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能生慧 徐钟佩
我生性爱热闹,与静字无缘,患伤寒后,才稍解静中滋味。居英二载,竟出其不意的爱上了寂寞。
居灰值市时间,环境最清幽。小小一间起坐间,窗外是一道冬青短篱。我老爱抱膝倚窗,悄然独坐。厨房朝西,英伦无夏,晚来阳光满室。备晚餐时,我常带一本书,边炊边读。厨房外一个小小花园,晚饭前后,楼下房东夫妇,总忙着在那里种草莳花。太太卷起袖子,推着平草机,仰视见我,总无言的含笑挥手。
迁居克雷登堂后,房间较大,屋内全是英国老式布置,光线不足,阴森森的更添静意。每逢有人按铃,我屈指可算出来人,星期二必是送配给食物的,星期三是洗衣服的人外。星期六是有人来收牛奶钱。除此不速之客外,很少人来扰我。
我除读报写作外,大半时间花在欣赏寂寞。我不爱收音机,却爱生一盆熊熊炉火,坐看火舌吐舌。甚至我走遍伦敦,想买一炷香,伴静中的我。
每逢我倚榻而坐,万籁无声时,似乎四周是一泓清水,洗尽了我一身世俗烦恼,佛说静能生慧,那时我真会觉得浑身都是飞来的聪明。
在这无根的聪明里充满着宗教气息。记得我卧病在床时,听楼下产科里新生婴儿的啼声,听楼上哀新死者的啜泣,我也有无穷感慨,却不涉宗教。那时节,我甚至瞧不起每一个以神为安慰的教徒。我常自夸,如果有一天我信教,那并不是以神为教主,只是忽然的我的意境和耶酥的或释迦牟尼的相接,我只能引他们为同道。旅英以来,模糊间我觉得领悟了一些前所未悟的道理,而且依稀觉得这新的领悟是属于宗教方面的。
惭愧我说不明白究竟我领悟了些什么,大概是我素无慧根,也从没有给自己一个静静机缘去体会人生。蓦然一静,寂寞培养了智慧,智慧启示了我对人生的看法。这看法又无意间和宗教吻合。
有时合上眼,我觉得此心如水,可以皈依。甚至轻飘飘的可以超凡。接报馆归国电召时,我曾寄信我的上司,告诉我当时的心境,我说:“世界上能容入世的和尚,却容不了出世的记者。”
英人喜寂寞不爱和人多有酬酢来往。国外友朋不少,但我独居时候较多。伦敦天气阴多于晴,白茫茫的终日如在雾中。四周都是静意。
记得大声、恕人在英时,周末常来我处,嚷着他们要周末自杀。伦敦一到星期六下午,所有商店全关门,全城萧条,茫茫的无处投奔。电影院处,一字长蛇阵的排起售票队,真不知把自己寄托何处。星期日英国人去教堂,上午路上寂寞无人。友人刘君,把英国的星期天定名为英国“国丧日”因为在我们外国人看来星期天真是毫无生气。
这些叹息无聊的友人,拥有我的全部同情,我的住处当是他们抑郁牢骚的贮藏室,让他们在我那里尽情倾诉各人的寂寞,我总婉言为他们设计排遣办法。有一天一位朋友却要我住嘴:“下次即令放我作驻英大使,我也还要考虑是否赴任。”
他们患的是怀乡病,认为要解寂寞,除非同乡。我的寂寞似乎属于另外一种。即使伦敦全是声音,我依然有我的寂寞。即令我回归故国,我仍愿保留和喜爱我的一份静寂。
也许我是学会了喜爱外国人的所谓Privacy,所以住在浮尔堂,虽然热哄哄的,我却百计想搬出,成立我自己的家。迁居之日,我又依恋起来。当夜浮尔堂女主人又来电:“我们已用过晚饭,没有你在,寂寞得紧,过你房间时,漆黑无光,我们全家都怀念你。”我挂上话筒,伏案大哭,不明白干什么我一面要伤别,一面又要制造寂寞。
朋友们知我好动,都不信我居然会静。来信纷纷笑我冒充风雅,侈言爱寂。我百口莫辩,我实在有时衷心爱上寂寞。寂寞中,似乎能年光倒流,似乎父亲未死,似乎老母在侧,似乎我也未经过生离和死别。往事历历,我又度一次我一生中最精彩的几段。静到极处时,连往事也无,只一张白纸,遗忘了自己存在。
若干侨英人士,耐不了寂寞的,常迷失本性,有的甚至自戕。寂寞也可以杀人。谢谢我病中培养了寂寞的忍耐力,客中孕育了对寂寞的喜爱,因此在外两年,还未失常态。
初去英国,寂寞得我不知如何自处,归国时,却想起国内的纷扰就裹足不前。我怕一旦归国,再无从享受静中乐趣。我几度关上书房门,闭目闲坐,希望能在离英前,储蓄一点寂寞,最好能体会出为什么我也学会了安于寂寞,为什么我竟然能由寂寞而有出世之感——但我总没有找到线索。
也许线索就在眼前,我的同伴,爱寂寞甚于爱我,闲时难得发言。在他处,我第一次学到“我爱寂寞”的句子,在他处,我学惯了悄然无声,在他处,我体会了“沉默是最好的语言”,在他处,我懂得了怎样把感情的游资诉诸寂寞。
旅英两年,我学会了许多,但对寂寞的欣赏和喜爱,应该是我最大的收获。
世界辽阔也不过在小小方寸之间,在自己的心里,而完全操之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