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作品概览 夏日的黄昏,在美国中部密苏里州的商业中心堪萨斯市,一条沉寂的大街上出现了一支由六人组成的小队伍在沿街传教布道。为首的男子 50 上下,衣冠不整,相貌平庸,带着小风琴。男子身后跟着身材略高的妻

子,一手拉着 7 岁的男孩,一手拿着《圣经》和《赞美诗》。接着是他们的

15 岁、9 岁的女孩和 12 岁的男孩,懒洋洋地尾随其后。他们来到交叉街口的拐角,支起乐谱架,翻开《赞美诗》,拉起小风琴,也不管有没有听众,就唱起了《耶稣之爱,无比芬芳》的赞美诗。过往行人,有的投来轻蔑的目光, 就匆匆走开;有的则好奇地稍加留步,风言风语地品评着。这就是街头传教士阿萨·格里菲斯的一家。多年来,他们像叫化子一样四处布道卖唱,从底特律到密尔华基,又从芝加哥来到了堪萨斯。

在格里菲斯的孩子中,要数 12 岁的男孩克莱德长得漂亮、机灵,但也正是他,生性虚荣、自傲,和父母最为离心离德。他深深地为家庭的这种惹人耻笑的卖唱生涯而感到丢脸。他根本不相信父母天天颂扬上帝会给一家带来什么幸运,只是一门心思地盘算着怎样才能摆脱父母的这种寒伧卑贱的处境,像那些同龄的公子哥儿们一样过上奢华享受的好日子。

16 岁那年,克莱德的姐姐爱丝塔和一个演员私奔,这个虔诚的宗教家庭出现了危机,这更坚定了克莱德摆脱家庭,另谋出路的信念。他先在本市一家低等药房兼杂货店帮卖汽水。但不久,微薄的收入开始不能满足他的欲求。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来到豪华的格林·戴维森大旅馆,当上了服务员。在这个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里,他耳闻目睹了上流社会的放荡男女们“用金钱换取快乐”的种种丑剧,不觉悠然神往,亦步亦趋。他向家里隐瞒自己的收入,把工资、小费的大部分留给自己花,开始着意打扮自己,讲究吃穿。他交结了赫格伦等一些酒肉朋友,和他们一起上馆子、逛妓院,寻欢作乐。头一次逛妓院时,他并非没有犹豫和顾虑,他甚至“觉得背上以至全身有一阵隐隐约约的忽冷忽热的颤栗感觉窜上窜下。他的手和脸发烫,”“脸蛋和额角都涨得绯红”。他想起了窘困的父母、亲人。但是,放纵享乐的邪念到底占了上风,“于是就坚决地从心中把他们挤了出去。”这以后,他吃喝玩乐,愈陷愈深。

随后,他迷上了风骚放荡的女店员霍旦丝·布里格斯。霍旦丝谄媚下流。她对克莱德百般挑逗,无非是为了寻欢作乐,获取实惠而已。但克莱德被逗引得如醉如痴,不惜为她掏空了钱包。他甚至置苦难中的家人于不顾,去满足霍旦丝的奢求。与人私奔的姐姐爱丝塔被情人抛弃,快要分娩,急需钱用。母亲要他筹借 100 元,以度难关。而恰在此时,霍旦丝看中一件标价百元的獭皮外套,指望他付款购买。为了讨得女友的欢心,他向母亲谎称没钱,仅以 5 美元搪塞应付,把钱都捧给了霍旦丝。

一天,克莱德和赫格伦、霍旦丝等一群放荡男女驱车到郊外游玩,纵情恣肆,耽误了到旅馆上班的时间。他们慌忙飞速赶回,路上压死了一个女孩。在逃避警车追捕的疾驰中又开翻了车,受了伤。为了逃避法律的追究,他逃离了堪萨斯。

这以后的三年里,克莱德到处流浪,打短工,开货车,做着低贱的工作。后来,他来到芝加哥,又干上了服务员的职业。在他服务的高级俱乐部里, 他偶然地遇上了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斯。塞缪尔是个大富豪,在纽约州的莱

科格斯经营着一家大型衣领公司。他看到这个侄儿长得英俊、机灵,处境却低贱、落魄,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加上在继承遗产方面对兄弟的负疚感,他答应让克莱德在他的公司里工作。

克莱德带着伯父的信件来到莱科格斯,看到了这里规模庞大的厂房,气势非凡的宅邸,不胜羡慕向往。他找到了主持公司工作的堂兄吉尔伯特。吉尔伯特蔑视这个贫贱的亲戚,又妒忌他长得比自己漂亮,有意冷落他,对他大摆主人、上司的架势,把他分配在又脏又苦的落水车间做下手工作。克莱德十分懊恼沮丧,却也无可奈何。但在外人眼里,他是厂主的侄儿。因此依旧有人巴结他,有姑娘对他青睐。但在堪萨斯的教训记忆犹新,克莱德还不敢过于放肆。

一个月后,塞缪尔回到莱科格斯。他请克莱德到家里吃一次饭,以示亲情。这使克莱德顿觉飘飘然,对自己的前景想入非非。在伯父家里,克莱德的漂亮的外表赢得了两位堂姐妹及其女友、大工厂主的女儿桑德拉·芬琪雷的好感。而他也对桑德拉穿着时髦、高傲美貌大为倾心。相比之下,他对与自己交往过的下层姑娘们大不以为然。尽管激情涌动,但他更多的还是感到对上流社会可望而不可及的酸楚。

几周后,塞缪尔把克莱德从落水车间调到打印车间当小工头,管理了 25 名女工。在授予这个职务时,吉尔伯特告诫克莱德,对女工们不可越轨,否则,便会危及他的工作,更谈不上提升。克莱德也深知,为前途着想,切不可造次。然而,新的工作环境却为他追求名利和女色提供了方便。厂主侄儿和工头的身份,使他成为女工们倾注热情的对象。不久,车间来了一个叫罗伯塔的女工,她来自农村,淳朴、勤劳,又长得苗条、俊俏。克莱德对她一见倾心。他把吉尔伯特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依仗自己的有利地位,软硬兼施,占有了罗伯塔。这个农村少女却把克莱德对她的玩弄视为真情,“像妻子对待丈夫一样,他要怎么样,她就怎么样。”

桑德拉一直在追求吉尔伯特。但后者却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使她极为懊恼。为了报复吉尔伯特的冷落,她主动向克莱德卖弄风情,把他领进莱科格斯的社交界,与他出入于舞厅聚会。使他大出风头。克莱德受宠若惊、梦想乘此高攀名门,爬进上流社会。于是,他下决心抛弃罗伯塔。但此时,罗伯塔已经怀孕。克莱德催她服用了大量堕胎药,并不见效;请求医生做人工流产手术,又遭到拒绝。罗伯塔想当然地提出要和他正式结婚,以避丑事。克莱德一面虚与应付,一面哄骗她先到乡下暂时躲避。随后,克莱德收到桑德拉来信,邀他到湖上去玩乐,并表示,将不顾父母反对和他结婚。想到自己即将步入梦寐以求的上流社会、荣享富贵,克莱德欣喜若狂。但一想到来自罗伯塔的麻烦,他又感到束手无策。一天,他从一份晚报上看到一条新闻: 一对情侣到帕斯湖上游玩,游舟倾覆,姑娘淹死,男友下落不明。这条新闻使他受到启发,头脑中逐渐形成了除掉罗伯塔的罪恶计划。

克莱德假装同意与罗伯塔结婚,在罗伯塔从乡下回来后,骗她要一起去渡假,把她带到大卑顿湖上划船。他原想把船弄翻,淹死她,然后把自己的帽子丢在水面上,造成两人一同淹死的假象。但事到临头,他又失去了行凶的胆量。由于内心处在激烈的矛盾斗争之中,他显得神色恍惚不定,举动慌乱失态。而当罗伯塔靠近他时,他却在慌乱中莫名其妙地推了她一把,无意中用照相机撞伤了她;又想近前去安慰她,于是,船身向一边倾覆,两人一起掉进了水里。罗伯塔拼命挣扎,一再呼救,但克莱德见死不救,只顾自己

游上岸,去和桑德拉相会。

第二天,罗伯塔的尸体被人发现。根据女尸受伤,男尸未被发现这一迹象,验尸官怀疑这是桩谋杀案。区检察官奥德尔·梅森负责调查此案。梅森是个共和党人,正要竞选下一任区法官。他想借这个案件的处理博取选民的好感,多捞选票。于是,他竭尽全力,左右查访,抓紧侦破此案。根据罗伯塔母亲提供的克莱德的名字和克莱德送给罗伯塔的圣诞卡上的签名,梅森很快确定了谋杀的凶手是克莱德。

此时,克莱德已来到 12 号湖区的度假胜地。尽管有桑德拉百般风情, 但他饱受良心的谴责,终日惶恐不安。梅森先逮捕了克莱德,然后向桑德拉宣布了这件事。桑德拉顿时如雷轰顶,昏了过去。

梅森为了在大选前结束克莱德的案子,使自己在竞选中处于有利地位, 制造假证,组织了 120 多人出庭作证,极力在公众面前造成铁证如山,不容置疑的印象。同时。大造舆论,乘机扩大自己的影响。宣传媒介也舞文弄墨, 把风流、金钱、阴谋、情杀搅在一起,大肆渲染,危言耸听。特别是关于被害人罗伯塔的详细报导和罗伯塔书信的刊登,更增加了事件“悲伤凄怆的效果”,激起了公众对被害者的同情和对克莱德的愤怒。但是,对于事件的又一个关键人物——与克莱德恋爱,导致他谋杀罗伯塔的姑娘——的名字,梅森始终不敢提及,只称之为“某小姐”。因为桑德拉的父亲为了保住女儿的面子,买通了政府和法院,他们统一口径,不许提到桑德拉的名字。

另一方面,塞缪尔·格里菲斯为了保住家族的名誉,请来民主党人阿尔文·贝尔纳普作为克莱德的辩护律师。贝尔纳普是梅森的老对手,三年前曾与他竞争区检察官职位。今年,两人又都窥视着区法官的位置,一场竞争势在必行。贝尔纳普也把竞争的突破口放在克莱德案件上。

贝尔纳普针对梅森,制定了辩护策略。他攻击梅森对此案的处理以政治目的取代了法律目的。他尽量拖延审理进程,又和另一个律师杰甫逊一起, 为克莱德编造口供:要他坚持说,带女友出去游玩,原想劝她离开自己,但他很快又“回心转意”了,不幸的是意外地翻了船,他是极力抢救无效后才逃离现场的。他们不惜逐字逐句地教克莱德背诵口供,撒谎抵赖,竭尽全力地为已经身心交瘁的克莱德鼓劲打气,以图击败对方。

梅森必欲置克莱德于死地,贝尔纳普则竭力为之辩护开脱。双方唇枪舌剑,争执不休。经过冗长、反复的辩论和审判,克莱德被判定了杀人罪,关进了纽约州监狱的死牢里。

塞缪尔拒绝为克莱德出钱上诉,打算离开莱科格斯,以回避丑闻。只有克莱德的母亲坚信儿子无罪,极力为他奔走呼号。她一方面发表演说,换取同情,募得一千多美元,交给贝尔纳普作上诉的费用;另一方面,为了“拯救”儿子的灵魂,请了邓肯·麦克米伦牧师到狱中去开导儿子向上帝忏悔。克莱德并不相信麦克米伦的这一套,因为这就是他的父母宣扬了一辈子的陈辞滥调,它丝毫也没有改变他们困窘的状况。

克莱德的母亲和麦克米伦向新任纽约州州长上诉,请求改判为“无期徒刑”,州长回绝了他们的请求。

受刑前,克莱德为自己对罗伯塔所犯下的罪行而深深自责,他坦白了案件的真相,承认了自己的罪恶,写下一份“归顺上帝”的声明,祈求上帝宽恕他的罪孽,告诫青年人要按照基督的精神去生活。

行刑之日,克莱德被送上了电刑椅。

一个昏暗的夏夜,旧金山商业中心的马路上,出现了一支五人组成的小队伍,在沿街传教布道。这仍是阿萨·格里菲斯的一家,为首的老头子满头白发,面如死灰,随后是他的满面皱纹的妻子、瘦骨嶙峋的女儿爱丝塔,以及爱丝塔的七、八岁的私生子。

鉴赏与分析 1925 年。德莱塞出版了长篇小说《美国的悲剧》,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它使德莱塞声望空前。人们公认,这是德莱塞最优秀的小说,也是美国现代文学中的杰作。

自从 1900 年,德莱塞以其处女作、优秀长篇小说《嘉莉妹妹》揭开美国新世纪文学的第一页以来,他先后创作了《珍妮姑娘》(1911 年)、《金融家》(1912 年)、《巨人》(1914 年)、《“天才”》(1915 年)等宏篇巨著。这些小说继承、发展了美国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广泛而真实地描述了两个世纪之交美国的社会生活,揭示了垄断资本主义体制给美国人带来的普遍的生活悲剧——不论有产者或无产者都不可逃避的物质的或精神的悲剧。如果说,在上述小说中,德莱塞对“美国式的生活悲剧”的描写还处于局部的、不自觉的阶段的话,那么,《美国的悲剧》的出版表明,作者已将这种描写上升为思想与艺术的自觉追求。1925 年秋,小说的清样在审稿者中传阅时,就有人指责小说的书名不妥,但德莱塞坚持不改书名,这就清楚地表明作者有明确的创作意图——要写整个美国社会的悲剧。

小说分为三部,基本情节围绕着主人公克莱德短暂的一生展开。克莱德出身于一个穷牧师家庭。由于周围物质世界的诱惑,他一心向往奢侈生活。在大旅馆当服务员时,他目睹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学会了吃喝玩乐,生活开始放荡。后来到伯父的大工厂当了小工头,又引诱了女工罗伯塔,致使她怀孕。同时,他又结识了大工厂主的女儿桑德拉。为了和桑德拉结婚、爬进上层社会,他陡起杀人之心,把罗伯塔骗至湖上,导致她翻船落水、溺死湖中。

克莱德很快被拘捕。共和党人的检察官想置他于死地,以便自己当上法官,民主党人的辩护律师则为挫败老对手而为他开脱,双方都企图利用法律来达到自身的目的,这个案件被卷入了两党竞争的漩涡。最后,公诉获胜, 克莱德被判为杀人犯,处以电刑。

小说的素材来自 1906 年发生于纽约州的一桩谋杀案。青年吉斯特·杰勒特为了得到新欢而把怀孕的女友格蕾斯·白朗骗到一个湖上,把她淹死在湖中,凶手被处以电刑。德莱塞旁听过案件的审判。他深感到,对这样的案件,仅仅作出法律的处理是不够的,还必须探讨和揭示产生案件的社会基础、背景原因,以引起人们的警觉,最好的表现形式当然是小说。他从 1919 年开始动笔,查阅了包括原型案件卷宗在内的许多资料,实地考察了与案件有关的许多地点,经过多年努力,写成此书。德莱塞显然确信,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在美国带有普遍性和典型性,他说过:“我长期沉思默想这个故事。因为在我看来,这个故事不只涉及到我们国家的生活的每一个领域——政治社会、宗教、商业性的问题——而是在美国的每一个小镇上成长的孩子都会遇到的故事。这里确实是活生生的生活使得许多人遇到的故事——而在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个人显得多么软弱无力。——我的宗旨不是为了说教——上帝不准许这样做——而是可能的话,提供有关现实的一个背景和一种心理状态,以求多少能够说明这样的谋杀案是怎样发生的。如果不是说怎样可以宽

恕的话——据我所能回忆得起的是:在美国,这类的事,发生的频繁,已到了惊人的程度。”这段话把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题旨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克莱德的悲剧是美国的悲剧。

小说在两个层次上揭示了这一题旨。

首先,作品以克莱德的悲剧命运揭露了美国社会腐败的道德风尚和生活方式对青年人的可怕的腐蚀和毒害。克莱德不是天生的罪犯。他的堕落是周围环境一步步引诱、蜕变的结果。他出身沿街布道的穷牧师家庭,受尽了路人的白眼和欺凌。“贫穷就是低贱”的社会现实,不仅使他滋生了畸型的弱者心理,而且刺激了他力求摆脱现状的渴望。在戴维森大旅馆,他耳濡目染了追求物质享受、感官刺激的所谓“美国现代生活方式”,学会不顾一切地追求金钱、享乐,开始走上了堕落的道路。来到伯父的工厂后,他曾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但厂主亲戚、小工头的地位,使他受到女工们的簇拥,虚荣心得到了初步的满足,于是他故态复萌,引诱了女工罗伯塔。由于有机会涉足莱科格斯的上流社会,目睹了它豪华的生活同自己所处的贫穷世界的天渊之别,他日益膨胀了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欲望。得到阔小姐桑德拉的垂青后, 他更对“绿水、白帆、网球、高尔夫球、骑马、开车”的高级享受心驰神往, 以为唾手可得。为此,他变得冷酷、无耻,不仅撒谎,玩弄感情,甚至铤而走险地干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来。美国社会有充裕的物质条件,但它的精神生活却十分贫乏,青年人生活在缺乏道德约束、理想追求、只图物质享受的精神荒漠中。克莱德在其堕落的每一个阶段上无不存在着德行与腐败、良知与邪恶的心灵搏斗,但是,始终没有足以支持他向善的精神力量。“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人们只告诉他应该占有多少东西。”他的生活环境是一个拜金主义、物质享受所充斥的世界,从旅馆的服务员到工厂的女工, 从玩乐的旅客到富豪大亨无不沉浸在追求财富与享受的人欲的浊流之中。这个环境像沼地一样可怕,克莱德一旦陷入其中便步步沉溺,以至灭顶。试想, 如果没有金钱世界的诱惑,腐化的社会风气的侵蚀和毒害,克莱德会不会堕落?他的悲剧会不会发生?在美国,像克莱德这样的青年何止万千!他们为“美国之梦”所引诱,又成为它的牺牲品,受到诱惑他们的社会的惩罚。社会现状是造成他们的悲剧的根本原因,他们的悲剧是社会道德的悲剧,是受到这种社会道德毒害的一代美国青年的悲剧!我们可以怜悯、谅解这些青年, 却不能谅解这个社会。

其次,作品围绕着克莱德案件的审判,揭露了美国政治、司法制度的黑暗。检察官、共和党人梅森正要竞选法官职位,他接了案件后如获至宝,打算借此案捞取政治资本。因此,他决意处死克莱德。为此,他不惜制造假证, 罗织罪名;辩护律师、民主党人贝尔纳普则针锋相对,串通被告,编造口供。双方彼此无端攻讦,恣意诋毁,把案件作为自己的政治赌注,把法庭作为两党竞争的场所,把法律当作手中的玩物。同时,双方都秉承各自富豪主子的旨意,极力为主人遮羞掩丑。梅森绝口不提案件的重要人物桑德拉,以保住主人的体面;贝尔纳普则为格里菲斯姓氏的荣誉而尽职。最后,克莱德案件成了两党政治的牺性品。整个审判过程清楚地表明,在美国,法律完全为上层有产阶级服务,它不再是申张正义的旗帜,而是共和、民主两党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工具。作者把克莱德的悲剧放到当代美国政治、法律的背景上, 揭示了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这无疑极大地深化了主题,使人们透过克莱德的个人悲剧,看到美国的整个社会的悲剧——不仅是道德、风气的悲剧,还

包括政治与司法体制方面的深刻悲剧。

可见,作品的主题是重大而深刻的。难怪有的评论家说:“《美国的悲剧》写的是整个文明。”

与作品广阔而深刻地反映现实的思想内容相适应,《美国的悲剧》卓越地运用了丰富多样的艺术方法,充分显示了德莱塞作为美国新一代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特色。

其一,小说体现了现实主义文学所特有的当代性和时代感。随着克莱德的足迹,读者看到了喧嚣的大城市里单调冷落的宗教仪式,豪奢的大旅馆里放荡腐化的生活,荒僻乡村的贫穷衰败,现代化大工厂里繁忙的生产劳动, 工商业巨富的阔绰和气派⋯⋯一幅幅图景无不涂上当代美国生活所特有的色调——高度的物质文明,狂热的物质追求,贫乏的精神生活,高节奏的大机器生产,以及巨大的贫富落差。小说的“当代性”不仅体现在人物的生活方式,而且体现在他们的思想活动、思维方式中。克莱德毫无上帝观念,对宗教生活感到厌恶,对物质诱惑缺乏抵抗能力,反映了当时新一代美国人的“上帝死了”的精神危机;女工罗伯塔对爱情的考虑失去了农村少女的单纯,掺杂了虚荣和俗气,反映了拜金主义对美国城乡的广泛腐蚀,阔小姐桑德拉背着父母想与克莱德私奔,也折射出美国上流社会门当户对的传统的生活观念的改变。这一切,不仅使读者感受到当代美国生活的脉搏,而且为人物活动提供了着实可信的背景。

其二,真实性与典型性的统一。这部小说十分注重情节和细节的生活真实性。小说中关于戴维森旅馆的内外陈设、莱科格斯衣领厂的劳动工序、卑尔兹的穷乡僻壤、大卑顿湖的四周环境及克莱德作案的整个过程、法庭审判的程序等,都写得十分具体、翔实,使人如历其境,如睹其状。这是作者深入实际调查并加以概括、提炼的结果。为了使小说的描写有充分的生活根据, 作者亲自察看了小说原型犯罪的城市、乡村环境,包括案发的地点、受害者的家庭、关押罪犯的监狱等,走访了许多有关的人员,查阅了十五桩类似的案件,做了大量的实录笔记。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作者对原型材料进行了提炼和典型化的艺术加工,融进了自己的思想和艺术储存,使故事更为真实、生动。小说第二、三部出现的许多信件、审讯记录材料就出自对原型材料的加工,罗伯塔的那些凄切动人的信件,也得力于原型格蕾斯·白朗的原信。由于真实性与典型性的统一,使一个普通的情杀事件演化为一部具有广泛社会意义的文学作品。

小说的情节朴实无华而又感人至深。作者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把主人公一步步走向堕落的过程真实而自然地描写出来,既不着意渲染,也不吝啬笔墨,又充分地反映了环境与人物的辩证关系,显示了德莱塞的现实主义大手笔。

其三,细致的心理刻划及弗洛伊德心理学的运用。作为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美国的悲剧》并不满足于社会外部活动描写的真实性,它还力求表现人物心理的真实性。小说溶入了大量的心理描写,细致地刻划了人物活动的心理根据。尤其是对主人公的描写,更处处伴随着人物的心理活动。克莱德的堕落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心理演变的过程。其中不少心理描写十分精彩。如,克莱德第一次逛妓院时拘谨、担心而又惊羡、神往的心理,他接到桑德拉的请帖时惊喜交集、想入非非的心理,他在掂量桑德拉与罗伯塔的轻重时趋附钱势、喜新厌旧的心理以及对罗伯塔下手之前矛盾踌躇,失魂落

魄的心理等的描写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小说第 47 章描述克莱德在对罗伯塔是否下手的问题上的矛盾心理时写道:

克莱德一面马上感觉到:他自己失败得多惨,在这么一种场合,他多么懦怯,多么没有能耐;一面心底的愤恨即刻涌起来,不只是恨他自己,而且恨罗伯塔,恨她那一股力量,也可以说是恨这种阻挠他动手的那股生命的力量。可是又怎么也害怕。不愿意干, 只愿意说,说他永远永远,决不跟她结婚。说即便她告发他,他也决不跟她一起离开这里,跟她结婚。说他爱的是桑德拉,只愿意粘住她;可是就连这些也没有能耐说出口来。就只是冒火、慌乱,横眉瞪眼。

这段描写活现了一个空虚、怯懦、自私、混乱的心灵。

小说把弗洛伊德心理学运用到心理描写中,涉及了下意识、梦、性幻觉等“非理性心理”的领域。第二部结尾描写了主人公的下意识和幻觉,第三部描写了性意识的活动状态等。对当时来说,这是德莱塞对小说心理描写领域的新开拓。

美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家辛克莱·刘易斯 1930 年在他的受奖演说中指出:德莱塞才是该奖金更合适的得奖者。他这样评价德莱塞:“正是他,在美国小说的领域内突破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霍威尔斯式的胆小与高雅传统,打开了通向忠实、大胆与生活激情的天地。要是没有他这个拓荒的业绩,我很怀疑我们之中有哪一个人能描绘出生活、美与恐怖来。”这段话同样适用于对《美国的悲剧》的文学地位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