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能不老呢 丹扉
光阴似箭,人,怎能不老呢?如今我连身份证的照片也不愿去拍,便是深觉一年比一年的模样“黯然”,且仿佛觉得近照似乎张张都有作为“遗像”的可能(不过二猫说等到有一天真要供遗像时,一定替我挑一张年轻漂亮的)。也因此我从来不把人家客套说我还年轻的话信以为真,我更不对人家讲什么“你一点儿也没变”的这类不诚言语,因为那是不可能之事,仅是有的人变得多,有的人变得少的小差别罢了。一位我于多年前他尚未成家之时认识的男士,最近再会面时,他竟已秃顶凸腹,原先瘦瘦精精的小伙子,现在变得像煞银幕上的卡尔·马登(Carl Malden,老牌影星,电视影集The Street of San Francisco前译“唐山大街”近改译“老少双雄”中的那一老),如果我说他没变,岂不是撒天下之大谎?
很奇怪的是当今不少年轻人,居然也懂得跟咱们老朽假客气。我有几个学生,阔别多载,再见面时脱口就先说:“老师越来越年轻啦。”记得我从前做学生时,对同学的母亲连一声“伯母”也呐呐喊不出口,必要时劈头就来个“你——”(那时候“您”字的使用还不普遍,很道地的北方人才用得来),致被长辈目为恶劣无礼。相形之下,单是说话应酬的技巧,便足可证明时代的进步。
老,固然意味着容颜改变,精力衰退而令人不悦,但若能长时间维持此状也勉可心安,无奈佛家所谓的“生、老、病、死”,接在“老”后面的那两项太可怕了,使人展望前途,怖多乐少。说什么“人生自七十开始”,不承认嘛太泄气,承认嘛又有点心虚,只好勉强跟着嚷嚷聊壮残色并兼示些许不服老的勇气。其实老不是你服不服的问题,它来了你就是它的俘虏不一定都受脚镣手铐之缚,你还是有相当多的自由与相当大的天地。世界许多老当益壮之人,但也不少无法老当益壮的人,不一定非都要以前者为标准不可,视自己的情况适如其份地生活并不就是自甘堕落,因为有很多不该由老年人去表现的事情,若是缺乏自知之明硬去轧上一脚,一定落得个反效果。
我常在嘴巴上倚老卖老,这仅是自嘲式的想保持一点残余的尊严,事实上一个人若单单是老而别无衬托的话,老既不可倚更不能卖——因为没有人要买也。
我实在是个心眼欠忠厚的人,自己老了不自在,却窃喜天老爷又不是只老我一个人。尤其眼见一些如花似玉或像潘安或像宋玉的男女明星,一批一批地老得比我更难堪,这是由于他们年轻时才貌不凡才致老化成了强烈对照。我常把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句话当作“我老了,别人也老了”来歪解,上天在这方面对众生一视同仁,我这小人之腹才略感平静。
以前我根本不注意报上的讣闻,自从获悉有几位熟人先后凋零谢世之后,仿佛讣闻的距离跟我不像以往那般疏远了,若是看到已亡人是高寿天年的,则暗庆自己还早;如果看到岁数与我相近甚至较年轻的,便难免有些嘀咕,因为那无异提醒我已经取得准资格了。
熟友跟我谈话,往往不假辞色,有时直呼我为“老帮子”,我反唇说你也不年轻了呀,对方却嘻皮笑脸以稳若泰山的态度驳称:“总比你年轻一点点,怎么样?”活活把我闷煞,只好说:“翘辫子的顺序可不一定是老的在先哟。”真是的,想当年自己以未足龄的年岁进入中学,排队时站在全班最后一个;上了大学还凭一袭布衫和半头清汤挂面(发极短,掩不住一头)常被误认为被初中生,而被唤为“小朋友”、“小妹妹”;初任教师时,教的是学生不必穿制服的贵族学校,下课出校门曾遭工友挡驾,以为是学生不假擅离;做了半年老师,和一位同龄朋友在上海某处小弄堂内争包子吃,五个包子分不平均,难于擘开更难于擘匀,我说我吃得较快何妨三个,朋友死不相让,最后宁可把那多余的一个单数赏给了乞丐。……这一切虽无意义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愉乐日子历历犹在目前,曾几何时,一眨眼人家竟已改口尊之为“大姐”、“老前辈”,宴会上也有人恭让我去坐上位了。再放眼看昔日某些容光焕发的友辈,今朝不是瘦得像脱了水便是胖得像发了酵,大伙儿见面,只是谈儿女饮食而不说哲学人生了。报纸求职栏内的好工作,我们压根儿没有问津的条件,一位朋友说:“现在咱们如果要找差事,只能去注意‘夫妇俩、无孩、征管家……’那类广告。”十八世纪末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说人口的增加是按等比级数,物资的增加是按差比级数;而我看中老年人岁数的增加,恍若比前者更加快速,我们再也不能像小孩子那样搬指头数“一二三四”,我们是“一五一十”甚至“一十二十”地翻手掌了。
根据医学家的研究,每有女人较长寿的结论,世人也常凭此来作“女人非弱者”的证明。长寿也者,非是青春长驻,乃是衰老拖延,委实值不得庆幸又何强之有耶?著名的温莎公爵夫人在接受访问时,就曾很感慨又激动说:“想想看,我这个尴尬的年龄!男人都死了。所以年老才不好受;而女人又比男人多得多。多出一个男人,问题很简单——他绝不必待在家里——但多出一个女人呢?”虽说“姜是老的辣”这句成语常用来讽颂女性,但那也指的是徐娘,不是老娘。
我在无可奈何懊丧之际(任何人无法对光阴生气),读到美国已故总统肯尼迪的太夫人露丝撰写的回忆录“忆当年”,她在文中引述某作家名句:“我不知岁月、疲倦和失败。”这几个字像一排浪潮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澎湃。露丝已行年八十有五,还很洒脱地写道:“我觉得回顾一生是很有趣味的事,人生有痛苦,也有快乐。”我个人虽未经历过真正的失败(庸俗胆小的人,不够失败的水准),却常发岁月之感,作疲倦之叹,真难为情啊。
我骤然感到浓浓的暖意,又想起他说的:“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不只有孤独。”
我知道了还有人情的温馨。
谢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