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

作品概览

卷首语：

无论谁死了，

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我从不问这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我，也为你。

——约翰·堂恩

美国志愿兵罗伯特·乔丹和他的西班牙向导安塞尔莫趴在山坡上观察地形，他们一个是高瘦的年青人，一个是矮小结实的老头。下面的山势由平缓而陡峭起来，柏油马路盘曲蜿蜒通向隘口。和公路平行，有一条小河。而隘口那边较远处，有一座锯木厂，实际上是个哨卡，流水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这里还看不到乔丹要炸的那座桥。炸桥并不难，困难的是必须在共和军发起进攻时炸掉它，以确保敌人不可能有增援部队通过这条公路。“时间是最主要的”，两天前接受命令时，高尔兹将军——这次军事行动的总指挥对乔丹说。

乔丹需要和当地的游击队取得联系，以便协助炸桥。巴布罗游击队的营地在山谷中的一个巨大的天然岩洞里，它像熊穴一样隐蔽得很好。巴布罗是个圆头圆脑的壮实汉子，他曾经勇敢无畏，富有才干，是一个出色的游击队领导人，可现在却丧失了勇气，变得又懦弱又自私，一心只想着自己心爱的马匹。“你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人民的利益之上了。”安塞尔莫老头尖刻地指责巴布罗只求保全自己的作法是“狐狸的原则。”

山洞里，人们坐下来喝酒、用餐，谈论起上次另一名外籍军人和他们一起炸火车的事。乔丹见到了玛丽 姑娘，她脸色黝黑，牙齿洁白，有一双快活的眼睛，轮廓分明。她那头比海狸的皮毛长不了多少的金色短发被太阳晒成了暗褐色。玛丽 的双亲是共和党人，被法西斯党徒枪杀了，她本人则遭到了可怕的蹂躏，头发被剃光。三个月前，当法西斯分子把玛丽 押往南方时，游击队救了她。乔丹还见到了巴布罗的女人皮拉尔，她热情豪爽，使乔丹觉得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有一种彼此信任的感觉。尽管这个泼辣厉害的女人发起火来，舌头像刀子一样锋利，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正是皮拉尔始终如同母兽护犊一般“恶狠狠”地保护着玛丽 ，同时又极其细心地照料她， 给她讲生活的经验。乔丹注意到玛丽 那羞涩的表情，略微有些笨拙的动作都是那样惹人怜爱，自己只要一看她，嗓子眼就发紧，玛丽 也显然对乔丹有好感，她在望着他笑的时候，脸突然胀红了。这一切都被皮拉尔看在眼里。

下午，乔丹和安塞尔莫在夕阳映照下，来到桥的附近进行侦察。这是一座跨度很大的单孔桥，钢架结构，两端各有一个岗亭。桥面宽阔，可容两辆汽车对开。桥挺牢固，下临深涧，地势十分险峻。乔丹很快勾画了桥的草图， 精确地计算着炸药的用量。这时，傍晚的天空中出现了三架敌机，老头误以为是自己的飞机，很是高兴，为了不使老人扫兴，乔丹也不说破它。安塞尔莫酷爱打猎，曾经是个出色的老猎手，可他厌恶杀人，觉得战争结束后一定

要用某种方式来“赎罪”。回去的路上，他给乔丹介绍了游击队的情况，并提醒乔丹要提防巴布罗。

除了皮拉尔和玛丽 ，这里还有七个男人，两个“坏的”，“五个好的”。吉卜赛人拉菲尔虽然心眼不坏，却毫无责任感，因此和巴布罗一起被游击队员归为“坏的”。五个“好的”包括粗野而直率的阿古斯汀、普里米蒂沃和安德烈兄弟，他们在战斗中都是呱呱叫的好汉。由于巴布罗的蜕变，游击队员们和他早已产生了深刻的矛盾，乔丹的到来，成了爆发的导火线。

如果桥被炸了，游击队的营地就会暴露而不得不撤退到别的地方去，巴布罗不愿失去自己苦心经营的地盘，所以坚决反对炸桥。山洞里的气氛紧张而微妙，当乔丹说出桥这个字眼时，除了巴布罗和安塞尔莫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其他人都静悄悄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杀掉巴布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乔丹故意将手枪滑到顺手的地方，目光从巴布罗身上转向了那个火炉旁的女人身上。“我同意炸桥，不同意你的（指巴布罗）。”皮拉尔大声说。这是个 40 多岁、高大粗壮的女人，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她面色绯红， 显得柔和而漂亮。为共和国而战使皮拉尔显得那么自信而骄傲，她骂巴布罗是酒鬼，并说自己才是游击队说话算数的头儿。人们立即转而拥戴她。自此， 巴布罗完全孤立了。

夜深了，乔丹来到洞外，尽情享受着山谷中的宁静与清新。清冽的空气散发着松林和草叶上露珠的气息，四面一片寂静，猫头鹰在啼叫。乔丹听见吉卜赛人弹着吉他，唱起了歌，不久，他也走了出来。拉菲尔责备乔丹错过了杀掉巴布罗的时机，说他早已众叛亲离。这时，巴布罗去查看自己心爱的马匹，乔丹暗中观察他的行动，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在对待巴布罗的态度上，乔丹冷静而谨慎，他觉得在对游击队的情况并不完全了解的情况下， 不能轻举妄动。

回到洞里，乔丹与玛丽 、皮拉尔闲聊起来，两个年轻人发现他们的父辈都是共和党人感到更加亲近。夜间，在皮拉尔的鼓励下，玛丽 钻进了乔丹的睡袋，又害怕又害羞。他们热烈地互诉衷肠，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长久地感到外在的寒冷，内心的温暖，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创造了幸福、青春和爱情。真挚、纯洁的感情治愈了玛丽 内心的创伤。

第二天清晨，乔丹和两个女人到这地区的另一支游击队索尔多那里去。在小溪边，皮拉尔给两个年轻人讲发生在小镇里的事。运动开始时，巴布罗勇敢而有谋略，他带人趁着月色偷袭了法西斯的民卫团，占领了那座小城。而这之后发生了可怕的杀戮，巴布罗叫人用链枷将 20 个法西斯分子活活打死，尸体抛下悬崖。一批地痞、流氓趁机混水摸鱼，大打出手，甚至高呼“无政府主义万岁”。这种毫无人性的残忍行为造成了皮拉尔对巴布罗的厌恶。

索尔多是个耳聋的老头，他十分爽快地答应协助乔丹完成任务，并拿出战争时期极为珍贵的一小瓶酒款待来客。“三巨头”会面，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他们人手不足，只有一支自动步枪，桥炸之后，在大白天撤退要冒很大的危险，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最为紧急的是，运输用的马匹太少了。最后，索尔多表示他愿意在头天夜里去偷马。尽管困难重重，但完成任务是最重要的，他们只能按计划办事。

回去的路上，皮拉尔有意避开，让两个情人单独在一起。两人情意绵绵地亲热了一番之后，乔丹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他幻想把玛丽 带回美国白头偕老，他焦虑炸桥的任务举步维艰，人生的价值，爱情的意义，为正

义而战的信仰，使乔丹觉得人生哪怕只有七十几个小时，只要享有它，懂得它的价值，也是幸运的。想到这，乔丹精神振奋。玛丽 在和乔丹互诉深情时，也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坚定地表示无论谁受了伤，他们都可以互相打死对方，然后再自杀，决不能落在敌人手中。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总是不尽人意。先是天空中又出现了大批的敌机，从侦察员口中得到的消息看来，敌人对这次进攻已有所准备。是否需要取消这次军事行动呢？乔丹心中颇为忧虑。后来便是雪，这场反常的五月飞雪给行动造成了更大的困难。安塞尔莫在公路旁察看敌人的动向，并按照乔丹的要求做着记录，他已经冻得受不了了，但老头仍然坚守在那里直到乔丹赶到， 老人对共和国的耿耿忠诚令乔丹大为感动，两人结成了深厚的战斗友情。

然而下雪却使巴布罗感到高兴。他借酒撒疯，故意侮辱和嘲笑乔丹。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游击队员们，直率的阿古斯汀打了他。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性，挨了耳光的巴布罗并不还手，他像正午的猫一样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仍然带着笑容。这个长着猪头猪脑的家伙并不愚蠢， 他是个感觉敏锐的风向计，当人们最后一致同意干掉他时，他又及时地转向了，并且表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带游击队撤到格雷多斯去。巴布罗总是用挑衅和侮辱激起人们的愤怒，而当这种愤怒威胁到他的生命时，又狡猾地降温息火，言归于好起来。这种旋转机似的回复使乔丹感到厌倦，决定不再插手这件事。

雪地里，乔丹和玛丽 又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乔丹感到和玛丽 每一个肩背，脚腿间的接触，都奇迹般地驱走了那郁结在心头的孤独，他们结成了抵御死神的同盟。

五月的黎明，暖风轻轻吹拂，雪在慢慢融化。躺在睡袋里的乔丹突然听到马蹄声，接着一个骑着大灰马的骑兵出现在雪地里。乔丹先发制人，用自动手枪射杀了他。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乔丹显示了他出色的组织才能。他叫巴布罗骑着大灰马继续前进，不使马的蹄印在雪地里突然中断，普里米蒂沃在岩石的最高处瞭望监视，机枪用松枝伪装好，马匹集中起来，都牵到树林里备好，人们做好了战斗和撤退的准备。

果然不出乔丹的预料，敌人的骑兵尾随而至，先是 4 个，后来是 20 个。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游击队只能尽量不与敌人发生冲突。渴望战斗的阿古斯汀急得满身冒汗，却始终听不到乔丹开火的命令。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击声，索尔多与敌人接上火了，夜里他们共偷了三匹马，雪使他们的行踪暴露了。情况令人忧虑，而为了保存实力完成炸桥的任务，游击队又不能前去增援，人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关注着远方的动态。

现在他们被围困在一个小山顶上，仅有的 5 个人如一颗星的五点一样分

布在山头上，其中 3 人还挂了彩。战斗仍顽强地进行着，山坡上敌人的尸首横陈。望望明亮的蓝天，索尔多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了，他不怕死，但憎恶它，因为生就意味着挎枪策马驰骋于山岭、河谷、溪流之间， 眺望远方，天地间广阔无边。山下，敌人又开始对他们诱降了，他们连喊带骂折腾了半天，山头上仍然一片沉静。一名中尉愚蠢地认为山上的人全死了， 于是大模大样地走上来，结果被索尔多一枪结果了小命。这时，敌人动用了轰炸机⋯⋯当一切又归于死寂时，乔丹知道索尔多已经牺牲了。

现在他们又睡在睡袋里了，这是激战前的最后一夜。玛丽 紧紧依偎在乔丹的身边。三个晚上，一个下午，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的一见钟情就是那

样热烈而纯真，从精神到肉体，他们已溶为一体。两人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在马德里的一家舒适的旅馆里，宽大而干净的床铺，热乎乎的洗澡水，两只高大的穿衣柜等待着他们。威士忌、漂亮的结婚衬衣，博物馆和电影院都是他们热切向往的东西。那时，玛丽 将再度蓄起美丽的长发⋯⋯这一切看来是如此实际而自然，但在这战斗的前夜显得那么温馨、美妙，如梦如幻。乔丹觉得这短短的三天，他完结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全过程。安塞尔莫是他的老朋友，阿古斯汀是他的好兄弟，玛丽 则是他的好妻子、好姐妹乃至好女儿。此时此刻，乔丹是多么眷恋这美好的人生啊！就在这天晚上，巴布罗偷掉了炸桥用的引爆装置逃跑了，这迫使乔丹不得不改用手榴弹引爆。

在乔丹睡觉，作计划以及与玛丽 在一起的时候，派去送信的安德烈却进展缓慢。开始还顺利，可一进到共和国战线内，事情一再延宕。由于共和军上层的内部矛盾，安德烈甚至被关押起来，差一点根本无法见到高尔兹将军。当急件终于到了高尔兹手中时，取消进攻已不可能了。

这是初夏一个美好的早晨，五月底黎明来得很快。巴布罗因为害怕孤独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几个人和马匹。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人们焦急地等待着预示进攻的爆炸声。终于，战斗打响了。乔丹一马当先，首先冲下去解决了一名岗哨，其他人也紧跟着开了火。在游击队的火力掩护下，乔丹飞快地接近大桥，冷静而迅速地安装好爆炸装置，安塞尔莫在一旁协助他。老头一面为自己刚才杀死岗哨而流泪，一面又为能参加战斗而自豪，他感到自己与乔丹已和这钢架的庞然大物融为一体，即使马上牺牲也毫无遗憾了。

敌人的卡车从公路上开过来了，乔丹一声令下，安塞尔莫猛然拉动了引线。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桥从天空中化为碎片纷纷跌落下来。从尘土和硝烟中爬起来的乔丹，奇迹般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不幸的是，由于引爆过近， 老头牺牲了，这又一次加深了乔丹对巴布罗的憎恶。

在后面照料马匹的玛丽 一直在为乔丹祈祷，她心如油煎，一颗心全系在那座桥上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替换乔丹的平安归来，当皮拉尔告诉她乔丹没出岔子时，姑娘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

巴布罗在战争中也表现得很英勇，他带头拿下了岗亭，并及时狙击了敌人的摩托车队。

游击队开始撤退了。巴布罗也撤了下来，为了节约马匹，战斗结束时， 他竟残忍地杀死了带来的几个人。在敌人坦克、重机炮射程之内，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策马穿过马路，乔丹看着大伙儿安全通过，这才催动了大灰马。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边，左腿被马压断了。当乔丹发现自己不能再骑马时，他决定留下来掩护游击队撤退。

这次乔丹要做一件一生中最难办的事：劝玛丽 离开。姑娘守在他的身边，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乔丹强忍着心中的万般柔情，用一种果断、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叫她离开，不要回头看。“无论你走到哪里， 我都和你在一起，只要世界上还能留下一个，那么，我们两个就一起活着。” 玛丽 走了，也带走了乔丹，因为他们早已合二为一。

告别了喜爱他的游击队员们，乔丹靠着一棵树坐着，以顽强的意志保持着清醒，不使自己疼得昏过去。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乔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你现在已不能为自己做任何事了，那就为别人做点儿事吧，” 他想：“我真舍不得离开这一切，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做过一些善事。我已经尽我的能力做了⋯⋯现在我已经为自己的信仰战斗一年了⋯⋯不过，你真

够幸运的了，你曾经度过这样一段美好的生活，最后这几天的欢乐和幸福可以使你的生活和任何别人的生活比美了⋯⋯”

乔丹最后一次长长地凝望着这世界，蓝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阳光如此明媚。他用手掌抚摸着地上的松针和周围的松树皮，感到自己已成为整个大地的一部分。

敌人的骑兵逼近了，乔丹将枪口瞄准了带头的军官⋯⋯

鉴赏与分析 《丧钟为谁而鸣》是海明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一部杰出的反法西斯名作。1936——1939 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世界各地无数国际主义战士奔赴西班牙前线，大力支持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4 万人组织成了国际纵队在炮火中浴血奋战，2 万人参加了医疗队和辅助队服务，约 50 万人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作为战地记者，海明威目睹了这一壮举，写出了这部歌颂正义战争，反映西班牙内战全景，具有史诗般宏大规模的世界名著。

在这部作品中作家对战争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从早期（《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视战争为荒唐虚无的谋杀玩笑，到热情讴歌正义战争；从描写彷徨迷惘的人物到刻画积极自愿投身战斗的英雄，作家的思想发生了本质的变化。然而，海明威对战争的描写是深刻而广泛的，带着“直面人生”般的客观与真实，毫不避讳战争的残酷性：既正面描写索尔多牺牲后法西斯军士割去了英雄们的头颅，又有侧面表现法西斯骑兵家书中蕴含着姐弟深情，既揭露反动法西斯党徒残杀共和党人的暴行，又反映共和军内部的“窝里斗”；同样一个多伦中尉（杀害索尔多的刽子手之一），既可以为自己死去的士兵忏悔祷告，又是残杀游击队的屠夫⋯⋯凡此种种都描绘出战争那副冷酷污秽的可厌面目。交战的双方，作为个体的人无不是悲剧性的，令人怜惜的，都有着人性中善与恶的流露。然而，作家揭示战争本质反人性、反人道的同时，并不否定正义战争，通过一系列正面主人公形象，海明威热情地歌颂了反法西斯战争。

乔丹及其他勇敢的游击队员们都不是战争狂，嗜杀者，相反他们厌恶杀人，乔丹不喜欢把人看作武器来利用，安塞尔莫甚至认为杀人即是一种罪孽。然而，意识到正义战争的必要性，他们都积极地投身战斗，将个人的利益抛置脑后，毫不吝惜生命。作品中写乔丹负伤之后独自留下来掩护战友撤退； 索尔多身处绝境，仍然机智、顽强地与敌人周旋；安塞尔莫在可怕的寒冷中坚守岗位；皮拉尔大胆无畏地与巴布罗的自私狭隘斗争⋯⋯这一切汇成了一曲高昂激越的赞歌，洋溢着悲壮雄健的调子。作家一方面赞扬了人们为正义而战的高尚无私，另一方面也表明正义战争的最终目标是和平的，反战的。海明威对战争本质的探讨发人深思。

海明威在这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浮雕般的人物群像，使作品的魅力熠熠生辉。中心人物罗伯特·乔丹是海明威“硬汉”系列中最光辉的形象之一。他冷静、勇敢、刚毅而不乏柔情。作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仅写出了人物性格中明的一面，也细致地表现了他暗的一面。通过皮拉尔给乔丹看手相这个细节，揭示了孤独、忧郁在人物内心中投下的阴影。死亡意识总是纠缠着海明威的主人公，通过皮拉尔的描述，我们嗅到死的恶臭；那是腐烂的花朵， 船舱的秽气，刚刚喝过牲畜生血的老太婆之亲吻⋯⋯正如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文艺学家罗格·梅所形容的那样，海明威是用一种“男性的势能——体力、狩猎及性力”与死亡意识抗衡的，即用个人的积极争取，以达到“上帝

救我，必先自救”的目的。所以乔丹认为人的生命哪怕只有七十多个小时， 只要享有它，懂得它的价值，也是幸运的。主人公是行动中的英雄，虽然他像哈姆莱特一样喜欢思考（全书 43 章有 7 章写乔丹的内心独白），可他的忧郁并不影响他的行动。激战前夜，由于巴布罗的逃跑，乔丹感到成功希望渺茫，然而他想“你的脊梁骨还没有被人家咬断呢，你得像条猎狗。等着吧， 等你受伤之后再哭叫吧。”在任何时候，决不放弃努力，失败之前，决不服输，失败之后，照样安睡，因为“我尽力了”。这种追求生命强力，在有限的生命中释放最强的“势能”的意识，正是海明威“硬汉”的精神核心。

乔丹并不是孤独的“硬汉”。在这部小说中，这种个人的努力因为与人民的正义事业相结合而更加崇高，荡除了英雄孤军奋战的寂莫。乔丹把个人的命运与反法西斯战争紧密相连，作品突出了他的坚定信念：“我为我的信仰战斗一年了，要是我在这里得胜了，我会在世界各个地方得胜。”倾听玛丽 的痛苦遭遇，乔丹心中充满了仇恨，但他深知这种仇恨不是针对个人的，这是一种更为博大高尚的国际主义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人物树立起一种与周围世界和谐溶一的正确态度。乔丹和游击队员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共同的信仰使他们胸怀坦荡。和玛丽 的纯真爱情，不仅仅是残酷战争的一种反衬，也是一种象征：爱的力量是荡除孤寂、抵御死亡的唯一途径， 人们所需要的就是这种融为一体的感觉。小说的结尾乔丹终于完成了任务， 从精神上和行动上他都是胜利者。三天之内，他完结了人生最美好的一切： 爱情、友谊和为信仰而战。正如美国评论家菲利浦·杨所说的：“这一次英雄赢得了胜利。”

巴布罗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反面人物，他的性格十分复杂，是个“少有的小人。”作家借人物之口既写出了巴布罗英勇辉煌的过去，又表现了他懦弱自私的酒鬼现状，同时也揭露了他性格中残忍的一面。尤其精采的是，作家把巴布罗放在矛盾冲突的峰巅上，迫使人物迅速作出反映，通过情节几度旋转盘似的回复，生动地刻画了这个人物“风向计”般的精明和狡猾。作家善于捕捉事物发展的内在动因，巴布罗开始时盛气凌人，自以为自己是游击队说一不二的头儿，随即不得不承认皮拉尔的领导权，从坚决反对炸桥，到口头上的屈服，以及后来逃跑了又回来，这一系列戏剧性的反复，实际上都是他内心深处小私有者的狭隘思想在作怪。作家对他的描写也是极为客观的，虽然巴布罗的行为令人憎恶，但他也并非全无感情的冷血动物，小说结尾时写巴布罗在乔丹的高尚情操感化下，脸上出现了真正的悔意，表明他淳朴本质的回归。

海明威长于用对比的方法写出人物性格的微妙差异。他笔下的游击队员们，除了巴布罗，都是那么淳朴、正直和勇敢。他们语言粗俗，行动鲁莽，却又真诚无私，个性鲜明，通过人物间的比较，或形成强烈的反差，或相得而益彰，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巴布罗作为一面反光镜，使安塞尔莫更见其善良正直，索尔多更显其高尚悲壮，阿古斯汀更彰其直率坦诚。皮拉尔与玛丽 则相辅相成，一个老练泼辣，一个纯洁羞涩，无论外貌还是性格都显得迥然不同；另一方面，两人又同样的热情善良，充满女性的温柔与多情。作品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表现在它独特的结构安排上。作家娴熟地运

用电影技巧，构建时空交叉的立体结构，使本来十分狭小的时空（时间：仅限于三天，七十几个小时；空间：游击队活动的圭达马和一个山谷的上部， 只安德烈送信到过共和军战线内部）容量空前广阔，描绘出西班牙内战的全

景图，具备了史诗般宏大的规模和气势。

小说有纵的线索，也有横的截面。三天的时间进程，叙述了爱情的发展， 与巴布罗旋转盘似的回复斗争，以及炸桥计划从准备到最终完成的全过程， 纵的线索清晰明朗；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则构成了一面横向的网络，牵一发而动万钧，这张网的波动又对纵的进程发生深刻的影响，一念之差往往造成人物命运的改变。这样纵横交错，时空交叉，使作品的结构十分复杂， 构成了它的主体框架。

人物的大量回忆在小说结构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它大大延伸了时间的限度，也丰富了横面的容量，造成了时空的错位交叉。海明威把过去、现在、知道的和未来的东西都写进作品中，现实矛盾与历史画面交织在一起，影响人生的重大事件与人物当前的情感脉胳息息相关，使作品包容了社会历史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具有极大的丰富性和深刻性。

玛丽 和华金（索尔多的一名游击队员）的回忆揭露了法西斯的残暴统治；乔丹的回忆追溯了一名国际主义战士奋战的一生；安塞尔莫的过去表现了一个普通的老猎手的生活；皮拉尔关于老情人的回忆充满西班牙风情⋯⋯ 大量生动丰富的回忆勾勒出西班牙内战的历史背景，也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从 30 年代起，海明威小说中电影化的倾向显得明确无误。小说不注重描写情节的发展，而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个个生动的场景：山洞里，人们或坐或立，抽着烟，喝着酒，相互嘲笑，彼此咒骂，一会儿幽默戏谑，一会儿又狂怒暴躁⋯⋯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就是这样展开的。电影蒙太奇手法被作家应用得炉火纯青，时而闪回过去的生活（回忆），时而平行剪辑同时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事件（乔丹作战斗准备与安德烈送信的画面交替出现）。视角变化无穷，镜头常常变换。索尔多在山顶战斗，镜头不断从他身上移向多伦中尉。诗化蒙太奇的手法也是作品的一大特色。海明威的创作风格正如他的主人公一样，是冷的英雄热的血，表面冷静、客观，实际上潜藏着强烈的情感。乔丹的情绪变化其实是小说的潜在线索。全书 43 章，前缓后急，从第

19 章开始节奏明显加快，篇幅也较为短小，不断采用平行剪辑，突出了战斗临近的紧迫感。相反，爱情的发展却逐步缓慢下来，最后一夜尤其漫长，强烈地渲染了主人公的美好情感，也突出了结局的悲壮场面。通过大量的铺垫， 小说在结尾时达到了高潮却又嘎然而止，令人在回肠荡气的悲壮气氛中回味无穷。

简洁的文字，鲜明的形象，丰富的情感，深刻的思想，主体的时空结构， 构建了作品宏伟壮阔的框架，丰富隽永的内涵。《丧钟为谁而鸣》这部杰出的巨著给人一种“深度感”，令人在欣赏赞叹之余，发人深思，十分出色地代表了海明威的创作风格。

（翔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