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的继续

谈话者:雷斯璧娜丝小姐,博尔窦。

两点钟时候大夫回来了。达朗贝到外面吃饭去了,大夫和雷斯璧娜丝小姐两人面对面地交谈。午饭预备好了。他们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一直到用甜食的时候;等到仆人们一走远了,雷斯璧娜丝小姐就向大夫说:雷小姐: 来,大夫,喝一杯葡萄酒,然后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问题我想过百来次, 可是我只敢向你说。

博尔窦:这葡萄酒好极了⋯⋯你的问题呢? 雷小姐:你认为杂种是怎么一回事?

博尔窦:凭良心说,这个问题的确是很好的。我认为人们十分重视传种的活动,这是对的;可是我既不满意人们的民事法律,也不满意他们的宗教法律。

雷小姐:你发现这些法律有什么不对呢?

博尔窦:我觉得人们制定这些法律时是不公道的,没有目的,也没有顾及事物的本性和公共的利益。

雷小姐:请你设法解释一下。

博尔窦:我本来就打算解释的⋯⋯不过请等一等⋯⋯(他看看表。)我还有整整一个钟头给你;我要讲得快一些,一个钟头也够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你不会以为我故意失掉对你应有的尊敬; 不管你对我的看法作什么样的判断,我总希望你不要作出结论,说我道德上不正派。

雷小姐:一定不;不过你的开场倒是使我有点不快。博尔窦: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还是换个题目吧。

雷小姐:不,不:你说吧。你的朋友中间有一个人,想给我、我的姐姐和我的妹妹找丈夫,他给我妹妹选一个天仙,给我姐姐选一个大告知天使, 给我选一个第欧根尼①的门徒;他很知道我们三个人。可是,大夫,遮盖点, 稍微遮盖点。

博尔窦:这没有说的,只要这事情和我的地位容许我这样做。

雷小姐:这个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是你的咖啡⋯⋯用咖啡吧。博尔窦(用过咖啡之后):你的问题涉及物理学、伦理学和诗学。雷小姐:诗学!

博尔窦:毫无疑问;那种模仿存在的东西来创造不存在的东西的艺术, 就是真正的诗。这一次我不引证希波格拉底②了,请允许我引证贺拉西③。这位诗人或作家在一个地方说:Omne tulitpunctum,qui miscuit utile dulc1, 就是说,最了不起的功绩就是把令人愉快的东西和有用的东西结合起来。完满就在于调和这两点。令人愉快而又有用的行动应当占据审美等级的第一位;我们不能拒绝有用的占第二位,第三位将属于那令人愉快的;我们将把那既不能带给人快乐又不能带给人利益的列入末等。

① 第欧根尼,大儒派的创始人,主张苦行节欲。——译者

② 希波格拉底,希腊名医。——译者

③ 贺拉西,罗马诗人。——译者

雷小姐:到此为止,我可以毫不脸红地接受你的意见。这可以使我们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博尔窦:你就会知道的: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贞操和严格的节欲会带给人什么利益,什么快乐呢?——不管是带给守贞操的人,还是带给社会。

雷小姐:凭良心说,根本不会。

博尔窦:那么,尽管宗教狂热对这两种品质费尽辉煌的赞辞,尽管民事法律对这两种品质加以保护,我们是要把它们从美德的目录中涂抹掉的,我们要认为,没有比这两种难得的品质更幼稚,更可笑,更荒谬,更有害,更可鄙的了,除了积极的罪恶以外,没有比它们更恶劣的了。

雷小姐:人们会同意这种说法的。

博尔窦:请小心点,我预先告诉你,马上你就会退缩的。雷小姐:我们决不退缩。

博尔窦:那么独自一个人作的那些行为呢? 雷小姐:啊?

博尔窦:啊,这些行为至少给个人带来快乐,因而我们的原则是错误的, 或者⋯⋯

雷小姐:怎么,大夫!⋯⋯

博尔窦:是的,小姐,是的,由于这些行为是同样无所谓的,而且它们并不是同样不产生结果的。这是一种需要,如果我们不是为需要所驱使的话, 这始终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愿意人健康,我绝对愿意这样,你懂吗?我斥责一切放荡,可是在一个象我们这样的社会状态中,对于一个人,特别是对于年轻的人有成百种合理的考虑,而不顾及体质和一种严格节欲的悲惨后果;钱财的缺少,男人们中间对于一种痛苦的悔恨的恐惧,女人们对于不名誉的恐惧。所有这一切,使一个苦闷憔悴得要命的不幸的生物,使一个不知道去向谁求助的可怜鬼不得不以犬儒派的方式来排遣自己。伽图①向一个要去嫖妓女的年轻人说:“勇敢些,我的孩子,⋯⋯”他今天会不会作同样的建议呢?如果相反地,他当场抓到这个年轻人单独一个人在作这种行为,他岂不会补充道:这比糟蹋别人的妻子或者危害自己的名誉和健康还要好一些?⋯⋯怎么!因为环境剥夺了我可以想像的最大幸福,使我没有福气把我的感觉、我的陶醉、我的灵魂与我的心所选择一个女伴的感觉、陶醉、灵魂混合起来,使我没有福气在她身上、和她一起来传种;因为我不能用利益的印记来使我的行动神圣化,我难道就禁止自己有一个必要的、愉快的片刻! 人在充血的时候放血,那过多的液体的性质、颜色和放出的方式又有什么要紧呢?这种液体在这些毛病的任何一种里都同样是多余的;如果它从它的储存所挤压出来,分布到了整个机体,由另一条更长、更痛苦的危险道路排泄出来,损失难道会小些吗?自然是不能容忍无用的东西的;当它用最不暧昧的征象向我求助的时候,我帮助它怎样会是有罪的呢?我们不要刺激它,而要在适当的时机向它伸出援助的手;我认为拒绝这样做和呆着不动只是愚蠢,只会失掉快乐。人们会跟我说:你要过有节制的生活,要使自己疲倦。我懂你的话,这是教我剥夺自己的一种快乐,这是教我使自己痛苦以便舍弃另一种快乐。想得倒好!

雷小姐:这套道理是不好向孩子们讲的。

① 伽图,罗马元老。参看第二三三页注二。——译者

博尔窦:也不好向别人讲。可是你能不能允许我作一个假定呢?假定你有一个女儿,很贤慧,非常贤慧,很清白,非常清白;她已经到了体质发展的年纪了。她头昏脑胀,自然并不帮助她:你把我叫来了。我立刻就看出了那使你吃惊的一切症象都是由于生殖液过多和阻塞所造成的;我告诉你,她是患了一种狂症,这种狂症是很容易预防的,有时候却是无法治好的;我给你开了药方。你怎么办呢?

雷小姐:我跟你说真话,我想⋯⋯可是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博尔窦:不要骗自己吧;这是不稀奇的;如果我们的风化的松弛还不能防止这种情况的话,这种情况是会屡见不鲜的⋯⋯不管怎样,把这些道理揭示出来,是会蹂躏全部礼法,引起人们最可恶的猜疑,犯下一种不尊重社会的罪行的。可是你在梦想了。

雷小姐:是的,我捉摸着是不是可以问你,你是否有过把这样一种大胆话告诉母亲们的经验。

博尔窦:当然有过。

雷小姐:这些母亲们是赞成还是反对呢?

博尔窦:一律都毫无例外地赞成,都采取理智的态度⋯⋯我是不会在大街上向一个不敢实行我的学说的人脱帽的;叫他一声无赖就够了。可是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是既没有见证,也不会发生什么后果的;关于我的哲学, 我要告诉你的话,正如第欧根尼在准备和一个年轻而且害羞的雅典人角力时,光着身子向他所说的:“我的孩子,不要怕,我不象那个家伙那么坏。”

雷小姐:大夫,我知道你说到什么地方了,我打赌⋯⋯

博尔窦:我不打赌,你会赢的。是的,小姐,这就是我的看法。

雷小姐:怎么!若不是关在自己的种的范围之内,就是越出这个范围之外?

博尔窦:对了。

雷小姐:你是个怪物。

博尔窦:我不是怪物,怪物或者是自然,或者是社会。你听着,小姐, 我是不让自己受言辞的欺骗的,我尽量自由地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是清白的, 我的道德的清白在任何一方面都是无可非难的。那么我要向你:有两种行为, 同样属于性欲的范围,都只能带来并无用处的快乐,但是其中的一种只给作这种行为的人带来快乐,而另一种则使他与一个男的或女的同类共享这种快乐,因为在这里,性别、甚至性别的运用是无关紧要的,那么,在这两种行为中,常识将宣布哪一种为优呢?

雷小姐,这些问题对于我说是太高了。

博尔窦:哈!你做了四分钟男人以后,现在又戴上你的女帽,穿上你的裙子,重新变成女人了。还不错;好!应该把你当作这样的人看待⋯⋯就是这样了⋯⋯再听不见说起杜·巴丽夫人了⋯⋯你看,一切都安排好了;人家以为宫廷里要闹翻天了。主人的行为是个有理智的人的举止;真是“最了不起的功绩”;他养着使他快乐的女人和对他有用的仆人⋯⋯可是你不听我的话了⋯⋯你想到哪里去了?

雷小姐:我想到这些胡拼乱凑在我看来都是违反自然的。

博尔窦:凡是存在的东西就不能违反自然,也不能超出自然,我认为连贞操和自愿的节欲也不例外,要知道,如果人可以对自然犯罪的话,贞操和节欲将是违反自然的头等罪过,在一个衡量行为的标准有异于宗教狂热和偏

见的国家里,贞操和节欲也将是违反社会法律的头等罪过。

雷小姐:我现在回到你那些该死的三段论上来,我发现这些推论里是没有中间道路的,应该或者全部予以否定,或者全部予以承认⋯⋯可是请注意, 大夫,最老实和最短的道路是跳过泥坑,回到我原来的问题上来:你认为杂种是怎么一回事?

博尔窦:要谈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跳;我们已经在谈这个问题。你的问题是物理方面的呢,还是伦理方面的呢?

雷小姐:物理方面的,物理方面的。

博尔窦:好极了;伦理方面的问题已经先谈了,并且你也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

雷小姐:我同意⋯⋯这无疑地是一个引子,可是我希望⋯⋯你把原因与结果分开。我们把那下贱的原因抛到一边吧。

博尔窦:你这是叫我从末尾开始;可是你既然愿意这样,我就告诉你, 多亏我们的畏怯,多亏我们的阻遏,多亏我们的法律,多亏我们的偏见,做出来的实验是很少很少的;人们简直不知道完全不会生产的交合是怎么一回事,在什么情形之下有用的与愉快的结合在一起,从各种不同的连续的试验中可以预期产生出那些类的品种来,那些浮恩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想出来的, 是否不能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来增广骡子的种类,是否我们所知道的那几种骡子是真正不能生殖的。可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无数受过教育的人都会向你证明是真的,而实际上是假的:据说他们看见过奥国太子的饲养场里有一只无耻的兔子,象公鸡一样和二十几只无耻的母鸡交合,这些母鸡也都服它; 他们还会接着说,他们看见了这种兽行产生出许多长着兔子毛的小鸡。你可以想像人们是怎么样嘲笑它们。

雷小姐:可是你说的那些连续的试验是什么意思呢?

博尔窦:我的意思是说,生物的流转是逐渐的,生物的同化是有准备的, 要想在这些种实验中得到成功,必须从远处开始,必须首先用近似的饲养法使动物接近起来。

雷小姐:使一个人吃草是很难的。

博尔窦:不过可以常常喝山羊奶,而让山羊吃面包是很容易的。我选山羊是由于我个人的一些特殊考虑。

雷小姐:是些什么考虑呢?

博尔窦:你真是胆大!这是因为⋯⋯这是因为我们可从山羊培养出一个有力、智慧、不倦、敏捷的种来,我们可以拿它当出色的仆人。

雷小姐:好极了,大夫。我已经觉得看见你的公爵夫人们马车后面有五六个粗蛮的羊脚人了,这个我很喜欢。

博尔窦:这是因为我们不想再让我们的兄弟作下贱事,强迫他们干辱没他们和我们的差使。

雷小姐:这尤其好。

博尔窦:这是因为我们不想再把我们殖民地的人当负重的牲口待。

雷小姐:快点,快点,大夫,去进行你的事业吧,给我们造出羊脚人来吧。

博尔窦:你毫不犹豫地许可这样做吗?

① 浮恩,罗马牧神,传说是人兽杂种,披毛带角,长着羊蹄。——译者

雷小姐:可是,请停一停。我想到一件事;你的羊脚人将是一些淫荡的恶棍。

博尔窦:我不能给你担保他们有好道德。

雷小姐:那样,正经女人就会没有安全了;它们会没完没了地繁殖下去, 长久了就不得不或者把它们打死,或者服从它们。我不愿意要了,我不愿意要了。你歇歇吧。

博尔窦(起身走):还有给它们施洗礼的问题呢? 雷小姐:那就要闹翻索尔邦神学院了。

博尔窦:你有没有在王室花园看见过一个玻璃笼子里有一只大猩猩,神气好象一个在沙漠里布道的圣约翰?

雷小姐:看见过。

博尔窦:红衣主教德·波利尼亚克有一天就跟它说过:“说话吧.我就给你施洗礼。”

雷小姐:再见吧,大夫:不要几百年都不来呀,你向来是那样的,你得有时候想一想我爱你爱得发疯啊。要是有人知道了你跟我讲的那些可怕的话呢?

博尔窦:我完全相信你会闭口不言。

雷小姐:别那么自信,我听话就是为了喜欢跟人讲。不过再说一句,我就一辈子不再提这件事了。

博尔窦:什么?

雷小姐:那些讨厌的嗜好,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博尔窦:都来自青年人的身体不健全,来自老年人的头脑昏聩,来自雅典的美色吸引力,来自罗马的女人荒,来自巴黎的梅毒恐怖。再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