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是乡愁 罗兰

台北的雨季,湿漉漉、冷凄凄、灰暗暗的。

满街都裹着一层黄色的胶泥。马路上、车轮上、行人的鞋上、腿上、裤子上、雨伞上。

我屏住一口气,上了37路车。车上人不多,疏疏落落地坐了两排。所以,我可以看得见人们的脚下的泥泞——车里与车外一样的泥泞。

人们瑟缩地坐着,不只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湿。这里冬季“湿”的感觉,比冷更令人瑟缩,这种冷,像是浸在凉水里,那样沉默专注而又毫不放松地浸透着人的身体。

这冷,不像北方的那种冷。北方的冷,是呼啸着扑来,鞭打着、撕裂着、呼喊着的那么一种冷。冷得你不只是瑟缩,而且冷得你打战,冷得你连思想都无法集中,像那呼啸着席卷荒原的北风,那么疾迅迷离而捉不住踪影。

对面坐着几个乡下来的。他们穿着尼龙夹克,脚下放着篮子,手边竖着扁担。他们穿的是胶鞋。胶鞋在北方是不行的。在北方,要穿“毡窝”。尼龙夹克,即使那时候有,也不能阻挡那西北风。他们是非要穿大棉袄或老羊皮袍子不可的,头上不能不像一顶毡帽或棉风帽。旁边有一个人擤了一筒鼻涕在车板上,在北方,冬天里,人们是常常流鼻涕的,那是因为风太凛冽。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猛扑着的风,总是催出人们的鼻涕和眼泪。

车子一站一站地开行着。外面是灰濛濛的阴天,覆盖着黄澄澄的泥地。北方的冬天不是这样的。它要么就是一片金闪闪的明朗,要么就是一片白晃晃的冰雪。这里冷,其实是最容易捱过去的,在这里,人们即使贫苦一点,也不妨事的,不像北方……

车子在平交道前刹住,我突然意识到,我从一上了车子,就一直在想着北方。

那已经不是乡愁,我早已没有那种近于诗意的乡愁,那只是一种很动心的回忆。回忆的不是那金色年代的种种苦乐,而是那茫茫的雪、猎猎的风,和那穿老羊皮袍、戴旧毡帽、穿“老头乐毡窝”的乡下老人,躲着身子,对抗着呼啸猛扑的风雪,在“高处不胜寒”的小镇车站的天桥上。

那老人,我叫他“大爹”,他是父亲的堂兄。那年,他已经五十多了。晒黑的、风尘仆仆的脸,朴实的五官,光头上戴顶土黄色的老毡帽。在那五间的宅院里,他辛辛苦苦地支撑着那个老旧家庭的生计。对外,他要照管田庄;对内,他要照管四代同堂的三十多口家族的婚丧嫁娶和日常生活。而他,总是那么慢吞吞地,手揣在袖子里,微躬着背,迈着一定大小的方步。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把声拖得长长的,仿佛字斟句酌,唯恐说走了嘴似的。其实,他只是习惯那么慢吞吞,好像任何重大的突发事件,都不会使他震惊似的。

我从小随父母在都市谋生,偶尔才回一趟老家。在老家的人们的眼里,我们已经是“化外之民”。而我对“大爹”的行动,也只觉得陌生而不惯。我不喜欢大爹,因为在他面前,使我拘谨不安,而且动辄得咎。所以,如无必要,我几乎不理他的。他似乎也不喜欢我们这几个在都市里学了新派的晚辈。我们有时无意中唱唱歌,或大笑几声、或说说从外面学来的国语,他都会一字一板地训我们几句,说我们粗野、忘本、没有一点书香人家的规矩。然后甩甩袖子,迈过门槛走开。

我每次回家,总是情愿枕在祖母房里。祖母是大爹的婶婶,大爹是长房里的。祖母似乎也不喜欢大爹。她总是责怪父亲,不该放下家当,赤手空拳地跑到外面去给工厂里做事。“这个家应该有你们一份的。”祖母叼着旱烟袋说:“你们倒慷慨!一家子到外面过去了。这家里的产业,可不就都给大房里占了去?看你大爹不声不响,老好人似的,岂不知庄上缴的、地里收的,都到了他手里。听他口口声声说穷,其实,谁有钱谁知道!只有我穷是真的。”祖母把旱烟袋里的烟灰磕掉,再去装烟,那烟叶是装在一个小小的蓝布口袋里的,发着呛人的气味。“我早就说,我们不在家里吃这几年,省下来的,也够买几亩地了。这还不都是入了你大爹的腰包?”祖母时常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将来分家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马马虎虎的。你祖父弟兄三个,我们三一三十一,有钱分钱,有地分地。”

我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可分的东西。除了我自幼在里面长大的这五间房子之外,我只听大爹跟父亲说过,有两个田庄,押给别人;有多少芦苇地,也当给别人了。只剩下一个“坯庄子”,现在家里的进项,只是靠“靳庄”的收成。家里经常吃得很节省,我们每次回家,第一顿饭,大半是在外面叫饺子,只有我们这几个从外面回来的人吃。以后,我们就跟着全家一同吃大锅饭。那菜多半是咸鱼、虾酱、小干鱼炒白菜、虾酱炖豆腐、咸菜拌豆腐。夏天的时候,后园里有自己种的茄子、南瓜和豆角。粮食多半是高粱、小米和棒子面。只有过年才吃米饭、馒头和猪肉。打仗的时候,家里吃一种面条,硬硬滑滑的,人们说,那根本不是粮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吃多了,胃会胀痛。

家里自己养鸡,反正一切自给自足。好像人们从来也不花钱似的。据说,只有我们回家的时候,才从外面买一点东西来吃,那是拿我们当客人招待的。

“别以为他对你们好。”祖母说:“你们几年不吃家里,省下的钱,够他招待你们的了!”

大爹的太太,我们的伯母,我们叫她“大妈”。大妈是家里的“心脏”。她永远是天不亮就起床。起床之后,她自己打扮整齐,抱柴,烧水,把头天晚上浸好的秫米放在锅里煮粥。高粱米最难煮。要费很长时间,才可以煮稠。等我们起来的时候,红红的秫米粥已经盛在乌亮的瓦盆里,炕桌上摆好自家腌的酱菜和咸鱼,等着我们吃早饭了。

大妈和大爹不同。她总是笑脸迎人的。冬天,早上起来,她总是先问我们“夜里冷不冷”,然后舀热水,让我们洗脸。我常常注意着她那鹅蛋形的紧脸,梳着光洁的发髻,她的眼睛很美,流溢着柔和的光。而她里里外外地张罗着全家的琐事,决定着每天膳食的分配,四季衣裳的添制,记着每一房大人孩子的生日,到了那天,一大早,就有烧饼油条和鸡蛋,表示庆祝。她把那一大堆煮熟的圆溜溜的鸡蛋放在过生日的孩子的炕上滚着,使人觉得那真是一种快活健朗的祝福。她说烧饼和油条是象征着腿的健康的。我很欣赏她这种祝福。她那明快、肯定而柔和的动作使我对她有无限好感。我还敬佩她每天早晚,必定按规矩到祖母房里来问问安,点烟倒茶,整理被褥,在门旁侍立一刻,闲谈几句,然后退出房门的那番礼法——那已经被我们这维新的一代弃之如遗的礼法。而祖母却说:“你大妈当这个家,只会苦我们;她自己房里是富裕的,我才不稀罕她装模作样地来讨好我们!”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我也不喜欢去深究这些。我并不关心老家财产的多少。自幼,我就受了父亲的影响。他常说:“一个人靠祖产是没有出息的。我不在乎家里的财产,人人都该自立谋生。

那正是那样一个转变的时代,许多读“洋学堂”的青年都丢下那旧得霉腐的老家,去外面自立谋生。他们投入一种新的、工业化的生活里。他们用时钟代替了太阳。他们过着连吃一根葱也要去买的日子。他们按月领薪水,而薪水总是不够开支。但是,他们穿得一天比一天考究,妇女们慢慢地讲求时髦,而且学会了打牌。当我们隔几年回一次老家时,老家的人,都带着惊羡的眼光看我们,而我们也为自己能够自立谋生,和接触新的东西,学来新的“派头”而有点自豪。

但是,有一年,我们忽然不能自立谋生了!

那年,战争爆发,父亲忽然失业。小家庭的生活,怕的就是失业,我们没有积蓄,兄弟姊妹又多。正在彷徨无主,忽然接到大爹的信。我们拆开那旧式的印着红框的中国信封,看见大爹那朴拙的毛笔字。他写道:“……小难逃城,大难逃乡。如在外生活不易,可随时返家团聚。家中虽清苦,然粗茶淡饭,尚可无缺。……”

父亲一生好强,说:“如果我发财还乡,还有脸回去。如今落魄,情愿在外面流落,也不回去丢脸。”倒是母亲看出家里实在无法维持,暗中写了一封信回家。说决定先让我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可以减轻一点负担,母亲和父亲带着弟弟则暂时在外面看看情形。

不两日,大爹来了回信,信中详细说明火车开到的时刻,让我们务必搭某日某班的火车回去。

那天,天气奇寒,风雪交加。十八岁的我,带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妹妹,上了火车。

火车在冰天雪地中奔驰。我们三人紧紧地挤在三等车厢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茫然地望着外面的风雪。那平原真是荒凉,火车奔驰好几里,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冻僵的寒天、冻僵的河水、冻僵的平原、冻僵的枯树和抖颤的电线。那火车窗棂上积着高高的一层雪。车中的暖气驱不走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严寒。我们的手和脚都冻得发痛。

那天,因为对面来的火车在路上出事误点,我们这班车在一个小站等着“错车”,等了好久,到达老家那小站时,已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余。冬天日短,车进站地,但见暮色苍茫。我们三个提着简单的行囊下了火车,那狂风吹得我们站不住脚。正在彷徨无主,却见大爹从那个写着站名的白色木牌后面跑过来。他脚下穿着大毡窝,身上穿着羊皮袍,头上戴着老毡帽。他跑的时候,那毡窝就陷在深深的雪里,使他举步维艰。他跑得那样吃力,而又那样快,使我们几乎不相信那就是大爹,我们从来也未见大爹跑过,他总是四平八稳地踱着方步的。而这次,他吃力地跑到我们面前,嘴唇“哆嗦”地抖着,用他冻僵的手把两个妹妹搂在他怀里说:

“好孩子!好孩子!冻坏了吧?孩子?”

两个妹妹被西北风夹着鹅毛大雪灌得喘不过气,扑在大爹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旁边把背对着风,满眼都是冰凉的泪,顾不得寒暄,只见大爹伸手接过我的箱子,说了一声:“走吧!还是过天桥。”

小站的天桥是露天的,很简陋。高处风欺雪虐,我们又是逆风,大爹走在最前面,吩咐两个妹妹说:“拉紧我的袍子!别抬头!我给你们挡着风!”两个妹妹紧紧抓住大爹的羊皮袍子后摆。我跟在最后,把围巾紧紧地裹住头和嘴。而那大片的雪和大股的风,“呼呼”地把我们一直往后推。我们连眼睛都睁不开,模模糊糊地只见大爹在前面躬着身子和寒风抵抗。走到天桥中间,忽然一阵疾风,把三妹的围巾吹飞,三妹被风吹得一个踉跄,险些从那稀疏简陋的栏杆里面掉下天桥去。大爹回身一把拉住了三妹,把他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三妹系在头上。又返过手来紧紧地拉住她们,踩着天桥上冻硬溜滑的积雪,步履蹒跚地走过了这惊险的一段。当我们下了天桥,走出站台之后,我才看见大爹的脸上冻得发紫,他嘴上花白的短须,沾着白白亮亮的冰花。他的嘴里呵着白气,哆嗦地说:“来来!我已经雇好了‘刘把式’的车。”“刘把式”的车在车站转角的地方等着,他是镇上一个熟识的马轿车夫,乡下称赶车的叫“车把式”。

上了那挂着棉篷的马轿车,我们并没有停止抖颤。车被棉篷紧紧地围住,里面黑洞洞的。风雪被阻挡在棉篷之外,而大爹却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旧时的规矩,妇女才盘膝坐在车里,男子是要“跨辕”的。

我们不知道大爹有多冷。从车站到家,还有三里路,又是逆风,当我们好容易到达时,已经掌灯了。

老家还是那样,天已全黑,只有煤油灯的地方是红红亮亮的。大爹把我们带到祖母房里,祖母房里升着炭火盆。大妈带着怜惜的笑容走过来,给我们打热水洗脸,给我们用开水冲茶汤喝了,我们渐渐暖过来。大妈让我们坐在烧热的炕头上,一面张罗给我端饭,一面抱过簇新的棉被和枕头,问祖母,是让我们睡祖母的套间,还是睡大妈的套间。“他二婶(指我母亲)那东厢房太冷了,还是让孩子们和我们住在一起吧!”她建议着。祖母带着欣慰的心情答应着,一面向我们问长问短。而大爹早又恢复了他那慢吞吞地踱方步,和那慢吞吞地说话的腔调。当我们一面吃饭,一面激动地讨论着外面的风雪时,他只“嗯嗯”地答应着,仿佛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而一直到后来,我们才想起,那天火车误点,他在风雪中更多等了我们半个钟头。老天!那样的风雪!

许多事都是这样的,在当时,觉得很平淡。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艰难,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温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感激。我只记得从那以后,祖母没有再提大爹独享我们财产的事,也不再提分家的事。

过了几年,战争完了,苦日子也过去了,我们才听说,大爹那些年省吃俭用,把押给人家的庄子已经赎了回来。芦苇地也差不多都赎回来了。镇上以前一共有四个有名的大户,后来都破落了。我们是其中之一。我们也是唯一留住祖产房屋,而且赎回祖产田庄的一户。

我想,假如从那时候不再荒乱该多好!努力和节俭本来是最真实、最不会被否定的东西。亲情也是最真实、最不会被否定的东西。而我们这一代就缺少那种福分。

我到了台湾,要结婚的时候,收到大爹一封信。信里附着一个红包,里面是四千万元的汇票。信上大意说:“家中年景不好,我原为外侄女每人积存有一份妆奁,但不幸,币值贬降,这数目大约也只能给你买双丝袜了,伯伯不才,未能克尽家长之责,希或侄谅之。”

我岂能不“谅之”?我岂能不感激涕零?我岂能忘记那年的风雪,那北方古老的家园!那凄凉中如爝火般的光与热,那属于中华古国传统的含敛不露而真实无比的亲情!

一个人的所做所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即使瓜田李下之嫌也可以不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