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类接触 刘墉
在美国大学教《东亚美术概》的时候,我都会顺便介绍一些中国文字,像是地平线上出现太阳是“旦”;太阳落在草里是“暮”;人被一个框框关起来是“囚”。
教了几十个字,你知道洋学生最记得的是什么字吗?
不是简单的“日”、“月”或“上”、“下”。他们居然最记得朋友的“友”。因为友的古时写法是两个“手”,我只要写在黑板上,对学生说:
“看!两只朝同样方向的手。一只是我们的,一只是来帮助我们的。那个人,是我们的朋‘友’”。
学生就一直点头、一直笑,好像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第三类接触
用“手”来表现朋友是多么神妙啊!
小时候,我们有妈妈推动摇篮的手,有爸爸牵引扶持的手。然后,我们离开了父母,父母也离开了我们。我们再能靠的,是伴侣和朋友的手。
他们原本可能是跟我们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原本可能与我们是异国人或异乡人。但是,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伸出了手。
多么陌生又亲切的手啊!那是朋友的手!当我们第一次接触到朋友的手,就像“第三类接触”,是何等地感动。
记得我初中的时候,长得很矮。连抓公共汽车上的手环都吃力。有时候更惨,因为连手环都没有。如果加上没有空位,又挤不到有“直杆”的地方,就只好随着车子东倒西歪,好几次摔到女生身上。
有一位同学,天天跟我搭同一班车,他比我还矮、还惨。一天,我们突发奇想:
“当我们一只脚朝车前、一只脚朝车后站立的时候,比较不怕煞车起动,而怕左右摇摆。相反地,两条腿横着站时,则不怕左右摇晃,而怕煞车起动。既然如此,我们一人“横站”一人“直站”,两个人再紧紧抱着,不就很稳了吗?”
一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当我直着站,他横着站,煞车时,他把力量全加在我的身上。当车子左右摇摆时,我又靠着他的支撑,而没有摔倒。
从这件事,我了解——朋友是可以相互扶持的。
相逢不必曾相识
高中时,我很爱登山,记得有一次跟登山队,去乌来内山。那时候“娃娃谷”的瀑布还没开发,不但要办“入山证”,而且连路都看不清。
愈看不清路,愈过瘾。我们一路攀爬,居然站到了瀑布最上方。但是,当大家都绕路下山时,我却看见瀑布旁边有条粗铁丝,而自作聪明地抓着铁丝往下滑。
突然间,我发现错了。因为我的手会出汗,根本抓不住铁丝。我开始顺着铁丝向下滑,愈溜愈快,眼看铁丝已到尽头,下面却不是陆地,而是山涧。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居然停住了,先是在铁丝的尽头,不知被谁弯了个钩钩,使我的“冲势”能止住。接着又有一只脚、一双手伸了过来。
“那人”把脚横踏在山壁上,要我用脚勾住他的脚,又把我拉到悬崖边的石头上。
我吓死了!隔了半天,才知道说声谢谢。而他,居然笑笑,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三十多年来,我常想到那一幕。想到他的表情。心想:难道他不知道他救了我一命?也想,是谁在铁丝的尽头,那么有心地“作了一个钩钩”?
我进一步了解:朋友可以是完全不相识的,可以是只见一次,便一生再不会相遇的。也可能——
是个根本不曾见过的善心人。
君子之争
大学,我成了班上郊游的领队。
有一次全班出游,我居然在半夜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到脱水的情况。幸亏一位姓王的同学,当机立断地带领几位男生,把我抬下山。
山道是泥泞而漆黑的,我浑身因为发冷而颤抖。他用厚厚的衣服盖着我,还一路安慰我不要怕。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此刻,我的母亲、我的妻子(那时我已结婚),都遥不可及,只有我的同学,是我的依靠。
我也惭愧,自己过去为什么总暗地里与那位姓王的同学为敌,只因为他是班上能与我一争长短的国画高手。从这件事,我又了解:
朋友间固然有竞争,但那竞争的是“事”,不是“情”。无论在功课、在事业上多么竞争,都不应该影响到朋友之间的感情。
作一只“雁奴”
这也使我想到有一次在美国大烟山进入森林,外面是阳光普照,森林里居然暗得像电影院。
一根根又细又直的松树干,向上伸出几十尺,再横生出密密的松树,交织成一片不透光的“屋顶”。
“大家拼命往上长高,否则就争不到阳光,所以每颗都又细又长。”同行的美国朋友说:“幸亏聚在一起,风多大,都吹不倒它们。”
这不就像人类的朋友吗?我们一方面竞争,比着长高。但也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又使我想起大雁。每年春秋,总有许多过境的加拿大雁,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里栖息。
它们总是成群地聚在一处,把脖子弯进翅膀间睡觉。但是在那一群“睡雁”间,总会看见两只醒着的,高高地伸着脖子,保持警戒的状态。一有特殊情况,立刻发出声音,叫醒大家。
书上说,那守望的叫“雁奴”。多奇怪的名字啊!它为大家守夜,居然被称为“奴”。但是再想想,公“仆”,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一头幸运的小象
不久前,我还看了一个有关非洲大象的报道。
几十只大象,穿过苦旱的地区,寻找远方的水源。
一头小象在行程中诞生了,原本应该马上就能行走,却因为脚伤,而迟迟无法站立。
整个象群都停下来,等了好久,直到小象康复,才继续行进。
水源找到了,大家冲过去喝水,一头小象却陷在泥泞中爬不起来。眼看要灭顶,突然整群大象赶过去,有些站在泥里用头顶,有些跪在岸边,用鼻子拉,终于把小象救离险境。
我突然了解,为什么在恐龙和长毛象都消失千万年之后,这些看来笨拙的大象,却能生存下来。
因为它们有爱,不但爱自己、爱自己的亲子,也爱整个群体。这世界上,那些先天条件差,却能存续下来的生物,都靠它们这样的美德。
创造更大的空间
只是,当科技进步,我们愈来愈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候,那原有的美德,会不会反而消失了呢?
“为什么她进了好班,就不再理我?”
“为什么我很难加入他们?”
“为什么当我跟另一组人多讲几句话,我那些原来的好朋友就开始排斥我?”
每天接到年轻朋友的信,几乎有五分之一,提到这些交朋友的苦恼。原本应该是人生最美好的事,让我们不再孤独,为什么竟成为最痛苦的事,使他们更孤独了?
因为他们的心太小了,小得仿佛在“朋友”的外面,加了一个“框框”——
“只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就只对你一人好。我只借笔记给你,只告诉你有意思的事,甚至只对你笑。相对的,你也要这样对我,否则就不够朋友,否则我就不要你这个朋友!”
问题是,当交朋友变得这么现实,我们一生还能交几个朋友?
朋友之间,应该是:能力强的帮助能力弱的;力量大帮助力量小的;功课好的帮助功课差的。那绝不是交易,你给我一分,我就只能还你一分。那更不应该是排外的,只因为你跟我做朋友,就不能跟别人交往。
也可以说:交朋友的积极意义,不是缩小彼此的空间,而是创造更大的空间。使自己的朋友,成为对方的朋友;也让对方的朋友,走入自己的生活。
于是,我们有了更多的朋友。
请坐在我的身边
记得我收过这么两封感人的信——
一位高中女孩伤心地写着:
“有一天,我上交通车,发现坐满了,只有全班同学最讨厌的那个人身边,有个空的。我好想坐过去,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去坐,会让她难堪。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坐过去,其他同学会排斥我。我一直在内心挣扎,我一直站着,没有坐下去。回家之后,我好不安,觉得那个同学对我露出一种乞怜的眼神,可是,我伤了她的心。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我就是没有勇气去坐。”
接到信,我正要回,又收到她的第二封,语气完全不一样了:
“我今天好高兴,因为当那个班上最没人缘的同学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没位子。可是,我向旁边挤,让出了一个空间。我对她笑一下,她走过来,也对我笑一笑,坐了下去。一路,我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好高兴,好高兴哟!”
可不是吗?能接纳一个人,能结交一个朋友,能先伸出友情的手,握住对方。让一切阴霾消散,是多么快乐的事?
当大雁会相互守望、大象能彼此帮助,连蚂蚁都知道救援自己的同伴时,我们人类岂能不彼此关怀?
所以,当你发现有同学因犯错而退学了、有人因为功课不好而重修了,甚至有同学因为不懂人际相处,而孤独地走向自杀的路。
不要认为那是他的事,而要觉得那也是你自己的悲剧。想想,为什么当他不知道该怎样走向你的时候,你没有主动地走向他?
朋友,是要主动伸出手的!如同“友”那个字,在他忙得无法应付的时候,从后走上去。伸出手,帮一把。然后,也不必等谢,只是淡淡一笑,如同那个曾经救我一命的朋友。
可爱的往日情怀
我多么怀念那个人啊!我也多么怀念过去交往的许多朋友。每当我翻开以前的记事本、电话簿,就有好多熟悉又遥远的名字跳进眼睛,跳到我的心上,一震!
然后,我会试着找到他们,或挂个电话过去。
“哇噻!居然是你!”
几十年不见的朋友,居然仿佛昨天才离别。许多快乐的往事,都浮上眼前,连用的词句,都是学生时代的。
而许多人已成了高官、名人。成为被大家远远张望的人物。
有谁一巴常拍在他们的肩上,叫一声“小张”、“小王”、“大牛”?
只有当年的老朋友。
又有谁能让我们忘掉年龄,再年轻一次?
只有当年的老朋友。
年轻人!把握你最纯净而没有机巧的学生时代,积蓄你一生受用的财富吧!
多交几个知心的朋友。
会不会有一天,当我们临去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一生中最爱的人,竟是那个已经被遗忘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