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多年的最爱 刘墉

十几年前,在亚洲影展看过一部日本的科幻片——《日本沉没记》。

片子里虚构,某年日本东侧的太平洋,发生了地层滑动,大块的土地崩坍,滚入深不可测的海沟。

眼看扶桑三岛就将沉没,日本人开始四处逃生。有人显现了末世无法无天的丑陋面,有人表现了牺牲的情操,有人坚守着土地,端坐在祖先留下的木造房子里,一起沉入海洋。

记忆最清晰的,是一对情侣,在混乱中失散。电影的结尾,映着年轻女主角,独自坐在火车上,眺望窗外景色的画面。一片草原与蓝天,这异国的土地,成为了她未来的家。

至于她的恋人,片中没有交代。只是在每个观众的心底,留下许多遗憾。

窗外的景色愈美、愈祥和,愈令人遗憾。

初到美国的时候,在一位同学家做客。他是个既英俊又有才华的男人,却娶了才貌都远不能相配的女子。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抛弃了在国内交往多年,早已论及婚嫁的女朋友。

“我的父母、兄弟都不谅解我!”他指了指四周,“可是你看看,我现在有房子、有家具、有存款,还有绿卡。谁给的?”他叹口气,“人过了35岁,很多事情都看开了,我辛苦一辈子,希望过几天好日子。”

只是,我想,他心里真正爱的,是谁呢?

读谢家孝先生写的《张大千》,五百多页的传记看完,到“后记”,又发现一段重要的文字。大意是说张大千的后半生,固然有妻子徐雯波在侧,但壮年时代,杨婉君才是陪他同甘共苦,而且相爱相知最深的。

帮助张大千逃出日本人魔掌的是杨宛君,陪他敦煌面壁、饱受风沙之苦的也是杨宛君。只是大千先生在接受谢家孝访谈时,却绝少提到这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谢家孝先生说:

“是不是他顾及随侍在身边的徐雯波,而避免夸赞杨宛君?”

“海峡两岸来日,不论谁拍摄《张大千的传奇》真人真事,杨宛君应是女主角地位。”

“他(张大千)在80岁预留遗嘱中,特别在遗赠部分写明要给姬人杨宛君,足证在大千先生心中,至终未忘与杨宛君一段深情的岁月。”

阖上书,我不得不佩服谢家孝先生,做为一个新闻人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张大千传》完成13年,老人仙逝之后,终于把他不吐不快的事说出来。

这何尝不是大千先生不吐不快,却埋藏在心底三十多年的事呢!

也想起有“民初才女”之称的林徽因,在跟徐志摩轰轰烈烈恋爱之后,终于受世俗和家庭的压力,嫁给了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

梁思成的才具不在徐志摩之下,他是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先驱,一直到今天,他40年前的作品,仍然被世界建筑界认为是经典之作。

走遍中国山川,又曾到西方游学的梁思成,毕竟有不同的心胸。

当徐志摩飞机失事,梁思成特别赶去了现场,捡回一块飞机残片,交给自己的妻子。

据说林徽因把它挂在卧室墙上,终其一生。

我常想,梁思成之爱林徽因,恐怕远过于林之爱梁。问题是,这世上有多少夫妻不是如此呢?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心灵世界,在那心灵深处,不见得是婚姻的另一半。

有位飞黄腾达的朋友对我说:

“我一生做事,不欠任何人的。对父母,我尽孝;对朋友,我尽义;对妻子,我尽情。如果说有什么亏欠,我只亏欠了一个人——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她怀了我的孩子,我叫她去堕胎,还要她自己出钱。我那时候好穷啊!拿不出钱。问题是我不但穷,而且没种,我居然不敢陪她去医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到今天,我都记得她堕胎之后苍白的脸,她从没怨过我,我却愈老愈怨自己,如果能找到她,我要给她一大笔钱来补偿……”

他找了她许多年,借朋友的名字登报寻人多次,都杳无音讯。

怪不得日本有个新兴行业,为顾客找寻初恋的情人。据说许多恋人,隔了六七十年,见面时相拥而泣,发现对方仍是自己的最爱。

有一天,接到一位长辈的电话,声音遥远而微弱,居然是母亲十多年不见的老友。

母亲一惊,匆匆忙忙由床上爬起来,竟忘了戴助听器,有一句没一句地咿咿哑哑。

我把电话抢过来,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再转达。

电话那头的老人,语气十分平静:

“就告诉她,我很想她!”

过了些时。接到南美的来信,老人的孩子说他母亲放下电话不久,就死了。脑癌!

战战兢兢地把消息告诉母亲,八十多岁的老母居然没有立刻动容,只叹口气:

“多少年不来电话,接到,就知道不妙。她真是老妹妹了,从小在一块,几十年不见,临死还惦着我。只是,老朋友都走了,等我走,又惦着谁呢?”

母亲转过身,坐在床脚,呜呜的哭了。

是不是每个人心灵的深处,都藏着一些人物,伴随着欢欣与凄楚。平时把它锁起来,自己不敢碰,更不愿外人知。直到某些心灵澄澈的日子,或回光返照的时刻,世俗心弱了,再也锁不住,终于人物浮现。

会不会有一天,当我们临去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一生中最爱的人,竟是那个已经被遗忘多年的……

好多老顾客,走进巷子来,故意把脸转开,不看她,像是偷偷摸摸地,从她店前匆匆走过,然后一头钻进巷底那家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