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朗贝的梦
谈话者:达朗贝,雷斯璧娜丝小姐,博尔窦医生。
博尔窦:嗳,有什么新闻吗?是不是他病了?雷斯璧娜丝小姐:我怕他是病了,他夜里不安极了。博尔窦:他醒了没有?雷小姐:还没有。博尔窦
(走到达朗贝的床前,给他摸了摸脉,看了看皮肤,然后说):没有什么事。雷小姐:你认为没关系吗?博尔窦:我可以这样答复你。脉搏良好⋯⋯稍微弱一点⋯⋯皮肤潮润⋯⋯呼吸顺利。
雷小姐:不用给他做些什么吗?博尔窦:不用。雷小姐:好极了,因为他讨厌吃药。博尔窦:我也怕吃药。他晚饭吃了些什么?雷小姐:他什么也不要吃,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待了一晚上,不过回来的时候挺闷的。博尔窦: 是一种轻微的发热病,不会出什么毛病的。雷小姐:他一回来就披上睡衣, 戴上睡帽,倒在圈椅里假寐起来了。
博尔窦:睡眠总是好的;不过在床上睡要更好些。
雷小姐:安端叫他上床睡,他跟她发了一顿脾气;让他上床睡要化上半个钟头。
博尔窦:我天天都是这样,虽然我身体很好。
雷小姐:他上床以后,并不仅他平常那样安睡,因为他睡得像个孩子似的,他翻过来翻过去,伸开胳膊,掀掉被子,并且高声说话。
博尔窦:他说了些什么?讲几何学吗?
雷小姐:没有;说的好像都是胡话。一起头他说起什么震动的绳子和有感觉的纤维,莫名其妙的一派胡言。我觉得这些活真是疯话,于是决定一夜不离开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就端了一张小桌子放在他的床脚头,把我所能听懂的那些梦话都抄写下来了。
博尔窦:你这个想法真是妙得很。可以看看吗?
雷小姐:没有问题;要是你从那里头悟出什么道理来了,我宁肯死掉。博尔窦:说不定会。
雷小姐:大夫,你准备好没有? 博尔窦:准备好了。
雷小姐:你听吧。“一个活的点子⋯⋯不,我错了。起初什么都没有, 后来有了一个活的点子⋯⋯在这个活的点子上粘上另一个,又粘上另一个; 这样继续不断地粘下去,便得出一个整体的东西来,因为我正是一个整体, 这一点我是不会怀疑的⋯⋯(说到这里,他到处乱摸了一阵。)可是这个整体是怎样造成的呢?(我对他说:嗳:朋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睡吧⋯⋯ 他就不响了。安静了一会,他又说起话来了,好像跟一个人谈话似的。)请注意,哲学家,我很了解一个集合体,一个由许多细微的有感觉的东西构成的组织,可是一个动物!⋯⋯一个全体!一个完整的系统,它对于它的完整性是有意识的!我不了解它,不,我不了解它⋯⋯”大夫,你懂得这里面有什么道理吗?
博尔窦:妙极了。
雷小姐:你倒高兴⋯⋯“我的因难也许是由一个错误的观念引起的。” 博尔窦:这是你说的吗?
雷小姐:不是的,是作梦的人说的。
我接着念⋯⋯他吼了一声,跟着说:“我的朋友达朗贝,请你注意,你在有连续性的地方只是假定了毗连性⋯⋯是的,向我说这样的话是相当狡狯的⋯⋯那么这个连续性是怎样形成的呢?这是一点也不会使他感觉困难的⋯⋯就像一滴水银溶合在另一滴水银里,一个有感觉的活分子溶合在另一个有感觉的活分子里⋯⋯起初有两滴,接触以后就只有一滴了⋯⋯在同化之前有两个分子。同化以后就只有一个了⋯⋯在共同的块体上感受性变成共同的了⋯⋯真的,为什么不是呢?⋯⋯我凭着思想,可以把动物纤维的长度爱分成多少部分就分成多少部分,可是纤维仍然是连续的,整个的⋯⋯是的, 整个的⋯⋯两个同质的、完全同质的分子相接触,就形成了连续⋯⋯人所能想像的最完全的联合、聚合、组合、同一,就是这种情形⋯⋯是的,哲学家, 如果这些分子是基本的、单纯的话;可是如果它们是集合体,如果它们是复合体呢?⋯⋯那也照样会形 成组合、因此也会形成同一、连续⋯⋯于是就产生了通常的作用与反作用了⋯⋯两个活分子的接触,与两个呆板的块体的毗连,确实完全是两回事⋯⋯得了,得了;人们也许会跟你瞎辩,可是我是不介意的,我从来不吹毛求疵⋯⋯那就接着谈吧。一根很纯的金丝,我想起来了,这就是他给我作的一个比方;一个同质的结构,在这个结构的分子之间, 穿插进一些别的分子,也许就造成了另一个同质的结构,一个有感觉的物质的组织,一种在这里活泼在那里呆板的感受性的接触,这种接触是起同化作用的,可以像运动一样传导,且不管——这一点他说得很好——应当有一种差别存在于两个有感觉的分子的接触和两个不会有感觉的分子的接触之间; 而这种差别,会是一种什么差别呢?⋯⋯通常的作用与反作用⋯⋯这种带有特殊性质的作用与反作用⋯⋯合起来于是产生一种仅仅存在于动物中的统一⋯⋯老实说,就算这不是真理,也非常接近真理了⋯⋯”你笑了,大夫; 你发现这里面有什么意义吗?
博尔窦:有许多意义。
雷小姐:那么他不是疯了? 博尔窦:一点也不疯。
雷小姐:说完这一段引子以后,他就喊道:“雷斯璧娜丝小姐!雷斯璧娜丝小姐!——你要作什么?——你有没有见过一群从蜂房里分出来的蜜蜂?⋯⋯世界或物质的总的块体就是蜂房⋯⋯你有没有见过这些蜜蜂跑到一棵树的树梢上,形成一个由许多长翅膀的小动物结成的长簇,这些小动物都彼此用脚勾在一起?⋯⋯这个簇就是一个实体,一个个体,某一个动物⋯⋯ 可是这些簇应当是彼此完全相似的⋯⋯是的,如果只容许有一种唯一的同质物质的话⋯⋯你见过这些蜜蜂没有?——是的,我见过。——你见过没有?
——是的,我的朋友,我告诉你我见过。——如果这些蜜蜂中有一个想要用某种方式刺一下勾住它的那个蜜蜂,你想会怎样呢?说吧。——我一点都不知道。——说吧⋯⋯你不知道,可是那位哲学家,他不是不知道的。如果你一旦看见了他,也许你会看见,也许你不会看见他,因为他答应过我,他会告诉你:这一个蜜蜂又会去刺下一个;这个簇有多少小动物,就会激起多少感觉;整个簇会不安起来,骚动起来,变换位置和形式;它会发出声音,发生一些细小的喊声,一个人如果没有见过这样的簇的组成情况,会以为这是一个有五六百个头和一两千个翅膀的动物⋯⋯”好吗,大夫?
博尔窦:好的,你知道这个梦是非常美的,你把它抄写下来是做对了。雷小姐:你也在做梦吗?
博尔窦:决不是,我几乎想把下面的话给你说出来。雷小姐:我不相信你能这样。
博尔窦:你不相信我吗? 雷小姐:不信。
博尔窦:如果我说出来了呢?
雷小姐:如果你说出来了,我就答应你⋯⋯我就答应你把你当作世界上最大的疯子。
博尔窦:你看着你的笔记听我说吧:把这个簇当作一个动物的人是错了; 可是,小姐,我猜想他继续告诉了你一些话。你愿意他判断得更正确吗?你愿意把蜂簇转化成一个单一的动物吗?你把它们互相勾住的脚融化了吧;把它们的那种毗连状况变成连续状况吧。在蜂簇的这个新的状况与以前的状况之间,确实有一个显著的差别;这个差别是什么差别呢?岂不是现在它是一个整体,一个整个的动物,而以前它只是一大群动物?⋯⋯我们的一切器官⋯⋯
雷小姐:我们的一切器官!
博尔窦:在一个作过医生并且作过一些观察的人看来⋯⋯ 雷小姐:底下呢!
博尔窦:底下吗?不过是一些单个的动物,由连续法则把它们放在一个总的结合体、统一体、同一体中罢了。
雷小姐:真把我闹糊涂了;就是这样的,简直是每一个字都一样。我现在可以断定,在整个世界上,一个醒着的医生和一个作梦的哲学家是毫无区别的。
博尔窦:不见得。完了没有?
雷小姐:没完,还早得很。在你的或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完以后, 他跟我说:“小姐?——我的朋友。——请你过来一点儿⋯⋯再过来一点儿⋯⋯再过来一点儿⋯⋯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什么事?——把那个蜂簇拿来,那边的,你完全知道在那边,那边;我们来作个实验。——什么实验?
——把你的剪刀拿来;剪刀快吗?——快极了。——轻轻地过来,轻轻地, 给我把这些蜜蜂分割开来,小心不要把它们拦腰分开,精确地从它们彼此用脚爪勾着的地方割。不要怕,你会把它们弄伤一点儿,不过不会把它们弄死⋯⋯好极了,你简直灵巧得跟个仙女似的⋯⋯你看见它们都各自分飞了吗?它们一个一个地,三三两两地飞开了。有多少蜜蜂啊!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非常明白。
——现在你假定⋯⋯假定⋯⋯”凭良心说,大夫,我简直不懂我抄写的这些话;他说的声音这样低,我的纸上这一段写得糊里糊涂。我没法念出来了。
博尔窦: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补充一下。雷小姐:只要你能够。
博尔窦: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假定这些蜜蜂极小极小,小到你的剪刀的钝口永远对它不起作用:你可以爱怎么分就怎么分。而不致于弄死一个, 那么这个整体,这个由看不出的蜜蜂形成的整体,实际上就是一个珊瑚,你只有把它压得粉碎才能破坏掉它。连续的蜂簇与毗连的蜂簇的差别,严格说来,就是我们人、鱼类和蠕虫、蛇以及腔肠动物这样一些普通动物之间的差别;这一整套理论还要作若干修正⋯⋯(说到这里,雷斯璧娜丝小姐突然站
了起来,跑去拉叫人铃的绳子)轻点儿,轻点儿,小姐,你要把他弄醒了, 他需要休息。
雷小姐: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简直昏了头了。(向进来的仆人说)你们哪一个去请大夫的?
仆人:是我,小姐。雷小姐:很久了吗?
仆人:我回来不到一个钟头。
雷小姐:你没给大夫那里拿去什么吗? 仆人:没有。
雷小姐:没拿去什么纸条吗? 仆人:没有。
雷小姐:好了,去吧⋯⋯我不追究这事了。你瞧,大夫,我疑心到他们中间有人把我这潦草的字条儿送给你看了。
博尔窦:我向你保证决无此事。
雷小姐:现在我认识你的才能了,你将是我在社交方面的一个大帮手。他的梦话到这里还没完呢。
博尔窦:那好极了。
雷小姐:那么你不觉得有什么使你不愉快的地方吗? 博尔窦:一点也没有。
雷小姐:他接着说⋯⋯“嗳,哲学家,你能设想各种各类的珊瑚,甚至人珊瑚吗?⋯⋯但是自然并没有给我们产生什么人珊瑚啊。”
博尔窦:他不知道有两个女孩儿,脑袋、肩胛,脊背、屁股、大腿全长得连在一块,这样一直活到二十二岁,才在几分钟之内相继死去。底下他怎么说的?
雷小姐:一些只有在疯人院里才听得到的疯话。他说:“这个要末已经过去,要未将来会有。何况谁知道别的行星上的事物情况呢?”
博尔窦:也许不应该说到那么远。
雷小姐:“在木星或土星上,就有人珊瑚!男的分解成男的,女的分解成女的,这是很有趣的⋯⋯(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把我吓了一跳。)男人分解成无穷个原子男人,我们把他们夹在纸张里,就象夹虫卵一样,这些原子人筑起茧来,在一定的时间内成为蛹伏着,然后穿破茧壳,变成蛾跑出来,于是一个人的社会便形成了,一个整整的地区便由一个单个的人的残片塞满了,这件事想像起来是非常有意思的⋯⋯(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如果人在某个地方分解成无数微生物式的小人的话,我们对于死就应该不怎么介意了; 既然损失一个人这样容易恢复,也就应该不会造成什么遗憾了。”博尔窦:这个狂妄的假设几乎就是各种现存的和未来的动物的真实历
史。如果人不分解成无穷个人的话,至少分解成无穷个微生物,这些微生物的蜕变,以及它们未来的和最后的组织,是无法预见的。谁知道这不是一种和这一代相隔不知若干世纪和若干连续发展阶段的下代生物的根苗?
雷小姐:你在那里低声低气地咕哝些什么,大夫?
博尔窦:没什么,没什么,我也在做梦了。小姐,请继续念吧。
雷小姐:他接着说:“然而我仔细考虑之后,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这种繁殖的方式⋯⋯哲学家,你知道各个地方的情形,请告诉我,不同肢体的分裂岂不造成不同性格的人吗?脑子、心脏、胸膛、脚、手、睾丸⋯⋯哎呀,
这岂不把道德大大地简单化了!⋯⋯一个天生的男人,一个生就的女人⋯⋯
(大夫,容许我把这些话跳过去吧⋯⋯)一间暖房,里面挂着一些小皮囊, 每一个皮囊上都有一张标签,写着:武士、总督、哲学家、诗人、嬖臣的皮囊,娼妓的皮囊,国王的皮囊。”
博尔窦:这些话是很痛快的,也很颠狂。这就是所谓做梦,有一个幻觉使我回想到一些颇为奇怪的现象。
雷小姐:接着他又咕哝了一阵,说把一些不知道什么谷粒、肉块浸在水里,说他看见了一连串不同种类的动物在产生和消灭。他用右手做出一个显微镜筒子的样子,用左手做出一个姿势,我想是个瓶口。他从这个镜筒中望着瓶里,说道:“伏尔泰爱嘲笑就尽量地嘲笑吧,可是那位‘鳗鱼专家’① 是对的;我相信我的两眼;我看见了它们;有多少啊!它们这样去!这样来! 这样摆动!⋯⋯”他在这个瓶子里看到了这样多刹那生灭的世代,他把这个瓶子比作宇宙;他在一滴水中看见了世界的历史。这个观念在他看来是很伟大的;他发现这个观念完全适合于那种在小物体中研究大物体的好哲学。他说:“在倪唐的那滴水中,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和消灭。在世界中,同样的现象保持得稍微长久一点;但是我们的寿命和时间的永恒比起来算得什么呢?还赶不上我用一根针尖挑起的水滴之于我周围的无限空间。在发酵的颗粒中有无数微生物,在另一个所谓地球的颗粒中也有同样的无数微生物。谁知道发生于我们以前的那些动物种类呢?谁知道发生于我们人类以后的那些动物种类呢?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过渡,只有全体是不变的。世界生灭不已,每一刹那它都在生都在灭,从来没有过例外,也永远不会有例外。
“在这个物质的大洋里,没有一个分子和另一个分子类似,也没有一个分子有一刹那和自己类似;‘Rerum novus nascitur’(‘万象日新月异’) 这就是它的永恒铭文⋯⋯”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唉,我们的思想是多么空虚!荣誉和我们的工作是多么贫乏!多么可怜!我们的眼界是多么狭小!切实可靠的只不过是吃、喝、生活、爱、睡而已⋯⋯雷斯璧娜丝小姐,你在哪里?——我在这里。”——这时候他的脸色变了。我想摸摸他的脉搏,可是不知道他把手藏到哪里去了。他好象在痉挛。他的嘴半开着,呼吸急促;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更无力、更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把脑袋在枕头上翻了一转,睡着了。我留心注视着他,不知道什么道理心里大大的感动了起来,心口直跳,然而并不是怕。几分钟以后,我看见他嘴唇上浮起一丝微笑;他低声说道:“在一个行星里,人们用鱼类的方式繁殖,一个男人的精挤到一个女人的卵上面⋯⋯这样做我是不会懊悔的⋯⋯不应当把可以有用处的东西丢掉。小姐,如果可以把它收集起来,装在一个瓶子里,一清早就送给倪唐的话⋯⋯”大夫,你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博尔窦:他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确实是胡说八道。
雷小姐:当着我说,背着我说,都是一样,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真希望下半夜会安静点儿。
博尔窦:这个常常会产生这种结果的。
雷小姐: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夜里两点钟光景,他又回到他的那滴水上,他管这个叫一个小⋯⋯字⋯⋯
博尔窦:一个小宇宙。
① “鳗鱼专家”是伏尔泰嘲笑英国生理学家倪唐的话。——译者
雷小姐:他说的就是这个字。他钦佩古代哲学家们的机智。他又象是向他的哲学家说话,又象是代他的哲学家说话,我也不知道到底算哪一个说的, 他说:“伊壁鸠鲁曾主张大地包含着万物的种子,动物界是酸酵作用的产物; 如果他在作这种主张的时候,曾经提出一个建议,要举出那在时间开始时是大型的东西的小型的形象,那么该怎样回答他呢?⋯⋯你眼前就有这样的形象,可是它并不能给你说明任何事情⋯⋯谁知道那个酸酵作用和它的那些产物是不是已经穷尽了?谁知道在这些动物世代的系列中我们是处在哪一个瞬间?谁知道这种形容古怪、只有四尺高、仅仅在北极附近还叫人、只要形容再古怪一点就要立刻失去人的称号的两足动物。就不是一种要消灭的种类的形象?谁知道一切动物种类不都是这样的?谁知道一切不是趋向于化为一大块呆板不动的沉淀物?谁 知道这种僵化状态会继续多人?谁知道从同样大的一堆有感觉的活点子里能够重新产生出什么新种来?为什么不是一个单独的动物?象在起初的时候是个什么东西呢?也许是个庞大的东西,和我们现在所看见的一样,也许是一个细小的东西,因为这两种情形是同样可能的; 这两种情形的前提不过是物质的运动和不同的特性⋯⋯象这个庞大的有机块体,是酸酵作用的突然产物!为什么不是呢?这个大四足动物和它的原始母胎距离很大,可是还不如蛆虫和产生蛆虫的面粉粒距离之大:不过蛆虫总归只是一个蛆虫⋯⋯也就是说,这个使你看不出它的组织来的‘小’,排除了它的神妙⋯⋯神奇的东西就是生命,就是感受性;这个神奇的东西不再是个单一的东西⋯⋯我看见了呆板的物质过渡到有感觉的状态之后,就对任何东西部不感到惊讶了⋯⋯放在我手掌心里酸酵的这一点少数的元素,比起那些分布在地球内部、地球表面、海洋之中、太空之内的种种元素的无尽藏来, 差得多么远!⋯⋯可是,既然同样的原因依然存在,何以那些结果竟没有了呢?为什么我不再看见金牛用角钻土,用脚蹬地,使劲来使它的笨重的躯体离开地面呢?①⋯⋯让存在着的动物现有的种类消灭吧;让那个呆板的大沉淀物酝酿几万万年吧。要革新物种,也许应该要有十借于它们存在时期的时间才行。等着吧,不要急于大讲其自然的伟大工作。你现在有两种重大的现象要研究,一种是从呆板状态到感受怪状态的过渡,一种是自发的生殖,这两种现象已经够你研究了:请你从这些现象中作出正确的结论来吧,在事物的秩序中,是既没有绝对的大,也没有绝对的小,既没有绝对的持久,也没有绝对的变灭,你要谨防那种蜉蝣的诡辩⋯⋯”大夫,蜉蝣的诡辩是个什么东西?
博尔窦:就是一个相信事物不灭的变灭的人的诡辩。
雷小姐:封德内尔①的玫瑰不是说,在玫瑰的记忆中,没有见过一个园丁死去吗?
博尔窦:正是;这是一句轻松而又深刻的话。
雷小姐:为什么你的哲学家们不用封德内尔那种优美辞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呢?那样我们就懂他们的意思了。
博尔窦:老实说,我不知道这种轻佻的语气是否适合于讲重大的问题。雷小姐:你把什么问题叫做重大的问题呢?
博尔窦:就是普遍的感受性,感觉体的形成,感觉体的统一,动物的起
① 见路克莱兹:“论事物本性”,第五卷。——译者
① 封德内尔(1657—1717),法国文学家,启蒙思想家的先驱。——译者
源,动物的生存期间,以及一切与此有关的问题。
雷小姐:我啊,我管这些东西叫胡思乱想,我承认人们睡着的时候倒可以梦见这些问题,然而一个有理性的人清醒的时候是决不会想这些的。
博尔窦:这是什么道理呢?可不可以劳驾讲一讲?
雷小姐:这是因为有些问题实在太明显,明显到不必再来给它找理由, 有些问题实征太模糊,模糊到人们一无所见,总而言之都是无聊透顶的。
博尔窦:小姐,你认为否认或者承认一个最高的心智是无所谓的吗? 雷小姐:不是的。
博尔窦:你以为一个人不必知道对于物质的永恒性与物质的特性,对于商种实体的区别,对于人的本性与动物的发生等问题应当持什么见解,就可以对于最高的心智有所主张?
雷小姐:不是的。
博尔窦:那么这些问题就不象你所说的那样无聊了。
雷小姐:但是我如果不能说明这些问题,对我又有什么要紧呢?
博尔窦:如果你不去考察这些问题,你又怎样能说明它们呢?可不可以请问,你发现是哪些问题明显到你觉得加以考察是多余的?
雷小姐:例如我的单一性,我的“自我”等问题。凭良心说,我觉得为了知道我是“我”,为了知道我一直是“我”,以及我下会是另一个东西, 是用不着费上这么多唇舌的。
博尔窦:事实诚然是明显的,但是事实的道理决不是明显的,尤其是有些人只承认有一种实体,把人或一般动物的形成解释成许多有感觉的分子连续粘附:从这个假设来看,道理最不清楚。每一个有感觉的分子在粘附以前都有它的“我”,它是怎样失去它的“我”的?从失去一个个的“我”怎样得出对于一个整体的意识这个结果来呢?
雷小姐:我觉得单单用接触就够说明了。有一个实验我做过一百来次⋯⋯ 请等一等⋯⋯我得看看那帐子里怎么啦⋯⋯他睡着了⋯⋯当我把手放在大腿上的时候,起头我清清楚楚觉得我的手不是我的大腿,然而过了一会儿以后, 手和大腿的温度相等了,我就再也分不出来哪是手哪是大腿了;这两部分的界限混了起来,成为一体了。
博尔窦:是的,直到有人在你手上或大腿上刺一下为止;这时候分别又重新产生了。那么,在你身上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它知道挨刺的究竟是你的手还是你的大腿,而这个东西并不是你的脚,并不是你那挨了刺的手;并不是这个东西在痛,而是另一个自己并不痛的东西知道痛。
雷小姐:我想这是我的脑袋。博尔窦:你整个儿脑袋?
雷小姐:不是的,大夫,我用个比方来解释一下,比方几乎是女人和诗人的全部理由。请你想像一个蜘蛛⋯⋯
达朗贝:谁在那儿?⋯⋯是你吗,雷斯璧娜丝小姐?
雷小姐:睁点,静点⋯⋯(雷小姐踉大夫静了一会儿功夫,接着雷小姐低声说。)我想他又睡着了。
博尔窦:没有,我觉得我听见什么东西响。 雷小姐:你说得对;是不是他又开始做梦了? 博尔窦:听着。
达朗贝:我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因为我不能不是这样的⋯⋯在这里,是
如此,但是在别的地方怎样呢?在北极?在赤道上?在土星上?⋯⋯如果数千里之隔就把我的品种改变了,那么数千倍于地球直径的间隔怎样不会改变品种呢?⋯⋯如果全体是一个普遍的流,象宇宙景象随处指示给我的那样, 那么数万万年的时间和变迁怎样不会在这里和别的地方产生出变种来呢?谁知道土星上的有思想和感觉的生物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可是土星上到底有没有感觉和思想呢?⋯⋯为什么没有?⋯⋯土星上有思想和感觉的生物的官能是不是比我多呢?⋯⋯如果比我多的话,唉!土星人是多么不幸啊!⋯⋯官能越多,需要越多。
博尔窦;他说得有理;感官产生需要,反过来需要也产生感官。雷小姐:大夫,你也在说梦话吗?
博尔窦: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我就看见过两只胳臂桩儿慢慢变成两只胳臂。
雷小姐:你骗人。
博尔窦:真的。为了代替两只断掉了的胳臂,我就见过两个肩肿伸长出来,象钳子似的动着,变成两只胳臂桩儿。
雷小姐:真是胡扯!
博尔窦:这是件事实。假定有一长串没有胳臂的世代,假定有继续不断的努力,你就可以看出这个钳子的两边伸出来,一点一点地伸出来,在背后交叉起来,再回到前面,也许会在末端长出手指,重新造成两只胳臂和两只手。原始的结构是通过需要与习惯作用而改变或改进的。我们路走得这样少, 工做得这样少,想得这样多,我看人终久会只剩下一个脑袋的。
雷小姐:一个脑袋!一个脑袋!这是件些小的事情;我希望那种死七八赖的献殷勤⋯⋯你教我想到很可笑的念头上去了。
博尔窦:静点。
达朗贝:我是这样的,因为本来我就应该是这样的。你改变了全体,就必然改变了我;不过全体是不停地在改变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结果,怪物只是个稀有的结果;两种东西是同样地自然,同样地必然,同样地存在于普遍的、共同的秩序中⋯⋯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所有的东西都在彼此循环,因此一切物种也都如此⋯⋯全体是一个不断的流⋯⋯一切动物都是或多或少的人;一切矿物都是或多或少的植物;一切植物都是或多或少的动物。在自然之中,根本没有严格的分别⋯⋯卡斯德尔神父的丝带①⋯⋯是的,卡斯德尔神父,就是你的丝带,而且只是你的丝带。任何东西都是或多或少的某个东西,或多或少的土,或多或少的水,或多或少的气,或多或少的火;或多或少的这一界的东西或那一界的东西⋯⋯那么什么东西都没一个特殊事物的本质了?⋯⋯没有,当然没有,因为没有一个性质不是为任何事物所分享的⋯⋯使我们归属于这一类东西而不归属于另一类东西的原因,乃是这种性质的或多或少的量的比例⋯⋯你们讲个体,可怜的哲学家们啊!把你们那些个体放到一边吧;请答复我:自然中有没有一个原子和另一个原子严格地相似?⋯⋯没有⋯⋯你不同意自然中一切事物都是互相关连的吗?你不承认链条中不可能有一个空档吗?那么你们要拿这些个体来说明什么呢?根本就没有个体,没有,根本就没有⋯⋯只有一个唯一的大个体,就是全体。在这个全体中,和在一架机器中,在某个动物中一样,有一个你将称之为这样那样
① 卡斯德尔神父所制造的一种光学仪器,由一些彩色的丝带构成。——译者
东西的部分,如果你把全体中的这个部分称之为个体的话,那是由于一个错误的概念的缘故,这个概念是非常之错的,其错误就跟你把一只鸟的一只翅膀、翅膀上的一根羽毛称之为个体一样⋯⋯你们讲本质,可怜的哲学家们啊! 把你们的这些本质抛在一边吧。看这整个物质大块吧,要是你的想像力太小, 不能把握它的话,就看看你自己的来源和末日吧⋯⋯阿尔其塔斯啊!你这个曾经量过地球的人,你是什么东西呢?一点儿灰⋯⋯什么是一个实物?⋯⋯ 一定数目的倾向的总和⋯⋯难道我能够不是一个倾向吗?⋯⋯不能的,我在向着一个目的走⋯⋯那末物种是什么呢?⋯⋯物种只不过是一些引向它们所特有的共同目的的倾向而已⋯⋯那么生命是什么呢?⋯⋯生命,就是一连串的作用与反作用⋯⋯我活着,就以块体的方式作用与反作用⋯⋯我死了,就以分子的方式作用与反作用⋯⋯那么我就根本不死了?⋯⋯不死,当然不死,在这个意义之下我根本就不死,不但是我,无论什么东西部不死⋯⋯诞生,生活,死去,乃是形式的变换⋯⋯取这个形式或者取那个形式有什么关系呢?每一个形式都有它特有的幸运与不幸。从大象到木虱⋯⋯从木虱到有感觉的活分子这种万物之源,整个自然中没有哪一个点是没有痛苦或没有快乐的。
雷小姐:他不说了。
博尔实:不说了;他作了一个相当美的题外之谈。这就是很高的哲学; 此刻有系统了,我相信人类的知识越有进步,这个哲学越得到证实。
雷小姐:然而我们呢,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
博尔窦:凭良心说,我记不起来了;我听了他的话,使我回想起这么多的现象!
雷小姐:等等,等等⋯⋯我刚才是说到我的蜘蛛的。博尔窦:是的,是的。
雷小姐:大夫,请挨近一点几。请你想像有一个蜘蛛,待在它的网中央。你把一根丝摇动一下,便会看见这个受惊的动物乱跑一阵。好!这些丝是蜘蛛从肚子里吐出的,高兴的时候又把它吸回去,那么这些丝是否构成它自己的有感觉的部分呢?⋯⋯
博尔窦: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想像在你身体中有某一个地方,譬如说, 在你脑袋的一个角落里,有些所谓脑膜的东西,有一个点或者许多点,凡是在神经丝的任何一段上激起的感觉都牵连到这种点上去。
雷小姐:就是这样。
博尔窦:你的看法简直再正确不过了;可是你没有看出来这几乎跟一个蜂簇是一模一样的吗?
雷小姐:哎呀,真的;我不自觉地做出了文章。
博尔窦:而且是极好的文章,你马上就会发现的。如果仅仅就人刚生下来的时候所表现的那个形状去认识人,对于人是得不到什么观念的。人的头、脚、手、四肢、全部脏腑、各种器官、鼻子、眼睛、耳朵、心、肺、肠、肌肉、骨头、神经,皮膜等等,真正说来,只不过是一个网的一些粗糙的发展物,这个网形成、扩大、伸晨、迸出来许许多多看不出的细丝。
雷小姐:这就是我的蛛网了;这些细丝的原点就是我的蜘蛛。博尔窦:妙的很。
雷小姐:这些细丝在什么地方呢?这个蜘蛛待在什么地方呢?
博尔窦:细丝是到处都有:你身体表面上没有哪一点不是这些细丝所达
到的;蜘蛛的窝筑在你脑袋的一个部分里,这个部分,我曾经告诉过你,名叫脑膜,我们只消稍微碰它一下,就会把整个机体打击得陷于麻痹状态。
雷小姐:而且只要有一个小东西使蛛网的一根细丝颤动一下,这个蜘蛛就立刻警觉起来,不安起来,或者溜走,或者乱跑一阵。它的网所布置的这座巨宅的任何区域所发生的事情,它都在中央得到情报。既然我是一团有感觉的点子,一切都压着我,我也压着一切,为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屋里或者世界上所发生的事呢?
博尔窦:这是因为印象的来源太远,以致印象都变弱了的缘故。
雷小姐:假如有一根长梁,有人轻轻地在它的一端敲一下,我如果把耳朵附在它的另一端上,是可以听见这个敲出来的声音的。要是这根梁一头在地球上,一头在天狼星上,同样的结果也会发生。既然整个儿都是连接着的, 万物都彼此毗连,也就是说,既然宇宙是一根存在着的实在的梁,为什么我并不听见我周围这个巨大空间中所发生的事情呢——如果我把耳朵贴上去听的话?
博尔窦:谁限你说过你没有多少听见一点儿呢?不过距离太远,印象太弱,中途的扰乱太多了;你被许多太强烈太纷杂的杂音所包围,被它们震聋了;因为在土星和你之间只有一些毗连的物体,虽然是应该有着连续的。
雷小姐:真可惜。
博尔窦:的确可惜,因为否则你就是上帝了。你就会仗着你与自然界的万物为一体而知道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仗着你的记忆而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雷小姐:以及将来所发生的一切?
博尔窦:你就会对将来作出一些近似真实的揣测,不过这些揣测很容易错误。这种情形,正和你在你的手尖或者脚尖上去推测你身体里边所要发生的事一色一样。
雷小姐:谁跟你说过这个世界并不是也有它的脑膜呢?怎知道不是在空间的某个角落里有个大蜘蛛或小蜘蛛,它的细丝分布到全宇宙呢?
博尔窦:并没人说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过这种蜘蛛,或者不会有这种蜘蛛。
雷小姐:怎么那种上帝⋯⋯
博尔窦:那唯一可以设想的一种⋯⋯
雷小姐:⋯⋯能够存在过,或者生出来与消失掉吗?
博尔窦:当然能够;他既然是宇宙中的物质,是宇宙的一部分,不免于变化,他就会老,会死。
雷小姐:但是我现在又想起另外一个狂妄的念头来了。博尔窦:你不必限我说了,我知道的。
雷小姐:你说,是个什么念头?
博尔窦:你想到了与一些极有力的物质部分结合在一起的心智,以及各种可以想像得出的奇迹的可能性,别人已经和你一样想到过了。
雷小姐:你猜着了我的心事,我却不因此更加佩服你。你一定是天性特别接近于疯颠。
博尔窦:我承认。不过这种念头又有什么可怕呢?这也许是一种善神恶鬼的流行病;最稳定的自然律也会被一些自然因子所打破;我们的普通物理学也会因此越来越难,不过奇迹是决不会有的。
雷小姐:真的,我们的确应该对于自己所肯定和否定的事加以慎重考虑。博尔窦:得啦,那个告诉你这一种现象的人看来是个大骗子。我们还是
把一切想像的东西都抛在一边吧,连你那个有无穷个网的蜘蛛也不例外:我们现在回到你自己的网上来,看看它是怎样构成的吧。
雷小姐:我赞成。
达朗贝:小姐,你陪着一个人:在那里跟你谈话的是谁呀? 雷小姐:是大夫。
达朗贝:您早啊,大夫:您这么早到这里来做什么? 博尔窦:你待会儿会知道的:睡吧。
达朗贝:天哪,我真是需要睡。我想我从来没有过象昨天晚上那样不安的一夜。我没起来以前你不要走啊。
博尔窦:不走。小姐,我敢打赌你曾经以为你在十二岁时节是个比现在小一半的女人,在四岁时节是个又小一半的女人,在胎儿时节是个小女人, 在你妈妈卵巢里的时节是个极小的女人,你曾经想着你一直是你现在这个形状之下的一个女人,因此现在的你和原来的你之间的整个差别,只不过是由于你逐渐长大而造成的。
雷小姐:我承认。
博尔窦:然而没有比这个观念更错误的了。起初根本就没有你。你一开头是一个看不出的点子,由一些散布在你父亲或者你母亲血液和淋巴液里的更小的分子造成;这个点子变成一根细丝,然后再变成一束细丝。到那个时候为止,你现在这个可爱的模样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你的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那时候根本就不象眼睛,正和一根秋牡丹芽的末梢并不象一棵秋壮丹一样。丝束的每一个尖儿,都仅仅靠着营养作用和形成作用,转化成一个特殊的器官;此外也有一些器官,是由一些丝束尖儿变化而成,由一些丝束尖儿所产生出来的。丝束是一个纯粹的感觉系统;如果它在这个 形态之下继续存在的话,它会感觉到一切与纯粹感受性有关的刺激,象冷、热、软、硬之类。这一些一个接着一个的、彼此不同的、各自的强度也不同的刺激,也许会在丝束中产生出记忆、自我意识,产生出一个极有限的理性来。不过这个纯粹的感受性,这个感触作用,是因那些由每一个尖儿所产生出的器官而变化不同的:一个尖儿形成了一只耳朵,便产生出一种我们所谓声音的感触来;另一个尖几形成了舌头,使产生出第二种我们所谓味道的感触来;第三个尖几形成了鼻子和鼻膜,便产生出第三种我们所谓气味的感触来;第四个尖儿形成了眼睛,便产生出第四种我们所谓颜色的感触来。
雷小姐:那么,假如我完全懂了你的意思的话,谁要是断定不可能有一个第六种感宫,不可能有一个真正的阴阳两性体,就是个冒失鬼了。他怎么知道自然就不能用一个会产生一种我们还不知道的器官的特殊尖儿造成一个丝束呢?
博尔窦:或者用两个表示两性特征的尖儿?你说得对;跟你谈话是很愉快的:你不但明白了别人跟你说的话,还非常正确地得出结论来,正确得教我吃惊。
雷小姐:大夫,你这是鼓励我。
博尔窦:不是的,凭良心说,我是跟你说心里话。
雷小姐:我很明白有些丝束尖儿的用途了;但是另外一些尖儿怎么样呢? 它们变成些什么东西呢?
博尔窦:你以为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个人想到过这个问题吗? 雷小姐:当然。
博尔窦:这就表示你并下虚骄了。其余的那些尖儿是要形成其他各种感触的,有多少种不同的器官和肢体,就有多少种感触。
雷小姐:这些感触叫什么名字呢?我从来没听见说过。博尔窦:它们没有名字。
雷小姐:为什么没有名字呢?
博尔窦:因为凭这些器官而激起的那些感觉之间的差别很小,没有凭另一些器官而激起的那些感觉之间的差别那么大。
雷小姐:你极其认真地认为脚、手、大腿、肚子、胃、胸部、肺、心各有其特殊感觉吗?
博尔窦: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我敢问的话,我要问问你是不是在这些无名的感觉中间⋯⋯
雷小姐:我懂你的意思。不。那种感觉是独成一类的,这是很可惜的。不过你有什么理由说有这许多苦多于乐的感觉存在,把它们欣然惠赐给我们呢?
博尔窦:理由吗?这是因为我们可以分辨得出这些感觉中的大部分。如果感触的这种无穷繁多性并不存在的话,我们就只知道自己感到快乐或痛苦,而不知道把这些感觉归结到什么地方去。
这必须借助于视觉才行。这就不是一件感觉的事情,而是一件实验与观察的事情了。
雷小姐:我说手指头痛的时候,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知道痛的一定是手指头,我的回答应该是说:并不是因为我感觉到手指头痛,而是因为我觉得痛,同时我发现我的手指头有了毛病。
博尔窦:正是这样。过来让我拥抱你一下。雷小姐:荣幸得很。
达朗贝:大夫,你拥抱小姐,你这做得真是对极了。
博尔窦:我曾经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震动的方向和地点不足以决定网的原点的这样快的判断。
雷小姐:这个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博尔窦:你的怀疑是很可喜的。通常人们总是把天生的性质当作一些后天获得的习惯,当作一些几乎和我们一样老的习惯。
雷小姐:反过来也是同样常见的。
博尔窦:究竟如何,暂且不管,你知道:在一个关于动物最初形成的问题中,把注意力与思想固定在已经形成的动物上面是开始得太晚了一点;我们应该要上溯到它的最初根苗,必须把你的现有组织剥去,回到你还只是一个柔软的、纤维状的、无定形的、蛆虫似的、不大象一个动物而颇象一颗植物的根块的物质那一刹那才行。
雷小姐:假如大家的习惯是光着身子在街上走的话,我也一定遵从这个习惯,既不为人先,也不落人后。那么你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能使我有所进益便行。你曾经跟我说过,每一个丝束尖几形成一个特殊的器官; 你是怎样证明是这样的呢?
博尔窦:你把自然有时候做的事在思想中做一做吧;请把丝束砍去一个尖儿;譬如说,砍去那个将要形成眼睛的尖儿;你以为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呢?
雷小姐:也许这个动物就不会有眼睛了。
博尔实:也许会只有一个眼睛长在额头中间。雷小姐:那就是个居克罗普①了。
博尔窦:就是一个居克罗普。
雷小姐:那么居克罗普就很可以不是一个神话人物了。
博尔窦:决不是,要是你愿意看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拿一个居克罗普给你看看。
雷小姐:谁知道这种殊异现象是个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博尔窦:解剖这个怪物的人,只发现他有一根视神经。你在思想中把自然有时做的事做一做吧。你除去另一个丝束尖儿,除去那个应该形成鼻子的尖儿,这个动物就会没有鼻子了。你除去那个应该形成耳朵的尖儿,这个动物就会没有耳朵,或者只有一只耳朵了,解剖学家在解剖它的时候就会发现下到嗅神经、听神经,或者只发现一根听神经了。你继续把这些尖儿一一除去,这动物就会没有头,没有脚,没有手了;它的寿命可能很短,不过总会活一下的。
雷小姐:这种情形有没有实例呢?
博尔窦:当然有的。还不止此。你把丝束尖儿中的若干个加一倍,这动物就会有两个头,四只眼睛,四只耳朵,三个睾丸,三只脚,四只胳臂,每只手长六个手指头了。你把这些丝束尖儿搅乱一下,器官的位置便会长乱了: 头长在胸口,两个肺部都长在左边,心脏长在右边。你把两个尖儿胶合在一起,两个器官便会混合起来了;胳臂会连到躯干上;大腿、小腿和脚连成一气,于是乎你就会得到各种各类想象中的怪物了。
雷小姐:但是在我看来,一架和一个动物同样复杂的机器,一架从一个点子、从一点颤动的液体、也许是从两点偶然混合的液体——因为我们不知道是怎样的——产生的机器,一架通过无数连续发展阶段而长完全的机器, 一架构造得正常与否要决定于一把纤细而柔韧的细丝、要决定于一种如果折断、弄碎、搅乱、除去其中最小的一个尖儿就会使整体发生严重结果的丝柬的机器,一定常常会在它的形成场所纠缠起来,紊乱起来,比我的丝在我的纺车弄乱的次数还要多。
博尔窦:这架机器所遭受的困难之多,是远出我们想象之外的。我们的解剖功夫作得不够充分,对于这架机器的形成所存的观念是离开真相非常远的。
雷小姐:除了驼子跛子,可以说他们的不幸状态是遗传的缺点以外,还有其他这一类天生畸形的显著实例吗?
博尔窦:例子多到不可胜数。最近巴黎慈善院死了一个生于特罗那地方的木匠,名叫让·巴底斯德·马塞,年纪二十五岁,死因是肺炎。这个人胸部和腹部的内脏部位是反转过来的,心脏长在右边,正象你的心脏长在左边一样;肝脏长在左边;胃、脾、胰都长在下腹部右侧:肝动脉本来是从右边入肝脏的,他的却从左边入了肝脏;整个肠管也是同样地反转过来长着;两个肾脏背靠背地长在腰椎上面,形状宛如一个马蹄铁。既然有这种事实,让人家来跟我们谈目的因吧!
① 居克罗普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译者
雷小姐:这事情是很奇怪的。
博尔窦:假如让·巴底斯德·马塞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话⋯⋯ 雷小姐:那么,大夫,这些孩子⋯⋯
博尔窦:将会遵循着一般的结构;不过他的孙子的孙子们中间的某一个, 在一百年之后(因为这些反常的性质是跳跃着遗传的),会回复他的祖宗的这种奇怪结构的。
雷小姐:这种跳跃是怎么来的呢?
博尔窦:谁知道呢?你知道,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也许一个当事人补偿了另一个当事人的缺点,那个有缺点的网,只有当那怪种的后代占了优势并且规范了网的形成时,才重新产生出来。丝束构成一切动物种类之间的最初根本差异,一个物种的丝束的那些变异,造成这个物种的一切千奇百怪的变种。
(沉默了很久以后,雷小姐从她的梦想中醒转过来,用下面这个问题把大夫从他的梦想中拖出:)
我有了一个很荒谬的狂想。
博尔窦:什么狂想?
雷小姐:男人也许只是女人的怪物,或者女人只是男人的怪物。
博尔窦:如果你已经知道了某一些事情的话,你一定会老早就得到了这个想法。你要知道,男人的各种器官,女人也都一一具备,唯一的分别,只是男人有一个悬挂在体外的囊状器官,女人有一个缩进体内的囊状器官;一个女胎和一个男胎是很相似的,很容易认错;这个造成错觉的器官在女胎中越变越小,那个体内的囊则 越变越大;这个器官虽然越变越小,却不丧失它原来的形状;它保持着这个具体而微的形状;它能够感觉同样的欲望:它同样是性快感的原动力;它有它的龟头,有它的包皮,我们见到它的末端上有一个点几,好象曾经是一根已经封闭了的尿道的口子;在男人身上,从肛门到阴囊之间,有一个所谓会阴的间隔,从阴囊到阴茎的末端为止,有一条缝, 好象是一个缝合了的阴门的线缝;阴核过于发达的那些女人长胡子;太监们并不长胡子,他们的大腿长粗,他们的臀部肥大,他们的两个膝盖变圆:他们既然失去了一种性别的特征结构,看起来就好象回复到另一种性别的特征结构了。在阿刺伯人中间,有一些人经常骑马,骑得把睾丸磨坏了,于是就不长胡子,说话尖声尖气,穿着女人衣服,在马车上坐在女人队里,蹲着小便,仿效着女人的作风与习惯⋯⋯可是现在是说得离题万里了。我们还是回到我们那个有生命的活的细丝束上来吧。
达朗贝:我认为你是在跟雷斯璧娜丝小姐说粗话。博尔窦:谈科学的时候,是必须用术语的。
达朗贝:你说得有理;这样,这些字眼就失去那些使它们带有不好的意思的联想了。接着说吧,大夫。那么你是跟小姐说,子宫只不过是一个从体外翻转到体内的阴囊,只不过是一种转变,在这转变之中,睾丸被抛出包藏它们的那个囊以外,分布在体腔的左右两侧;阴核是一个具体而微的阴茎: 这个女人的阴茎不断地在缩 小,而那个子宫或翻转来的阴囊则不断地扩大; 以及⋯⋯
雷小姐:得了,得了,住口吧,你别夹进来管我们的事啦。
博尔窦:小姐,你知道,我们的一般感觉,只不过是一种触觉的各种变相,要讨论一般感觉的问题,势必要把这网所取的一连串形式抛在一边,单
独讨论这个网才行。
雷小姐:有感觉的网的每一根细丝,从头到尾都是可以感到疼痛和发痒的。快乐或痛苦不是在这个地方发生,就是在那个地方发生,不是在我的蜘蛛的一根长脚的这一段上发生,就是在它的另一段上发生:我总要回想到我的蜘蛛身上。这个蜘蛛乃是每一只脚的共同根源,它把痛苦或快乐归结到这样一个地方或那样一个地方,而自己并不感觉到什么苦乐。
博尔窦:就是一切印象对这个共同原点所保持的恒常不变的那个关系, 造成了一个动物的统一性。
雷小姐:就是对于这一连串印象的记忆,给每一个动物造出了它的生命与它的自我的历史。
博尔窦:就是必然跟随着这一切印象而产生的记忆与比较造成思想与推理活动。
雷小姐:这个比较是在哪里产生的呢? 博尔窦:在网的原点中产生的。
雷小姐:而这个网?⋯⋯
博尔窦:⋯⋯在它的原点上并没有任何专有的官能:根本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痛苦。它生了出来,发育起来:它从一团柔软的、无感觉的、呆板的物质中发生出来,把这团物质当作枕头使用,在上面伏着,听着,作着判断,发表着意见。
雷小姐:它并不感觉到痛苦。
博尔窦:并不:只要有一个最轻微的压力打断它的判断机能,它就陷入死亡状态。你把这压力除去了,它使恢复了它的机能,这个动物就再生了。雷小姐:你这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是否有谁曾经随意使一个人死去和更
生过呢?
博尔窦:有的。
雷小姐:是怎么一回事呢?
博尔窦:我来跟你说;这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拉·贝洛尼①,这个人你可能是早知道的,曾经被请去瞧一个头部受了猛击的病人。这个病人感觉到脑袋里不断地在跳。这位外科大夫断定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溃疡,于是立即就动手术。他把病人的头发剃了,钻开头骨。器械的尖端精确地插进溃疡的中心。脓汁已经形成了;他把这些脓弄干;他用一个注射器把溃疡洗净。当他向溃疡里灌注射液的时候,病人闭着两眼;他的四肢躺在那几一动也不动,一点几生命的征象都没有;当他吸出注射物、使丝束的原点从注射液的重量和压力下松放过来的时候,病人睁开了眼睛,开始动作,说话,感觉;他更生了, 活了。
雷小姐:这真稀奇;这个病人好了吗?
博尔窦:他好了;当他好了之后,他照样思索,思想,推理,照样有心智,照样有理性,照样有洞察力,虽然他的脑子少了一大块。
雷小姐:那个作判断的东西真是个非常特别的东西。
博尔窦:它有时候也判断错的;它很容易听从习惯的成见,像有人感觉到一个已经失去了的肢体在疼有之类。人家可以任意欺骗它:你把手指一上一下交叉起来摸一个小球,它就会说有两个。
① 拉·贝洛尼,外科医生,路易十五的御医。——译者
雷小姐:这是因为它和世界上的一切判断者一样:它需要经验,如果没有经验,它就会把对于冰的感觉当作对于火的感觉了。
博尔窦:它还做另外的事:它把一个近于无限的体积给予个体,或者把自己几乎集中在一个点里面。
雷小姐: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尔窦:是什么东西剑定你的实在的范围,划定你的感受性的真正领域呢?
雷小姐:是我的视觉和我的触觉。
博尔窦:白天是如此;但是在夜晚,在黑暗里,尤其是在你思索一个抽象的东西时——白天也是一样——,在你心不在焉的时候怎样呢?
雷小姐:那就毫无限制了。我好象存在在一个点里面;我几乎不再是物质,我只感觉到我的思想;对于我,位置、运动、物体、距离、空间都不复存在:宇宙对于我是消灭了,我对于宇宙也成了乌有。
博尔窦:这就是集中你的存在的最后限度,不过在思想上扩张你的存在, 却是可以没有限制的。当超过了你的感受性的真正限度的时候,或者是把你缩得越来越小,缩到你自己身体里面,或者是把你扩张出去,就不再知道结果会变成怎样了。
雷小姐:大夫,你说得有道理。我曾经有好多次在梦中觉得⋯⋯ 博尔窦:那些发风痛病的病人也会觉得⋯⋯
雷小姐:我自己变得硕大无朋。
博尔窦:他们的脚从床上直碰到天上。
雷小姐:觉得我的两臂和两腿无限伸长,我的身体的其他部分体积也成比例地变大;觉得神话里的恩采拉德只不过是个侏儒;觉得奥维德的那个伸出长臂可以绕地一圈的安斐特丽德和我比起来只不过是个矮子,觉得自己身高齐天,觉得自己怀抱全球。
博尔窦:好极了。我还知道有一个女人的现象和你正好相反。雷小姐:怎么!她是逐渐缩小,缩到自己身体里面去的吗?
博尔窦:一直缩到她自己觉得和一根针那么细:她看着,她听着,她推论着,她判断着;她怕得要命,怕自己会消失掉;她挨近极小的东西就发抖; 她不敢移动寸步。
雷小姐:这是个奇怪的梦;很不愉快,很不适意的。
博尔窦:她并不是做梦;这是月经停闭所引起的一种症象。雷小姐:她长期停留在这个小得看不见的小女人形状中吗?
博尔窦: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后她就逐渐回复到她的本来体积了。雷小姐:这些奇怪的感觉是什么道理呢?
博尔窦:在这些感觉的自然而安静的状态中,丝束的那些尖儿有一种张力,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划定实在的或想象的身体体积的习惯力。我说实在的或想象的,是因为这种张力,这种力量,这种能力是可以变化的,我们的身体并不是永远具有同一的体积。
雷小姐:那么,无论在身体方面或者在心灵方面,我们都很容易觉得自己比自己的实际形状要大了?
博尔窦:冷使我们收缩,热使我们膨胀,这样的个体是可以一辈子以为自己比实际上的大小大一点或小一点的。如果一旦丝束发生了强烈的兴奋, 尖儿都竖了起来,它们的无数个末梢都挺到了平常的限度之外,那么,头、
脚、其他肢体、身体里面的任何一点就都移出了一个很大的距离,这个个体就感觉到自己硕大无朋了。如果这些尖儿的末梢一旦麻木、迟钝、呆滞起来, 一点一点慢慢向丝束的原点缩的话,就会发生相反的现象。
雷小姐:我认为这种膨胀是无法衡量的,我更认为尖儿末梢的这种麻木、迟钝、板滞状态,这种麻痹作用,在发展到某一个程度之后,是会固定的, 会停止的⋯⋯
博尔窦:跟拉·贡达民所遇见的一样:那时候个人感觉到脚下好象有许多气球似的①。
雷小姐:他是存在在他的感受性限度之外了,如果他完全陷入了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他就会表现得象是一个死人下面的小小的活人。
博尔窦:你可以就此得出结论说:动物原来只是一个点子,它还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否比这个点子更多。我们还是回转去吧。
雷小姐:回到什么地方?
博尔窦:什么地方?回到拉·贝洛尼的凿骨手术上⋯⋯我相信这就是你要问我的,就是一个人死了活、活了死的那个实例⋯⋯不过还有更好的例子。
雷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博尔窦:是加斯多和波鲁斯的神话①的实现;有两个小孩儿,这一个死那一个立刻跟着就活了,那一个死这一个立刻跟着就活了。
雷小姐:哎吁!真是个好故事。这种现象继续了很久吗?
博尔窦:这种现象一共继续了两天之久,他们俩替换着你死我活、我死你活地平分了这两天工夫,所以每人一共活了一天死了一天。
雷小姐:大夫,我恐怕你有一点欺骗我这个轻信的人。请你小心点:如果你骗了我一次的话,我以后就不再相信你了。
博尔窦:你有时也看看“法兰西公报”②吗?
雷小姐:从来不着,虽然这是两位才智之士的大作。
博尔窦:你去找一个人借本月——九月——四日的那一份来。就可以看到:在阿尔比教区拉巴斯当地方,有两个女孩儿背连背生下来,最下面几个腰椎骨,屁股,小肚子连成一气。把一个竖起来,另一个就不得不头朝下。把她们平放下,她们就彼此相望;他们的大腿扭在她们的躯体之间,她们的小腿往上翘着;她们的小肚子上连着一条共同的弧线,在这条线的中央,可以分辨得出她们的性别,在这一个的右股与另一个的相应的左股之间,有一个凹处。
上面生着一个小肛门,从这个小肛门里排出胎便。雷小姐: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物种。
博尔窦:她们吮吸着用一个匙儿喂给她们的奶。我告诉过你的,他们活了十二个钟头,一个苏醒的时候,另一个就昏迷过去,一个活了,另一个就死了。一个的第一次昏迷和另一个的第一次苏醒是四个钟头;以后几次的交替昏迷与苏醒时间则比较短;她们在同一个瞬间气绝。人们发现她们的肚脐也有一种一进一出的交替运动;昏迷的一个肚脐收进去,苏醒的一个肚脐凸出来。
① 这是一种脊髓痨的病象。——译者
① 加斯多和波鲁斯,神话中天神的双生子,升天后成为双星。——译者
② 法兰西公报,法国官方报刊,1763 年后由亚尔诺和须阿尔主编。——译者
雷小姐:你要拿这种生死交替的现象说明什么问题呢?
博尔窦: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人们既然都是通过自己的系统的镜头来看一切,而我也不愿破这个例,所以我说,这就是拉·贝洛尼用凿骨手术所做出来的那个现象复制在两个连在一起的人身上;我认为这两个孩子的网混合得非常巧,因之彼此交互地作用与反作用;当一个的网的原点占优势的时候,就牵动了另一个的网,另一个就立即昏迷;如果另一个的网宰制了公共系统的话。情形就反过来了。在拉·贝洛尼的凿骨手术中,压力是由一种液体的重量从上到下造成的;在拉巴斯当的双胞胎中,压力是由网中的若干根丝从下往上牵掣而造成的。这一个推测的根据,是肚脐的交替进出: 复生的一个肚脐凸出,晕死的一个肚脐收进。
雷小姐:这就是连在一起的两个灵魂。
博尔窦:一个具有两个知觉和两个意识的基体的动物。
雷小姐:然而在同一时间之内只能有一个意识起作用;如果那个动物活下去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博尔窦:生命中每一瞬间的经验,我们所能想象出的最强有力的习惯, 究竟在这两个头脑之间建立起了哪一种关连呢?
雷小姐:一些双重的感觉,一种双重的记忆,一种双重的想象,一种双重的注意力;一个生物的这一半在观察、阅读、冥想时,它的另一半就在休息:这一半疲倦了时,那一半就担当起同样的功能;一个双重生物的双重生命。
博尔窦:这是可能的吗?自然既然随着时间的进展引导出一切可能的事物,它是会形成某种奇异的复合体的。
雷小姐:和这一类生物比起来,我们是多么可怜啊!
博尔窦:为什么可怜?在一个单纯的理智中已经有那么多的疑虑、矛盾、谬误,我不知道有一个双重的理智会变出怎么样的局面来⋯⋯不过现在已经十点半钟了,我简直听到有个病人从郊外老远的在叫我了。
雷小姐:要是你下去看他的话,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危险呢?
博尔窦:也许不看危险还小些。如果自然没有我就不做事的话,我们一块儿做是会很有困难的,至于我,如果没有自然帮助的话,的确是作不了事的。
雷小姐:那么你就留下别走吧。
达朗贝:大夫,再听我讲一句话,我就让你去看你的病人了。我在我这一生中既然经历了千变万化,如今我身上可能连一个初生时的分子部没有了,怎么无论在别人或在我自己看来我依然还是我呢?
博尔窦:你在梦中已经跟我们说过这话了。达朗贝:我做过梦吗?
雷小姐:你整夜都在做梦,梦话说得简直像是神经错乱,所以今早我叫人把大夫请来了。
达朗贝:都是因为蜘蛛的脚自发地动作起来,使蜘蛛警觉起来,使这个动物说出话来。这个动物说了些什么话呢?
博尔窦:它说它所以对别人对自己都是它,是凭着记忆;我补充说,是凭着变迁的经慢。如果你在一瞬间由青年变到衰老,那你就像初生的一刹那一样,被投掷到这个世界里来了;你就不管对别人或对自己,或者对另一些在你看来已经不是原来的本人的人,都已经不再是你本人了。一切关系便都
消灭了,你的全部生命史对于我,我的全部生命史对于你,便都弄糊涂了。你怎样能够知道这个弯腰扶杖、双目失明、举步维艰、内心和外貌都大异于他自己的人,就是昨天那个步履轻捷、荷负重担、能作最深刻的沉思、能作最柔和的和最剧烈的运动的人呢?你会看不懂你自己的文章的,你会不认得你自己的,你会一个人都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认识你的;整个世界景象都变了。你想想看,初生的你和青年的你之间的差别,比青年的你和突然衰老的你之间的差别还要小些。你想想看,尽管你的诞生和你的青年时代之间连着一连串不断的感觉,你三岁以前的生活终究不是你的生命史。那么, 你的青年时代既然与你衰老的时刻毫无连系,对于你还成个什么东西呢?衰老的达朗贝是一点都不记得青年的达朗贝的。
雷小姐:在蜂簇之中,是没有一个蜜蜂会有时间取得团体精神的。达朗贝:你在那里说什么?
雷小姐:我说寺院精神所以能保持,是因为寺院是一点一点地补充的, 当一个新僧侣进来的时候,使有百来个老僧侣引导他跟他们一样思想和感觉。一个蜜蜂走开了,跟着就有另一个蜜蜂补充到蜂簇中去,马上合流了。
达朗贝:得啦,你尽胡吹你那些僧侣,蜜蜂,蜂簇,修道院。
博尔窦:倒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胡吹。在一个动物里面虽然只有一个意识,却有无穷个意志;每一个器官都有它的意志。
达朗贝:你是怎样说的?
博尔窦:我是说,胃要求食物,舌头并不要求食物,舌头和胃所以不同于整个动物,是由于动物知道自己在要求,而胃和舌头虽然在要求却不自知; 这就是说,胃和舌头彼此间的关系,和人同禽兽之间的关系近似。蜜峰们失去了它们的意识,却保留着它们的欲望或意志。纤维是一个单纯的动物,人是一个复杂的动物;不过我们还是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再谈吧。一件比衰老还小得多的变故,就能使人失去自我意识的。有一个濒死的人,以极度的虔诚领受圣餐,承认自己的过失,请求妻子原谅,拥抱他的孩子,呼唤他的朋友,和他的医生说话,吩咐他的仆人,口授他的遗嘱,安排他的事务,一切都做得一明二白,神智清明;以后他好转了,痊愈了,对于他在病中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竟一点都不知道。这一个期间,有时候还相当长,是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甚至还有这样一些例子:有一些人在和人谈话或做事的时候突然病倒了,痊愈后竟接上了为暴病所打断的谈话或行动。
达朗贝:我记起在一个公开的演讲会中,曾经有一个学究,对自己的知识非常自负,竟被一个他素来瞧不起的托钵僧驳得瞪了眼。他,被驳得瞪了眼!被谁?被一个托钵僧!关于什么问题?关于偶然的未来!关于他思索了一辈子的那门平常的学问,在什么场合?当着一大群人!当着他的学生们! 他的面子扫地了。他苦苦地思索这些观念,用心过度,以致突然昏睡不醒, 这个昏睡病便他把得来的知识通统都丢掉了。
雷小姐:不过这倒是一件幸事。
达朗贝:凭良心说,你说得对。他的理性还保持未失;不过什么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人们重新教他说话和读书,当他开始勉勉强强拼得出音的时候,就死去了。这个人并不是个庸碌之辈,人们甚至认为他有相当的辩才。雷小姐:大夫既然听了你的故事,也该听听我的故事。有一个十八九岁
的年轻人,他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博尔窦:这是文德都尔的舒仑贝先生,他只有十五六岁。
雷小姐:这个年轻人从高处摔下来了,头部受了猛烈的震荡。
博尔窦:你说的猛烈震荡是什么意思?他从一个仓房顶上摔下来,头部破裂,有六个星期不省人事。
雷小姐:不管是怎样一回事吧,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故造成了什么后果? 跟你说的那个学究一模一样:他把知道的事一古脑都忘了;他回到了他的幼稚时期,他有了一个第二度的童年,这个童年还继续了相当长的年月。他变得胆小而怯懦;他玩弄着玩具。如果淘气挨了骂,他就逃到角落里躲着;他要求作转小圈转大圈的游 戏。人们教他读书写字;可是我忘记了告诉你人家还得重教他走路。他重新变成一个大人,变成一个能干的人,还留下了一部博物学的著作。
博尔窦:这部书是一些雕版,是祖吕尔先生关于昆虫研究的图片,依林奈氏的系统作的。我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发生在瑞士的苏黎世州,还有一些同类的例子。你把丝束的原点搅乱,你就把动物改变了;好像动物整个就在这个原点上,一会儿支配着分枝,一会儿为分伎所支配。
雷小姐:那么动物不是在专制统治之下,就是在无政府状态之下了。 博尔窦:在专制统治之下,这说得是很对的。丝束的原点统治,其他一
切部分都服从。动物在由心灵统治的时候,是它自己的主人。
雷小姐:在无政府状态之下,网中的每一根细丝都挺身反抗它们的首领, 不再有最高的权威存在。
博尔窦:对极了。在激情奔放的时候,在神经发狂的时候,在濒于危殆的时候,主人如果发动它的下属们的力量,集中于一点的话,连最柔弱的动物也会发挥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
雷小姐:在郁症发作的时候,亦即在我们妇女所特有的那种无政府状态中。
博尔窦:这就是一种孱弱统治的现象,其中每一分子都把主人的权威住自己身上拉。我知道只有一种办法可以医好:这种医法是很困难的,不过很靠得住;就是用一种猛烈的动力去激动那个有感觉的网的原点,那个构成自我的部分,使它恢复它的权威。
雷小姐:结果怎样呢?
博尔窦:结果不是它恢复权威,就是动物死掉。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将在这一方面告诉你两件奇特的事实。
雷小姐:不过,大夫,你看病人的时间已经过了,你的病人不再等你了。博尔窦:这个地方只能在没事的时候来,因为来了就不能走。
雷小姐:你这是客客气气的发脾气;可是你的故事怎么样?
博尔窦:今天你听了这一个故事就该满意了:有一个女人;分娩以后, 陷入一种极其可怕的郁症的状态;不由自主地大哭大笑,窒息,痉挛,喉头肿胀,抑郁不语,尖声叫喊,简直什么糟糕现象都全有:这种情形继续了好多年。她狂热地恋爱,心里以为她发觉她的情人已经为她的病所苦而开始与她疏远了;因此她打定主意,如果不好,就得死掉。她的身上起了一场内战, 一会儿主人占上风,一会儿属下占上风。当网的细丝的作用和网的原点的反作用相等的时候,她就倒在地上,跟死了一样;人家把她抬到床上,她就直挺挺地一躺整整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差不多失去生命;也有些时候,她受到疲劳的侵袭,周身无力,虚脱得好像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的样子。她在这种斗争状态中一直支撑了六个月。反叛常常从细丝上开始;她自己觉得出这
种反叛。一有征兆,她就爬起来,奔跑,做最猛烈的运动;她在楼梯上爬上爬下;她锯木头,铲土。地的意志器官——丝束的原点坚持着;她踉自己说: 不战胜就是死亡。经过无数次胜负之后,首领终于维持住了主人的地位,下属们终于变得非常服从,虽则这个女人尝尽了各种奴仆的痛苦,遭受了种种疾病,她却再也没有郁症的问题了。
雷小姐:这是很勇敢的,不过我想我也可以做得一样好。
博尔窦:这是因为你要恋爱就热烈地恋爱,同时你的性格是非常坚定的。雷小姐:我知道。一个人的丝束的原点如果凭借着习惯或组织而统治着
它的那些细丝,这个人的性格就很坚决;如果为细丝所统治,性格就孱弱。博尔窦:从这里头还可以作出许多别的结论来。
雷小姐:不过你还有另一个故事啊,说完以后再会作这些结论吧。
博尔窦: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行为有些不端。有一天她决意要弃绝各种快乐。一个人在屋里愁闷,忧郁,患郁症。她请我去给她看病。我劝她穿上乡下人的衣服,整天锄地,睡在谷草上,吃硬面包。这个处方她不喜欢。我就跟她说,那末你就去旅行吧。她于是周游全欧,在大路上恢复了健康。
雷小姐:你要说的不是这个故事;没关系,你还是说出你的结论来吧。博尔窦:这故事还没说完呐。
雷小姐:很好。你说下去吧。博尔窦:我没有勇气说了。 雷小姐:为什么呢?
博尔窦:因为我们这样的谈话什么问题都碰到一点儿,什么问题都深入不了。
雷小姐: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不是做文章,我们是在谈天啊。
博尔窦:譬如说,如果丝束的原点把一切力量都收到自己身上,如果整个系统比方说反转来运动,情形好像一个人在深思时那样,好像狂信者看见天开门时那样,好像野蛮人在火焰中高唱时那样,好像出神时那样,好像有意或无意地发痴时那样⋯⋯
雷小姐:那么?
博尔窦:那么,动物就变得麻木不仁了,它就只存在于一个点儿上了。我没有见过圣奥古斯丁说的那位加拉谟神父①,痴颠到连对于赤热的炭都感觉不到烫;我没有见过那些野蛮人在刑场上向敌人微笑着,侮辱着敌人,提议他们再来些比已经受过的菩刑更残酷的刑罚;我没有在角斗场中看见过那些角斗士,在垂死的时候回想着角斗的风致和训练;但是我相信这一切事实, 因为我曾经看见过,而且是亲眼看见过,有一件不容易的事,和以上所举的例子同样出乎寻常。
雷小姐:大夫,你讲给我听吧。我是跟小孩儿们一样的,就爱听稀奇古怪的事,如果这些事迹能显扬人类,我是不大追问真不真的。
博尔窦:在香宾省的一座小城朗格瑞,有一个好教士,名字叫勒·莫尼或德·莫尼,信心非常之深,对于宗教的真理是拳拳服膺的。他患了结石症, 必须割治。日期决定了,外科大夫和他的助手们跟我一块儿到了他家;他安详地接待我们,自己把衣服脱下,躺了下来,人家要把他捆绑一下,他拒绝了。他说:“只要把我放一个合适的位置就行了”,人家就把他放好了。于
① 参看“哲学思想录”,第五十一节。——译者
是他要人家把他床脚头的那个大十字架拿给他,人家给了他,他就双手把它紧紧抱住,把嘴紧紧贴在上面。人家给他动手术,他躺着一动也不动,既不流泪,也不呻吟,结石取出来了他还不知道。
雷小姐:这个故事很好;以后你还能怀疑被石头打断肋骨的人看不见天开门吗?
博尔窦:你知道耳朵痛是怎么一回事吗? 雷小姐:不知道。
博尔窦:你真幸运。这是一切痛楚中最厉害的一种。
雷小姐:我很不幸知道牙痛的滋昧,耳朵痛是不是比牙痛更厉害?
博尔窦:厉害无比。你的朋友中有一位哲学家痛了半个月之后,有一天早晨告诉他太太说:我觉我实在没有足够的勇气度过这一整天了⋯⋯他想唯一的办法只有用人工方法把这痛苦蒙过去。于是乎他就一点一点地钻进一个形而上学或几何学的问题,专心得忘了他的耳朵。人家给他端来饭,他就下知下觉地吃了;一直到睡觉他都丝毫不觉得痛。当他的精神集中状态停止以后,可怕的痛苦又重新来了,而且这一次的痛苦是异乎寻常的凶猛,可能实际上是疲劳激起了痛苦,也可能是衰弱使痛苦更加难忍受。
雷小姐:在离开这个状态的时候,事实上必定疲劳到精神虚脱;那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种情形。
博尔窦:这是很危险的,他必须注意。
雷小姐:我不断地叫他留神,但是他不在意。
博尔窦: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是免不了因此而死的。
雷小姐:这个断语教我怕极了。
博尔窦:这种虚脱现象、这种衰疲现象证明了什么事情呢?证明了丝束的尖儿并不是闲着不动的,在整个系统中有一个强烈的张力引向共同的中心。
雷小姐:如果这个张力或强烈的倾向继续下去,如果它变成了习惯性的趋向,会怎么样呢?
博尔窦:丝束的原点就痉挛起来了;动物就发起疯来,疯到几乎不可救药的程度。
雷小姐:为什么呢?
博尔窦:因为原点的痉挛和一个尖儿的痉挛是下一样的。脑袋可以很容易地指挥两脚,但是两脚并不能指挥脑袋;原点可以指挥任何一个尖儿,尖几却不能指挥原点。
雷小姐:有什么分别呢,请你说说?可不是,为什么不是整个的我在思想呢?这个问题我应该早就想到的。
博尔窦:这是因为意识只在一个地方。雷小姐:这是马上就要说的。
博尔窦:这是因为意识只能在一个地方,在一切感觉的共同中心,记忆就是在这个地方,比较也是在这个地方进行的。每一个尖儿只感受一定数目的印象和一个跟着一个的孤立的感觉,并没有记忆。原点则感受一切印象和感觉,它是各种印象的登记员,它对各种印象保持着记忆或一种连续的感觉, 动物从最初形成的时候起,就被引导到把自己归结到这一点上,把自己整个固定在这一点上,存在于这产点上。
雷小姐:那么我的手指是不是能够有记忆呢? 博尔窦:你的手指会思想。
雷小姐:那么什么是记忆呢?
博尔窦:记忆是中心所专有的,是网的原点的特殊宫能,就像视觉是眼睛所专有的一样。说记忆不在眼睛里,和泥视觉不在耳朵里是同样不足怪的。
雷小姐:你是逃避我那些问题,而不是回答那些问题。
博尔窦:我一点也不逃避,我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东西,如果我像认识网的尖儿的结构一样认识了网的原点的结构,如果我能够同样容易地观察网的原点,我就会多知道一些了。我既然对于特殊现象无能为力,就只有抓住一般的现象了。
雷小姐:这些一般的现象是什么呢?
博尔窦:就是理性、判断、想像、疯狂、白痴、凶暴、本能。
雷小姐:我懂了。这一切性质都是网的原点和分枝之间的关系所造成的; 这种关系或者是原有的,或者是习惯所造成的。
博尔窦:正是。如果根本成本于比起分校来要强得大多呢?那就产生出诗人、艺术家、富于想像力的人、胆怯的人、善感的人、疯子。如果弱得太多呢?那就产生出我们所谓禽兽、猛兽。如果整个系统松弛、软弱,没有气力呢?那就产生白痴。如果整个系统很有力、很协调、很有秩序呢?那就产生优良的思想家、哲学家,圣贤。
雷小姐:根据占优势那个暴虐的分枝,便产生出动物中不同的本能,人间不同的才智:狗有嗅觉,鱼有听觉,鹰有视觉;达朗贝是几何学家,伏刚松是机械学家,格雷特里是音乐家,伏尔泰是诗人;这些不同结果的产生, 都是由于网中的一个尖儿比其他的尖几更强,比同类生物的与此相似的尖儿更强。
博尔窦:由于受习惯的支配,老头儿还爱女人,伏尔泰还写悲剧。(说到这里,大夫做起梦来,雷小姐向他说:)
雷小姐:大夫,你做梦了。博尔窦:不错。
雷小姐:你梦见什么? 博尔窦:梦见伏尔泰。雷小姐:啊?
傅尔窦:我梦见造成大人物的那种方式。雷小姐:他们是怎样造成的呢?
博尔窦:感受性怎样⋯⋯ 雷小姐:感受性?
博尔窦:⋯⋯或者网的某些细丝的极端善感性是庸人的主要性质。雷小姐:哎吁!大夫,你简直是骂人。
博尔窦:我早料到你会这样说了。可是什么是一个善感的人 呢?就是一个听任横隔膜作决定的人。一句动人的洁打动了耳朵,一个特殊的现象打动了眼睛,就立刻惹起一阵内部的骚动,丝束的所有的尖儿就都动作起来了, 战栗就发作了,恐惧就发生了,眼泪就流出了,呼吸就阻塞了,声音就打断了,网的原点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再也没有冷静,没有理性,没有判断,没有本能,没有办法了。
雷小姐:我认识我自己了。
博尔窦:伟大的人如果不幸获得了这种自然倾向,他就不断地努力削弱它,制服它,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各种运动的主人,保持丝束原点的统治。于是他便能在最大的危险中约束自己,便能冷静而正确地作出判断。凡是有助于他的观察的,有助于达成他的目的的,便都不能逃脱他的注意;人们会很难使他吃惊;他活到四十五岁,会成为伟大的国王,伟大的大臣,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艺术家,尤其会成为伟大的喜剧家,伟大的哲学家,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家,伟大的医生;他会驾驭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一切。他会不怕死,恐惧这个东西,斯多葛派说得很高明,乃是强者随心所欲地把弱者牵得到处跑的一个把柄;他会把这个把柄打碎,而同时使自己从世界上的一切压制之下解放出来。善感的人或疯子是在舞台上,他是在包厢里;这个人就是圣贤。
雷小姐:上帝保佑我不要和这种圣贤往来。
博尔窦:你不向他学习,就会有强烈的痛苦和快乐交替而来。就会在啼笑中度过一生,就会始终只是一个小孩。
雷小姐:我决意要这样。
博尔窦:你希望这样会更幸福吗? 雷小姐:这个我一点都不知道。
博尔窦:小姐,你如此珍视的这种丝毫不能使人伟大的性质,如果来得强烈,就几乎一定会引起痛苦,如果来得微弱,就一定会引起厌倦:不是打呵欠,就是如醉如痴。你无限制地纵情于一曲愉快音乐的感觉,你不顾一切地倾倒于一幕感人的戏剧;你的横隔膜收缩了,快乐就完结了,余下来的只是整夜不散的闷气。
雷小姐:可是如果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才能享受崇高的音乐和动人的戏剧呢?
博尔窦:错了。我也能享受,也能欣赏,可是除开犯了疝气以外,我是从来不痛苦的。我育纯粹的快乐;我的批评是比较严厉的,我的赞美是比较悦耳的,也是比较经过思考的。对于和你一样容易感动的人,有哪一出悲剧不好呢?你在读剧本的时候,想到你看戏时所经验过的那种出神的情况,有多少次没有脸红?又脸红了多少次?
雷小姐:我有过这样的情形。
博尔窦:因此象你这样善感的人,就不能和我这样冷静安详的人一样说: 这是真的,这是善的,这是美的;⋯⋯使你的网的原点坚强起来吧,这是我们最要紧的事。你知道这是有关生命的吗?
雷小姐:有关生命!大夫,这是很严重的。
博尔窦:是的,有关生命。没有人没有对生命发生厌恶之情的时候。只要出一件事故,便能使这种感觉成为了由自主的、习惯姓的;这时候,各种赏心乐事,各种娱乐,朋友的劝告,自己的努力,便都不在心上了,尖儿固执地给丝束的原点带来致命的打击;不幸的人纵然挣扎抗拒,终归徒然,宇宙的景象在他眼睛里变成了漆黑一团;他带着一堆摆脱不了的悲愁观念前进,最后把自己毁了完事。
雷小姐:大夫,你说得教我害怕。
达朗贝(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戴着睡帽):还有睡眠,大夫,你是怎样讲的?这是一件好事情。
博尔窦:睡眠,在这种状态里,不管是由于困倦,还是由于习惯,整个
网是松弛了,不动了;在睡眠中,和在病中一样,网的每一根细丝都在作用着,运动着,向共同的原点传送一堆感觉;这些感觉每每是不协调的,断续的,紊乱的,而在另一些时候,则连接得非常紧密,首尾一贯,排列得非常整齐,连醒的人都不能有比他更多的理性,更多的辩才,更多的想像;也有些时候,这种感觉是非常强烈、非常活泼生动的,人醒来时还要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这件事⋯⋯
雷小姐:那么,睡眠是⋯⋯?
博尔窦:是一种动物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已经没有谐和了:全部协调,全部隶属关系都消失了。主人听命于自己的下属,受制于自己的活动的那种放肆的力量。如果视觉纲丝激动了呢?网的原点就看见;如果是听觉细丝激动了它,它就听见。只有作用与反作用是唯一存在于原点与细丝之间的东西;这是中央专有的性质的一个结果,是连续法则和习惯法则的一个结果。如果作用从性欲的尖儿上开始——性欲的尖儿是自然为恋爱的快乐和传种接代而设的——,那么所唤起的恋爱对象的形相便是丝束原点反作用的结果。如果反过来,这个形相首先显现于丝束的原点,那么性欲尖儿的紧张、性欲冲动和精液的流射便是反作用的结果。
达朗贝:那么就是有一种上升的梦和一种下降的梦了。我这一夜做了其中的一种:可是我不知道所取的是什么途径。
博尔窦:在醒的时候,网服从外部对象的印象。在睡着的时候,网中所发生的一切现象是从网本身的感受性的活动中产生的。在梦中是没有不专心一志的;梦之所以活泼生动,就是因为如此:梦几乎永远是一种激动的结果, 一种毛病的暂时发作。在梦中,网的原点以无限多的方式交替着主动和被动: 梦之所以颠倒错乱,就是因为如此。梦中的概念有时也很连贯、很分明,可以比得上动物面临自然景象时的概念。梦只是重新激起的自然景象的图像: 梦之所以有真实性,就是因为如此:其所以不可能把梦境与醒时的情况分清, 也是因为如此:梦中的情况和醒时的情况有同样大的或然性;除了实验以外, 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识别错误。
雷小姐:是不是永远可以实验呢? 博尔窦:不是的。
雷小姐:如果我梦见了一个失去了的朋友的形貌,而且梦见得如此真切, 就象这个朋友存在一样;如果他向我说话而我也听见他说话;如果我摸着他并且我的手也得到了坚实的印象;如果我醒来的时候心中充满着柔情和痛苦,眼睛里滚着眼泪;如果我的手臂还伸向他出现的地方,谁能够回答我说我实际上并没有看见他,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并没有摸着他呢?
博尔窦:他的不在可以回答你。可是,如果醒与睡是下可能分清的,谁能判明睡眠的长短呢?在安静的情况之下,睡眠就是从上床时起到起床时止的一段昏迷时间;在骚动的情况之下,睡眠的时间有时是一连好几年。在第一种情况下,至少自我意识是完全停止了。你能告诉我一个从来没有人做过并且决不会有人做的梦吗?
雷小姐:可以,就是梦见自己是别人的那种梦。
达朗贝: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人们不但有自我意识,而且还有关于自己的意志和自由的意识。做梦的人的这个自由是什么,这个意志是什么呢?
博尔窦:是什么?这和醒着的人的自由和意志是相同的:就是欲望和厌恶的最后的冲动,就是人从出世到此刻的一切经过的最后结果;我相信心思
最精细的人也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区别。达朗贝:你相信?
博尔窦: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竟是你!你不是专门作深刻的思辨,化了一生三分之二的时间来睁开眼睛做梦,无所贪图地行事吗?可不是,你是无所贪图的,比你在梦中更加无所贪图!在你的梦中,你指挥,你号令,人家服从你;你或者不满,或者满意,你遭遇矛盾,你遇到阻碍,你激动,你爱, 你恨,你咒骂,你来,你去。在你沉思的过程中,早晨你一睁开眼就想起昨夜所想的观念,你穿上衣服,你坐到桌前,你沉思,你画图,你演算,你吃午饭,你又拿起你的算式,有时候你离开桌子来加以证明;你和别人说话, 你给你的仆人下命令,你吃晚饭,你上床,你入睡,没有做出一点有意志的行动。你只是一个点子,你做出了活动,但是你并没有贪图。人们是不是自发地有所贪图呢?意志总是生于某个内部或外部的动因,某个当前的印象, 某个对过去的回忆,某个欲望,某个未来的计划。说完这些活之后,我只用一句话来和你说一说自由,就是:我们最切近的行动乃是一个单一的原因的必然结果:这原因就是我们自己,是非常错综复杂的,但也是单一的。
雷小姐:必然的结果?
博尔窦:毫无问题。假定行动的人是同一个人,你想一想另一种行动怎样产生吧。
雷小姐:他说得有理。既然我是这样行动的,那么以另一种方式行动的就不再是我;肯定我在做或说一件事的瞬间又能说或做另一件事,就是肯定我是我而又是另一个人。可是,大夫,罪恶和美德是怎么一回事呢?美德, 这个名词在所有的语言里是这样神圣,这个观念在所有的国家里是这样不可侵犯!
博尔窦:应当把美德说成行善的行动。把罪恶说成作恶的行动。人有生而幸运的,有生而不幸的;人们不可抗拒地被总的潮流所牵引,这个潮流使一个人得到光荣,使另一个人得到耻辱。
雷小姐:自尊、耻辱、悔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博尔窦:这是一个人把一个必然时刻所造成的功或过归到自己身上的那种幼稚想法,这种幼稚想法的基础是无知和虚骄。
雷小姐:那么赏和罚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博尔窦:这是纠正可以改造的所谓坏人和鼓励所谓好人的方法。雷小姐:这整个说法就没有一点危险性吗?
博尔窦:这个说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雷小姐:我想是对的。
博尔窦:那就是说,你认为谬误有它的好处,真理有它的弊病了。雷小姐:我是这样想的。
博尔窦: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谬误的好处是一时的,真理的好处是永久的;真理有弊病时,这些弊病是很快就会消灭的,而谬误的弊病则与谬误始终相随。你看看谬误在人头脑里所产生的结果,和在人的行为里所产生的结果吧;如果头脑里有了谬误,若不是谬误多多少少地和真理联系在一起, 因而头脑昏乱,就是谬误完全彻底地和谬误联系在一起,因而头脑错误。那么,一个或者推理时并不一贯或者错误得非常彻底的头脑,你能期待它作出什么行为来呢?
雷小姐:这两种弊病中的第二种虽然比较不甚可厌,也许却比第一种更
可怕。
达朗贝:非常之对。所以一切都归结到感受性,归结到记忆。归结到机体的运动;我相当同意这一点。可是想像呢?抽象呢?
博尔窦:想像⋯⋯
雷小姐:等一会,大夫,我们再把原则简述一下。根据你的原则,我觉得通过一系列纯粹机械的手续,我可以把地上的头等天才归结为一块无机的肉,只让它具有片刻的感受性,也可以把这个无形式的块体由鲁钝到无以复加的状态恢复到天才的人的状况。这两种现象中的一种,可以借砍去原始丝束的一定数目的尖儿并把其余的尖儿搅和起来造成;另一种相反的现象,则可以借恢复砍去的丝束尖儿并使整个丝束正常发展而造成。举例来说:我去掉牛顿的两个听觉尖儿,他便不再有声音的感觉;去掉他的嗅觉尖儿,他便不再有气味的感觉;去掉他的视觉尖儿,他便不再有颜色的感觉;去掉他的味觉尖儿,他便不再有味道的感觉;我除去或搅乱其他的尖儿,他的脑组织、记忆、判断、喜好、厌恶、欲望、意志、自我意识便都不见了,就是一个只保有生命和感受性的无形式的块体了。
博尔窦:这是两种几乎相等的性质:生命属于集合体的性质。感受性属于元素的性质。
雷小姐:我再把这个块体拿来,给它恢复嗅觉的尖儿,它便闻见了;给它恢复听觉的尖儿,它便听见了;给它恢复视觉的尖儿,它便看见了;给它恢复味觉的尖儿,它就尝得出味道来了。我把丝束的其余部分弄整齐,使其他的尖儿能够发展,我便看见记忆、比较、判断、理性、喜好、厌恶、欲望、自然的能力、才能都复活了,我便重新发现我的天才的人了,这是完全没有任何异质的、不可理解的因。于参与其间的。
博尔窦:好极了:你坚持这种看法吧,别的都是毫无意义的看法⋯⋯可是抽象呢?想像呢?想像就是对于形式和颜色的记忆。一个场面、一个对象的景象必然以一定的方式激动敏感的乐器;这个乐器或者是自己激动自己, 或者是为某个外来的原因所激动。于是它便在内部震动起来,或者在外部发出回声;它默默地记录下它所得到的那些印象,或者用约定的声音使这些印象发布出来。
达朗贝:可是它的描述有些夸张,略去了一些情节,加上了一些情节, 把事实歪曲了或美化了,四周的那些有感觉的乐器所获得的印象,诚然是那发出回声的乐器的印象,却不是那发生过的事情的印象。
博尔窦:对的,描述或者是历史性的,或者是诗意的。 达朗贝:可是这种诗意或幻觉是怎样带到描述里来的呢?
博尔窦:是由一些彼此互相唤起的观念所造成的,这些观念之所以彼此互相唤起,是因为它们永远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你可以自由地把动物比作一架钢琴,那就请你允许我把诗人的描述比作歌曲。
达朗贝:这是很公道的。
博尔窦:在歌曲里都有一个音阶。这个音阶有它的各个音程;每一个音都有它的和音,这些和音也有它们的和音。因此旋律中便有了转调,歌曲便丰富了,扩大了。事实是一个给定了的母题,每一个音乐家都以自己的方式来感觉它。
雷小姐:为什么要用这种象征的方式把问题弄得含糊不清呢?我要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睛,都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和述说。我要说,每一个观念
都唤起另一些观念,根据人们的头脑和性格,人们或者坚持那些严格代表事实的观念,或者在这些观念中带进一些唤起的观念;我要说在这些观念之间是有所选择的;我要说⋯⋯只是这一个问题如果加以彻底研究便可以写一本书。
达朗贝:你说得对。不过并不能阻止我问大夫:他是不是确实相信,一个和什么东西都不像的形式,是从来不会在想象中产生的,也决不会出现在描述中的。
博尔窦:我相信是这样的。这种能力的一切荒诞的产物,都不过是一些走江湖变戏法的人的伎俩,他们用一些切碎了的动物拼凑成一个自然界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
达朗贝:至于抽象呢?
博尔窦:根本就没有什么抽象;只有一些习惯上的省略,一些略语,使命题一般化一些,使语言比较便捷一些。是一些语言的记号使抽象的科学产生。一种为许多行动所共有的性质,产生了罪恶和美德这两个名词;一种为许多生物所共有的性质,造成了丑陋和美丽这两个名词。人们说一个人,一匹马,两只动物;然后说一,二,三,于是全部关于数目的科学便产生了。人们对于一个抽象的名词是毫无观念的。人们发现所有的物体都有三度,长, 宽,高;人们研究了这三度中的每一度,于是全部数学产生了。所有的抽象都不过是一个没有观念的记号。人们把记号与物质对象分割开来,便排除了观念,只有把记号重新联系到物质对象上去,科学才重新变成有观念的科学; 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谈话中,在文章中都频频需要举例。当你听完一大堆记号之后要求举例时,你对那说话的人的要求,无非是要他给他所发出那一连串声音说出物体、形象、实在性、观念来,把经验到的感觉应用上去。
达朗贝:这对你是不是很清楚了呢,小姐? 雷小姐:并不太清楚,不过大夫就要解释的。
博尔窦:你可以这样说。我所说的这些话,也许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正, 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充:不过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十二点我在玛雷区有一个诊断要做。
达朗贝:使语言比较便捷一些!大夫,人们到底了解过没有?人们到底被了解过没有?
博尔窦: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作出的估计⋯⋯我不知道我的手杖到哪里去了⋯⋯心里一点观念都没有⋯⋯还有我的帽子⋯⋯只是由于没有一个人和别人完全相像,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精确地了解过,我们也从来没有被精确地了解过;所有的事情不是太多了,就是太少了:我们说的话始终不是落在感觉的后面,就是落在感觉以外。我们看到了判断有这样多的不同,我们没有看见的不同还比这多一千倍,幸而我们不能看见⋯⋯再见,再见。
雷小姐:我还有一句话,我请求你听一听。博尔窦:那么快说吧。
雷小姐: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跳跃吗? 博尔窦:记得。
雷小姐:你认为傻子和聪明人的种有这种跳跃吗? 博尔窦:为什么没有?
雷小姐:那对我们的后代是多好啊;也许又会来一个亨利第四。博尔窦:也许他已经又来了。
雷小姐:大夫,你一定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啊。
博尔窦:我尽可能来,可是我不能说定,如果我来了你就留我吧。雷小姐:我们等你到两点。
博尔窦: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