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吉伯特和苏利凡的《日本天皇》

英国人一向富于幽默感并常常自我嘲讽,自十八世纪以来的许多文学家、戏剧家如艾迪生、斯威夫特、该依、谢里丹、狄更斯、萨克莱以至肖伯纳都有极出色的讽刺作品。本世纪五十年代有一部英国影片名叫《鬼魂西行》,嘲弄了大英帝国连古堡都拆卖给美国的富翁。在歌剧方面如第一章提到过的《乞丐的歌剧》也是很精采的讽刺作品。到十九世纪中叶,剧作家威廉·吉伯特(1836—1911)和作曲家阿瑟·苏利凡(1842—1900)合作写出了一批具有英国特色的喜歌剧,在全世界产生了影响。在伦敦甚至有专门上演他们喜歌剧作品的剧院,虽然中间几经兴衰但至今仍上演不辍,在世界歌剧艺术之林中独树一帜。

苏利凡的父亲是一位铜管乐教师,因此他自幼便在家里接受了音乐启蒙教育,十二岁入教堂的唱诗班,十三岁时创作了一首名为“以色列人”的圣歌,由著名的诺瓦洛音乐出版社予以出版。十四岁时便获得皇家音乐学院门德尔松奖学金,得以赴德国莱比锡求学,成为英国获得这项奖学金的最年轻的人。在莱比锡,苏利凡被视为前途无限的青年作曲家,和他同时在那里求学的有后来成为挪威民族音乐的代表的作曲家爱德华·格里各(1843—1907) 以及后来卡尔·罗萨歌剧团的创始人、德国指挥家卡尔·罗萨(1842—1889)。苏利凡在一生中写过几部正歌剧,如从司各特的小说改编的《艾凡赫》,还为莎翁的戏剧《暴风雨》写过很精采的配乐,他也创作了芭蕾音乐和一些宗教音乐作品,但是使他得以不朽的还是喜歌剧。最初,他以改编约翰·莫顿风行的闹剧《鲍克斯与柯克斯》为喜歌剧而一炮打响,然后以与德·奥勒·卡特合作的《陪审官》奠定了喜歌剧作曲家的名声,但只是在他与吉伯特合作的一系列更加成熟的喜歌剧登上舞台之后,英国特色的喜歌剧才获得世界性的声誉。由于吉伯特的剧本在这一系列的喜歌剧里起了重大的作用,因此当人们提到它们时,总是将二人相提并论,称之为吉伯特—苏利凡的喜歌剧, 而不像一般提到歌剧作品时往往只提作曲家或至少是先提作曲家的姓名。他们的代表作有《潘赞斯的海盗》、《皇家军舰“围裙号”》、《佩辛丝》、

《艾达公主》、《日本天皇》、《国王的卫士》和《船工》等等,其中影响最大、上演最频繁的要数《日本天皇》。

《日本天皇》由 1885 年 3 月 14 日起在伦敦专门上演吉伯特—苏利凡歌剧的萨沃依剧院上演,由于观众报以热烈的欢迎,连续演出六百场而欲罢不能,创造了他们二人喜歌剧一次连续上演的最高纪录。此后,《日本天皇》不胫而走,在德国、荷兰、澳大利亚、丹麦、美国都作了成功的演出,至今仍是世界歌剧舞台上很受欢迎的剧目之一。本世纪三十年代末,《日本天皇》曾被拍摄成彩色歌剧艺术片,在我国也放映过,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期间,影院为了适应群众心理,将片名改称《如此天皇》,以表示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轻蔑。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们不懂得:当年吉伯特与苏利凡创作这部喜歌剧只不过是假托日本以讽刺作者在其中生活的英国维多利亚王朝① 的政治和社会弊端,和普契尼创作《蝴蝶夫人》的立意是完全不同的。

歌剧的序曲先由象征天皇威严的东方风味的全奏开始,但这不过是作者所用的障眼法,序曲的音乐很快就转入了或是轻快或是抒情的英国民歌风的曲调,显露了歌剧的真面目,这些曲调还将在此后的剧情发展中多次出现。第一幕开场时是在提提普城大法官高高的官邸里,一群日本绅士或站或

坐,摆出在日本古画中的姿态,他们唱着: 不要以为我们都像日本的木偶,

一举一动好似提线在操纵, 你们完全不懂得,

我们是遵循着宫廷的礼仪来行动。

表面上说的好似是日本,实际上指着十分盛行繁文缛礼的英国维多利亚王朝。这时,乔妆改扮成游吟歌人的日本皇太子南基普身背琵琶、包裹情绪兴奋地上场。一年以前南基普也曾微服出行到过这里,他遇见了美丽的少女樱樱,二人彼此相爱。樱樱是原来作裁缝的高高的养女,她的养父一直打算自己娶她为妻,不料最近高高犯了“调情罪”被关在狱中并且可能被判死刑, 而南基普也因为天皇强迫他和丑陋的女贵族凯蒂夏结婚,他为了逃婚,也为了寻找樱樱,便改扮歌手来到了这里。

南基普急切地打听樱樱的消息,不料人们告诉他的情况却使他大吃一惊。一位叫皮什吐什的贵族告诉他:根据天皇的法令,青年人要专一用情, 不许挤眉弄眼秋波暗送,除非是夫妻之间,否则将处以极刑。正当高高因犯“调情罪”被关押在监牢的时候,天皇又根据法律让凡是将被处以极刑的人先体验一下判别人死刑的滋味,于是便任命高高作了提提普城的大法官和首席刽子手,因为这两项任务属同一性质,天皇便也来了个“精兵简政”,如果工作出色还可以得到赦免。可是提提普城的官员们都嫌高高出身低微,不屑与他共事,全都辞了职,于是破落贵族出身的普巴便趁此机会将城中所有的官职都由他一人担当起来,多兼一份差就多领一份薪金!普巴还不顾廉耻地广收贿赂,连南基普向他打听樱樱现在的情况他也当作“国家机密”而要他付钱!高高从一名狱中待罪的囚徒忽然被任命为大法官,真是一步登了天, 自己感到飘飘然了。他决心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面要出色地履行职责求得赦免,一面还急忙筹办与樱樱的婚礼。高高在这里有一段杀气腾腾然而又妙趣横生的独唱,列举了一大串该判死刑的罪名:写作和发表大逆不道、危害国家的言论者当然要问斩,连弹着班卓琴唱情歌、抱独身主义、女扮男装、写小说、私生活中爱打闹⋯⋯都犯有死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英国维多利亚王朝的法律当年就是如此苛刻、繁琐!剧中用漫画的手法极生动地表现了出来。高高踌躇志满,在每段歌词的最后都唱着:只要是榜上有名,我一个都不放过!接着他又和“不管部”大臣普巴探讨起为自己和樱樱举办一次体面的婚礼的费用如何报销来。老奸巨猾的普巴却利用自己所兼的各种职务给高高来了个踢球游戏。他说:“作为财政大臣我可以将你的要求作为提案付诸表决,作为反对党的首领我将在议会中投反对票,作为总出纳我可以为此虚报冒领,作为检察长我可以对这个纰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为提提普的大教长我要揭发自己的不诚实,而作为警察署长我将把自己关进监牢⋯⋯”将英国的官僚主义机关狠狠讽刺了一通。高高表示将认真考虑普巴的意见,并且不会忘记他对自己的任何细小的帮助。普巴走了,樱樱和她的两名女伴星星、波波来了,她们那活泼的三重唱,无论从音乐的风格还是从所描述的女子学校的生活都是英国而非日本的。她们在这里遇见了南基普, 樱樱便和他互诉离别之情并告诉他自己并不爱高高,和他结婚也非出于自愿,南基普听了十分伤心但又无计可施。这时皮什吐什带来了天皇的敕令: 提提普城久已没有执行死刑了,限高高在一个月之内要捉到一名罪犯并处以死刑,否则就要将高高的前罪后罪一齐判,并将提提普降格为乡村。高高、

普巴和皮什吐什全都慌了神,在一段精彩的三重唱里唱出了他们三个人各自的心情与打算:每个人都知道天皇敕令的严重性,而每个人都希望灾难落到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头上,在混乱和不谐调的乐声中创造出惊人的喜剧效果。像三重唱中的:

静坐在阴暗的地牢,身披着终生的镣铐,等待着黑色断头台上,那震撼心弦落下的铡刀。

这样阴森可怖的句子却用数板似的轻快调子唱出来,更增强了讽刺的意味。三人商量了半天,一致的结论是:尽快找一个替死鬼!说来凑巧,南基普由于和樱樱结婚无望,加以自己抗婚出走,按皇室法律也得被判处死刑, 便决定自杀来了此一生。正当他拿绳子准备上吊时被高高撞见,便向他提议: 你既然决心一死,何不先作为我的客人在提提普城接受款待,逍遥一个月, 到了月底再给你举办一个盛大的行刑仪式,至那时哀乐高奏、丧钟齐鸣、姑娘们都来哭丧,这样风风光光地去死多好!南基普想反正也是一死,能先享受一些人世快乐也好,于是便进一步提出了一个要求:让他和樱樱结婚并享尽蜜月的快乐。高高本来不情愿,可是由于求替代心切便也只好答应了,二人约定:一个月之后要赴死之事一定要对樱樱保密!樱樱得知以后欣喜万分, 她和南基普一同唱着:

不祥的乌云散尽,

灿烂的阳光迎来了黎明。虽然黑夜很快就会来到, 我们还有一个月的黄昏。

欣喜中预示着不祥和忧伤,群众们也衷心地祝贺他们。最滑头的还是普巴的祝贺:

假使真如高高所讲,你一个月内就要死亡, 那么祝南基普长命百岁,只是个空人情!

但是你确实还在这里,要活着作一个月的市民, 那就加倍祝贺:南基普到那时为止——长命!

正当大家祝贺之际,凯蒂夏装腔作势地上场了,她是来寻找失踪的南基普的,群众为她的丑陋而吃惊,被她的傲慢所激怒,同时也很同情南基普, 便故意对她起哄,不让她把每一句话讲完,群众唱着:

快收回你的那些疑问, 我们的主意早已打定, 大家才不理会你

对那人在婚姻上的指控,

因为他马上就要娶樱樱,樱樱!

快收起你的恼恨,

因为我们大家都高兴, 你最好还是认命,认命! 快来和我们一起欢唱, 对于那方面的问题,

我们请求你装哑作聋,作聋! 你会发现在这里,

许多人为了一文钱就结婚,

你应该听从的指引就是噤声,噤声!

气得凯蒂夏东奔西跑驱赶群众,最后大家全都跑光。第一幕就在这里结束。

第二幕在高高家的花园里,女伴们正在按着日本的方式给樱樱理妆准备举行婚礼,女声合唱轻俏地唱出了一幅美妙的少女待嫁的风情画:

玉面傅水粉,再点腥红唇, 显露多娇态,学作贵夫人, 艺术加天然,新娘妆扮成。

樱樱化好了妆揽镜自照,认为自己的美貌还是丽质天生,这支赞扬自己美貌的歌将民歌与通俗歌曲的风格揉在了一起,像日后的电影歌曲那样赢得了广泛的听众。樱樱还不知道南基普和高高约定一个月后就得赴死,但是星星和波波忍不住将这秘密泄露了出来,樱樱十分伤心,南基普来安慰她说: “我们可以把每一秒钟当作每一分钟,每一分钟当作每一点钟,每一点钟当作一整天,那么我们将有三十年的婚后快乐日子呢!”然后大家强颜为欢地唱起了“田园曲”:

霞光照耀我们结婚的日子, 让我们一同为好日子庆贺, 不管他们将去向哪里,

恳请你留下,虚幻的一刻! 尽管临死的欢乐是一场空, 欢乐之后接着就是悲伤, 让忍耐的钟声长鸣,

叮◻,叮◻,叮◻!

在这阴影降临到所有的人之前, 我们要将快乐的田园曲来唱! 虽然快乐的光阴苦短,

也让我们把要涌出的眼泪拭干, 用不着悲伤的哭泣,

直到愁惨的日落来临以前。人人都要饮下这杯苦酒, 我是今日,你在明天。

这就是每一支歌的收场, 叮◻,叮◻,叮◻!

哪管庄严的阴影,

迟早都降临到每人身上,

我们还得将快乐的田园曲来唱!

歌曲流露出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容忍,这也是维多利亚王朝人们的普遍心情。这时高高也来了,他见大家都在苦中作乐,自己也不禁悲从中来。因为他又发现了还有一条法律:凡 是丈夫先妻子而死者,妻子也必须以活埋殉夫。这意味着即使南基普愿意接受死刑,自己也得不到樱樱。南基普说既然如此我还是立刻自杀的好,可是高高还坚持要他等一个月,大家正一筹莫展之际, 普巴来报告说天皇带着凯蒂夏十分钟以后就驾到!高高既来不及处死一个人来应付天皇,又不敢说自己没能完成任务而使自己遭到处罚,他只好和普巴商量编造一个已经处死了一个人的谎言来应付天皇,同时叫了南基普和樱樱

来,让他俩远走高飞永远别再回来,此刻乐队奏起了在序曲出现过的象征天皇威仪的音乐,高高等人向着临近的銮驾匍伏迎接。

天皇这次来并非是视察高高的大法官的职责完成得怎样,而是来寻找失踪太子的,凯蒂夏自以为是未来的太子妃,故也跟随着来了,天皇唱了一支曲调庄严而词句诙谐的歌,他自诩是有史以来最富人情味的天皇,他制定法律是为了让胡作非为的人罪有应得:

一名向公众朗诵冗长散文的罪犯, 罚他星期日去听德国人布道,

从上午 10 点直到下午 5 点。

一名业余男高音歌手如忍不住要尖声吼叫, 罚他下班后到苏图夫人蜡像馆去将本领施展。

⋯⋯谁要是打台球把规则违反, 就让他在黑暗的地牢中打台球, 罚他用椭圆的球和弯曲的球杆!

在天皇的口中罪与罚似乎只是胡闹取乐,可是当他得知被高高处死的罪犯竟是太子,便决定要把高高等众官员下锅油煎!首先,高高等人在天皇面前将“处死”犯人的经过编得活灵活现。普巴唱道:

⋯⋯如上所说那人头已经死亡,(因为它的主人已经把命丧), 然而它还用颈项站立,

面带笑容向我再三鞠躬行礼!

加上乐队中用木管乐器模仿受刑者的尖叫声,令人听着毛骨悚然!待到天皇听说被处死的是太子时,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众爱卿,何必沮丧?如果一位贵人竟降低身份微服出行遭受误伤,那也是自取灭亡。可是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条法律,那就是杀害王位继承人者,要在沸油里或镕铅中涮一涮。来吧,别骇怕,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法律中只说‘凡是杀害王位继承人者’, 什么‘不知情’、‘误会’全都不能作为理由申辩,看看我们什么时候用刑? 好不好待朕用过午饭?”⋯⋯这段话简直可列入黑色幽默,高高等人巴不得多挨一刻是一刻,只得叩头同意。这时,天皇又说:“好吧,我对你们十分抱歉。可这世道就是不大公平,而只有在戏里面才能有道德的完善。”短短一席话,就把这位自诩仁慈然而视人命如草芥的统治者的形象勾画得淋漓尽致。

高高无奈,赶紧去找尚未离去的南基普,让他出来见天皇,好挽救众官员的性命。可是南基普骇怕凯蒂夏仍然要缠住自己,死活不肯出去。正在大家为难之际,南基普忽然心生一计:让高高向凯蒂夏求婚,再让她去向天皇恳求将大家赦免。高高一听倒也有理,便去找凯蒂夏,对着她唱了一支鸟儿也会因单恋而死的哀歌,表达了自己对她的苦恋之情,感动了面丑心善的凯蒂夏,于是两对新人一齐成婚,而高高作为已婚者,他原来所犯的“调情罪” 也就自然取消了,全剧在歌舞欢唱中结束。

注释:

①维多利亚王朝: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当政的一段时间, 她于 1838 年登位直到去世,但这个王朝的政治影响可延伸至 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在此期间英国的经济、文化都有较大的发展,但也衍生着狭隘、实利主义以及政治腐朽等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