌答不出来,莫泊桑这才不慌不忙地答道:“墓碑上面刻着两支交叉的步枪,大概是原来刻得浅,已经看不大清楚。墓石左侧用小字刻着雕刻人的名字:加斯东·布莱纳。”

欧布尔神父的说教,莫泊桑并不感兴趣,倒是他讲授的宗教教义以外的知识吸引了莫泊桑,使他懂得了许多过去不曾知晓的知识。

母亲不愿束缚莫泊桑的天性。他生性好动,常把顽皮的伙伴们召到家里来玩耍。

有好几次,他们把杯子打破了,或者把一块窗玻璃打碎了,一会又捅了新的娄子。对莫泊桑的“胡闹”早就受不了的老女仆约瑟芬连忙去向女主人告状,希望她能出来“镇压”一番。

可洛尔却心平气和地说:“好吧,去告诉勃雷阿,让他来换玻璃!”

不过,莫泊桑最迷恋的是大海,最羡慕的是向大海讨生活的渔民。他经常在那个滩头流连,出海的渔船一靠岸,他就跑过去帮着系缆绳、卸渔筐、晒渔网。而他所希望的唯一报酬,就是能带他到海上去打一次鱼。

莫泊桑最喜欢那两个穷渔夫,一个叫杰诺·塔贝,他是莫泊桑的朋友来尔伯的哥哥;另一个,人们不知他姓什么,只叫他吕西安。两人共有一艘拖网渔船。

他们经常叫住莫泊桑说:“嘿,吉,明天要去补船篷,你来不来?”

莫泊桑豪爽地回答:“什么叫来不来?当然来啊!”

有一天,这两人从海上归来,提着每人应得的那份鱼向家里走去,路上遇见莫泊桑。莫泊桑看到他们都有些站立不稳,知道他们一定是喝了酒,就向他们走过去。

他蛮有兴致地问:“喂,杰诺,把你的织网针借给我用一下好吗?”

杰诺略带讪笑的口吻说:“怎么?你也想当渔老大?”

莫泊桑认真地回答说:“想试试。”

“成,渔老大。”杰诺用他那有力的手拍着吉的肩膀,“咱们先去喝一杯。”

他们来到渔市附近的一家小酒店里,杰诺一推,就把莫泊桑推进里面。那是水手和渔民们在一天劳累之后消愁解闷的地方,拥挤、肮脏,充满了粗声粗气的讨论、吵闹声。也有的扬起酒醉的声音唱歌。

杰诺刚在墙角的桌旁坐下,就一边敲着桌面一边向老板大声吆喝道:“3杯白兰地!”吕西安则咳嗽了几声,把痰吐在地上。

穿着油渍发亮的围裙,满脸皱纹的酒店老板连忙端来3大杯烈性苹果酒。他见这两位常客带来的酒伴是个孩子,不免一愣。

杯子送过来,吕西安把其中之一推到莫泊桑面前,然后抓起自己的杯子,鼓动莫泊桑说:“要当渔老大,就得是酒当水喝的汉子。不能和伙伴一起喝酒的,就不能当渔老大。来,干一杯!”

莫泊桑微笑着回答:“说得有道理。”

两个壮年的汉子各自把面前的一大杯烧酒一饮而尽,却发现莫泊桑的那一杯放在桌上根本未动。

两个汉子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怎么?渔老大,连一杯酒也没胆量喝下去吗?”

莫泊桑不等他们说下去,以极快的动作抓起酒杯,像别人一样,身子一倾,“咕嘟咕嘟”地把满杯烧酒灌进肚里。

这烧酒果真名副其实,喉咙火辣辣的,就像在燃烧,耳朵“嗡嗡”响,五脏六腑都像一起燃烧起来。泪水在他眼眶里直打转,他全身颤抖着,胸口和喉咙紧缩着,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张开嘴巴。他听到了周围人们的笑声。

可他到底没哭。他要做“渔老大”。

理想终于实现了。一天,他正帮吕西安刷船,亚芒·帕朗从这里走过。此人拥有3艘拖网渔船,在莫泊桑的心目中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帕朗问吕西安:“吕西安,明天‘加油号’出海捕鲽鱼,要去吗?”

吕西安回答道:“当然去。”这时,他注意到莫泊桑那满脸失望的神情。他早想带吉随自己的船去打鱼,只是他和杰诺的那艘木船又小又旧,实在不方便。

于是吕西安问帕朗:“可以带一个人去吗?”

“你说的就是那个一口气吞下一大杯烧酒的娃娃吧?”帕朗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瞟了一下吉,“可以!”

“啊,太好了!”莫泊桑兴奋得跳起来搂着吕西安的脖子,亲了一下他满是胡楂子的脸,“‘加油号’万岁!”

起航的时间定在第二天凌晨3时。

莫泊桑激动得一夜未能入睡。母亲也没有合眼,她知道要束缚这匹“脱缰的小马”是无益的,唯有祈祷他平安无事。临出家门,她又让儿子喝了一杯浓浓的巧克力,因为儿子将要在清冷的海上颠簸整整一天哩!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早晨的海上还是晴空万里,上午10时却大风骤起;11时,暴风雨肆虐的海面已变得一片晦暗。

洛尔的心比那狂翻的海面还要忐忑不安。她后悔不该把儿子放走。嘴硬心软的老女仆约瑟芬不知到海滩上去空等了多少回。

当晚该归的时候,“加油号”没有归来。第二天下午海面转晴,“加油号”还是全无踪影。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加油号”一定是遇难了。

第六天,当人们已不再怀抱希望时,“加油号”突然出现在远方的海面上。人们奔走相告,欢呼:“啊!看哪‘加油号’!那不是‘加油号’吗!”

洛尔跟着从一早就坐在岸边苦等的老女仆来到码头,“加油号”正好靠岸。

莫泊桑一眼就从等待的人群中认出母亲来,他扑到母亲怀里欢叫着:“妈妈,妈妈!”

他好像根本没想到在这6天里母亲是多么焦虑,兴致勃勃地嚷道:“妈妈,太好了!真遗憾,要是你跟我们一块儿去该多好呀!”

洛尔的焦虑,连同她曾有过的后悔之意,顿时全消,都化作了幸福的眼泪。她不停地喃喃地说:“是的,下次妈妈一定跟你一块儿去。”洛尔感激上帝让她儿子平安归来,感激上帝赐福给她的儿子。

大自然中只有3件东西是真正称得上美丽的,那就是光、空间和水。当然,在莫泊桑的心灵上留下最深刻的烙印的,还是他同艾德路塔海滨下层人民感情上的联系。

艾德路塔的渔民和水手都喜欢莫泊桑,因为他没有贵家子弟那种“少爷”脾气。有一天,母亲的一个女友在路上遇见莫泊桑同一渔家小伙伴一起,便要这小伙伴帮她拎着刚买的一大篮子菜。莫泊桑却把篮子接了过来。他不失礼貌,然而坚定地说:“我们轮流帮您拎吧,夫人,而且我先拎。”

洛尔对莫泊桑这种行动从来不加干涉。干涉的时候,只是在她无论怎么说儿子都不听从的时候。从他们夫妻分开之后,她就自己教育儿子。在楼上她的房间里摆了桌子,买来必要的书,开始教导儿子。她为莫泊桑讲解课本,谈论她的老朋友、著名小说家福楼拜。

去接受正规的教育

1863年,莫泊桑年满13岁了,洛尔终于下定决心把这匹“脱缰的小马”送去接受正规教育。送到哪里去呢?对13岁的孩子来说,80英里外的鲁昂似乎太远了些。于是,母亲为他选定了50英里外的小城伊弗托的一所神学院。

莫泊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不是虔诚的教徒。洛尔本人对宗教也不太信仰。但在当时,送子女到教会学校教养一段时间,乃是眷恋昔日生活方式的贵族人家的一种时髦。

于是,洛尔对莫泊桑说:“欧布尔神父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不过,你必须回到学校去,因为你已经13岁了。我已经办好了进入伊弗托神学院的手续。”

莫泊桑绷起了小脸。他过惯了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想到还要进学校,他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到海边的生活。

而且,莫泊桑更没有想到会进神学院,神学院不是神父拿着教鞭督促学生成为祭师的地方吗?他很沮丧地说:“妈妈,我可不想将来当祭师。”

洛尔耐心地对儿子解释道:“当不当祭师是你的事,将来由你自己决定。不过,在这一带,好人家的孩子可上的学校也只有那里了。那里可以学到最好的学问,特别是在古典知识方面。”

莫泊桑内心遭受到巨大的打击,他为了遗忘快乐的生活即将结束而努力。那天下午,他为了让自己习惯于别离,离开大海,走向离大海相反的原野。

莫泊桑虽然满心不愿意,可他毕竟只是一匹小马。1863年10月的一天,母亲连哄带劝,到底把他送进了那所神学院。

“新生走这边!”在开学典礼上,校长致辞以后,老生退去时,一个长着酒糟鼻子、高大身材的神父命令道。

莫泊桑和十多个新生们一起提着各自的小提箱,从院子里被带到餐厅。莫泊桑两边看着,没有发现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新生被一个个叫过去接受他们的提问。莫泊桑还能勉强应付,只是在回答教义时他有几个问题答不出来。

这就是莫泊桑进校后受到的第一次待遇:先是审问,后是惩罚。

在餐厅里,贴着一幅很大的标语:“严格如斯巴达,优雅如雅典。”神父们非常严密地遵守着这标语的前部。封锁在高墙和终年紧闭的大门后面的教会学校生活之“严格”,堪与实行奴隶主贵族寡头专政的古代斯巴达“媲美”。

莫泊桑从此就开始了神学院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去礼拜堂参加清晨5时的弥撒。即使在仲夏也冷得像严冬的冰窖,冻得浑身发抖,也不敢搓搓发红的手,或者跺跺发麻的脚。

因为神父虎视眈眈地在四周监督着,对于做弥撒时有不规矩态度的学生,动辄就罚吃青苔。

莫泊桑是最厌恶宗教活动的,这所教会学校从早到晚的礼拜活动使他感到无比的苦闷。此外,学生们做完礼拜,每天还要有固定的时间默想,默想完了还要向神父汇报自己默想的结果。

莫泊桑感觉,这种思想折磨真比肉刑还要残酷。因为小孩子无法对默想而引起的结论作详细的报告,时常因为“注意散漫”而受到惩罚。

所谓“优雅如雅典”,却纯系空话。且不说别的,古代雅典人讲究清洁是有口皆碑的。而在这所教会学校里,却只准学生一年洗3次脚。至于洗澡,就压根儿甭想!在海水里泡大的莫泊桑,真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般,难以忍受。

他很少游戏,也没有伙伴,经常一连几小时思念着家,伏在床上痛哭不已。

这里也有拉丁语,随时随地有拉丁语,拉丁语散文,拉丁语祷告,拉丁语翻译和作文。如果仅从成绩通知单来看,莫泊桑的学习成绩还差强人意。入学后的第一个季度的评语是:

行为规矩,学习刻苦,性格善良温驯。开端良好,望继续努力。

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莫泊桑非常讨厌这种罐头般的生活。夏天来到,暑假开始时,他推开家里的门,母亲和弟弟艾尔维跑过来亲吻,那时他感到仿佛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一样。

后来就不然了。教会学校里长期禁锢的生活使他在精神上感到越来越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经常头痛,有时痛得大声号叫。

可奇怪的是,只要闻到街上运肥的大车散发出的海藻气息,他的疼痛就会顿时全消。不管怎样,由于头痛,莫泊桑不时可以得到回家休养治疗的自由了。

校方赠给莫泊桑的“规矩”和“温驯”的赞词,很可能只是为了取悦学生的家长。至少从第二学年起,莫泊桑就是反抗宗教清规戒律统治的小小叛逆了。

吃饭时最讨厌的是,为养成学生“以苦为乐”的习惯,非喝一种神父们称之为“丰泉”的东西。那是一种掺有大量苦味水的饮料。

为了进行报复,莫泊桑班里的一个学生偷来食物贮藏室的钥匙,等校长和学监们都睡着了,莫泊桑和几个学生就把橱柜和酒窖洗劫一空,到房顶上饱餐痛饮,直至黎明!

第二天事发,莫泊桑勇敢地承担责任。遗憾的是校长从不开除一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学生,而且以后各年评语也都不错。只是1868年的成绩单略有保留地写着:

学习一般来说还令人满意,自然科学部分尚有缺陷。

这一年,当莫泊桑在假期再度回到家里时,母亲倒退着,伸长臂膀,两手抓着他的双肩,仔细地端详着说:“再过几个月,你就18岁了。我简直都认不出你了。”

莫泊桑却微笑着对母亲说:“妈妈,请不要告诉别人我才18岁。”

洛尔欣慰地笑了,儿子确实已经长大了。

1868年,莫泊桑最终触恼了这所教会学校的统治者。事情是这样的:莫泊桑有一个表姐,和莫泊桑的关系十分亲昵,甚至有些暧昧。这年5月,这位表姐出嫁了。

回想同表姐在一起的愉快的往事,再看眼前自己的苦修生活,莫泊桑感慨万分,并给表姐写了一首书简诗。莫泊桑毫无顾忌地把这首诗夹在他那本常置案头的《圣经》里,学监很快就发现了。

这种蔑视宗教的行为,使校长大为光火:“小坏蛋,一定是魔鬼附身了!”

学校的看门人把被开除的莫泊桑送回了艾德路塔。

洛尔虚张声势地对儿子大加呵斥,可她内心里实在并不以为儿子有多大过错。在她看来,这件事与其怪儿子荒唐,莫如怪神父们虚伪。

莫泊桑看出母亲在强忍笑意,等来人走后,他扑到母亲怀里,高兴地喊着:“妈妈,您真好!您简直就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