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人和奖章
作品概览 杜姆村的老黑人麦卡几乎一夜没睡。天朦朦亮,他睁开发胀的眼睛,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身旁的妻子凯拉娜仍在节奏均匀地打鼾, 这使他很生气:床底下的旧鞋子里放着城防司令的请帖,吉凶未卜,怎么能睡得这么死!他大叫一声,赏给妻子一拳,把她弄醒了。夫妻俩跪在竹床上作过晨祷,妻子端来昨晚剩下的木薯和碎花生。吃过早饭,麦卡走出茅屋上杜姆城去晋见城防司令了。
丈夫走了以后,凯拉娜像往常那样,到充作小教堂的茅屋里,乡邻们也陆续来到这里作祈祷。大家已经知道麦卡被城防司令请去的事,心里都忐忑不安,小心地避免在凯拉娜面前提起它。做完祈祷,凯拉娜无心下田干活, 站在茅屋门口,眼望着村头丈夫消失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农民们都从田里回来了,仍不见丈夫的影子。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凯拉娜看见丈夫坐在开车的白人旁边往外探脑袋,这种新鲜事引来了全村的人。平时温顺的麦卡这时在围着他的人群中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在人们的一再追问下,麦卡才得意地告诉大家:城防司令请他去,是通知他,在 7 月 14 日法国国庆节那天,住在巴黎的白人大酋长要亲自来给他发一枚奖章。原来,在刚结束不几年的二次大战中,麦卡的两个儿子被法国人征去当兵,死在战场上;最近, 他又把一块地捐出来盖了教堂。为了表彰麦卡的贡献,法国人要给他授奖。这件使麦卡感到露脸的事,也让全村人感到兴奋,这不,全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都到他家里来了,来和他一起熬夜;村子里沾亲带故的人、甚至许多无亲无故的人也都来了,连外村也来了不少人,直把麦卡的茅屋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兴奋地一遍遍打听麦卡是怎样受城防司令召见的,麦卡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述在城防司令部的情形。
为了准备 7 月 14 日的庆祝活动,杜姆城呈现出一片忙乱紧张的景象。一辆辆满载士兵的汽车从街上疾驶而过,扬起漫天尘土,这使当地居民很恐慌,以为又要打仗了,他们对刚结束不久的那次战争带来的痛苦记忆犹新。一些犯人开始打扫街道,用棕榈树枝扎拱门,往各处插旗子;另一些犯人在街上画出参加检阅的各部队的位置,在顶上飘扬着一面旗子的旗杆附近,还圈出了一块给获奖的人站立的地方。城防司令伏科尼亲自督察各项准备工作。这个威严的有着一管肉鼻子的司令长官让当地人感到畏惧。
麦卡到城里定制了一件衣服,这件被裁缝称作最时髦的“摩登式”的衣服,长得可以免穿裤子。凯拉娜给丈夫买了一双新皮鞋,可这对麦卡的脚来说是个难题。他年轻时候得过“蟹比恩病”,结果两只脚的小拇趾向上弯曲, 每次买来一双麻布鞋,他总要在新鞋子上给他倒霉的小拇趾开两个小窗子。在妻子帮助下,麦卡硬是把两只脚挤进了淡褐色的皮鞋里。人们再三鼓励, 麦卡才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痛得他咬紧嘴唇,赶快回到床边坐了下来。他表示对皮鞋极其反感。
7 月 14 日终于到了。麦卡目不斜视、像杜姆城的皇帝似的走到了国旗下他的位置上,警备队好不容易才拦住一大群拥在他后面的他的同族人。麦卡光着脑袋,双手贴着大腿,一动不动地站在用粉笔画出来的圈子里,等候白人大酋长的光临。他打量着四周,发现白人们都待在城防司令伏科尼的官署游廊上荫凉的地方,偶尔有几个白人朝他站的地方指指点点。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想用手抹抹脸、擦掉鼻尖上冒出来的汗珠的愿望。天气渐渐热了起
来,麦卡已经站了整整一个小时了,白人大酋长却老是不来。他首先感到脖子痛,接着挤进皮鞋里的脚也开始一阵阵火辣辣地疼,他不停地把身体重心一会儿移向左脚、一会儿移向右脚;过了一阵,他觉得小肚子发沉,他有一个简单而强烈的、解小便的渴求。麦卡不知道这种痛苦的煎熬还要持续多久,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到奖章就走!”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脱掉皮鞋, 撒一次尿。然而他又想,他不是勇敢的大麦卡的儿子吗?他不是个男子汉吗? 对,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于是他向他的同族人微笑了一下,把手抄在背后, 开始耐心等待。
已经十点半了,高级专员(即麦卡说的白人大酋长)迟到了整整一个钟头,白人们也烦躁起来,开始三五成群地踱来踱去。
终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所有的人全都激动起来。麦卡看见一辆插着小三色旗的长车身的黑色汽车疯狂地疾驶而来,停在伏科尼和他的助手面前。城防司令毕恭毕敬打开车门,汽车里走出两个胖大的白人。麦卡竭力想弄明白这两个人中哪一个是害大家等了这么长时间的大酋长。
伏科尼和他的助手把两个白人领到官署游廊上,与恭候在那里的欧洲人见了面;随后,伏科尼又向客人介绍了土著官员们和当地的头人们。当麦卡看到两个白人朝他走来的时候,他的肌肉紧张起来;两个白人先后向麦卡伸出柔软的手,麦卡握着它们,觉得好像接触到一块湿漉漉的布。之后,白人们又向自己的同国人那里走去。麦卡勉强撑着身子站着,热得要命,焦虑得很:他们还等什么,为什么不把奖章发给他?瞧他们在那边荡来荡去,介绍、问候,怎么也没有个完!
响起宏亮的喇叭声和咚咚的鼓声,授奖开始了。两个胖白人中的一个向一位希腊人走去。“他就是大酋长,”麦卡想。大酋长的“像阶梯一般落在领带结子上的三重下巴”特别使他惊异。麦卡听到大酋长对木雕似地站着的希腊人大叫大嚷,好容易结束了发言,才从伏科尼的助手递过来的一个小盒子里取出一枚奖章,别在希腊人的胸前,随后大酋长和希腊人拥抱起来,把自己的腮帮贴到希腊人的腮帮上。轮到麦卡了,大酋长转身对着他大叫大嚷, 最后从小盒子里取出奖章,别在麦卡的上衣上。麦卡忧惧地想,大酋长会不会也把湿漉漉的腮帮贴到自己脸上来?当大酋长退后一步伸出手来时,他轻松地舒了一口气。麦卡斜眼看了一下胸前的奖章,微微一笑,身躯不由自主地摇来摆去,炎热、脚上的痛楚、小腹的胀闷,一切都像变魔术似地消失了。他又看了一下奖章,觉得自己的脖颈变得越来越长,头升高起来,前额接触到了云彩。他认为自己是个重要的大人物了。
响起铜管乐声,检阅部队的仪式开始了。士兵们在《洛林进行曲》的旋律下以庄严的步伐走了过去,他们像听到口令似的,一齐把头扭向白人大酋长,大酋长把三个指头举到他的军帽的帽舌旁,向他们答礼。麦卡瞪大了眼睛望着在他面前掠过的漂亮的枪,这时他想起作践他的香蕉园的讨厌的大猩猩,如果有这么一枝枪,大猩猩就知道他麦卡的历害了。他决定向大酋长要一枝枪。他动动嘴唇,向前迈了一步,城防司令的助手立即用杀气腾腾的眼光瞪着他,以命令的手势叫他退回原位。
注视着丈夫的授奖仪式,凯拉娜欢喜得两眼噙满了眼泪,可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我看哪,应该把他从头到脚都挂满奖章!那才公道。他的全部土地和两个儿子难道是白送的吗?”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像一桶凉水,顿时浇灭了凯拉娜的狂喜心情,她忽然明白过来,她的悲伤并没有逝去,她的
丧子的损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补偿。她把头靠在旁边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身上,哭了起来。
仪式结束了,一个译员过来对麦卡说,白人大酋长和城防司令请他到“非洲之家”去作客。所谓“非洲之家”,位于白人住区和土人住区之间的半路上,是一所盖着铁皮的木板房;房子里头,用红布幕隔开的讲台与已经摆好几张给白人坐的椅子,台下陈设着从附近小学校搬来的长凳。麦卡随白人们、土著官员们和当地头人们到了那里,侍者给每人端了一小杯香槟酒;在高级专员把酒杯举向嘴唇,表示宴会开始之前,麦卡已经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他奇怪其他人并没有像他那样一饮而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好像池塘岸上的鸟儿。嘿!这些白人,这些土著头人,这些官员,他们也配得上叫男人?麦卡试图鉴定这种一生从未尝过的酒的味道,觉得它像他在饮食过渡时用水冲喝的那种药水。他要求侍者换一种酒,侍者端来了威士忌,其他黑人一看,都偷偷把来不及喝干的香槟酒倒在板凳底下,麦卡喝得很快,一杯又一杯,觉得很快活,不一会,他就飘飘然仿佛腾云驾雾了。
这时,高级专员正在演说,译员把演说内容译成当地土话,意思是:和大家在一起,他很高兴很满意,感谢对他的殷勤招待;二次大战时期,黑人与白人一起进行反对其他白人的战争,并肩战斗,我们比朋友还亲,我们是兄弟,等等。全场报以掌声。这时,麦卡从板凳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讲台下面挤过去,白人神父试图拦阻,被他有力的手掌一下子推开了。“我想对白人大酋长说几句话。”麦卡说。高级专员表示赞许,麦卡就说了开来。他说他邀请他们去他家吃羊肉。他说,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自从白人来到这里之后,他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白人邀请当地人到自己家里去,也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当地人邀请白人到自己家里去,现在既然他们是朋友,甚至比朋友还亲,那就应该先开个头。高级专员首先拍起手来,其余的白人也跟着拍手。随后,高级专员站起来说:他对麦卡的邀请感到非常高兴,遗憾的是他不能去分享羊肉,因为他就要离开本城,但他邀请麦卡改日去他家吃饭,他相信这个约会将成为一个新时期的开端。大家又拍起手来。黑人官员和头人纷纷向麦卡表示敬意,麦卡听着沸沸扬扬的恭维话,酒意渐浓,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城防司令看到空气过于活跃,弯腰和高级专员说了几句话。白人们全都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到“欧洲俱乐部”继续他们的庆祝晚宴。
这种情形,引起了黑人们的愤慨,于是七嘴八舌地发泄起对白人的不满。突然,警察局长领着他的手下人进来了,告诉大家晚宴已经结束,不应该再留在此地。人们纷乱地走出去之后,大门被锁上了,没有人留意躺在地上酣睡的麦卡。
半夜时分,旱季末期的第一次暴风雨袭来了。麦卡被狂风和雷声震醒, 懵懂中,他以为世界末日来临了。原本就不结实的“非洲之家”在狂暴的雷雨中摇摇晃晃,铁皮屋顶和木板墙发出骇人的声响,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麦卡一边划着十字,一边东跑西藏;情急中,他摸到了大门,可怎么也拉不开。一阵轰响,一面墙倾倒了,麦卡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被水冲到外面来的。他爬起来,不辨东西南北。一道闪电划破黑暗,他发现原来干裂的土地已是汪洋一片。麦卡慢慢地摸索着前进,不知怎么想起了奖章,他用手一摸胸前, 上帝啊!它丢到哪儿去了呢?就在这时,一道强烈的手电简的光柱直射他的眼睛,巡夜的胖警察厉声问他半夜三更到白人住区来干什么?要他拿出证
件。麦卡回答他没有证件,但他是城防司令的朋友,是接受过奖章的人。警察骂他是骗人的傻老头,把他关进了警察哨所的临时牢房里。黑暗和成群的蚊子包围着他,他像一具僵尸似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些念头不断地在他头脑中冒出来,他 想起了白天的授奖,想象着当这些警察知道他是什么人时, 该如何向他赔礼道歉!那时他将蔑视他们,瞧也不瞧他们一眼。这么一想, 他宛然是个胜利者了。继而他又沮丧起来,“我们是可怜的人!”“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他喃喃自语。慢慢地,他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想起了他的麦卡族,那些被称作“人中狮子”、“天空主宰”、“雷电化身”的真正刚强勇敢的人,曾经是支配这儿整个地区的天空和土地的人,可是自从白人来到之后,就开始变成了奴隶。他又想起童年时候,他勇猛的父亲率领族人,把一个白人的脑袋割了下来。“我们不怕白人!”他振奋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狂暴地用脚踢着牢门,破口大骂起来。但四周一片寂静,没人理他。他喊累了,又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抓麦卡的胖警察开门进来,麦卡一下冲上去,抓住对方的胳膊,十指用劲,掐得他哇哇大叫。麦卡放开他,退后几步,单脚跪地,做出搏斗的姿势。胖警察吹响哨子召来十来个同伴,他们给麦卡戴上手铐,一边侮辱他,一边下狠劲揍他。末了,他们把麦卡带到警察局长那里,局长通过译员问他话,麦卡对译员说:“我很疲倦⋯⋯既然他问我是谁,你就说我是最后一个傻瓜,昨天我还相信白人的友谊。我很疲倦,他们爱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最后,他们终于弄清了麦卡的身份,把他放了,没有道歉, 没有解释。
麦卡走上回家的路了。昨晚的暴风雨冲坏了道路,随处可见被狂风刮倒的树干。好不容易走近了杜姆村,一头猪挡在他面前。他惊异地发现猪的侧相与白人大酋长的侧相一模一样,这使麦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暴风雨把杜姆村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麦卡的茅屋和其他十来所茅屋保全下来。进到屋里,那些为他一夜未归而提心吊胆的人们全都欢呼起来: 麦卡还活着!看到他那副狼狈相,又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白人!无非是白人⋯⋯”,麦卡简略叙述了昨晚的遭遇。一会儿,茅屋里响起了凯拉娜嘶哑而长久的哭声。
鉴赏与分析 《老黑人和奖章》是奥约诺的代表作,写于 1956 年。其时,反对殖民统治、要求民族独立的斗争浪潮正在黑非洲汹涌澎湃。这部小说篇幅不长,情节也不复杂,没有去全面反映黑非洲人民反对殖民压迫的如火如荼的斗争场面,它主要通过老黑人麦卡授奖前后的遭遇,揭露和遣责了法国殖民主义者对非洲黑人的欺骗、愚弄和歧视,并反映了殖民地人民的觉醒过程。
本世纪六十年代以前,黑非洲的绝大部分地区是欧洲人的殖民地,喀麦隆也不例外,它先是被德国占有,后又沦为法、英两国的托管区。殖民统治的本质是经济掠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殖民统治者对殖民地人民惯用的手段有两个:高压和欺骗、愚弄。前者用来镇压殖民地人民的反抗斗争,后者则是为了使殖民地人民变成为驯服的臣民,在麻木中让白人们舒舒服服地剥夺。殖民主义者更看重的是后者,为此,他们绞尽脑汁,耍尽花招,作品中给黑人授奖即是一个形象的例子。麦卡的获奖,有两个原因,一是二次大战中,他的两个儿子被法国人征去当兵,战死沙场;二是他把土地捐给教会盖
教堂(其实这是白人的巧取)。白人的用意很明显:通过这件事,向黑人展示他们的“友谊”,表明白人与黑人之间像朋友、兄弟一样亲,以此来维护和巩固他们的殖民统治。从麦卡接受奖章前的得意和狂喜、从麦卡的亲朋好友为此感到的兴奋来看,殖民统治者对殖民地人民长期的欺骗和愚弄,确实收到了很大的成效。也就是说,从白人方面看,他们给麦卡授奖,是出于统治的需要;从麦卡方面看,他的乐于获奖,则是白人长期欺骗和愚弄的结果。
白人进行欺骗、愚弄的最重要工具是宗教,《圣经》与枪炮几乎是同时进入黑非洲的;通过传教士的活动,迫使殖民地人民皈依基督教,让殖民地人民相信,他们遭受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杜姆村的村民基本上都成了教徒,每天天刚亮,在农事活动开始之前,都先到简陋的教堂里做晨祷;教会把麦卡的土地拿去盖教堂,固然是一种侵占和掠夺, 但在麦卡,却也是自觉自愿的,甚至感到荣耀,认为这是对上帝的奉献。可见,宗教对殖民地人民的愚弄和毒害何等厉害,它在白人对殖民地的统治中, 起到了武力所不能起到的作用。
白人和黑人是朋友,甚至比兄弟还要亲,当然是假的;白人侈谈的友谊, 也是一种欺骗。在白人心目中,黑人是劣等的,甚至是奴隶。麦卡在刚刚获得奖章、刚刚与白人一起举杯庆祝节日的当晚,就被送进了牢房,并被毒打了一顿。抓他的原因很简单:误入白人居住区。在黑人的土地上,白人可以到处横行,黑人却不能随便进入白人住区,这明摆着是一种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其实在此之前,小说已多次表现了白人对黑人的歧视。比如,高级专员给希腊人和麦卡授奖,情状就极不相同:别好奖章后,高级专员与希腊人相互拥抱,一副亲热的样子;而对麦卡,仅是握一握手。其中的区别不言自明。再如,授奖仪式结束未去“非洲之家”之前,有一段自由交谈和活动的时间。在城防司令官署的游廊上,置身于白人中间的麦卡得意得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现在是一个跟白人一样重要的人物了;可在白人眼里,麦卡仍是下等的黑人而漠视他,没人和他交谈。偶尔有一、两个白人走近他,也只是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耳朵,然后漫不经心地浏览一下挂在他胸前的奖章,表现出一种傲慢的优越感。当麦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非洲之家”,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时,他用手碰了碰白人神父的肩膀,这个在麦卡心目中一惯和蔼可亲的神父,这时却令人丧胆地瞪了麦卡一眼,并用力把麦卡的手甩开,认为麦卡的举动是放肆无礼的。又如,白人请麦卡以及土著官员和头人们去“非洲之家”参加庆祝晚宴,以显示所谓的友谊,但这仅仅是摆摆架势、做做样子,真正的庆祝宴会是白人们自己在“欧洲俱乐部”举行的。所以,白人与黑人之间根本不存在平等或什么友谊,麦卡说,他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白人邀请黑人到家里去,也从来没有一个黑人邀请白人到家里去。这正是殖民地国家白人与黑人之间关系的真实情形。
上面说过,殖民统治的目的是经济掠夺,《老黑人和奖章》虽不以这方面为主要内容,但仍在一些地方揭露了白人的掠夺面目。例如小说开头,麦卡进城途中,曾到一所小茅屋歇脚,那里是个卖私酒的地方,只在清晨时分偷偷营业,以躲过警察的揖查。白人严令禁止黑人酿造和出售当地的传统酒, 强迫人们去买欧洲运来的红酒和甜酒;他们甚至利用神父在讲坛上斥责当地酒,说它会污染基督徒的牙齿和灵魂,喝一口就犯了下地狱的大罪。仅此, 白人在殖民地的经济行为就可窥斑见豹了。
作品主人公麦卡的形象具有典型意义。他是喀麦隆千万普通农民中的一
个,他的遭遇和觉醒,有着普遍的代表性。在白人统治下,麦卡和殖民地所有人民一样,生活极其贫困,住的是茅屋,没有一件像样衣服,早餐只能以隔夜的木薯和碎花生充饥。由于殖民主义者长期的欺骗、愚弄,麦卡对白人的真实面目、对殖民统治的本质,并没有清醒的深刻的认识。两个儿子被法国人征去当兵在前线战死,他只是默然忍受着痛苦;土地被白人无偿拿去盖教堂,他也没能认清这是一种强盗式的掠夺。可以说,对白人的行径,麦卡几乎到了麻木的地步。白人也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被驯服、奴化了的人, 才得以构筑和维护殖民统治的大厦。麦卡还有比较强的虚荣心,当法国人宣布给他授奖后,本来温顺的他,一下子在村人面前变得骄傲起来,在家里对妻子发号施令;他认为他有权这样做,因为他就要成为大人物、就要出人头地了,家人、亲戚都要沾他的光,村人也将因此荣耀起来。授奖那天,他的虚荣心澎胀到了极点,连土著官员和头人他都瞧不上眼了,他觉得在白人眼里他比他们重要;当高级专员终于把奖章别到他胸前时,他顿觉自己无限高大起来,脑袋都触到了云彩,因而傲视一切。但这终究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白人并没有因为他获了奖而改变对他的歧视。他的狂喜还没有持续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警察就像抓流浪汉一样把他抓了起来。他认为自己是象征友谊的人,是城防司令的朋友,但他宝贝似的奖章到底没能变成为护身符。开始他还宽慰自己,觉得一定是警察出于误解而抓错了他;但冷酷的事实教育了他, 在黑暗的牢房里,他慢慢地有所悟了,渐渐地想清了一些道理。尽管他无法从理性的高度去认识白人的统治,可他从切身的痛苦遭遇中看清了白人的面目,也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当警察局长表示要重新发一枚奖章给他时,他也无所谓了。也就是说,他终于把对白人的幻想抛弃了,他开始觉醒了。
奥约诺把麦卡塑造得平凡、普通,他的经历也不怪异奇特。这样,这个人物就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因而也就更有普遍的代表性和典型意义。他的觉醒,代表着黑非洲殖民地广大人民的觉醒,预示着殖民统治大厦行将坍塌。五、六十年代,黑非洲人民纷纷奋起反抗,殖民地纷纷宣告独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除麦卡外,小说中还有好些塑造得颇为成功的人物。麦卡的妻子凯拉娜,是个典型的非洲农家妇女,她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操持家务、侍奉丈夫;当各处来贺喜的人挤满了茅屋时,麦卡什么都忘了,只顾喜不自禁地一遍遍讲述城防司令接见他的情形,而凯拉娜则在暗自操心如何安排这许多人的食宿;授奖前,她敦促丈夫去定制新衣服,并亲自去商店为丈夫买了一双新皮鞋。作家对她着墨不多,却生动地勾勒出一个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对生活没有幻想的农家妇女形象。一些只出场一次的人物,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那个给麦卡做衣服的黑人裁缝,他自作主张设计的样式并不让麦卡满意,而且工艺粗糙,连剩下一个钮扣也不给钉上,却花言巧语,说这种式样是巴黎新近最流行的“摩登式”,直把麦卡说得无言以对;活脱脱一个手艺不高、巧舌如簧的滑溜的生意人形象。
艺术上,《老黑人和奖章》运用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重视环境和细节描写,重视人物的性格塑造;情节按时序发展,脉络清楚、主次分明。除此以外,小说还有两个很鲜明的艺术特色。
首先,心理刻划的真实、细腻。主人公麦卡授奖前后,作家对他进行了大量的心理描写,这种心理描写有一个特点:特别重视麦卡复杂多变而又层次鲜明的心理活动轨迹的揭示。授奖那天,他是昂昂然走到获奖人站立的位
置上去的,最初一小时,他志得意满,心情畅快,想象着今后的荣耀和地位; 站立久了,天气又热,他感到脖子痛、挤进皮鞋里的脚痛、小腹又胀得难受, 心里逐渐烦躁,埋怨起白人大酋长的迟迟不来;但随后又想,获得奖章的能有几人?自己不是个男子汉吗?于是又安下心来等待。心理变化的层次相当分明。获奖当晚,因为误入白人住区而被抓进了牢房,开始的时候麦卡笃信一定是搞错了,像他这样一个象征友谊的重要人物,怎么能随便抓呢?他想象着这样的情景:第二天早晨警察发现抓错了人,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赔礼,他呢,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蔑视他们;但不久他的心绪又狂乱起来,猛踢牢门,却没人理他;踢累了,他平静下来,这时的心情变得非常阴暗和沉重, 他想了很多,最后,一种异常的孤独感牢牢控制了他。
其次,语言风格的幽默风趣。奥约诺对出现在笔下的各种人物,经常进行调侃、嘲讽、挖苦,使小说读来生动活泼、新鲜有趣。细细品味,可以发现作家的幽默具有很强的倾向性。对麦卡及其他黑人。他的调侃和嘲讽是善意的,他笑他们未觉醒前被白人愚弄而不自知的种种情状。比如,由于麦卡变形的脚很难挤进新皮鞋里,于是有个“聪明人”提议说,先在皮鞋里装满沙子,把它撑大,然后再用水浸泡,使皮子变软;这么一个歪主意,麦卡竟然照办了。再如,授奖那天,作家对麦卡木偶似地挺身站立的规规矩矩模样的描写,对他站久之后全身疼痛而又不敢随便挪动的情形的描叙,都让人忍俊不禁。而对白人的讽刺、挖苦则是辛辣的。奥约诺善于抓住白人的形体特征进行毫不留情的嘲讽。例如,作家把警察局长称作“鸟脖子”,因为他的脖子长得和身体不相称;对城防司令伏科尼,作家这样写:“一管肉鼻子突起在他那肥满的、被太阳晒红的、像黑猩猩的屁股似的脸庞当中。”对高级专员那颗有着三层下巴的脑袋,作家直截了当地把它跟猪头相比。
(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