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摩的侄儿
(1762 写出,1773 修订)
天生有煞星
——贺拉西
不管天气是好是坏,我有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钟光景,就到御花园散步去。人们会看见,老是独个儿,坐在阿让松路长凳上沉恩默想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沉恩着政治、爱情、趣味或哲学,让我的心灵尽情恣意地为所欲为。我让它自由自在地,追随着那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不管是聪明的或是傻的;就好象人们在福亚路上会看见的我们那些浪荡青年们那样,一会儿紧跟着一个举止轻浮、满脸笑容、眼睛灵活、鼻子翅起的妓女,马上又舍弃她去追随另外一个,挑逗着所有的娘儿们却不跟任何一个纠缠起来。我的思想就象我所说的那些卖淫妇一样。
当天气太冷或多雨的时候,我就躲到雷让思咖啡店去;我在那里的消遣就是观看别人下棋。巴黎是全世界下棋最高明的地方,雷让思咖啡店又是全巴黎下棋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在这家咖啡店里,深邃的棋手勒加尔,巧妙的棋手斐利乡和稳健的棋手梅育在互相厮杀着;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惊人的棋术,可以听到最粗俗的谈话。因为,人可能是一个有才智的人兼一个名棋手,象勒加尔一样;也可能是一个名棋手,兼一个傻瓜,象富贝尔和梅育一样。
一天下午,我在那里,多观看,少说话,尽量少听,这时有一位上帝不令这地方缺少的最奇怪的人物向我招呼。他是高傲和卑鄙、才智和愚蠢的混合物。在他脑海里正当和不正当的思想一定是奇异地混淆在一起;因为他毫不夸张地表露了自然赋予他的优良品质,但也毫不羞耻地表露了他所接受的恶劣品质。此外,他禀有坚强的体魄,特出想象力的激动和非常壮健的肺。如果你遇见过他,而他的奇特处没有令你止步的话,那你不是把手指塞进了耳朵,就是撒腿跑开了。天哪,多么可怕的肺啊!
没有比他自己更不象他自己的了。有时他瘦削憔悴,象到了末期的痨病患者一样;你可以透过他的腮颊数得清他有几颗牙齿。
你会说他曾经饿了好几天,或者是刚从练心会修道院里出来的。
到了下一个月,他会长得肥胖丰满,好象不曾离开过一位金融家的餐桌, 或者曾经被关在圣伯尔纳丁的修道院里一样。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 衣衫褴褛,差不多光着脚,低垂着头走路,避开人们;你会打算叫住他给他一点布施。明天,他扑着粉,穿着鞋子,鬈着头发,穿着漂亮的衣服,抬起头来走路,神气十足,你几乎会相信他是一位体面的绅士。他过一天算一天, 忧愁或快活,随境遇而定。他早晨起来的时候,第一件心事就是要知道在哪里吃牛饭;午饭后他便想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夜晚也给他带来不安:他或者是步行回到他所住的顶楼,只要女房东没有因为等候他交房租等得不耐烦,把钥匙收回了;或者他就转到郊外的酒店里去,在那里用一片面包一瓶啤酒来等候天亮。当他已没有六个铜板在衣袋里的时候,这是他有时会碰到的,他就或者向他朋友中间的马车夫求助,或者依靠某位贵族的车夫,这位车夫会让他睡在稻草上,在马的旁边。早晨,就会有一些作他的床垫的稻草仍然藏在他的头发里。如果天气暖和,他就会整夜在皇后散步场或香榭丽榭
漫步走着,到了天亮就在城里出现,身上的衣服从昨夜穿到今天,有时也会从今天穿到足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着重这样的怪人。别人也许把他们看作熟识的人,甚至看作朋友。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一年中有一次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别人的性格迥乎不同,他们打破了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习俗、我们关于礼貌的惯常观念所造成的令人厌烦的常规。如果在一群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会象一颗酵母一样,开始发酵,使每个人都恢复了他的自然的个性的一部分。他动摇着和鼓动着人们,他令人们对他表示赞许或斥责;他使真理显示出来,他使人认识谁是善良的人,他把恶棍的假面具揭穿了;这时候有知识的人才倾听他并且学会辨别人们。
我认识这位怪人已经很久了。他常到一个赏识他的才能而招待他的人家去。这一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对这家的父亲和母亲发誓说要娶他们的女儿,他们就耸耸肩膀,当面嘲笑他,告诉池说,他是发疯了;我预料这时事情就完了。他向我借几个钱我就给了他。我不晓得他怎样弄进了某些体面的人家,在那里吃饭,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不得到准许,他就不要说话。他老是默不作声,恶狠狠地吃着,看他这样抑制着自己,真是有趣。如果他要破坏契约,开起口来,他才说了第一个字,大家就齐声地叫道:“呵,拉摩”! 于是他愤怒得眼睛发亮,就更加恶狠狠地吃起来。你一定很好奇地想要晓得这个人的名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著名音乐家拉摩①的侄儿。这位音乐家把我们从一百多年来我们所唱的吕依②的教堂歌调里解脱出来;关于音乐理论他曾经写了这样多的不可理解的幻想和启示的真理,这是无论他自己或任何别的人都一点也从未了解的东西。他曾经给了我们一些歌剧,这些歌剧里有和声,歌曲断片,不连贯的思想、喧哗、飞扬、凯旋、投枪、光荣、喃喃低语、胜利令歌手唱得喘不过气来;还有将会永远留传的舞曲。他在把这位佛罗伦萨人的声名埋没了以后,自己也将被意大利的昔律家所埋没,这是他预感得到、因而令他忧郁、悲伤和愤激的;因为没有任何人,甚至一个在起床后发觉自己鼻子上长了一个粉刺的美妇人,也没有能象一位在生时就有丧失声名的危险的作家,会感到那样愤愤不平的:这有马里窝和小克莱比庸为证。
他先来招呼我说:“呀!原来你也在这里,哲学家先生;你在这班懒汉中间有什么事呢?难道你也推木头来消磨时间吗?”(人们是这样轻蔑地称呼象棋和后棋的。)
我:不,但当我没有更好的事情要做的时候,他们精干此道的人在推着, 我在旁看一会也是有趣味的。
他:要是那样,你就不大会觉得有趣味了;因为除了勒加尔和斐利多, 其余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
我:皮塞先生怎样呢?
他:他在棋手中的地位正如克莱客小姐在演员中的地位一样。这些游戏中能学会的东西他们两个都知道了。
① 拉摩(1683—1764),法国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多情的印度人”,“双子星”等曲的作者,他曾写了许多关于音乐理论的作品。——译者
② 吕依(1633—1687),佛罗伦萨的音乐家,在法国路易十四的宫廷中很得宠,并曾与莫里哀合作。—— 译者
我:你是很苛求的,我晓得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称赞。 他:是的,在象棋、后棋、诗、辩才、音乐诸如此类的琐事里是这样;
在这些事情中庸才有什么用处呢?
我:很少用处,我承认。但是必须有许多人来努力练习它们。然后才能出现天才。他是千万人中的一个。让我们不谈这些吧。我已有不晓得多少年代不看见你了;当我不看见你的时候,我从来不想起你,但是再见到你时, 总令我高兴。你这一向做些什么呢?
他:就象你,我和他们大家所做的事情:有些好的,有些坏的,有时什么事情也没有。我肚子饿了,如果碰到吃的机会我就吃;吃过后我口渴了, 有时我就喝起来。同时我的胡子也在长着,当胡子已经长出来了,我就把它刮掉。
我:你这就做错了,因为要成为一个贤者,你所欠缺的就只是这一件了。他:你说得对,我的前额高而有皱纹,眼睛有热情,鼻子突出。脸颊宽
广,眉毛黑而浓,大口,翻唇,方脸。如果这个大的下颔长着一把长胡子, 你知道这在铜像或大理石像中是多么好看么?
我:在凯撒,马可·奥略留,苏格拉底的旁边。
他:不,我在第欧根尼和弗里芮当中倒是更好些。我象前者一样地厚脸皮,又是喜欢拜访后者的常客。
我:你近来好吧?
他:是的,健康如常,但今天却不怎么特别好。
我:怎么?象你现在这样,一个肚皮好象西伦尼,一个脸孔⋯⋯
他:一个脸孔,人们也许以为是背面。使我亲爱的叔叔变干瘪了的这一点愤愤不平,却好象使他亲爱的侄儿长胖了。
我:说到这位叔叔,你有时看见他吗? 他:是的,在街上走时看见过他。
我:难道他从来没有给你一点好处吗?
他:如果他给了任何人一点好处,那是他自己料想不到的。他可以说是独具一格的哲学家。他只想到他自己,这个宇宙的其余部分对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的女儿和太太愿意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只要为给她们送葬而敲的钟声继续地回响着第十二音和第十七音,那就一切都好了。在这一点上他是很幸运的,这也就是我觉得天才特别可贵的所在。他们只精通一件事,除了这件以外。便什么也不会了。他们不晓得怎样做一个公民、父亲,母亲、兄弟、亲戚和朋友。我老实对你说,人们应该在一切方面都完全象他们;但决不该希望他们这种人很普遍。人是必需的,但天才的人不是必需的,不,老实说,他们是根本不需要的。改变地球的面貌的就是他们;而在最细微的事情中,愚蠢是这样地普遍和这样地强有力,以致不大吵大闹起来就不能够实行改革。他们的理想一部分是建立起来了,一部分是仍旧原封不动;因此就有两个福音,一件丑角的服装。拉伯雷小说中的修士的贤智,为了他自己的和他人的心境安宁,是真正的贤智;他多多少少地尽了自己的责任,常常说修道院院长的好话,此外随这个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众人都感觉满意,就是情况良好了。如果我懂得历史,我将会证明给你看,这下界的不幸, 常常是由某些天才带来的;但是我不懂得历史,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得呵。如果我曾经学会一些什么东西,如果为了不曾学会任何东西我就更糟糕些,那才是活见鬼哩。有一天我在法国国王的一位大臣那里吃饭,他一个人有几个
人的聪明;你看他能够象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地给我们证明:没有什么比谎话对人民更有用,没有什么比真话更有害。他的论证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但是很显然地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天才是可憎恶的东西。如果一个婴儿在出世时,额头上就带有这个危险的天赋的标记,那就应该或者把他活活地闷死, 或者把他投到水里去。
我:然而,这些人物这样地仇恨天才,他们却都自以为有天才哩。
他:我很相信他们心坎里会这么想,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敢于公开这样地招认。
我:那是由于谦逊的缘故。那么你是对天才怀着可怕的憎恨吗? 他: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回转过来的。
我:可是我记得有个时候,你为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常人而感到失望啦。如果一个辩论的正反两面都同等地位你苦恼,你决不会得到快乐的。你必须选择一边,并且始终不渝地拥护它。我同意你的意见,天才通常是有点奇特的,或者如俗谚所说,没有大智不带着一点疯狂,可是他们却不能不令人惊异叹服;我们将要鄙视那些没有任何天才产生的时代。他们将是和他们在一块生活的那些民族的光荣;迟早人们会给他们建立纪念像,把他们看作造福人类的救星。请你所引证的那一位聪明的大臣原谅吧,我相信如果谎话可以有用于一时,从长远看来它必然是有害的,反之,真话从长远看来必然是有用的,尽管暂时也会发生害处。由此我就倾 向于下这样的结论:那个使一种普遍流行的错误失去势力的,或者令大家接受一种伟大的真理的天才,永远是值得我们崇敬的人物。
也许这位人物会成为偏见和法律的牺牲品;可是有两种不同的法律:一种是绝对地公正和普遍的,另一种是特别的,它们只由于人类的盲目和境遇的需要才得到批准。后一种法律只令违犯它们的人受到暂时的耻辱,时间会把这种耻辱反转过来,落在那些法官和国家的身上,永不消除。在今天看来, 究竟是谁的耻辱,是苏格拉底的抑或是那位令他喝毒药的法官的耻辱呢?
他:这个对于苏格拉底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因此就不是被判罪了吗? 不是被处死了吗?不是犯法作乱的公民了吗?由于他蔑视坏的法律,难道他不是鼓励愚人去蔑视好的法律吗?难道他不是一个大胆的奇怪的家伙吗?你刚刚所招认的不是很接近于对天才并不十分有利的一种论调吗?
我:亲爱的朋友,听我说吧。一个社会不应该有坏的法律;如果它有的只是好的法律,社会里就决不会发生迫害一个天才的事情。我并没有对你说过,天才是不可分地和邪恶结合在一起的,也不是说邪恶是和天才结合征一起的。一个后人比较一个聪明人更容易做坏事,如果一个天才通常是一个无礼貌的、难以相处的、乖戾的、不可容忍的,如果他甚至是品质恶劣的,从这里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他:是应该把他淹死的。
我:亲爱的朋友,温和点吧。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打算把你的叔叔来做例子的。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一个粗暴的人,无人性,悭吝,他是坏的父亲,坏的丈夫,坏的叔叔,但并不能确定的说,他是一个天才,他大大地推动了他的艺术的进步,在十年之内人们仍将谈论着他的作品。可是拿拉辛来说吧;这一位毫无疑问地是有天才的,并且他不是被看作一个大好的人。还有伏尔泰呢?
他:不要逼迫我太甚了;因为我的推断是前后一贯的。
我:在两种情形中你愿意挑选哪一种呢?或者拉辛是一个好人,象布里阿松一样,与他的柜台成为一体,或象巴尔别一样,与他的量尺寸步不离; 一个好丈夫,年年照例跟他的太太生一个合法的孩子;好父亲,好叔叔,好邻居,正直的商人,但仅仅如此而已;成者拉辛是奸诈的,背信的、有野心的,嫉妒的、恶劣的,然而却是“安德洛马克”、“布利丹尼古斯”、“伊菲格尼”、“菲特勒”、“阿达丽”①的作者?
他:老实说,为他自己的缘故,在这两种人中,如果他是头一种人也许会直值得些。
我:这实在是比你所想到的还要真实得无限多哩。
他:呵,你们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说了一些合情合理的话, 那一定是象疯人或通神的人一样,是出于偶然的;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了解你们自己。是的,哲学家先生,我了解我自己,一点也不亚于你了解你自己。
我:那末看吧;为什么说:为了他自己的缘故呢?
他:因为所有这些优秀的作品不曾给他挣得二万佛郎;可是,如果他是圣丹尼斯大街或圣赫诺莱大街上一位殷实的丝商,一位殷实的杂货批发商, 一位营业发达的药房老板,他就会聚积了巨额的家财,就会没有哪一种娱乐不是他所享受过的;他就会不时地把一个金币赏给象我这样一个穷困的可笑的丑角,这个丑角会使他发笑,也会有时给他找到一位年轻姑娘[使他得以排遣同太太永恒同居的单调生活];我们会在他家里吃上等的大菜,赌大的押注,饮上等的葡萄酒、上等的烈酒、上等的咖啡,还结伴到郊外寻乐去,现在你就知道我是了解我自己了。你笑起来了,但让我再说吧:这样他对于他周围的人就会更好些。
我:不错;只要他不是以不正当的方式来使用合法营业所赚得的钱财;只要他把所有那些赌徒、寄生虫、无味的谄媚者、游手好闲的人、邪恶的食客,都从家里赶出来;只要他令店里的伙计把那个用变化多端来解脱丈夫们同他们的太太们长期同居所感到的厌倦的好管闲事之徒,狠狠地鞭打一番。他,鞭打他,先生!鞭打他么?在一个很文明的城市里,是没有人挨鞭
打的。而且这是一个正当的职业,许多人,甚至有尊衔的人,也都干这样的事哩。究竟你要一个人怎样去使用他的钱呢?如果不是用于享受好食物,好伴侣,好酒,漂亮女人,形形色色的娱乐,各种各样的游戏?如果空有巨万家财,而这些享乐却一样也没有尝到,我倒宁愿做乞丐了。可是让我们回到拉辛吧:这个人只有对于不相识的人们并且只有在他已经去世以后,才是一个好人。
我,同意,但是请把好处和坏处较量一下吧。一千年之后他将仍然令人流泪;他将在世界上一切国家里引起人们的惊奇、感叹;他将鼓舞人们的同情心、怜悯心、慈爱。人们要知道他是谁,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将羡慕法兰西有了他。他令几个人遭受痛苦,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他们几乎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 有。对于他的恶习和他的过失,我们一点也用不着害怕。毫无疑问地,如果他从自然禀受的,不但有一个伟大人物的才能,还有一个善人的品德,那就更好了。这是一棵大树,它使栽种在邻近地方的一些树木都枯萎了,它闷死了生长在它脚下的植物;但是它把自己的顶尖一直耸
① “安德洛马克”、“布利丹尼古斯”、”伊菲格尼”、”菲特勒”、“阿达丽”都是位攀的作品。——译者
入云中去,还把树枝远远地伸张开来。它把树荫赏赐给曾经来到、正在来到和将要来到它的伟大躯干旁边休息的人们;它产生了味道绝妙的水果,而且不断地重复产生出来。要是伏尔泰还象杜克洛一般的温和、特吕伯勒方丈一般的坦白、奥里佛方丈一般的正直,那将是很合我们的愿望的;但是,既然这是不可能的,就让我们从真正要紧的方回来看这事情吧;让我们暂时忘却我们在空间和时间中所占的那一点,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看到未来的世纪, 最遥远的地区,和尚未出世的人们。让我们为我们同类的幸福而考虑吧。如果我们不够宽大仁慈,至少让我们因自然比我们更加贤明而宽恕它。如果你们把冷水浇在格莱茨①的头上、你们也许会把他的夭才和他的虚荣心一起弄熄了。如果你们使伏尔泰对于他人的非难不那么敏感,他就不再能进入麦洛柏② 的灵魂深处了,他就不再令你感动了。
他:可是如果自然是贤明的也同样是有力量的话,为什么它既把他们造成伟大的人而下把他们也造成善良的人呢?
我:可是你不晓得吗?用了象这样的推理你会把事物的一般秩序推翻了,如果这下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就会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了。
他:你说得对;主要的一点是:你和我两人是在这里,我们恰恰是你和我:此外一切随它去吧。我以为事物的最好的秩序就是需要我在里边的一个秩序,如果我不在里边,即令最完美的世界,也是毫不足取的。我愿意存在, 甚至做一个厚颜无耻的好辩者而存在,也比不存在的好。
我:没有一个人不是象你这样想的,不是反对现存的秩序的,却没有看到:这样一来,它把自己的存在都抛弃了。
他:这是真的。
我:那末让我们就按照事物的现状来接受它们吧。让我们想想他们要我们拿出什么代价来,他们对于我们又有什么贡献,所有我们懂得不透,因而不能加以赞赏或非难的东西,让我们抛开一边吧,也许它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设若它是必需的,正如许多正直的人所想象的一样。
他:上面你对我说的所有这些话,我是不大懂得的。这个好象是哲学; 我得预先告诉你,我是不搞这一套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很希望自己是别样的人,甚至碰巧是一个天才,一个伟大人物;是的,我应该承认,我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这样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被称赞、而我不因这个称赞暗暗地感到愤懑的。
我嫉妒他们。当有人把关于他们的私生活的一些有损他们的名声的事情告诉我时,我就很高兴地听着;这事情使我们彼此靠近起来,我就较易于忍受自己的平庸。我对自己说:实在的,你决不会写出“穆罕默德”①,但是你也不会写出对于莫贝欧②的歌颂来。我 曾经是、现在还是因自己的平庸而苦恼着。是的,是的,我是平庸的,我很苦恼。我从来没有听见演奏着“多情的印度人”①的序曲’从来没有听见人唱着“德那尔的深渊”或“夜、永恒的夜” 而不痛苦地对自己说:这里是些你所永远做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很嫉妒我
① 格莱茨(1725—1805),法国绘画家。——译者
② 麦洛柏,伏尔泰所著悲剧“麦洛柏”的女主角名。——译者
① “穆罕默德或热狂主义”,伏尔泰的悲剧,曾于 1742 年 8 月上演。——译者
② 莫贝欧,法国的司法大臣,是 1771 年 4 月 13 日那些旨在改革司法制度的著
① “多情的印度人”,拉摩所作的歌剧(1735)。——译者
的叔叔;如果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书夹里面还有几个美丽的大键琴乐曲, 我就不会迟疑,究竟仍然做我自己、抑或做他了。
我:如果令你苦恼的不过是这么回事,这是不大值得这样痛苦的。他:这个没有什么,这些是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于是他开始唱“多情的印度人”序曲和“深渊”歌,接着说)
那里面对我说话的什么东西告诉我说:拉摩,你真愿意作出这两个曲子; 如果你作了这两个曲子,你一定能够作另外两个;当你已经作出了一定数目的曲子之后,就会到处有人演奏和歌唱你的作品了。在你走路的时候,你就会把头高抬起来;你自己的功绩会由你的良心给你作证,别的人会用手指头指着你说:“作那些美丽的舞曲的人就是他。”(他就唱起那些舞曲来;然后做出一个人深受感动、快乐已极、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一面摩擦着双手继续说)你将得到一间漂亮的房屋(他用胳膊来比量这房屋的面积),一张漂亮的床(他毫不介意地在床上躺下来),好的酒(他用舌头舐上颚发出声来, 好象尝着酒的香味),一辆漂亮的马车(他举起脚来走进车厢里去),美丽的女人(他好象已经拥抱着她们,并且淫荡地瞅着她名法令的制定者,这些法令曾引起许多人的反对。伏尔泰是为莫贝欧辩护的人之一,狄德罗对此大不以为然。——译者们);每天有成百个流氓走来向你谄谀奉承(他想象看见了他们在自己的周围:他看见巴里索①、普恩西纳②、佛勒尤父子③、拉·波尔特④,他听着他们说话,感到骄傲自满,赞成他们,对他们微笑,轻视他们, 嘲笑他们,叫他们走开,把他们唤回来;然后他继续说),就是这样地,到了天亮就有人会告诉你,你是一个大人物,你在“三个世纪”的历史⑤中会读到,你是一个大人物,到晚上你将会深信你真是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 拉摩的侄儿,耳朵里回响着甜蜜的嗡嗡的赞美调子睡着了;就是在睡眠中他也有满足的神情:他的胸部膨胀起来,舒畅地起伏着;他象一个大人物的样子发着鼾声。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让自己懒洋洋地躺到一张长凳子上,他闭着眼, 模仿着他所想像的幸福的睡眠。在享受了这个甜蜜的休息一会儿之后,他醒过来,伸开胳臂,打着呵欠,擦着眼睛,好象还在找寻他周围的那些无聊的奉承者。
我:你相信一个幸福的人睡得与众不同吗?
他:但愿我能相信!我这个可怜虫,当夜里我回到我的顶楼,爬上我的卧床的时候,我伤心地卷缩在毡子底下;我的胸部收紧起来,呼吸困难,只是一种微弱的叹息,人们差不多听不见;可是一位金融家就会震动了整个屋子,使整条街上都感到惊讶,但是今天令我忧愁的,倒不是我象一个穷人那样寒伧地睡眠和打鼾。
① 巴里素,是反对百科全书派的作家。他所写的讽刺喜剧“哲学家”(1760)就是攻击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一译者
② 普恩西纳(1735—1769),剧作家,诗人,以虚荣及轻浮著名。——译者
③ 佛勒龙父子,也是反对百科全书派的作家,有名的“文学年鉴”的编者,和巴里索都为耶稣会所利用。
——译者
④ 拉·波尔特(1713—1773),编纂家及文艺批评家,1749 年及后几年的“近代文学观察家”的编者。—
—译者
⑤ 指加斯特(SabatierdeCastrs)所作的“三个世纪的法国文学史”(1772)。——译者
我:究竟这个也是可悲的。
他:我所遭遇的事情,要更悲惨得多哩。我:甚么事情呢?
他:你总是对我有一点关心,因为我是一个你从心底里瞧不起的可怜虫, 可是却令你觉得怪有趣的。
我:这是真的。
他:让我告诉你吧,(在他开始说话之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抱着前额,然后,面容重复安静起来,他说)你知道,我是无知的,愚蠢的, 疯狂的,不识羞耻的,懒惰的,象布尔高涅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极端的无赖,一个骗子,一个贪食者。
我:多么好的颂词呀!
他:这个完全是真的。一个字也不能减少,请你在这一点上不要争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自己;而且我还没有全说呢。
我:我并不想叫你生气;我将完全同意你的话。
他:现在想想吧,我一向和一些人同住着,他们恰恰是为了我具备所有这些性质到一个少有的程度,因而才很喜欢我的。
我:那倒是奇怪,到现在为止,我向来认为,或者人们把这些性质对自己隐瞒起来,或者人们纵容自己的这些性质,而轻视别人身上的这些性质。他:人们怎么能够对自己隐瞒呢?你可以确信,当巴里索一个人独自地
对自己省察的时候,他说的就会是完全另外一套了。你可以确信,他和他的同僚,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们会坦白地承认他们是一对劣迹昭著的流氓。至于说轻视他人的这些性质么?我的朋友们是要公平得多,我和他们配合得真是妙极了。我那时真是安逸。他们对我都很殷勤。只要我离开一会儿,他们就挂念着我了。我是他们的小拉摩、他们的漂亮的拉摩,他们的滑稽的、厚脸皮的、无知识的、懒惰的、贪食的拉摩,他们的小丑,他们的大傻瓜拉摩。每一个这些亲昵的形容词都带来微笑或是抚爱,肩膀上轻轻一拍,一个耳光,脚踏一下,在吃饭时把少许好吃的东西投到我的莱盘上,在饭后别人对我随便一点,我也毫不在乎地接受了:因为我是无所谓的。人们对于我, 和我一起,或在我面前,可以为所欲为,我并不介意。多少小礼物落到我的分上——我真是傻瓜,把这一切都失掉了!我失去了这一切,由于有一次我有了常人的理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唉!如果我再次遇见同样的事情呵!
我,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一件无双的、不可思议的、不可原谅的愚蠢行动。我:什么样的愚蠢行动呢?
他,拉摩,拉摩!人们是为了这个款待你吗?具有了一点鉴赏力、一点机智、一点理性,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呵。拉摩,我的朋友,这件事将教你仍旧象上帝所造就你的,和你的保护者所喜欢你的样子。人们就这样抓着你的肩膀,把你带到门口,对你说:“恶棍,走开吧,不要再上这里来。我相信, 这家伙想要有智能,想要有理性!滚开吧!这样的东西我们有多余的。”你咬着手指走开了;先前你倒应该咬紧你的可恶的舌头呵!为什么你不放明白点?现在你流落在街头,身上没有分文,不晓得到哪里是好。你曾经吃到你所要吃的东西,现在你却要回到零卖店前了;你曾经住得很舒服。现在只要人们再让你住到小顶楼里去,你就会喜出望外了;你曾经有舒适的床,现在
在苏比斯先生的马车夫和朋友洛贝①的中间,有稻草铺等候着你。现在不再是你所享受过的甜蜜平静的睡眠,你将要一只耳朵听着马的嘶叫和践踏声,另一只耳朵听着那枯燥的、生硬的、比野蛮的诗句的更千倍难以忍受的咕噪。真是倒霉!冒失!一百万个活见鬼!
我:但是难道没有什么方法,使你再回到那里去吗?难道你的过失,是这样不可饶恕的吗?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再去访问这些人;他们需要你的程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
他:呵,我相信现在没有我来使他们发笑,他们会过得象狗一样厌烦了。我:那末我该去找找他们。我将不让他们有时间学会可以不需要我,而
自己转向一些高尚的游戏;因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我所怕的倒不是这个,这是不会发生的。
我:你尽管是最了不起的,总还有人能够代替你。他:那倒是不容易的。
我:也许是的,但是我还是该去,带着这个烦恼的面容,这双迷乱的眼睛,衬衣的领口完全敞开着,头发蓬松着,在这个真正悲剧的状态里,恰恰象你现在的情形。我将自己投在女神的脚下;把脸孔贴在地上,不肯起来, 用低的呜咽的声音说:“请饶恕我,夫人!
饶恕我吧!我是卑鄙的,下贱的。那只是一个不幸的刹那;因为你知道, 我是从来不服从理智的,我应允你,在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了。”(有趣的是,当我正在对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他在默默地表演着我的话。他倒在地下;把脸孔贴在地上,好象是用双手把握着一只拖鞋的鞋尖;他哭着,他呜咽着,他说:“是的,我的小女王;是的,我答应你,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了,一辈子。”然后他突然站起来,他用严肃的、深沉的声调继续说:)
他:是的,你说的对;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她是仁慈的。维埃拉先生说,她是这样地仁慈;我也有点晓得她是这样。但是要我走去对这样一个母猴来贬低自己!在一个下贱渺小的女戏子脚下来乞求慈悲,她这个东西是到处被戏合底下的观众喝倒彩的!我,拉摩,是第雍的药剂师拉摩先生的儿子, 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从来不曾在任何人的面前屈过膝的!我,拉摩,是他们称呼做伟大的拉摩的侄几,这位伟大的拉摩,自从卡尔蒙特勒先生把他弯着背,双手放在衣据底下的样子画出来以后,你就可以看见他挺直着身子。胳膊在空中挥动着,在御花园里来回散步了 1 我曾作了一些无人演奏的大键琴曲子,但是也许只有这些曲子可以留传到后代,后人将要演奏它们;我,够了,我,我应该去吗?不,先生,那是不可能的!(现在把他的右手放在胸前,他继续说)这里我感觉有些什么东西在涌上来,在对我说:“拉摩,你不要那样做。”一定是有某种尊严之感和人性结合着,那是没有人能够把它消灭掉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它一下子奋发起来了。是的,无缘无故地:因为在别的日子,我随心所欲地下流无耻,它并没有令我难过;在那些日子, 为了一个铜板,我也曾经吻过小胡丝的臀部哩。
我:但是我的朋友,她长得白晰、美丽、年轻、柔润而丰满;这样的屈辱行为,甚至比你要高雅得多的人有时也会情愿贬低自己去做哩。
他:我们得说清楚:吻臀部有真正的吻和比喻的吻,请你问问胖子贝尔
① 洛贝,此人曾作了一首关于梅毒的诗,因此后文(第 258 页)又提到他。——译者
基也①吧,他真正地又比喻地吻着拉·马尔克夫人的臀部;实在的,就这个场合来说,真正的和比喻的吻都同样是我所不喜欢的。
我:如果我所提议的办法对于你不合适,那末你就鼓起勇气去做一个叫化子吧。
他:既然世间有这样多有钱的傻子,人们可以花他们的钱来过活,做一个叫化子,是很困难的。而自轻自贱又是这样不可忍受的。
我:难道这样一个感情是你所体验到的吗?
他:我是否体验到,我多少次对自己说:“喂,拉摩,巴黎有一万张豪华的餐桌,每一桌安排着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席位,而所有这些席位中竟没有一个是你的!有许多钱袋满装着金币,这些金币或左或右地流出来,但没有一个金币落在你的身上!成千的小文人既没有才能也没有成绩;成千的小姑娘没有任何美貌;成千的无聊的阴谋家都穿得很体面,而你将要赤身裸体! 难道你愚蠢到这步田地吗?难道你不会象别人那样谄媚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说谎、发誓、作伪誓、许诺、守信或食言自肥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四脚在地上爬着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帮助夫人跟人私通,并且给丈夫传递情书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鼓励这位年轻人对小姐说话,又劝说小姐听他的话吗?你不会让一个生意人的女儿懂得,她穿得很难看,而美丽的耳环,一点胭脂,一些花边,一件波兰装的长袍就会把她打扮得十分惊人吗?让她懂得小脚不是造来在街上走路的?告诉她一个漂亮的男子,年轻而有钱,他有镶金边的外衣,华丽的马车,六个大跟班,在路过的时候看见了她,觉得地非常可爱,自从那一天起他就不能吃也不能喝,再也睡不着,也许快要死了?
——‘但是我的爸爸。’——对的,对的,你爸爸!他开头也许会有一点生气。——‘还有妈妈呢!她老是劝我做一个好姑娘,她告诉我,名誉是这世界上唯一紧要的东西!’——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老生常谈。——‘那个听我忏悔的教士呢!’——你不必再见他了;或者如果你坚持这个怪想,要把所有你的傻事的历史都告诉他去,那你就得要花费几磅白糖和咖啡。——‘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为了那个歌;《到我的修道室里来》,他已经拒绝给我免罪了。’——那是因为你没有送给他一点东西的缘故⋯⋯但是当你穿着镶花边的服饰出现在他面前时——‘我将有花边吗?’——当然,各种各样的花边,戴着漂亮的钻石耳环——‘我将有漂亮的钻石耳环吗?’——是的—
—‘象有时到我们店里来买手套的那位侯爵夫人所戴的那样吗?’——正是那样,坐着漂亮的马车,套着灰色而有斑点的马,两个大跟班,一个小黑人, 一个马夫跑在前面,抹着胭脂,贴着小绢片,衣裾有人牵着,——‘到舞会去吗?’——是的,到舞会去,到歌剧院去,看喜剧去⋯⋯她的心已经为欢乐而跳跃了。现在你拿着一张纸条在手指中间玩弄着。——‘那是什么东西?’——没有什么,——‘我想是什么东西’——一封小笺——‘给谁的?’
——给你的,如果你有点好奇的话。——‘好奇么?我是非常好奇呵。让我看看。’——她读着。——‘一个约会吗?那是不可能的。’——当你去做弥撒的时候——‘妈妈老是跟我在一块;但是如果他清早到这里来;我常常是第一个起床,在他们起来之前就先到柜台前来的。’——他来了;他满意了:有一天黄昏时分,这个小姑娘逃跑了,人们给了我两千块钱。怎么!有
① 贝尔基也(1718—1790),是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敌人,是法国的神学家,编了一部“神学辞典”。—
—译者
了这样好的才能,你竟还会缺面包?可怜人,你不觉得羞耻吗?”我记得有一帮流氓,给我当跟班都不配,却有非常丰富的财产。我穿着粗布的大衣, 他们穿着绸缎。他们拿着镶有金头和曲柄的手杖,他们手指上带的指环刻有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名字。然而他们从前是什么呢?大部分是可怜的拙劣的音乐匠:现在他们却象贵族一样舒适了。于是我觉得有了勇气了,兴高采烈,心思敏锐,有能力干任何事情。但是好象这个快乐的心情并不持久,因为直到现在,我没有能够获得任何显著的进步。无论怎么样,这就是我经常的独白的原文,你可以随意地解释它的意义,只要你从这里给我得出这个结论来:我是懂得对自己的轻视,这种由于感到天所赋予我们的才具的无用而产生的良心的痛苦的;这是一切痛苦中最残酷的。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几乎是当时没有生出来还好些。
(我听着他说下去。当他正在表演着那个牵线者和他所引诱的年轻女郎的一幕时,我的心被两种相反的冲动所烦扰着;我不晓得应该让这个想笑出来的欲望,还是让想发怒的冲动发泄出来。我十分苦恼。有许多次一声大笑防止了我的动怒;也有许多次从我心里涌起来的愤怒结果成了一声大笑。使我惊讶的是,这样的 精明和这样的卑鄙在一起;这样正确的思想和这样的谬误交替着;这样的一般地邪恶的感情,这样极端的堕落,却又这样罕有的坦白。他注意到我的心里所进行着的斗争,问道)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什么。
他:你好象是在苦恼着。我:我是很苦恼。
他:但你对我究竟有什么劝告呢?
我:让我们谈别的吧。不幸的人,你是生下来到或者堕落到何等下贱的地步。
他:我承认。但是不要因我的情况而太烦恼了。我把心事对你坦白出来, 我的用意并不是要使你苦恼。我从这些人那里积下了一点钱;请思量,我不需要什么东西,绝对地什么也不需要,人们给了我这样多的闲钱花⋯⋯(于是他再次开始用拳头搥击他的前额,咬他的嘴唇,眼睛迷乱地向天花板翻转着,然后他叫道)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留下了一些东西。时间过去了;那就是这么多的东西积累下来了。
我,你的意思是说消失了。
他:不,不!积累下来了。每一瞬间人们都在逐渐富有起来,生活上少了一天,或者多赚了一块钱,完全是一回事。生活中主要的一点就是:每天晚上要自由、轻松、愉快、丰裕地到厕所里去:呵,宝贵的排泄物!这对于一切身分的人们,都是一生的大结局。在最后一瞬间,我们都是同样地富裕了;伯尔纳①用盗窃、强夺、和使人破产的办法留下了二千七百万金币,和什么也没有留下,慈善 院将给一块裹布作为他的寿衣的拉摩是一样的。死人听下见鸣钟的声音;成百的教士,为他唱得喉咙嘶哑;点燃着的火把的长列在他的前面和后面行进着,这些都是白费;他的灵魂并不在主持仪式的人旁边走着。不管你是在大理石下面或是在泥土下面腐烂着,你总是腐烂。在你的棺村周围有穿红衣的和穿蓝衣的孩子们,或者一个孩子也没有,有什么关系呢?请看看我的这个拳头吧;以前他象魔鬼一样顽强。这十个手指,简直是
① 伯尔纳(1651—1739),路易十四及路易十五时代的大金融室。——译者
装在木头手腕上的十根木棍;这些筋象肠膜制的旧弦线,比较辘轳匠的轮子上所用的那些更干些,更坚硬些,更难挠曲些。但是我曾经这样地折磨它们, 疲劳它们,训练它们。你不肯就范么,我,瞧吧,我说你得要就范;到底是要依我说的这个样子。(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用右手抓着左手的手腕和手指,他把它们向上和向下扭,直到手指尖触着他的下臂,他的关节吱吱的在响起来;我害怕他会把骨头弄脱节了。)
我:小心点,你会把自己扭伤的。
他:不要害怕,它们已经习惯了;十年以来我就一直不只这样地对待它们。它们虽不愿意,但这些小流氓不得不习惯下来,它们得要学会弹中乐键, 而且在弦线上翻飞着。现在这就好了,是的,这就好了。
(同时,他做出了一个小提琴手的姿态。他低声哼着洛嘉泰伊①的一支快速调,他的右臂模仿着琴弓的运动,他左手的手指好象在小提琴的颈上来回运动着;如果他奏了一个不合调子的音节,他就停下来,把弦调整高些或低些,用他的指甲来弹一弹,相信它确实地合调子了,然后他重复把乐曲从停下来的地方起继续奏起来;用脚踏着拍子,把他的头、脚、手、臂膀和整个身体都摇晃着,正如你有时在宗教音乐会所看见的,佛拉里或夏白朗;或其他的音乐家,起着同样的痉挛,让我看到一种同样难受的样子,而且引起我差不多一样的痛苦。因为对于那个努力要把快乐给我描绘出来的人,我却只看见他的苦难,这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吗?请放下一层帷幕把那个人给我遮住吧,那末,如果他一定要表现出一个在拷问台上的受难者的样子,我至少可以看不见他。但是在这样的痉挛和喊叫的当中,他会用一个和声的段落改变了他整个的姿态,在这个段落中琴弓徐徐地同时在几根弦线上移动着。这时他的脸孔就现出了狂喜的神情,他的音调变柔和起来,他欢乐地倾听着自己。这和谐的音乐的确是在他的耳朵和我的耳朵里鸣响着。然后他用刚才拿着乐器的那只手把乐器放回在左臂下面,让拿着乐弓的右手落下来,他说)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妙极了!
他,我觉得还不错;听来大概和旁人的差不多。
(他立刻象一位坐在大键琴旁边的音乐家那样蹲下来。) 我:情你原谅吧,为了你和我自己。
他:不,不!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应该听下去。我不愿意得到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给我的称赞。你将要用更确定的口气夸奖我,那就可以使我获得个把学生了。
我:我的交游很少,你会白受累的。他:我从来不觉得累的。
(我看见了要怜悯这个家伙也是徒然的,因为那个小提琴奏鸣曲已把他弄得浑身是汗了,我就决定随他的便。于是他坐在大键琴旁边,弯着双腿, 面孔朝向夭花板,你会相信他在那上面看见了乐谱;他唱着,先试弹一会, 就演奏起来阿尔伯底或格吕比的一支曲子,我不晓得究竟是其中哪一位的。他的声音象凤一样吹过,他的手指在乐键上飞舞着;一时离开了最高音便奏起低音来,一时又放下了伴奏,回到最高音来。他脸上接续地流露了各种的表情;你可以辨别出温柔、愤怒、喜悦和痛苦,你可以感觉到柔音和强音。
① 洛嘉泰伊(1693—1764),著名的小提琴家。——译者
我相信一个比我更熟练的人从曲子的旋律和性格,从他的各种表情和他间歇地唱出的歌曲的断片,一定能够把那个曲子辨认出来。但最奇怪的事情却是, 他有好几次在摸索着;好象因为有了错误而自己改正过来;感觉到这个曲子已经不再在自己的手指头上,便懊恼起来。)(他站起身来,擦干沿着脸颊流下来的汗珠说):现在你看见了,我们也知道怎样安排一个三和音,一个升半度的第五度音,我们也熟识属和音符的连贯。我亲爱的叔叔所大事喧嚷的那些四分音阶的段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也知道怎样去应付。
我:你费了很大的劲来让我晓得,你是非常伶俐的;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他:非常伶俐?那倒不是。我大约知道些我这一行的东西,而这样就是
足够有余了。因为在这个国家,人们是吝必须懂得自己所教授的东西呢? 我:不需要超过于懂得自己所学习的东西。
他:这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现在,哲学家先生,把你的手放在心坎上,老实告诉我吧,曾经有一个时候,你不是象现在这样的宽裕。
我:现在我也还不是怎么特别宽裕的。他:但现在夏天你不要再到卢森堡去了,你会记得⋯⋯我:不要说了,我记得的。他:穿着灰色的绒大衣。我:是的,是的。他:一边完全破了:袖口裂开,黑色的毛袜子用白线从后面缝补起来。我:是的,是的,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那时你在“叹息之路”上做什么呢?我:一个十分可怜的人。他:你离开那里便在街头上踯躅着。我:完全对的。他:你教授数学。我:数学,我连一个字也不懂得; 这就是你所要说的吗?他:对极了。我:我一面教,一面学,还教出了几个好学生哩。他:那是可能的,但音乐和代数或几何就不一样了。现在你已经成了一个大绅士了。我:并不怎样大!他:你很有办法。我:并不见得。他: 你给女儿聘了家庭教师。我:还没有。她的母亲管她的教育。因为人们在家里需要安静。
他:家里安静吗?天哪,只有当人们是仆从或主人的时候,他才会有这个;而人是应该做主人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太太,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但当她有时出言不逊的时候,我就张牙舞爪了;我大发雷霆,象上帝一样吩咐: “要有光,”就有了光。所以在四年当中,我们不曾有十次愤怒地彼此高声说话。你的孩子几岁了,我:那个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你的孩子几岁了,
我:见鬼!让我们不要管我的孩子和她的年龄吧,让我们再说到她将来要有的教师吧。
他:天哪!没有见过象一位哲学家这样执拗的人。如果人们谦逊地恳求着,是否可以请教哲学家先生,他的小姐大约有多大年纪了。
我:你可以设想她是八岁。
他:八岁!四年以前她就应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了。
我:也许因为我不太急于要把费时这么久而用处这么少的一种学习作为教育她的计划的一部分。
他: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将教给她什么呢?
我:如果我能够,教她正确地思想;这在男子们中间已经是很不平常的事,在妇女们中间就更希罕了。
他:只要她是美丽的,逗人喜欢的和百般媚态的,就听任她尽量的胡思乱想吧!
我:因为自然对她很不仁慈,给了她一个柔弱的体质和善感的心灵,却使她如同有了强健的体质和铁石的心肠一般,去经历着同样的人生的苦难, 如果我能够,我将要教她有勇气地忍受这些苦难。
他:只要她是美丽的,逗人喜欢的和百般媚态的,就听任她象其他女人一样哀哭、痛苦、装模作样,容易激怒吧。怎么?没有舞蹈吗?
我:不超过为了致敬礼、姿态端正和仪容大方并且走路合度所必需的限度。
他:没有歌唱吗?
我:不超过为了正确地发音所必需的限度。他:没有音乐吗?
我:如果有一位很好的音律老师,我倒愿意把她付托给他,每天两小时教这么一年或两年,但不再延长了。
他:现在代替你所取消的这些主要的东西⋯⋯
我:我把文法、寓言、历史、地理、一点点图画,和分量很多的道德修养安排上了。
他:我要给你证明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所有这些知识的无用,是多么容易;我说无用!也许还有危险哩!可是这一会儿我只限于提出一个问题:难道她不需要一位或两位教师吗?
我:一定的。
他:呀!我们又回到那个问题上来了。这些教师,你期望他们都懂得他们将要教她的文法、寓言、历史、地理、道德修养吗?胡说,我亲爱的先生, 这是胡说:如果他们懂得这些东西到足够教它们的程度,他们就不会教它们了。
我:为什么呢?
他:因为他们就会耗费了一生光阴来研究它们。对于一门艺术或科学必定要钻研得很深,才能够很好地掌握它们的基本要领。教课用书只有那些终身从事一门学问的人才能很好地写作出来;只是当中和末尾才能阐明开头的艰深处;请问问数理科学的泰斗。你的朋友达朗贝先生,是否对于教这门科学的初步,他已是太好了。只在三十年或四十年的实习之后,我的叔叔才瞥见了音乐理论的初次曙光啦。
我:(我大叫道)呵,傻子,大傻子!在你那可怜的头脑里怎么会有这样正确的思想和这么多的怪想混淆在一起?
他:只有天晓得!机缘把它们扔在这里面,它们就留在那里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人们不懂得一切东西,他们就不会好好地懂得任何东西。他们不了解,一个东西是到哪里去的,另一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或那个应当安排在什么地方,哪一个当该在先,哪一个在后较为相宜。一个人能够毫无方法而教授得好吗?而方法又从哪里来呢?我告诉你,亲爱的哲学家,我相信物理学始终是一门贫乏的科学;正如用针尖从一望无际的大洋里取出来的一滴水,从阿尔卑斯山脉上分离出来的一粒沙。至于现象的原因呢? 实在说,懂得的东西这么少,又懂得这么粗浅,还不如一点都不懂得的好; 这恰恰就是当我成为一个伴奏和作曲的教师的时候,我所遇到的情形。你在想什么?
我:我想,所有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与其说是有根据的,不如说是似是而非的。但是随它去吧。你说,你曾经教授伴奏和作曲吗?
他:是的。
我:你一点也不懂得这些东西?
他:不,的确不懂;这就是为什么其他的人比我还要坏得多——那些自以为懂得一些的人。至少我既没有使孩子们的鉴赏力也没有使他们的手变了质。当他们后来从我这里转到一位好的教师的时候,既然他们什么也没有学会,至少他们也就没有什么要忘却的。这就总是省下这么多的金钱和时间。
我:但是你怎么样着手?
他:象他们大家一样,我来到了便坐倒在椅子上:“多么可怕的天气! 这石子路是多么累人!”然后闲谈一会新闻:“勒米尔小姐本来要扮演这出新歌剧中一个贞女的角色,但她却第二次怀孕了。还不晓得谁将代替她。阿尔奴德小姐刚刚离开了她的小伯爵,他们说她开始和贝尔廷和好了。同时小伯爵找到了蒙达密先生的瓷器。在上一次的业余音乐会中有一位意大利小姐唱得象天使一样。这个普莱维依是一个稀奇的剧团,你应该看看他们的‘多情的使者’的演出;关于谜语的一场是非常妙的。这个可怜的邓丝尼再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小姐,来吧,拿起你的书吧。”当小姐正在不慌不忙地找寻她放错在哪里的书,当一个女仆被叫来责骂的时候,我就继续说:“克莱容实在是不可理解的。我听人说起一件最荒唐的婚姻:这是⋯⋯你叫她什么?⋯⋯小姐的婚姻,他所抚养的一个小东西,这一位已给他生了两三个小孩,并且曾经和这么多的人同居过。——唔,拉摩,这是不可能的, 你是在胡说。——我不是在胡说,他们甚至说事情已经完成了。有人谣传伏尔泰已经死了。那就更妙——为甚么更妙呢?——那就是说他要给我们做出一些很好的谐谈来了。这是他的习惯,在两个星期之前就死去了。”①我还要告诉你些什么呢?我会把我在曾到过的一些家庭里听得的最下流的故事重述一番;因为我们都是新闻传播的能手。我会扮演一个傻爪,他们听着我的话笑起来,大叫道:“他总是很有风趣的。”同时小姐的书终于在一个靠椅底下找到了,在那里曾经被一只小狗或小猫拖来拖去、啃咬和撕裂了。她会坐到大键琴前面。开头她会自己一个人弄出一些噪音来。然后我在对母亲做出一个赞许的手势以后,就走近前来。母亲:“练习得还不错;只要一个人肯学;可是她不肯学;她更爱把时间荒废在瞎聊天,玩耍,跑来跑去,和我也不晓得的什么名堂上面。你刚一走就把书阖起来了,直到你回来才又打开。但你从来没有骂过她⋯⋯”同时,既然应该做一些事情,我就把她的双手拿起来,换一个样子放着;我会生起气来,叫道:“so1,so1,小姐,这是一个 sol。”母亲:“小姐,难道你没有耳朵吗?我不在键琴边,又看不见你的书,我也感觉得应该是一个 so1。你给先生带来无限的麻烦。我想不到他为什么这样有耐心,你一点也记不得他告诉你的东西,你一点进步也没有⋯⋯”于是我就又使空气和缓一些,摇起头来,说道:“请原谅我,夫人, 请原谅我;如果小姐愿意,如果她肯用功一些,就会学得更好了,可是现在也就不坏啦。”母亲:“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让她整整一年学习同一只曲子。”——呵,关于这一层,她只有在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之后才会放下它的;而这个并不需要象夫人所相信的那样长的时间。——母亲:“拉摩先生,你夸奖她,你是太好了。这个将是她从功课里所记得的唯一的东西, 在有机会的时候她一定能够给我重述出来的。”时间会这样地溜过去,我的
① 说伏尔泰死了的谣言确实有过好几次,如 1753 年,1760 年,1762 年都曾有此谣言。——译者
学生会优雅地把胳膊一摆动,做了从舞蹈教师那里学来的敬礼,把一点学费递给我。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同时母亲就说:“很漂亮,小姐。如果夏维益① 在这里,他一定会称赞你。”我会有礼貌地再扯谈一会;然后我就溜走了, 这就是那时候人们叫做伴奏一课的情形。
我:今天情况就不同了吗?
他:天哪,我倒是这样想的。我到来了。我带着很严肃的样子,急急地脱下暖手筒,把大键琴打开,试一试琴键。我老是非常匆忙的;如果需要我等候一分钟,我就好象被偷了一个银币似地大嚷起来。在一小时以内我必需在某某地方;在两小时以内,在某某公爵夫人的家里。我被邀请在一位美丽的侯爵夫人的家里吃饭,之后就有在小田新街的巴格男爵的公馆里的音乐会。
我:然而根本任何地方也没有人在等候你么? 他:是的。
我:那末为什么用了所有这些卑劣的小诡计呢?
他:卑劣!请问,为什么卑劣?它们在我这种地位的人们当中是惯常的; 我绝不因为象大家一样做就轻贱了自己。并不是我发明了它们,如果我不照样奉行,那倒是很奇怪和不便了。实在的,我知道,如果在这个场合中,你打算应用某些我说不出来的甚么道德的一般原则,这些人人乐道,而没有一个人实行的原则,就会发见,白的将是黑的,黑的将是白的了。但是,哲学家先生,正如有一个普遍的文法,也有一个普遍的良心,而在每一种语言中都有例外,我相信,你们这些学者,把它叫做⋯⋯帮帮我的忙吧⋯⋯叫做⋯⋯
我:习惯语。
他:对了。那末,每一种地位的人都有它的对于一般良心的例外,我很愿意把它们叫做行业的习惯语。
我:我明白了。封德内尔说得漂亮,写得漂亮,尽管他的文笔富于法文的习惯语。
他:君主、大臣、财政家、官吏、军人、作家、律师、辩护士、商人、银行家、手艺人、歌唱师和舞蹈师都是很诚实的人物,虽则他们的行为在某几点上离开了普遍的良心,充满着道德的习惯语。事物的制度愈古,就有愈多的习惯语;时代愈不幸,习惯语就愈多起来。人有多大价值,行业就有多大价值,反过来说,毕竟行业有多大价值,人就有多大价值。因此人努力尽可能地使他的行业有出息。
我:所有我从这个错综复杂的论辩里清楚地认识到的,就是,很少行业是诚实从事的,或者,在行业中很少诚实的人。
他:对的,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但是,另一方面,在行业之外很少人是骗子;一切都会是很好的,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人,他们被认为是勤勉的、严格的、对职务尽忠的、精打细算的,或者换句话说,老是在商店内的,从早到晚干他们的行业,此外什么也不干的。所以他们就是唯一发了财而被尊敬的人物了。
我:由于习惯语的力量。
他:对了,我知道你已经懂得我的意思。现在说到属于差不多一切地位的人的一种习惯语,因为有一些习惯语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所共同的,正
① 夏维益,歌剧院的舞蹈家,国王的舞蹈师。——译者
如有一些共同的糊涂事一样。一个共同的习惯语就是使自己获得尽可能多的主顾;一个共同的糊涂事就是,相信那个有最多主顾的人是最伶俐的。这就是对于一般的良心的两个例外,是人们所应该服从的。这是一种信用,它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是由于大家的意见而有价值。有人说,好名声比金腰带更有价值;然而有好名声的人并没有得到金腰带,而且我见到,今天有金腰带的人绝不缺乏好名声。一个人应该尽可能地既有好名声也有金腰带,当我用你所称为卑劣的手段和不名誉的小诡计来使自己有出息的时候,我的目的就是如此。我教功课,而且我教得好;这就是一般的规程。我使人相信,要我去教的功课比一天所有的钟点还要多,这就是习惯语。
我:那末,你把功课教得好吗?
他:是的,不坏,过得去。亲爱的叔叔的基本低音谱把所有这些弄得简单得多了。以前我偷了我的学生的金钱,是的,我偷了它,这是的确的;现在,我赚得了它,至少象任何别的人一样。
我:你过去偷了钱没有愧悔吗?
他:呵!一点也没有愧悔!有人说“如果一个窃贼偷窃了另一个,魔鬼也会发笑了”。父母们充盈着天晓得是怎样得来的钱财;他们是宫廷中人, 财政家、大商人、银行家、工商业家。我帮助他们偿还,我,以及象我一样被他们雇用的另一伙人。在自然界中,一切的种类互相吞噬;在社会中,各种地位的人互相吞噬。我们互相执行刑罚,没有法律来干涉。从前是狄桑, 今天是季麻①,替王爷对财政家报了仇;而替财政家对狄桑报了仇的就是服装店、珠宝商、室内装饰商、洗衣店、骗子、女佣人、厨夫、和马具商。在这一切当中,只有笨人或游手好闲的人吃了亏,任何人也不会介意;他是罪有应得的。从这里你就可以见到:关于这些一般良心的例外,或这些道德的习惯语,在“不义之财”的名称下,人们这样地大惊小怪,其实它们算不得什么东西,整个说来,只需要有正确的眼光就行了。
我:我很钦佩你的眼光。
他:还有贫穷。当肚子在喊叫的时候,良心和名誉的呼声是很微弱的。不消说,如果有一天我会富起来,我一定要偿还,我也很有决心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来偿还:吃好的,赌钱,喝酒和玩女人。
我:但我恐怕,你永远不会富起来。他:我也这样猜想。
我:但是如果事情真变成我们料想不到的样子,你怎么办呢?
他:我会象一切重新得志的乞丐一样做;我将是人们所曾见过的最蛮横无耻的流氓。到了那时候我就会记得他们使我遭受的一切痛苦,我就会把他们施于我的侮辱回敬他们。我爱发命令,我就会发命令。我爱受称赞,人们就会称赞我。我将有成群的维尔摩良的食客①侍候我,我会象人们对我说过的一样,对他们说:“来吧,恶棍,你们来使我开开心吧”,人们就会使我开心了。“你们毁谤那些正直的人们吧”,如果世间上还找得到正直的人的话, 人们就会毁谤他们了。我们还要玩玩女人;在我们喝醉的时候,我们将互相轻慢地称呼“你”;我们将要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将要捏造些无稽之谈,我
① 狄桑和季麻都是歌剧院的女舞蹈演员。——译者
① 按有些古老的版本,这句是“成群的谄媚者,丑角和食客 ”。拉摩在这里是指波勒的女婿,田赋包收入维尔摩良的门客。——译者
们将不缺少形形色色的乖僻和恶习。那将是很快乐的。我们将要证明伏尔泰是没有天才的;老是趾高气扬的毕封,不过是一个浮夸铺张的著作家;孟德斯鸠不过是一个会卖弄些小聪明的人;我们将要把达朗贝贬到他的数学里去。所有象你一般的这些小伽图①们,他们由于妒忌而轻蔑我们,他们的谦逊是傲慢的外衣,他们是由于必需而有节制的。我们将要痛打他们一顿。至于说到音乐,那时就是我们创造音乐的时候了。
我:从你对于你的财富的这个高贵的用途看来,我认识到,你竟然是个乞丐,是多么大的损失了。因为你将要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人类是很大的荣誉,对于你的同胞是很大的利益,对于你是很大的光荣。
他:但是我相信你是在嘲笑我。哲学家先生,你不晓得你是跟谁在打交道;你没有想到,在这当儿,我代表了城市中和宫廷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所有我们的有钱人,不管干哪一种职业的,也许对他们自己说了,也许没有说象我刚刚泄露给你听的事情;但这是事实:我要是处在他们的地位将会过的生活,恰恰是他们自己所过的生活。你们这些人,你们就是这个样子,你们相信有一种给所有的人造出来的同样的幸福。这是多么奇怪的幻想呵!你们的那种幸福的前提是我们所没有的某种荒诞的心境,一种奇怪的气质,一种特殊的趣味。你们用德行的名义来粉饰这种奇痹;你们把它叫做哲学。可是德行和哲学,它们是为一切人造的吗?谁能够,谁就有德行和哲学吧。谁能够,谁就保持它们吧。试想象一个贤智而懂哲理的世界;你要承认它将是非常沉闷的。请看吧,哲学万岁,所罗门的明智万岁!喝好酒、饱吃美味的菜肴,占有漂亮的女子,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眠;除此而外,其余一切都是无谓的事了。
我:怎么!捍卫祖国呢?
他:无谓的事。再也没有什么祖国:从北极到南极,我只看见暴君和奴隶。
我:为朋友效劳呢?
他:无谓的事!难道一个人有朋友吗?如果一个人有朋友,难道应该使他们变成忘恩负义的人吗?仔细注意一下吧,你就会看见,人们替朋友效劳所得到的收获,往往就是这样。感恩是一种负担,而一切负担就是为了要被摆脱而造出来的。
我:在社会中有一定职位并且尽分内的责任呢?
他:无谓的事!一个人有或者没有一个职位,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有钱就行,既然他只是为了致富而执掌一个职位的!尽责任,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引起妒忌、烦恼和迫害。难道这样就是一个人上进的道路吗?献媚奉承, 天哪!献媚奉承,拜访大人物,研究他们的趣味,顺从他们的怪癖,为他们的罪恶服务,赞同他们的不义:这就是秘诀呵!
我:留意孩子们的教育呢?
他:无谓的事!这是一个家庭教师的事情。
我:但是如果这位家庭教师信服你的原则,放弃他的责任,那末受害的将是谁呢?
他:老实说,这将不是我,却也许有一天,是我女儿的丈夫或者我儿子
① 伽图(公元前 237—142),罗马人,以严守道德原则著名。以后这名字就用为严守或装作严守道德原则的人的代名词。——译者
的太太。
我:可是如果他们两人都投身于放荡和邪恶的生活呢? 他:那是适合于他们的身分的。
我:如果他们有失身分?
他:当一个人有钱的时候,无论他干什么都是不会失掉身分的。我:如果他们倾家荡产?
他:他们就活该糟糕了。
我:我看到:如果你完全不管你的太太,你的孩子们,你的仆人们的行为,你也就恨容易疏忽了你自己的事务。
他:请原谅我,有时找钱是很困难的;老早就预先准备才是有远见的。我:你将不大关心你的太太。
他:请你说,一点也不关心。一个人对于他亲爱的伴侣所能有的最好的办法,我以为就是,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你不认为这社会将是顶有趣的吗?
我:为什么不呢?只有当我对于我的早晨感到很满意的时候,我才觉得晚上是分外美丽的。
他:我也觉得是这样。
我:正由于社交界的人物极端空闲,他们才这样讲究他们的娱乐。他:不要相信这个;他们倒是常常兴奋得很。
我:既然他们从来不觉得厌倦,他们也就从来没有休息过。他:不要相信这个;他们是永远精疲力竭的。
我:对于他们快乐永远是一桩事务,而不是一种需要。他:那就更好了;需要永远是一个烦恼。
我:他们把一切消耗了,他们的心思愚钝起来了,他们觉得非常无聊。他们生活在富裕之中,感觉得喘不过气来,任何人如果取去了他们的生命, 就是为他们效劳了。因为他们所知道的快乐只是那最快地消磨了的那一部分。我并不轻视感官的快乐。我也有味官,它能够欣赏精致的菜肴和甘美的酒;我有一个心和眼睛,我喜欢看见美貌的女子。我爱用手来抚摩她的强健丰满的胸脯,用嘴唇吻着她的嘴唇,在她的眼波中吮吸着极度的欢乐,这样在她的怀抱里死去。偶尔和朋友们来一个甚至有点放荡的狂欢的晚会,我也不讨厌。但是,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帮助了一个不幸的人,办好了一件棘手的事,给人一个有益的劝告,读了一本满意的书,和知己的男友或女友作一次散步,和我的孩子们度过教训他们的几小时,写了很好的一页,尽了我分内的责任;或者对我所爱的人说了一些温柔的一往情深的话,赢得她用胳膊抱着我的颈项,我就觉得要更无比地甜蜜。我知道有这样的一些行为,是我愿意放弃我所有的一切来完成的。“穆罕默德”是一本优秀的著作;但是我更愿意恢复对于加拉一家的纪念①。我认识的一个人在迦太基避难;他是一家中的幼子,在那个国家里有个惯例要把全部产业传给长子。在那里他听说, 他的长兄,一个惯坏了的孩子,在很容易地把他的父母的一切所有都抢光了之后,把他们从家宅里驱逐出来,这两位善良的老人家就一贫如洗地在外省
① 加拉是一个新教徒,他的儿子要想信天主教,加拉就把儿子杀死,因此他自己就被用车轮辗死了。伏尔泰曾有一个作品叫做”因加拉之死论宽客”,使人对加拉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狄德罗这里所指的就是这件事。——译者
的小城镇里苟延残喘。那时候这个被他的双亲所苛待、因而流浪到远方去找寻财富的动子,怎么办呢?他给他们接济;他匆忙地安排好自己的事务。他成了一个巨富回到家里去,他把父母接回他们的家宅里,他给妹妹们成了婚。呵,我亲爱的拉摩,这个人把这一时期看作他一生中最幸福的 时辰。当他对我说起这事的时候,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当我把这故事告诉你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心里喜悦得激动起来,简直快乐得说不出话来。
他:你真是何等奇怪的人!
我:你是何等可怜的人呵!如果你不能设想一个人可以超出于他的命运之上,而且,在象这样的两柱高贵的行动的庇护之下,他是不可能感到不幸的。
他:那是我将不大容易熟识的一种幸福:因为人们很少遇到它。可是据你看来,人们应当正直诚实吗?
我:为了得到幸福,这是一定的!
他:可是我看到无数的正直人并不快活,还有无数的人,他们是快活的, 却并不正直。
我:这只是你觉得如此。
他:难道不是由于我有一瞬间表露了理性和诚实,所以弄到今天晚上没有吃晚餐的去处吗?
我:决不是的。那倒是由于你不是经常地这样;由于你没有及早地认识到,一个人首先要有独立生活的准备,以免受他人的奴役。
他:管它独立不独立,我给自己准备的至少是最舒适的生活。我:同时却是最不安定和最不端正的生活。
他:但对于我这样的人,一个懒汉,一个傻子,和一个无赖的性格,却是最合适的。
我:我同意。
他:既然我能够通过为恶而得到快乐,而这恶习对于我是自然而然的, 是不费劳力而获得的,是不用努力而巩固下来的,是和我们同胞的习俗相配合的;并且和我的保护人的趣味相投合的,比起讨厌的德行来,恶习和他们的琐屑的个人要求是更一致的,因为德行会从早到晚地向他们唠叨,给他们为难;既然如此,要是我为了把自己改变成另外一个人,为了获得一个对自己陌生的性格,就象一个被判人地狱的人一样使自己受苦刑,那就是最奇怪不过的了。当然我承认这些性质是很可宝贵的,对于它们的价值我没有异议; 但这些性质却是要我费很大力气去获得和培养的,是不会产生什么结果的, 或者比毫无结果更坏,因为那样一来,就会使象我这样的叫化子受到我们要倚靠他们谋生的阔人们的不断的嘲弄了。人们歌颂德行,但人们却憎恨它, 躲避它,它是冷冰冰的,而在这世界上人们必需使自己安乐舒适。并且,这样就必然会使我的脾气变坏;你晓得为什么我们常常看见虞诚的人这样冷酷,这样可厌和这样地难以亲近吗?因为他们勉强要实行一件违反天性的事。他们受苦,而当人们受苦的时候,人们就会令他人也受苦。这个对于我是不适宜的,对于我的保护人也是如此;我一定要快活、不拘泥、有趣、滑稽、可笑。德行令人肃然起敬;而尊敬是不愉快的。德行令人钦佩;而钦佩是无乐趣的。我所要应付的是些感到生活厌倦的人,我要使他们发笑。而滑稽和愚蠢令人发笑,所以我应当是滑稽和愚蠢的。如果我的天性不是这样造就的,那末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装成这个样子。幸而我还无需是一个伪君子,
因为已经有各色各样的这么多的伪君子了,那些对自己是伪君子的人还不计算在内。请看那个莫里哀骑士,他把帽子斜戴在耳朵上,高抬着头,用轻蔑的眼光斜视着路过的行人,他所佩戴的长剑在腿旁摇晃着,他对于任何不佩剑的人随时给予侮辱,好象是要对一切迎面而来的人挑战一样;他是在干什么呢?他是尽一切可能来使自己相信,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是他却是一个儒夫。如果你在他鼻端用指头弹一下,他会恭顺地承受着。你要他说话小声点吗?那末你提高自己的声音。对他举起你的手杖,或者踢他的臀部;他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是一个懦夫,他会问你道:谁告诉你的,你从哪里发现出来的?因为一分钟之前他自己也不晓得呵。由于长期地模仿着勇敢的姿态, 使他自己也受骗了。他这样长期地装模作样,以致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还有那个妇人,她抑制自己的情欲,她到监狱去访问,她参加所有的慈善集会, 她走路时眼睛向下,不敢正视男子一眼,老是戒备着感官的诱惑;尽管如此, 她的心脏还是燃烧着,她还是唉声叹气,他的情欲迹是激动起来,她还是为热烈的欲望所缠绕着,她的想象力还是昼夜追忆起猥亵的景象和姿态来。她发生了什么事呢?夜里穿着睡衣从床上起来,奔去援救她的病危的女主人的这个侍女,会怎么想呢?唉,柔丝廷,回去睡吧,你的女主人在梦吃中所呼唤的并不是你呵!至于朋友拉摩,如果有一天他开始厌弃财富、女人、好的食物和闲暇,而品行端正起来,那么她会变成什么呢?一个伪君子。拉摩应该保全他的本来面目:许多富有的强盗中间的一个快活的强盗;并不是一个满嘴道德的自夸者,或甚至是一个有德行的人,独自地或和叫化子在一块啃着面包皮。坦白地说,你的那种幸福,象你这样的一些梦想家的幸福,对于我是毫不合适的。
我:我晓得了,亲爱的朋友,你并不懂得什么是幸福,而且甚至生性就是学不来的。
他:那就更好了,更好了!这种幸福将会使我饥饿、厌烦和也许悔恨得要死的。
我:那末,我所能提供你的唯一的劝告就是:赶快回到你因卤莽而被驱逐出来的那一家里去。
他:去做那件按字义说来你并不反对,但是按比喻说来却是我颇嫌恶的事情?
我:我是这个意思。
他:除了这件此刻使我不快而别的时侯并不使我不快的比喻。我:多么奇特的事情!
他:一点也不奇特。我很愿意轻蔑自己,可是不要出于强迫;我愿意降低我的尊严——你笑起来了?
我:是的,你的尊严使我发笑。
他:每人都有他自己的尊产;我愿意忘记我的尊严,可是要出于我的意愿而不是出于他人的命令。当他们告诉我:“爬”,我就得爬吗?那是蠕虫的行动方式,那也是我的;当我们被允许自由行动的时候,我和蠕虫都采取了这种方式,但当我们的尾巴被践踏的时候,我们就要翘起来。我的尾巴曾经被践踏着,我是会翘起来的。而且你一点也不晓得那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场所。试想象一位患忧郁症的可厌的人物,充满胡思乱想,裹着一件比他大两三倍的睡衣;他对于自己和一切其他东西都是厌恶的;尽管你把你自己的身和心扭歪成一百种不同的样子,也难得今他笑起来;当我把自己的脸孔作出
滑稽的鬼脸,把我的心智作出甚至更滑稽的歪相的时候。他冷眼地在注视着; 因为,不瞒你说,那个做鬼脸这样出名的恶劣 的本笃会修士,诺埃神父,虽则在宫廷中大出风头,比起我来,却仅仅是一个木偶罢了——我这样说并没有夸奖自己也没有夸奖他。我徒芳地苛待自己,力求达到疯人院的极高造诣; 但是没有效力。他究竟笑呢?还是不笑呢?我一面在扮演着,一面不得不老是这样自问;你会明白,这样没有信心对于一个人的天才是如何大的损害。我的忧郁症患者把脸孔埋藏在遮住眼睛的一顶睡帽里,看来好象一个毫不动弹的木偶,它的下颚缠着一根绳子,绳子末端垂到椅子底下。你征等候绳子拉动;但它没有被拉动,或者,如果偶然下颚张开了一点,那是要发出今你难过的片言只语,这片言只语告诉你说,你根本没有受到注意,所有你的猴子把戏都是白费气力的。那片言只语是回答你在四天以前对他提出的问题; 这话说过了之后,筋肉松弛起来,下颚又合拢来了⋯⋯
(于是他开始模仿那个人。他坐在一张椅子内,头不动,帽子戴到眉毛上,眼睛半闭着,臂膀垂下来,象机械人一样地摆动他的颚骨,说着)“是的,小姐,你是对的,那里应该雅致。”他就是这样决定的;他就是经常地和最终地这样决定的。晚上和早上,在漱洗时,在用膳时,在喝咖啡时,在赌博时,在戏院里,在晚餐时,在床上,还有,上帝饶恕我吧,我相信在他的情妇的怀抱里。在最后这个场合的决定,我是没有机会听见的,但我对于一切其他的决定,已经厌倦非常了。忧郁的、深奥的,象命运一般地决断的, 我的保护人就是这样。
和他相对的是一位神态十足的女疯子,人们可以同意说,她是美丽的, 因为她还有姿色,虽则她的脸孔上这里那里有一些斑点。而且她也赶上布维容夫人的胖了。我喜爱美丽的肉,但太多总是太多,运动对于物质是这样本质的呵!一、她比一只鹅更顽劣,更骄傲,更愚蠢;二、她自作聪明;三、你得说服她,你相信她比任何人都聪明些;四、她甚么都不懂得,但她的话也是有决定性的;五、你得拍手顿足地赞成她的决定,快活得跳跃起来,目瞪口呆地佩服她:这是多么优美,多么精巧,词藻多么美丽,观察多么锐敏; 感情多么独到!妇女们从哪里得到这些呢?没有学习,纯粹由于本能的力量, 纯粹由于天赋的智慧;这真是近乎奇迹。”然而人们却要我们相信经验、学习、思考、教育和这个是有点关系的,诸如此类的蠢话;于是你快活得哭起来。一天有十回你得要鞠着躬,一膝向前跪下,另外一条腿退后,双臂向着这个女神伸开,你得在她的眼睛里找寻她的心愿,取决于她的嘴唇,听候她的吩咐,然后象闪电一样的溜开。谁能够担任这样的角色,如果不是那个可怜虫,借此一星期有两三回,可以获得平息自己肠肚的苦楚的东西?那末人们对于其他的人,象巴里索、佛勒尤、普恩西纳、巴吉拉①,他们并不贫穷, 他们的卑躬屈节,不能以饥肠辘辘的鸣声来辩解的,会作何感想呢?
我:我意想不到你是这样不易迁就的。
他:我倒不是。开始时我看见别人怎样做的,我就学他们那样做,甚至会做得更好一些,因为我是更公然无耻,更好的丑角,更饥饿些,具有更强壮的肺。我好象是著名的斯腾托②的直系后代一样。
(为了使我正确地认识他的肺脏的成力,他开始这样剧烈地咳嗽,以致
① 巴吉拉,十八世纪诗人和剧作家,是短小的爱情诗歌的作者,也写作悲剧。 —— 译者
② 斯腾托,荷马史诗“依利亚特”中的人物,以声音宏亮著名。——译者
咖啡店的玻璃窗都震动了,下棋者的注意都被打断了。) 我:但这个才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你猜想不出来吗?
我:猜不出,我是有点笨的。
他:假设展开了争辩,胜负未决;我就站起来,发出我的雷霆,我说: “这正象小姐所断定的。这才叫做判断呵!我们一百个聪明人也难以超过。这话真是天才的。”但是决不可每次都以同样的方式来表示赞美;这样就单调了,显得不诚实了,而且变成无趣味了。你只有凭借判断力和才智才能避免这些;你应该善于准备和安排这个不可抗拒的和坚决的声调,抓住适当的机会和时间。例如,当意见在分化,当争辩达到顶激烈的地步,当人们不再听别人说话。大家同时在说话;你应该避开到旁边,在离开战场最远的角落, 用长时的沉默来准备爆发,然后象炸弹一样突然投进争辩者中间,没有人能象我一样掌握这个艺术。但是我真正卓越的地方却在相反的方面;我有伴着微笑的柔和声音,有表示赞成的无限多样的脸部表情;这里鼻、口、前额和眼睛都参加进去;我的腰部是这样柔顺,还有背脊骨这样扭转,肩膀这样耸起或垂下,手指这样伸开,头这样倾侧:眼睛这样闭拢,神态这样惊惶失措, 宛如听见神圣的天使的声音从天上下来一般;这才真是恭维。我不晓得你是否认识了这最后一个姿态的充分力量;这个并不是我发明的,可是以表演而让却没有人能超出我之上。看吧,看吧。
我:的确这是独一无二的。
他:你相信任何一个有点虚荣心的妇女能有抵抗这个的头脑吗?
我:没有,我得承认你把做丑角和自轻自贱的天才已发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他:随他们怎样尝试,所有他们一伙人,都决不会达到那样的程度;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位,例如巴里索,也不过是一个好学生罢了。但是,如果扮演这一角色在开始时还觉得有趣,如果你由于从心底里嘲笑这些沉醉于你的人们的愚蠢,而觉得一些快乐,到底这趣味是不持久的;然后,在做了一些发现之后,你不得不重复已经做过的,因为聪明和艺术都有它们的限度;只有上帝或少数稀有的天才会觉得他们走得越远,路途就越广阔。波勒①也许是其中的一个:他的某些发明在我看来,是的,甚至我看来,也是真正卓越的。“小狗”、“幸福的书”、“凡尔赛路上的火把”,就是些使我惊奇和使我屈服的东西;这是足以使人厌弃自己的行业的。
我:你说的“小狗”是什么意思?
他: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实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位罕有的人物怎样设法使小狗对自己的感情转移到喜欢这头小狗的掌玺大臣身上吗?
我:我承认我是不知道的。
他:那就更好。这是曾经被人想象到的最美丽的事情之一;整个欧洲都为这事情而惊奇赞叹,它激起每一个廷臣的羡慕。你是不乏聪明伶俐的,让我们看看,你处在他的地位将要怎样着手。要记得这狗是爱波勒的,要记得这位大臣的奇异服装使这小动物害怕;还要记得只有八天的时间来克服这些困难。应当知道这个问题的一切条件,才能充分鉴赏这一解决的价值呢?
① 波勒,是一个田赋包收人。这种田赋包收人只交一定数额的田赋给官家,其余能收多少就都可落入私囊, 因此都大发横财,人民恨之入骨。——译者
我:呃,我得承认,这一类的事情,即使是最简单的,也使我为难。 他:听着(他轻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因为他是表示亲密的)。听着并
且叹赏吧。他做了一个象掌玺大臣的面具;他从跟班那里借来一件长袍。他脸上戴着面具,穿起了长袍。他呼唤他的小狗,他爱抚它,他给它饼干。于是突然地,换了服装,不再是掌玺大臣,而是波勒在呼唤小狗和鞭打它了。这样从早到晚地练习了不满两三天,小狗便学会了逃开田赋包收人的波勒而跑到掌玺大臣的波勒那里,但我是太好心了;你是一个无信仰者,是不配知道在你周围所发生的奇迹的。
我:虽则如此,我请求你,关于书和火把是怎么回事?
他:不,不。问问街上的人,他们就会告诉你这些事情,请利用我们在一块的机会,来打听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吧。
我:你是对的。
他:借了掌玺大臣的长袍或假发,我忘记那假发了。做了一具象掌玺大臣的面具,特别是这面具使我五体投地,结果,这个人享有最高的荣誉,获得了亿万的钱财。有些人得到了圣路易的十字章,但却饿着肚皮,所以为什么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追求十字章呢?为什么不找寻没有危险,而决不缺乏报酬的职业呢?这就是我们说的好高骛远。这样的先例是令人灰心的;使人觉得自己可怜,觉得厌烦。那个面具呵!那个面具呵!如果我能想出那个面具,就是折断了一根手指也值得!
我:但是象你这样具有对于美丽事物的这种热心和这样多才多艺,难道你没有发明什么吗?
他:请原谅我;例如,象我对你说过的用背部来赞美的姿势;我把这个认作是自己的发明,虽则嫉妒者对于这个也许要争为己有的。我的确相信从前也有人使用过这样的姿势,但是有谁认识到它如何便于暗暗嘲笑自己所表示钦佩的傻爪呢?我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能在母亲的身边去从事引诱一个年轻姑娘而不令母亲知道,甚至让她也作了帮手。当我还是刚刚从事这一行业的时候,我就已经瞧不起一切通常的传递情书的方法了;我有十种方法让人把情书从我的手中拿走;我可以夸奖自己一句,在这些方法中有的是很独创的。最要紧的我有叫一个胆怯的年轻人鼓起勇气来的本领;我曾使一些既无才又无貌的人得到了成功。这些如果都写下来,我相信人们会承认我是有些天才的。
我:你会得到特殊的荣誉。他:没有疑问的。
我: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写在纸上了。如果它们失传了是很可惜的。
他:对的,但你猜不到我如何看轻方法和格言,需要说明书的人决不会有大成就的。许多天才都读得很少,实践很多,全是无师自通的。请看凯撒、杜伦尼、傅班、邓珊侯爵夫人,她的兄弟红衣主教,和红衣主教的秘书、特吕伯勒方丈,还有波勒?谁教过波勒呢?谁也没有。象这样罕有的奇才是天生的。你相信狗和面具的故事有任何记载吗?
我:但在你空闲的时光,当你空肚皮的痛苦或胀肚皮的疲乏令你不能入睡的时候⋯⋯
他:让我考虑考虑吧;写述大事情比做小事情要好些。那时你灵魂会升华,你的想象力会激发、燃烧和扩张起来;可是它会收缩起来,如果在小胡
丝身旁,来对于愚蠢的观众表示惊讶,说他们非常固执地对惯作媚态的丹格维喝彩,虽则她的演技这样平凡,她几乎弯腰到地在台上行走,她老是装模作样地注视着同她对话的人的眼睛,动作鬼鬼祟祟的,而且自以为她的做作表情是美妙的,她的小快步是雅致的;又说他们对那个夸张的克莱客同样大加喝彩,虽则她是比你所想象得到的更干瘪,更不灵活,更矫柔造作,更不自然,蠢笨的观众狂热地对她们鼓掌,而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们是一簇的美色; 的确这一簇有点臃肿起来了,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最可爱的皮肤, 最可爱的眼睛,最甜蜜的口;虽则情感少些,行步并不轻快,但也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笨拙。在另一方面呢,关于感情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使我们让步的。
我: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些究竟是讥讽还是实话呢?
他:不幸的是,这个鬼感情是完全在里面的,没有一丝光线透露到外面来。但我现在对你说,我知道她有这东西,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并不确切地是感情,也是类乎感情的东西。你应当看见,当我们发脾气的时候, 我们怎样对待我们的男仆,怎样打我们的女仆的耳光,那个度支官①如果对我们有稍欠尊敬之意,便怎样被我们粗暴地脚踢一顿。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充满感情和尊严的小妖精⋯⋯唔,怎么样,你觉得莫名其妙,是不是?
我:我承认我猜不透你说这些话究竟是出于真诚或恶意。我是一个老实人,请你发发善心,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把你的艺术放在一边吧。
他:唔,这就是关于克莱容和丹格维的事,我们对那个小胡丝所谈的话, 其中穿插着几个刺激你的字眼。我允许你把我看作一个无赖,而不要看作一个傻瓜,只有一个傻瓜或一个堕入情网的人,才会真诚他说出这么多蠢话来的。
我:但一个人怎样会决心把这些话说出来呢?
他:这不是突然地做出来的,而是一步步地逐渐达到的。肚腹是机智的施与者。
我:它一定是由残酷的饥饿所促成的。
他:也许是的。然而,尽管你觉得这些话是夸大的,但是请相信我吧, 他们听这些话,比起我们敢于说这些话,是更习以为常的。
我:在你们这一伙中有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和你持同样的见解呢? 他:你说一个人?整整一群人的思想和语言都是这样的。
我:你们当中那些不是大无赖的人,一定是大傻瓜了。
他:我们当中的傻瓜?我可以对你发誓,只有一个这样的傻瓜,就是那个款待我们,使我们可以欺骗他的人。
我:但一个人怎么会让自己这样显明地受骗呢?因为丹格维和克莱客的卓越的天才究竟是毫无疑问的。
他:一个取悦于我们的谎言是被整个地吞咽下去的;一个我们觉得有苦味的真理是被一点一滴地浅尝的。而且,我们装出了这样真诚的样子!
我:然而,你一定会有时违犯艺术的原则,不留心地让几个这种伤人感情的有苦味的真理流露出来的;因为,你虽则扮了这样一个可怜、卑贱、下流和可怕的角色,我相信在骨子里你是具有敏感的心灵的。
他:我?一点也不。如果我知道自己在骨子里是什么,真是活见鬼。一
① 胡丝的情人贝尔廷是度支宫。——译者
般说来,我的心象皮球那样圆,我的性情象柳树那样直;决不会不诚实,只要诚实对于我是有点利益的;也决不会诚实,只要不诚实对于我是有点利益的。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所说的是合情理的,那就更好;如果是荒唐话也不管它。我尽量利用我的信口开河。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在说话之前,在说话当中,或在说话之后好好想一回的。所以我也没有得罪任何人。
我:然而你却得罪了那些你在他们家生活的善良人,他们曾经给过你很多恩惠的。
他:你要怎么样呢?那是一个不幸,一个人在生活当中总会遭遇到的倒霉的时候。决没有永恒的快乐;我曾经是太幸福了,所以那是不会持久的。象你所知道的,我们有的是数量很大的和很杰出的一伙人,这是一个人道的学校,古代好客风尚的复兴。所有潦倒的诗人们,我们把他们聚集拢来:写了“撒位”之后的巴里索和写了“孤儿”之后的勃勒,所有不受欢迎的音乐家,所有没有人读的作家,所有被嘘的女演员,所有被嘲骂的男演员;一帮可耻的可怜人,一群寄食者,我光荣地做了他们的首领,懦怯的一伙中勇敢的领袖。他们初次到来时鼓励他们去吃的是我,吩咐拿酒来给他们喝的也是我!他们占的地方这么小!一些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他们不晓得把头朝向哪一面是好,可是他们是有仪容的;其他的是无赖汉,他们哄骗着那个保护人, 把他弄去睡了,以便在他之后得到女保护人的好处。我们表面是快话的,但是在骨子里我们都是脾气很坏又很饥饿。狼并不比我们更贪婪些,虎也不比我们更残忍些。我们象狼一样吞噬着,当大地早已盖满白雪的时候;我们象虎一样把每一个成功的人撕个稀烂。有时候贝尔廷的一伙,蒙叟的一伙和维尔摩良的一伙碰在一块了,于是在动物园中就大吵大嚷起来。从来没有人在一个地方看见过这么多郁闷、乖僻、恶毒、和发怒的野兽。你只听见毕封、杜克洛、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达朗贝和狄德罗的名字。上帝知道这些名字被加上些什么样的形容辞。任何人如果不是象我们一样的愚蠢,我们便不承认他是有智慧的,喜剧“哲学家”①的计划就是在这里想出来的。小贩的一场是由我仿照“女系的神学”所提供的。在这里面你也不能幸免,正如其他的人一样。
我:那就更好了。也许人们给予我的荣誉超过我所应得的。
他们对这么多的聪明正直的人说了坏话,如果对我说起好话来,那倒令我觉得羞辱了。
他:我们的人数很多,每人都应该贡献他的一份;在较大的动物被牺牲之后,我们就要宰割其他的了。
我:为生活而对科学和道德加以侮辱,这些面包的代价是很高了。
他:我已告诉过你,我们是无关紧要的,我们辱骂了所有的人却并不伤害任何人。有时候和我们在一起的是笨重的奥里佛方丈、胖子勒·勃朗方丈、伪君子巴德。胖子方丈只在进餐之前才是恶作剧的。喝了咖啡以后,他就倒在靠椅里,两足翘起靠在炉架上,象栖息在枝枒上的一只老鹦鹉那样睡着了。如果喧声闹得很凶:他就打个呵欠,伸伸胳膊,擦擦眼睛说:“唔,唔,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正在争辩着皮洪是否比伏尔泰更富于机智。” “让我弄清楚,你们谈的是机智吗?不是谈趣味吗?因为,说到趣味,你们的皮洪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一点也不知道?”“不。”于是我们便开始
① 巴里索的作品,见第 218 页注 1。——译者
了关于趣味的论辩。这时保护人用手表示大家要听他说话,因为趣味是他所特别自夸的题目。“趣味,”他说,“趣味是一种东西⋯⋯”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说趣味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
朋友洛贝有时和我们在一起,他把他的邪淫的故事,把他所亲眼看见的, 痉挛症患者当中发生的奇迹,和他用他深知底蕴的一个题材所作的诗歌中的一些篇章,来款待我们①。我讨厌他的诗歌,可是我喜欢听他朗诵。他有好象着了魔一样的神情。在他周围的人都叫起来:“这才真是一个诗人啦。”不瞒你说,这诗不过是各种嘈杂声音的混合,巴别尔塔的居民们的野蛮的喧嚣罢了。
有时候也来了一个糊涂人,他外貌好象平庸愚蠢,但他却是象魔鬼一样机智,比一个老猴子精还更狡猾些。这是引人嘲笑和轻侮的脸孔中的一个, 上帝特意选出来使那些以貌取人的先生受到教训的,因为他们的镜子可以告诉这些先生们,一个聪明人生了一个蠢相貌,正如在一个聪明的脸孔底下隐藏着一个傻瓜一样,是很容易的事情。通常一件很平常的卑劣的事情就是, 牺牲一个好人来娱悦其他的人;这位先生就常常成为这样的牺牲品。这是我们给所有新来者设下的一个陷阱,我几乎未曾见这一个人不投进去的。
(这个傻子关于人们和性格所作的观察的恰当,有时使我觉得惊讶,我这样告诉了他。)
他:一个人从坏的伙伴中可以得到好处,正如从放荡中得到好处一样。他的纯朴天真的丧失,由于他的偏见的丧失而得到补偿了。在同恶汉们一起生活当中,罪恶是赤裸深地暴露出来的,你便可以学会认识它们。而且我也读了些书。
我:你读了些什么书呢?
他:我曾经读过,现在还读,而且不停地反复读着狄奥弗拉斯德、拉·勃里埃和莫里哀①。
我:这都是些很好的书。
他:它们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好得多;但是有谁知道怎样去读它们呢? 我:人人都知道,按照他的智力的程度。
他:差不多一个人也不知道。你能告诉我人们在这些书里找寻什么东西吗?
我:娱乐和教训。
他:但是什么样的教训呢?因为关键是在这里。
我:对于自己责任的认识,对德行的爱慕和对恶的憎恨。
他:我呢,我在那里面学到一切应该做的和一切不应该说的。这样当我读“悭吝人”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是你愿意就做一个悭吝人吧,可是留神说话不要象悭吝人一样。当我读“伪善者”的时 候,我对自己说:要是你愿意就做一个伪善者吧,可是不要说话象个伪善者。保留那些对于你有用的恶习,可是不要有表现这些恶习的神态和外貌,因为这是会使你成为很可笑的。要避免这样的神态和外貌,你必须熟识它们;现在这些作家已作出了它们的很卓越的画像。我就是我而且永远是我;但我要合式地行动和言谈。我
① 见第 221 页注。——译者
① 狄奥弗拉斯德(约公元前 372—287),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学生。拉·勃里埃(1645—1696), 法国著名作家。莫里哀(1622—1673),法国著名喜剧家。——译者
并不属于轻视道德家的一流人;从道德家可以获得许多好处,特别是从那些把道德忖诸实践的人们。恶行只是偶尔得罪人;恶行的表现却从早到晚地得罪人。是一个傲慢的人比有傲慢的态度也许还好些;性情傲慢只是有时给人以侮辱,态度傲慢却经常侮辱人。而且不要想象我是这类读者中唯一的一个。这里我的功绩不过是有系统地、意义确切地从合理的和正确的观点做了大部分其他的人凭本能所做出来的事情罢了。结果,他们的阅读并不使他们变成比我好,他们仍旧是不由自主地很可笑,而我却只当我喜欢时才是这样,就在这方面我也超出他们很远;因为这个教我在有些时候避免可笑的艺术,也教我在另外一些时候巧妙地抓紧可笑的。这时我记起一切其他的人所说的, 一切我所读过的,然后我再把一切在我自己土地上所生长出来的添加上去, 在这一种类中它是异常丰饶的。
我:你把这些秘密泄露给我是很好的事情,否则我会认为你是自相矛盾的。
他:我一点也没有自相矛盾。因为如果有一次应该避免可笑,幸而就有一百次应该追求可笑。在大人物的左右除了傻子以外没有更好的角色了。自古以来就有国王的丑角这个官衔,可是却从来没有人领过国王的聪明人这个官衔。我是贝尔廷和其他许多人的傻子,此刻也许还是你的傻子;或者也许你是我的: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有傻子的;因此有一个傻子的人不是聪明人:如果他不是聪明人,他就是傻子;也许,这个人要是国王,他就是他的傻子的傻子。而且,你要记得,关于象道德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题目,没有任何绝对地、本质地、一般地真或假的东西;除非你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利益而决定是怎样:好或坏,聪明或傻,可敬或可笑,正直或邪恶。如果德行偶然可以致富,那未或者我就是有德行的,或者我就和其他的人一样假装有德行的;人们要我可笑,我就把自己培养成可笑的;说到邪恶的,唯有自然本身做了一切努力。当我说邪恶的时候,我是用你的语言来说,因为如果我们要说明白,很可能是这样的情形:我叫做德行的东西你叫做邪恶,而我叫做邪恶的东西你却叫做德行。
我们还有喜剧院的作家们,他们的演员和女演员,更常见的是他们的老板哥碧、摩埃,都是有才能和很高名誉的人们,我忘记说了那些伟大的文学批评家们:“先驱者”,“小报道”,“文学年鉴”,“文学观察家”,“每周评论”,整整一群的专栏作家。
我:“文学年鉴”,“文学观察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互相憎恶。他:不错,但所有的乞丐在食物盘边就大家和好了。这个该死的“文学
观察家”,但愿魔鬼把他和他的报刊带走了!这个狗一般的悭吝无耻的小教士兼高利贷者,他就是我的不幸的原因。昨天他头一次出现在我们的地平线上。他是在把我们都从洞窟里赶出来的那个时辰,正餐的时辰,到来的。当天气坏时,我们当中要是谁的衣袋里有二十四个铜板可以雇一辆车,他就算幸运了。嘲笑他的同伴早晨到来时满身泥污衣衫湿透的那个人,当他晚上回家时也许是同样狼狈的。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我忘记是谁了,他在几个月以前,和在我们大门口的那个萨伏伊人有过一次剧烈的争吵。他们有来往帐目; 债主要他的负债人清还,负债人没有钱,可是如果他要上楼去,便躲避不了他的债主①。
① 按未两句为法文原本所无, JonathamKemp 的英译本有此两句,现照英译。 —— 译者
现在用餐了,方丈是贵宾,坐在桌子的首位。我进来了。我看见他,我对他说:“方丈,怎么样?你是主席吗?今天这样是很对的,可是明天就要请你退到下一个坐位,后天退到再下一个坐位,这样地,由一个坐位到一个坐位,或是右边,或是左边,从有一次我在你之前曾占过的那个位置,佛勒龙有一次在我之后,道拉有一次在佛勒尤之后,巴里素有一次在道拉之后占过的那个位置,一直遇到一个固定的坐位,紧靠着我,我这个同你一样的下流东西,Quisiedo sempre come un maestoso cazzo fra duoi coglioni。”
②
方丈是一个性情和善的家伙,什么都不在乎,笑起来了。小姐深感到我的观察的正确和我的比较的恰当,也笑起来了;所有坐在方丈右边或左边因他而退下一个坐位的人都笑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笑起来,除了我们的主人, 他发了怒,说了一些话来责骂我,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这些话倒是无所谓的⋯⋯“拉摩,你是一个无礼的人。”“我知道得恨清楚,恰是因为这样你才把我收留起来的。”“一个恶棍”,“象别人一样”,“一个叫化子”, “不然的话,我会在这里吗?”“我要把你赶出去”,“吃完饭以后,我自己会走的。”“你最好是这样”。
大家在用餐,我并没有少吃一口,在吃饱了喝够了之后,——因为这究竟是没有关系的,肚皮先生是一位我对它决没有恶意的人物;我就下了决心准备离开了;我已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了出来,所以不能不守我的诺言。我花了许多时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 没有手杖和帽子的地方找寻我的手杖和帽子,同时老是期望着保护人大发雷霆再辱骂我一番,于是有人出来劝说,而在我们把怒气都发泄之后我们终于和解了。我周围徘徊着,徘徊着,因为我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可是我的保护人在屋子里纵横散步,拳头放在下已下面,帽子拉得比平常更低些,脸色比起荷马史诗中对着希腊军队放箭的阿波罗还要阴沉些,还要黑些。小姐走到我跟前来,“可是,小姐,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吗?难道我今天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吗?”“我要他离开”,“我要离开的⋯⋯我对他并没有失敬。”“请原谅我,方丈是被请来的,而且⋯⋯” “他请了方丈,又把我和其他同我一样的许多无赖收留下来,他就是对自己失效了⋯⋯”“来吧,亲爱的拉摩,你得要请求方丈的原谅。”“我无需乎他的原谅。”“来吧,来吧,这一切都要平息的。”我的手被拉着;我被引到方丈的靠椅边,我伸出臂膀,带一种钦佩的神情瞧着方丈,因为有谁曾经请求过方丈的饶恕呢?“方丈,方丈,”我对他说:“所有这些都是很可笑的,不是吗?”于是我笑起来了,方丈也笑了。我这样地在这一方面得到饶恕了;可是还要向另一方面接近,而我所要对他说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己不大记得我是用怎样的措词来道歉的:“先生,这个傻子在这里,⋯⋯” “他已经使我苦恼得太久了,我不愿意再听见说起他”,”他惹人生气⋯⋯” “是的,我十分生气。”他再也不会 这样了⋯⋯”“直到第一个恶棍⋯⋯”
我不晓得这是否碰上了他的发脾气的日子,小姐害怕走近他,只有用温和的态度才敢接触他的日子,还是他听不见我所说的话,或是我说错了话; 但事情越弄越槽了。真是见鬼!难道他不认识我吗?难道他不晓得我象孩子一样,有时候会什么都不顾说口而出的吗?这时我相信,上帝饶恕我吧,我将不会有一刻的安静了。就是一个钢制傀儡,从早晨到夜晚又从夜晚到早晨
② 是一个侮辱人的解剖学上的比喻。——译者
拉动它的牵线,也会把它弄到精疲力竭的。我得要令他们开心,条件是这样, 可是有时我自己也得开开心呵。在这个心绪纷乱当中,我脑海里来了一个致命的想头,这个想头使我妄自尊大起来,使我感到骄傲和蛮横起来,这就是人们没有我就不行,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是的,我相信你对于他们是很有用的,可是他们对于你就更是这样。要是你去找,也再不能找到这样一个好的去处了;但他们要是缺少一个傻子, 还可以找到一百个的。
他:一百个象我一样的傻子!我的哲学家先生,他们不是这样普通的。平庸的傻子,是的。人们对于傻子比较对于才能或德行是更难以满意的。我在我这一类中是希罕的,是的,十分希罕。现在他们再也没有我了,他们怎么办呢?象狗一样的无聊。我是一个取不尽的荒唐宝库。每一瞬间我都有一个戏谑,会令他们笑到流出眼泪来,对于他们我简直是整个的疯人院。
我:所以你有吃的,床、衣服、背心和裤子,鞋子和每月一个比斯托。他:这是好的方面,这是利益;可是代价呢,你却没有提及。首先,如
果传闻有什么新的剧本,不管天气怎样,我得要寻遍巴黎的顶楼,一直到我找着了这剧本的作者;我得要设法取得允许来诵读这作品,并且要巧妙地暗示着这戏里有一个角色,要是由我所认识的一个人来扮演真是尽善尽美了。“由谁呢,请你说。”“由谁呢?问地妙!那是优雅,玲珑、精致。”“你是说丹格维小姐吗?难道你认识她吗?”“是的,有点认识,可是这不是她。” “那未是谁呢?”我就低声说出名字来。“她!”“是的,她。”我有点害羞地重说一遍;因为我有时觉得羞耻;当重说这个名字时,你得看见诗人怎样拉长了脸孔,或者在别的时侯,他怎样当着我的面笑出声来。然而,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我得要把他带回来吃饭,而他害怕有什么许诺,总是推托, 表示辞谢。你应当看见当我的商谈不成功时我受到怎样的待遇;我就是一个粗鲁的人,一个傻瓜,一个愚蠢的人,我是没有丝毫用处的;我的价值还抵不过别人给我喝的一杯水。当一个剧本在演出时就更糟了,我得要在观众的叫骂声中——不管你怎样说,观众总是好的评判者——大胆地进去,使人听见我的孤独的鼓掌声;吸引他们来注意我;有时把对女演员的嘘声转引到自己的身上;听见在我身边有人耳语:“这是她的情人的一个侍仆化装的;这个光棍不肯静下来吗?”人们不晓得能驱使一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是什么东西;人们以为这是愚蠢,然而这却是一个可以原谅一切事情的动机。
我:甚至违犯国家的法律。
他:然而到了最后,人们认识了我,他们说“呵,这是拉摩⋯⋯”我的策略便是放出几个讽刺的字眼,这就使我的孤独的鼓掌不致变成很可笑了, 因为人们给予了反面的解释。你得要承认,必须有强烈的利益,才能使一个人这样和聚到一块的观众挑战,而且每一个这样的苦差是不只值一个银币的。
我:难道你不设法给自己找一些援助吗?
他:这情形也是有的,我在这上面还得到一些利益。在我到受苦刑的地方去以前,须得要在记忆中装满了精彩的段落,这是要作为示范的地方。如果我偶然忘记了它们,或者犯了错误,当我回家时就浑身发抖了;你想不到这将是怎样的喧噪。而且在屋子里还有一群狗要我照顾,的确这件工作是我蠢笨地自己负担起来的;有猫得我去看管;如果米古赏我一爪,抓破我的套袖或手,我就太幸运了。克里格害着疝痛症;给他按摩肚腹的也是我。小姐
从前有忧郁病,现在就是神经衰弱了。我不消提起其他轻微的疾病了,在我面前这些是毫无拘束地被谈论着的。这一层是无所谓的,我决不是打算使人受拘束的。我不晓得在哪里读到,一个号称大帝的君主,有时靠在他情人的马桶的靠背上。一个人对待和自己亲近的人是随随便便的,那些日子我比任何人都更随便些。我是狎昵和随便的使徒。我以身作则地在那里宣传它们, 而没有得罪什么人。只要给我放任自由就行了。我已经给你描画了保护人的轮廓。小姐开始长胖起来了;你应该听见他们关于这题目所说的有趣的故事呵。
我:你不是属于这种人吧? 他:为什么不呢?
我:因为对自己的恩人加以嘲笑,至少是不合适的。
他:但是对人有恩惠就自认有权贱视受保护者,岂不是更坏吗?
我:但是如果这个受保护者自己并不是卑贱的,任何东西也不能给保护人以这样的权利。
他:可是如果这些人物自己并不可笑,人们也不会说他们的好故事的。并且,如果他们结交下流人,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他们既然结交下流人, 如果他们被出卖,被讥笑,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
当人们决心和象我们一流的人在一块生活,要是他们有常识,他们应该预期到不知道多少丑恶行为的。当他们收留我们的时侯,难道他们不晓得我们的本性,我们的自私的、卑劣的和背信弃义的灵魂吗?如果他们认识我们, 那就很好。彼此就有了不言而喻的协约,他们将要给我们好处,而我们早晚要以恶意来报答他们对我们的恩惠。难道人和他的猴子或他的鹦鹉之间,不是存在着这样的协约吗?勒·布伦为了他的门客和朋友巴里索写诗攻击他, 而大发雷霆,巴里索应该写他的诗,错误是在勒·布伦方面。普恩西纳为了巴里索将他所写来攻击勒·布伦的诗归入自己的帐上而大发雷霆,巴里索应该将他所写来攻击勒·布伦的诗归入普恩西纳的帐上,而错误是在普恩西纳方面。矮小的雷伊方丈把朋友巴里索介绍给他的情妇,巴里索夺去了他的情妇,而雷伊方丈大发雷霆;或者雷伊方丈根本就不应该把巴里索这样的人介绍给他的情妇,或者他就只好让她被抢走算了。巴里索尽了他的责任,错误是在雷伊方丈身上。书商达卫为了他的同伙巴里索曾经或想要跟他的太太睡觉,而大发雷霆;他的太太为了巴里索让任何愿意相信的相信了他跟她睡过觉,而大发雷霆;巴里索是否跟书商达卫的太太睡过觉,是很难决定的,因为那个女人一定会否认所发生的事情,而巴里索也可以使人相信并没有发生的事情。无论怎么样,巴里索做了他应该做的事,错误是在达卫和他的太太方面。赫尔维修为了巴里索把他在舞台上表现为一个不诚实的人而大发雷霆,已里索还欠了自己借给他养病、买食物和做衣服的钱。对于一个满身沾染着各种丑事秽行的人,他难道能预期另外一种行为吗?这个人为了自己消遣而使他的朋友背叛宗教,他侵吞了他同伙的财物;他没有什么信义、法律、感情:他千方百计追逐财富;他用自己的罪恶行为来计算着日子,他把自己在舞台上表现为最危险的恶棍之一,这样的厚颜无耻我不相信在过去曾经有第一个例子,将来会有第二个的。不。因此错误不在巴里索而在赫尔维修。如果一个年轻的外省人被引领去参观凡尔赛的动物园,如果他由于糊涂而把自己的手伸进虎槛或豹槛的栅栏里面去,如果这年轻人的臂膀让凶猛的野兽一口咬着,错误的是谁呢?所有这些都是写在大家默认的协约里的。如果谁
不晓得或忘记了这协约,谁就活该倒霉。根据这个普遍的神圣的协定,我可以替许多被人们指责为邪恶的人辩护,而人们倒应该指责自己的愚蠢呵,是的,胖伯爵夫人,当你把你们这种人所称呼的贱人集合在你的周围,而这些贱人对你做出卑劣的行为来,让你自己也做出卑劣的行为来,因而使你受到正人君子的痛恨,错误是在你自己的。正人君子做他们所应该做的,这些贱人也是如此,错误的是你把他们收容起来。如果贝尔廷胡丝①安静地闲适地跟他的情妇一起生活着,如果由于他们性情的正直,他们结交了正直的人们, 如果他们把有才能的人,在社会上德行昭著的人吸引到自己的周围;如果他们把在静寂的隐居中同居和相爱,并且互倾爱慕之情的快乐所能剩下来的空闲时光保留给一小群有知识的上流人物,你相信会有人讲他们的好的或坏的故事吗?那末他们所得到的是什么呢?恰恰是他们所应得的;他们因不谨慎而受到惩罚,而我们被上帝注定了永远要恰如其分地对待这时代的贝尔廷们,而我们后代的同道也被注定了要恰如其分地对待将来的蒙萨奇们和贝尔廷们。但是当我们执行了上帝对于这些蠢才的正当的命令时,你们把我们的本来面目描绘出来了,你们却也执行了上帝对于我们的正当的命令。以我们这样可耻的品行,如果我们要求得到公众的敬重,你们会怎么样看我们呢? 会以为我们是疯了。那未他们从品质恶劣,性格卑鄙下流的人们方面,期望有正当的行为,难道他们是聪明的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它的真正的代价。有两个高等检察官;一个在你门前,对于反社会的犯罪行为给予惩戒; 另外一个是自然。它注意到了法律上漏了网的一切恶行。你淫欲过度,你使得到水肿病。你饮酒无度,你使得到肺病;你开门接纳恶棍进来,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你就会被出卖,被嘲笑,被轻蔑。最好的办法是安于这些裁判的公允,自己对自己说:罪有应得;摇摇耳朵,改正自己的行为;或者“我行我素”,但要遵守以上所说的条件。
我:你是对的。
他:加之,这些不好的故事,一个也不是我捏造的,我仅仅是当了一名传述者。据说几天以前,大约早晨五点钟光景,人们听到了可怕的喧哗,所有的铃都摇起来了。有一个被窒息的男人深重而断续的喊叫声:“我⋯⋯ 我⋯⋯我透不过气来⋯⋯我快要死了⋯⋯。”这些喊叫声是从保护人的房里发出来的。人们跑来救他。我们这个胖女人,简直是发了疯一般,正如在这时候所会发生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了,神志也昏迷了,继续加速她的动作, 竭力用两手把自己高高地撑起来,然后又用狂欢所激成的一种神速把两三百磅的重量落在这位度支官身上。人们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够把他从她那里拉出来。一个小铁锤把自己安放在一个重的铁砧下面,这是一个何等怪诞的癖好啊!
我:你是一个无赖汉。让我们谈些别的吧。从我们谈话的时候起,我就有一个问题搁在唇边了。
他:你为什么把它搁起这么久呢? 我:因为我害怕它是唐突的。
他:在我刚才对你表白了那些事情之后,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能够对你保守秘密的了。
我:你不怀疑我对于你的性格的评判吗?
① 贝尔廷的绰号,他的情妇是胡丝小姐。——译者
他:丝毫也不;我在你的眼中是一个十分卑贱、十分可鄙的东西,有时在我的眼中也是这样,不过不常这样罢了;我因这些恶行而沾沾自喜比自怨自艾的时候还更多些;你却是更经常地保持你的轻蔑。
我: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把你所有的卑鄙龌龊都暴露给我看呢?
他:首先,因为你已经晓得了好些,我觉得把其余的也对你坦白出来, 所得比较所失是会更多些的。
我:怎么说呢?请告诉我吧!
他:如果在某些方面达到卓绝的造诣是很重要的,则为恶特别是如此。一个小偷被人唾骂;但对于一个大的罪犯是不能不表示某种的佩服的,他的勇气使你惊讶,他的残忍使你战栗。保持性格的始终如一总是可贵的。
我:可是这个可贵的性格一贯你还没有具备;我觉得在你的原则之中你还是不时地显出动摇的;究竟你的作恶是出于天性抑或出于学力,而学力是否已令你前进到所能到达的最远境界⋯⋯都是可疑的。
他:我同意你的话;但我已尽了最大的力量,我不是很谦虚地承认有比我更完美的东西吗?我不是带着最深刻的敬仰对你谈到波勒吗?在我心目中波勒是世界上的第一名人物。
我:可是仅次于波勒的就是你吗? 他:不。
我:那末是巴里索吗?
他:是巴里索,可是不只是巴里素一人。我:那末谁配和他分占着第二位呢?
他:亚维农的背教者。
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亚维农的背教者,可是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他正是这样。
我:伟大人物的历史永远是令我发生兴趣的。
他:我很相信这一点。这个人从前住在亚伯拉罕的一个善良正直的后裔家里,这是对一切善男信女的祖先所许诺的,数量象繁星一样多的后裔当中的一个。
我:在一个犹太人家里吗?
他:在一个犹太人家里。他首先获得了犹太人的怜悯,然后他的善意, 最后他的完全的信赖。因为事情照例是这样的:我们这样地信任我们的善行, 以致我们对于那个曾饱受我们恩德的人很少保留什么秘密的。试想怎么能够没有忘恩负义的人呢?如果我们给人以这样做而不致受罚的引诱。这是我们的犹太人所没有想到的一个正确的思想。于是他把秘密告诉了背教者。他的良心是不允许他吃猪肉的。你将会见到,一个多才的心灵从这个秘密中所能得出的所有的好处。几个月过去了,这期间我们的背教者表现了加倍的亲热。当他相信这个犹太人已为他的殷勤十分地感动了,完全地被俘虏了,并且深信了在以色列的一切支派中他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朋友⋯⋯你得要佩服这个人的慎重!他一点也不着急。他让梨子熟透了才摇撼树枝:过分的热中会使这个计划失败的。由此可见,一般地说,一个伟大的性格总是由于好些相反的性质之间的自然的平衡作用所形成的。
我:呵,请把你的思想放开一边,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他:这是做不到的。在有一些日子里我得要思想;这是个病症,得要让
它自然地发展下去。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我:讲到这个犹太人和背教者之间很好地建立了的亲密友谊。
他:于是到了梨子熟透的时候了⋯⋯但是你没有听我讲,你在想着什么事情呢?
我:我在想着你的音调的不均匀,有时高亢,有时低沉。
他:一个坏人的音调怎么能够是均匀的呢?⋯⋯于是有一个晚上他带着惊慌失措的神情走到他朋友那里,声音断断续续地,脸色象死人一样的苍白, 四肢发着抖。“你怎么样了?”“我们要完了。”“完了?怎么啦?”“我告诉你,完了,无可挽救地完了。”“请你说个明白吧。”“等一会,让我的受惊的灵魂恢复过来。”“镇定些吧”,犹太人对他说,而没有这样说: “你是一个大骗子;我不晓得你将告诉我什么事情,可是你是一个大骗子; 你是伪装受惊的。”
我:为什么他应该这样对他说呢?
他:因为这个人是虚伪的,而且他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所以请不要再打岔我了。“我们要完了⋯⋯完了⋯⋯无法挽救了!” 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这再三重复着的“完了”的不自然吗?“一个奸贼已向宗教裁判所把我们告发了,他告你是一个犹太人,我是一个背教者,一个无耻的背教者。”请看这个奸贼怎样不知羞耻地使用了最丑恶的名词。要叫出自己的名字来,必须有比你所想到的更大的勇气;你不晓得一个人要付什么代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的确我不晓得。可是这个无耻的背教者⋯⋯
他:是个骗子;可是这是十分巧妙的骗术。这个犹太人恐慌起来了,他扯着自己的胡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看见侦探就在大门边,他好象看见自己穿着受火刑者的奇异服装。他看见自己的火刑被安排好了。“我的朋友, 我的亲爱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出现在人面前,做出最安祥的神情,象平常一样地行动。这个裁判所的诉讼是秘密的, 但是进行迟缓的;我们应该利用他的迟缓来出售一切东西。我要去租,或者找别人去租一只船;是的,找别人是最妥当的。我们要把你的财富藏在里面, 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主要是你的财富。我们,你和我,将要到另外一个天地去寻求自由,以便敬事我们的上帝,平安地遵守亚伯拉罕和我们的良心的法律。在我们所遭遇的这危急的情况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不要有一点儿卤莽的举动⋯⋯”说过就做了。租好了一只船,预备了粮食和水手;犹太人的财富被运入船上了。明天破晓他们就要开船了。他们现在可以快活地吃着晚餐, 平安地睡眠了;明天他们就逃脱他们的迫害者了。背教者在夜里起来,把犹太人的票据、钱袋和珠宝都偷个精光,上船开走了⋯⋯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那末你就想错了。当人们把这故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猜出了那些我为了测验你的聪明而不说出来的部分。你做个老实人是很合适的,要不然充其量你不过是个小骗子罢了。到这里为止,背教者不过是一个人人所不愿和他相似的可鄙的光棍。他的为恶的卓越造诣,在于他自己就是他的好朋友以色列人的告密者,当这个以色列人醒来时,就被宗教裁判所抓去,几天之后人们把他作成一个辉煌的篝火。于是背教者就安然享有把我们的主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们的这个该死后裔的财富了。
我:我不晓得在这两者当中更令我恐怖的究竟是你的背教者的穷凶极恶,还是你讲述这事时的音调。
他:这恰恰是我所要对你说的。这个行为的极端残忍使你不止于感到蔑视了;而这就是我的诚实的理由。我愿使你了解,在我的艺术里面我已达到了何等卓越的造诣;迫令你承认在我的卑鄙中我至少是有创造性的,使我在你心目里得厕身于大恶棍的行列之中,然后还要大声呼喊:
Vivat ascarmlus,fOurbum lmperatOr.来吧,哲学家先生,来参加合唱吧:
Vivat MaScarillus,fonrbum ltn-Perator。
(他就这样地开始唱一个十分奇特的复格曲的调子。曲调一忽儿是庄重而堂皇的,一忽儿是轻松而滑稽的;一忽儿他模仿着低音部,一忽儿又模仿着一个高音部的音;他用伸长的胳膊和颈项给我表示出那些持续的段落,他这样为自己演奏了和作了一个凯旋曲,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他对于好音乐较之对于好品行是有更多认识的。
我不晓得应该留下来还是应该逃走,应该笑还是应该发怒;我留下来了, 目的是为了要使谈话转到某一问题,以便把占据着我心里的恐怖驱除出去。这样一个人,他谈论着一件可怕的行为,一件可恶的大罪,有如一个绘画或诗的鉴赏家在品评一件艺术品的美点一般,或者有如一个道德家或历史家把一件英雄事迹的详细情节追寻出来或生动地表达出来一般,这个人在我的面前开始使我觉得难以容忍了。我不由自主地阴郁起来;他觉察出来了,对我说:)
他:你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吗? 我:有一点,但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你的神情好象是一个为某一不愉快的思想所烦恼着的人。我:恰恰是这样⋯⋯
(他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他一边吹着唱着,漫步走着,然后我为了把他引回到他的才能,对他说)
我:近来你在作什么曲子吗? 他:什么也没有。
我:这是很累人的。
他:我本来就是够愚蠢的了,但在我听了杜尼和其他的年轻作曲家的音乐之后,这一下我就完结了。
我:那末你赞成这个风格吗? 他:当然的。
我:你觉得这些新歌曲很美吗?
他:我是否觉得美呢?天呵,我保证是的。就那样吟咏出来呵!何等的真实,何等的表现!
我:所有模仿的艺术都在自然里找到它的模型。当一个音乐家作一支曲子时他的模型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不从更高的观点来看这事情?什么是一支曲子呢?
我:我得对你承认,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子的:在我们的记忆中,不过有些语词,由于常常使用,并且甚至正确地应用它们,我们便以为懂得它们了;在我们的心中却只有模糊的概念。当我说出曲子这个词儿时,我并没有较清楚的概念,正如你同象你一样的大多数人在说:名誉、责备、光荣、恶、德、谦虚、端正、羞耻、滑稽这些词儿的时候一样。
他:曲子是物体的声音或情感的音节的模仿,借助于艺术所创造的,或者要是你喜欢说,自然所感发的音阶的音,或者用歌喉或者用乐器表现出来的;你可以看到,如果作一些适当的更改,这个定义恰好适用于绘画、修辞学、雕刻和诗。现在讲到你的问题:音乐家或曲子的模型是什么呢?如果模型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那便是朗诵;如果模型是没有生机的,那便是声音。应该把朗诵看作一根线,把曲子看作缠绕着第一根的另一根线。曲子的原型, 朗诵,越有力量和越真实,模仿着朗诵的曲子和它相交的点越多,这曲子就越真实越美丽;这是我们的青年音乐家们所很好地了解的。当我们听到:“我是一个可怜虫”,我们便好象听到了一个守财奴的哀诉;如果他不唱歌曲, 当他把他的黄金付托给大地说:“呵,大地,请接受我的宝藏吧”的时候, 他也是用同样的调子对大地说话的。而这个小女孩,她觉得心脏急跳着,她脸红,羞涩不安,哀求大人让她离开,她就会表现出不同的调子来的。这些作品里有各种各样的性格,有变化无穷的吟诵:这是极妙的,我可以对你保证。请去 听听这个曲子,听听那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便喊叫起来道: “我的心要离开了。”请听这曲调,请听这交响乐,然后你就会告诉我,在一个临死的人的真实的声音和这曲子的音调之间有怎样的差别。你就会见到这根曲调的线是否跟朗诵的线不完全相合。我暂且不谈到节奏,那是歌曲的另一个条件;我只限于表现;没有比我在某处所读到的一段话更显明的了:
Mus!cos seminariumaccentus,音节是曲调的苗圃。从这里可以判断, 能够作一支好的吟诵调,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要紧的。决没有一个美丽的曲子,不能作一个美丽的吟诵调的,也决没有一个美丽的吟诵调,有技巧的人不能由它作出曲子来的。我不是要肯定,谁背诵得好,就会歌唱得好;但是如果一个人歌唱得好,却背诵不好,我就觉得很奇怪了。请相信所有我告诉你的这些话;因为那是真实的。
我:如果我不是有一个小小的障碍阻止着我的话,我是衷心愿意相信你的。
他:这个障碍?
我:这就是,如果这种音乐是绝妙的;那末神圣的吕依、廉柏拉、狄杜塞、摩勒的音乐,并且不瞒你说,你亲爱的叔父的音乐,就会有点沉闷了。他:(挨近我的耳朵边,回答我道)我不愿意被人听见,因为这里有许
多人是认识我的;他们的音乐恰恰是这样。并不是因为我顾虑到亲爱的叔叔, 你既然称呼他做亲爱的。但他这个人是石头造成的。尽管他看见我的舌头垂下来有一英尺长,他也不会给我一杯水喝。让他继续拿第八音和第七音做试验吧。轰轰,哼哼,都都都,都来律都都,弄出象魔鬼一样的喧噪声来。所有开始懂得这 些、不再把喧哗声看成音乐的人,决不会以此为满足的。人们应该用警律来禁止任何人,不论是什么等级和职位,渲唱柏高勒西的“斯达巴”。这个“斯达巴”应该由刽子手来亲手烧毁。实在的,这些该死的“丑角”①用他们的“女仆情妇”,和他们的“特拉哥罗”已经给我们狠狠地打了屁股。在从前,“唐克来德”、“伊思”、“多情的欧罗巴”、“印度人”、
① 这是指一群意大利歌唱家和舞蹈家,专上演柏高勒西,齐安比,崧密里等人的新的滑稽歌剧。他们在 1752 年出现于巴黎,引起舆论觉得对当时法国沉闷的音乐有改革得更自由些的必要。狄德罗和他的集团是支持这种新的意大利音乐的,而反动集团则对它猛烈攻击。这也是当时革命的和反动的思想意识的斗争的一方面的表现。 —— 译者
“仅子星”、“诗才”,这一类东西会演唱四个月,五个月,六个月,“阿尔米德”的演唱就没有停止的时候。现在所有这些都象纸牌城堡似地一个跟着一个的倒下来了。所以雷伯尔和佛兰葛就暴怒起来了。他们说一切都完了, 他们要破产了;如果人们仍然容忍这种市场上的下流歌手,民族音乐就要完蛋了;死胡同里的王家学院②就要关门大吉了。这些话里面的确含有好些真理的成分。那些三四十年来每逢星期五都到那里来的老顽固们,没有象过去那样感到快乐,倒觉得厌倦、打呵欠,却不十分晓得究竟为什么。他们问自己一个为什么,却不能回答。为什么他们不问我呢?杜尼的预言就会实现了; 按照事情发展的趋势来看,我愿意拿我的性命作赌注从“爱他的模特儿的画家”起算在四年到五年之内,不会再有一个活人还留在那著名的死胡同里了。那些尊贵的先生们,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交响乐,来演奏意大利的交响乐。他们以为他们的耳朵会听惯了这种音乐,而他们的歌唱却不受影响,好象交响乐对于歌曲的关系,除了由于乐器的音域和指头的灵敏动作得到的某些自由以外,不是和歌曲对于真实朗诵的关系一样似的。好象小提琴不是歌唱家的模拟者似的,而有一天当困难的代替了美丽的而出现的时候,歌唱家也就会成为小提琴的模拟者了。演奏洛卡德里的第一个人就是新音乐的传播者。让他们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旁人吧。人们将要今我们习惯于用歌曲和声音,用乐器来模拟热情的音节或自然现象的音节,因为这些就是音乐对象的全部范围了。难道我们还保留对于飞扬、长枪、光荣、凯旋、胜利的趣味吗?“去看看他们是否来了,若望!”他们想象着:配有音乐的悲剧或喜剧场面将会使他们哭或笑;他们将会听到愤怒、怨恨、嫉妒的音节,真正爱情的悲叹,讽刺,意大利或法兰西戏曲的谐谑,但他们却仍然是拉贡德和柏拉戴的喜爱者。我要说这是胡扯。他们不断地体验到,意大利语的和音、韵律、省略法和字位倒置,对于歌唱的艺术、它的音律、它的表现法、它的乐句、声音的有节奏的长短,给与了何等的便利,何等的灵活性,何等的柔和;但是他们却仍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语言是如何生硬、微弱、笨重、呆滞、学究气和单调。好了,好了,他们深信在把他们的眼泪和一个由于孩子死去而悲恸的母亲的眼泪混和了之后,在听到一个暴君下令杀人而战栗之后,他们不会嫌厌他们的魔术、他们的平淡的神话、他们的带甜味的小情歌,这些既表现了诗人的恶俗的趣味,也表现了竟然忍耐这种东西的艺术的贫乏。尊贵的先生们!不是这样的,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真、善、美,有它们的权利,人们会反对它们,但是结局只有叹赏。没有这个特征作为标记的任何东西,也许有一个时期会为人们所叹赏;但是结局只有令人打呵欠。那末,打呵欠吧,先生们; 请尽情的打呵欠吧。你们不要抑制自己。自然界和我所说的三位一体的统治, 对于它们,地狱的门是决不能占优胜的;真是父,它产生了善,便是子,从此出现了美,那就是圣灵,这个统治渐渐地建立起来了。新来的神谦卑地把自己安置在祭坛上,在当地的偶像旁边;他的地位逐渐地更加稳固起来,有一夭,他用胳膊肘推了他的同僚一下;于是砰的一声,那偶像就倒下来了。人们说耶稣会士们把基督教移植到中国和印度的情形就是这样。不管这些冉森教派的人怎么说,这个政治的方法,不声不响,不流血,没有殉道者,也没有拔掉一绺头发,便达到它的目标,我觉得是最好的方法。
② 观众在被允许入场之前常常仁立在歌剧院的“死胡向”里,这里就常常有两个 敌对集困争论的场面。—
—译者
我: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相当有理的。
他:有理?那就更好,如果我是勉力去求的,但愿魔鬼把我抓去!它的到来是很偶然的。我好象死胡同里的那些音乐家们一样,当我叔叔出现的时候;如果我幸而讲得不错,那就是因为一个烧炭的学徒谈到他的本行时,总是比较整个学院和世界上所有的杜哈美都要更好些。
(于是他开始漫步着,喉咙里哼着“疯人岛”、“爱他的模特儿的画家”、“马掌铁匠”、“女讼师”①的一些曲调;他还不时地举起手来,眼睛朝天, 叫喊道:“这个美不美!上帝呵!这个美不美!难道一个人有了一双耳朵还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吗?”他开始激动了,低声地唱起来。他越加激动,便越加提高他的音调;然后是打手势、扮鬼脸、做作各种体态;我说:“好了, 他已经失去了理性,现在新的一幕是在准备着了。”果然不错,他突然大声唱起来:“我是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大人,大人,让我走开吧⋯⋯大地呵, 接受我的黄金吧;请好好保护我的财宝⋯⋯我的心灵,我的心灵,我的生命! 呵,大地!⋯⋯小朋友在这里了,小朋友在这里了!——Aspett-are e non venire⋯⋯Azerbina penserete⋯⋯Sempre in contrasticon te sta⋯⋯。” 他把三十个曲子,意大利的、法兰西的,悲剧的、喜剧的,各种各样的,杂乱地混在一起;一忽儿唱着深沉的低音,他好象一直降落到地狱底下;一忽儿又高唱起来,用了假嗓,他好象把高空撕裂了一样,一面还用步伐,姿态和手势来模仿着歌中的各种人物;依次地露出愤怒、温和、高傲、冷笑的表情,一忽儿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姑娘,他扮演出她的一切媚态;一忽儿成了一个教士,一个国王,一个暴君,他威胁着,命令着,发着雷霆;一忽儿他又是一个奴仆,百依百顺。他沉静,他悲恸,他叹息,他笑;决没有不合音调和节拍,违背歌词的意义和歌曲的性质。所有棋手都离开了他们的棋盘, 聚集在他的周围。咖啡店的窗外也挤满了听喧噪声而停下来的行人。人们的笑声简直把屋顶都震破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照样继续下去,陷于精神错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中,简直使人怀疑他是否还能清醒过来;是否要让他立刻坐上了马车,把他一直送到疯人院里去。他唱着茹密里的“悲叹”的片段,用非常的准确性,真实性和热情来反复歌唱每一个曲子最美丽的段落; 唱到这个美丽的有伴奏的吟诵调,先知描写着耶路撒冷的破灭那一段,他流下满眶的热泪来,使大家都流了眼泪。这里面什么都有了,歌唱的优美,表现的力量和悲哀。他着重那些特别表现了作曲家的伟大的段落;他会离开歌唱的部分,去演唱乐器的部分,然后马上又放开乐器,转回到歌声来;把歌声和乐器这样地配合起来以保持联系和整个的统一性;他夺去了我们的灵魂,把它们悬挂在我从未感受过的最奇特的情况之中⋯⋯我叹赏吗?是的, 我叹赏!我感到怜悯吗?是的,我感到怜悯!可是在这些感情当中搀杂着一点嘲笑的色调,改变了它们的性质。
但是你看见他模拟各种乐器的样子,一定会失声笑出来。用膨胀地鼓起来的两颊,发出嘎哑而阴沉的声音,他是在演奏着喇叭和笛子;他发出尖锐的鼻音代替双簧管,他用难以相信的速度发出急促的声音来表现弦乐器,他力求最准确地模拟这些乐器的声音,他吹着口哨便是小笛;他作鹧鸪叫便是横笛;叫着唱着,象一个疯子一样地摇晃着;自己一个人演着男舞蹈者和女舞蹈者、男歌唱者和女歌唱者的角色,演奏着整个乐队和整个歌剧团,同时
① 这些都是杜尼和斐列多的歌剧的名称。——译者
分演着二十个不同的角色,跑着,停下来,好象着了魔的人一样的神情,眼睛闪闪发亮,口边流着泡沫。天气热得要命;沿着他额上皱纹和他脸颊淌着的汗混和着他头发上的粉倾注下来,弄湿了他的衣服的上部,有什么事我没有看见他做呢?他哭,他笑,他叹息;他注视着,温柔地或安静地或愤怒地注视着;这是一个因悲痛而晕倒的妇人;这是为绝望所压倒的一个可怜人; 一个高耸的神殿;日落时静默不语的飞鸟;在寂寥清凉的地点潺潺流着的水, 或是从高山上急流下注的水;一场风暴;一场雷雨;就要死亡的人的哀号和呼啸的风声、霹雳的雷声混合起来了;这是黑暗的夜;这是阴影和静寂,因为甚至静寂也可以用声音表现出来。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性了。精疲力竭地, 好象一个由沉睡中或长期出神中苏醒过来的人一样,他呆着不动,感到迷悯, 惊讶。他把目光向四周环顾一下,好象一个迷失的人在努力去认识自己所在的地方一样。他等候着自己的体力和智力的恢复;他机械地揩一揩自己的脸孔。好象一个人醒过来后,看见自己的床四周聚着许多人,完全忘记了或者丝毫不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事,他首先大声叫道:)喂,先生们,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们笑、称们惊骇?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接着说:这就是真正的音乐,和一位真正的音乐家。但是,先生们,吕依的某些作品是不应该轻视的。如果有人不用更改词句使能够改善“啊!我将等候”这一场; 我就要跟他打赌。康柏拉的某些段落是不应该轻视的,我叔父的小提琴曲, 他的法兰西舞曲也是一样;他的战士进行曲,他的神甫和主祭曲⋯⋯“淡白的烛光,比黑暗更可怕的夜⋯⋯地狱之底的神,遗忘的神⋯⋯”这里,他增强他的声音,他拉长他的音调;邻人们都走到了窗户边,我们把手指塞进了耳朵。他接着说:这就是需要用肺的地方;一个强有力的器官;一个空气容量。但不久我们就要迎接圣母升天祭了;四旬斋和主显节已经过去。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应该配上音乐,因此,也不知道对于一个音乐家什么是相宜的。抒情诗还没有产生出来。但他们会得到它;由于常听柏高勒西,撒克逊人, 特拉道格里亚,突勒达和其他的人;由于诵读梅达斯塔西,他们一定会得到它的。
我:怎么样?难道昆诺、拉·莫德、封德内尔对于此道一点也不懂得吗? 他:对于新风格是不懂得的。他们的所有可爱的诗篇中,找不到连续的
六行是可以配上音乐的。这都是些巧妙的格言,轻松的、温柔的、精致的情诗;但是为了要知道对于我们的艺术——一切艺术中最激烈的,德摩斯底尼① 的艺术也没有除外——这个是如何无用的,你可以让人们把这些诗篇背诵出来,就会觉得它们是 如何冷淡的,无生气的,单调的了。那里面没有丝毫东西是可以作为歌曲的典型的。我宁愿拿路希佛高的“格言”或巴斯噶的“随想录”来作曲也一样。只有动物般的热情的呼声才能够指出来哪些诗句是适合于我们的。我们需要一句紧跟着一句的歌词;词句应该简短;它的意义应该直截了当,耐人寻味;音乐家能够自由处置语句的全部或每一部分,省略一个字或把它重复一遍,添加一个原来没有的字;拿它象水母一样地翻来覆去,而下会把它毁了;所有这些都是使法兰西语的抒情诗,较之在富于字位倒置,本身就具有这一切优点的那些语言中,要困难得多了。“⋯⋯残忍的野蛮人,把你的剑插进我的胸膛吧,看我正在准备接受这致命的一击。打击吧。胆敢⋯⋯唉,我要倒下来了,我要死了⋯⋯一股隐藏的火在我的官能里
① 德摩斯底尼,纪元前四世纪雅典著名演说家。——译者
燃烧着⋯⋯残酷的爱情,你要我怎么样?让我享受那憩静的和平吧⋯⋯令我清醒过来⋯⋯”感情应该是强烈的;音乐家和抒情诗人的温柔应该是极度的; 歌曲几乎经常是在一场的结尾。我们需要赞美、感叹、停顿、中断、肯定、否定;我们呼唤,我们祈求,我们喊叫,我们叹息,我们痛哭,我们由衷地笑。没有隽语,没有警句,没有你们那些美丽的思想。那是离开单纯的自然太远了。那末请不要相信,舞台上演员的做作和台词能够作为我们的范型。呸,不是的。我们所需要的是更有生气的,更少做作的,更真实的东西。我们的语言越加单调,越加缺乏重音,则平常的讲话,热情的普通的呼声,对于我们就越加必要。动物的呼喊,激情的人的呼喊会生出重音来。
(当他这样对我说话的时候,围着我们的众人,或者一点也听不懂,或者对于他所说的话不感兴趣,因为小孩象大人一样,大人也象小孩一样,通常都是爱娱乐甚于爱受教育的,所以他们都走开了;每人回到自己的游戏上; 我们便单独地留在我们的角落里。他坐在一张板凳上,头靠着墙,胳膊垂下来,眼睛半闭着,对我说道)
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刚来的时候,是壮健的、愉快的;现在却是疲乏了,衰弱了,好象走了十英里路一样。这是突然令我感受到的。
我:你想要喝些什么吗?
他:很好,我觉得喉咙嘎哑,气力衰弱;胸部也有点疼,差不多天天都感到这样;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我:你要什么呢?
他:请随便吧。我并不是很考究的,穷困已经教会我对任何东西部觉得合适了。
(人们给我们端来啤酒和柠檬水。他倒满了一大杯,跟着两三口便喝干了。于是象一个恢复了元气的人一样,他大声地咳嗽,身体摇晃着,继续说下去)
他:但是按照你的意见,哲学家阁下,那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要一个外国人,一个意大利人,象杜尼,倒来教我们怎样给我们的音乐标志音符,怎样使我们的歌曲能够顺从各种的音律,各种的节拍,各种的音程,各种的格调,而不致违背韵律学。究竟这个不是象要把海水喝干一般的难事。任何人都曾听见一个乞丐在街上向他求乞,一个人在狂怒当中,一个嫉妒的妇人生着气,一个爱人到了绝望的境地,一个谄谀者,是的,一个谄谀者用甜蜜的声音把自己的音调弄得很柔和,把自己的音节拉长了;一句话,一种不管什么样的激情,只要它的强烈值得作为音乐家的模范,我们便 应该注意它的两件事情:第一,无论是长的或短的音节,都没有固定的时间,甚至它们各自所用的时间之间也没有固定的比例;其次,激情几乎是完全随意地支配韵律;它能够达到最大的音程,那个在极度痛苦中大叫:“唉,我真是不幸呵”的人把这个感叹的音节提到最高和最尖锐的音调,而把其他的音节降低到最浊的和最低的音调,使得到一个第八音或者甚至更大的音程,给予每个声音一种适合于旋律的变化的音量;而不致觉得不悦耳,并且长的音节和短的音节,都没有保存在乎静的说话中的那样长短。自从那个时候,当我们把阿尔米德的插句:“雷诺的征服者(如果有人能够是)”和“多情的印度人”中的“让我们毫不犹疑地服从”提出来,作为音乐吟诵调的奇迹,我们已经走过了多大的一段路程呵!现在,这些奇迹只今我觉得可怜地耸耸肩膀罢了。按照艺术的发展的速度,我不晓得它将会达到什么境地。还是让我们
喝一杯吧。
(他喝了两三杯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他一定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淹没了,要不是我把酒瓶移开,而他还心不在焉地摸索着呢。于是我对他说)
我:为什么有了这样敏锐的判断力,对于音乐艺术的美有了非常的敏感, 而你对于道德中的美却这样盲目,对于德性的魅力却边样无动于中呢?
他:显然是因为后者需要一种我所没有的感觉;一种我所未曾享有的神经纤维,一根松懈的弦,人们徒然地弹它,它也不会震动;或者也许因为我一向都是跟好音乐家和坏人在一起生活;因此结果我的耳朵变成很敏锐,而我的心却变成麻木不仁了。此外还有一些遗传的成分。我父亲和我叔叔的血液是同样的血液。我的血液和我父亲的血液是一样的。父方的分子是坚硬的、冥顽的;而这个可恶的原始分子却把其余的都同化了。
我:你爱你的孩子吗?
他:我那末爱他,那个小流氓,我对他简直发了狂呢。
我:难道你不想认真地努力阻止父方的那个可恶的分子在他里面发生影响吗?
他:我相信,这样的努力将是十分无用的。如果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好人, 我将不会加以妨害,可是如果那个分子要使他成为一个象他父亲一样的无赖,那末我要把他造成一个善良人所费的力气,对于他将是十分有害的;他的教育将不断地和那个分子的趋向背道而驰,他将是好象被两个相反的力量牵引着似的,在人生的道上将会歪歪斜斜地向前行进,正如我所看见过的无数人一样,对于为善和为恶都是同样拙劣的;就是这些我们叫做“贱人”的, 这是一切绰号中最可怕的,因为它表示平凡和最高程度的轻蔑。一个大无赖是一个大无赖,但决不是一个贱人。要是那样做,那末在父方的分子重占优势,把他引导到象我所已经达到的这种卑贱透顶的状态之前,将需要经过无限长的时间,简直是把他的最美丽的年华荒废掉了。所以现在我一点也不下手。我让他自然地成长起来;我在观察他。他已经是贪食者,谄媚者,诈骗者,懒汉,说谎者。我很害怕他将是同他的祖先一模一样。
我:为了使他没有一点不相象的地方,你将要把他造成一个音乐家吗? 他:一个音乐家!一个音乐家!有时我望着他,一面咬紧牙齿;我说,
如果有一天你会懂得一个音符,我相信我会把你的颈骨折断的。我:为什么这样呢?请你告诉我。
他:这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我:这是有一切出息的。
他:如果你的确有卓绝的造诣,那是这样的;可是谁能够拿得稳自己的孩子将会有卓绝的造诣呢?一万比一的机会却是,他将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乱弹者,象我一样。你晓得吗?要找一个孩子适宜于治理一个国家,做一个伟大的国王,比做一个伟大的提琴家,也许还要容易些。
我:我觉得在一个没有道德,沉溺于荒淫奢侈生活的国民中。令人满意的才能,甚至是平凡的才能,是可以使一个人很快地飞黄腾达的。我自己曾经亲耳听过以下的谈话,对话的是一个属于保护者之流的人和一个属于被保护者之流的人。后者曾经向前者求教,把他作为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亲切的人。“先生,你会什么呢?”——“我相当懂得数学。”——“那末教数学吧;等到你在巴黎街道上仆仆风尘地过了十年或十二年之后,你一年将会挣
到三百到四百利佛。”——“我曾经学习法律,谙熟法学”——“如果普芬道夫①和格罗秀斯②再回到世间上来,他们将会在街头上饿死的。”——“我对于历史和地理有很好的知识”,——“如果有些父母亲很关心他们的孩子的好教育,你将会发财;可是却没有这样的父母。”——“我是相当好的音乐家。”——“那末,为什么你不首先说这个呢?为了让你晓得从这后一种才能可以得到什么利益,我有一个女孩。
每天晚上从七点半到九点钟你来吧;你将教她功课,我每年给你二十五个金币。你早餐、正餐、午后小吃、晚餐,都跟我们一起。每天其余的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可以好好地利用。”
他:这个人后来怎样了呢?
我:如果他是聪明的,他就会发财了,显然这就是你所注意的唯一事情啦。
他:的确,黄金,黄金。黄金就是一切;其余的,没有黄金,就不值什么了。因此,我不让他的头脑装满了好的格言,这些是他必须忘记的,否则就有成为乞丐的危险;当我得到一个金币,而这是不常有的事,我就站在他面前。我把金币从袋里拿出来。我叹赏地把金币拿给他看,我抬起眼睛看着天。我在他面前吻这个金币。为了使他更加了解这个神圣的一圆的重要性, 我呐呐地对他说话;动用手指指点出人们拿着它可以购买到的一切东西,一件美丽的紧身衣,一顶美丽的帽子,一个好吃的糕饼。于是我把金币放进衣袋里。我骄傲地来回踱着;我把我的背心的衣裾揭起来;我用手拍拍我的口袋;我就是这样地令他认识到,就是从这里的一块金币产生出来了他所见到的我的自信心。
我: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如果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由于深刻地感觉到这块金币的价值,有一天⋯⋯
他:我懂得你的意思。在这上面必须闭着眼睛不看见。没有任何道德的原则不是带有它的缺点的。最坏时,这也不过一时觉得不快,一会儿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
我:甚至按照你这样勇敢的和这样明智的见解,我还是认为,让他成为一个音乐家是有好处的。我不晓得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更快地和大人物接近,替他们的恶习效劳,也就使自己得到好处。
他:这是真的,可是我却有更快地和更稳地获得成功的计划。唉!如果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但既然人们不能做自己所心愿的,就只好接受已经安排好的;尽量地从其中取得最大的好处;为着达到这个目的,不要愚蠢地让一个注定要在巴黎生活的孩子受一种斯巴达式的教育,正如大多数的父亲所做过的一样。如果他们存心要他们的孩子们遭受灾难,也不会做出比这个更坏的事了。如果我孩子的教育是不好的,这是我们国民道德的过错,而不是我的过错。让谁能够负责的来负责吧。我愿我的孩子得到幸福;或者,也是一样的,愿他被人崇拜,有钱并且有势力。我晓得一些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便捷的途径;我将要及时地把这些教给他。尽管责备我吧,你们这些聪明人, 群众和我的成功将会给我赦免的。他将会获得黄金;你相信我的话吧。如果他有了很多黄金,那末他将什么都不欠缺,甚至你的重视和尊敬。
① 普芬道夫(1632—1694),德国著名法学家和历史家。——译者
② 格罗秀斯(1583—1646),荷兰著名法学家。——译者
我:这个你也许弄错了。
他:或者他可以不要这些,正如许多其他的人一样。
(在这一切中有许多事情是人们心里这样想,也是照着这样来做的;可是却没有说出来。实在说,这就是这位先生和我们周围大多数的人最显著的不同之点。他坦白了他曾有的恶习,这也是其他的人所有的;但他却不是一个伪君子。他比起他们来,不会更糟糕,也不会好一些;他只是更加诚实, 更加前后一贯罢了;而且在他的堕落中有时是很有深意的。我一想起在这样一位老师教导之下,他的孩子将会变成的样子,我就战栗起来。按照这些严格地拿我们的习俗做榜样的思想来进行教育,他一定会走到很远的地步,除非先期地就阻止了他的发展,这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
他:(他对我说)请不要害怕吧。一个好父亲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个重要之点,困难之点,倒不是让他的孩子得到使他致富的恶习,和使他获得大人物宠爱的滑稽言行——人人都是这样做的,如果不是象我一样有系统地,至少是用实例和教训做的——而是指示他怎样适可而止,如何巧避耻辱、不名誉和法律的艺术;在社会和谐中的这些不协调是需要善于布置、准备和解决的。一联串的完美无缺的调和是最平淡不过的了。需要有一些富于刺激性的东西,把光束来分开、把它的光线散布成各种各样的色彩。
我:很好。你用这个譬喻,把我从道德引回到音乐上去,那是我不由自主地搁下来的题目;我要谢谢你;因为不瞒你说,你作为一个音乐家较之作为一个道德家,是更令我喜欢的。
他:然而我在音乐方面却是很不足道,而在道德方面是根卓越的。
我:我怀疑你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这个的确是真话,我却是一个老实人, 你的原则不是我的原则。
他:那末你就更糟糕了。唉,要是我有你那样的才能呵! 我:请不要管我的才能吧;让我们谈谈你的才能。
他:要是我能够象你一样地表白自己!可是我说的是荒唐的鬼话,一半属于社交界和文人学者的,一半属于市场上的。
我:我没有口才。我只会说真话;你知道,这个并不是常常成功的。 他:可是我不是为了要说真话;相反,而是为了要把谎话说得动听,才
贪图你的才能。要是我会写作;能编凑一本书;善作一首献词,善令一个蠢人沉醉于自己的功绩,能够巧妙地取得妇女们的欢心呵!
我:所有这些,你都能够做得比我胜过一千倍,我甚至还不配当你的学生哩。 他:有多少了不起的品质已经浪费了,而你还不晓得它们的价值呢。
我:我所给它们估定的价值我都全部收回了。
他: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穿着这样的粗上衣,这件呢背心。这双羊毛袜子,这双厚底鞋子,戴着旧的假发了。
我:对的。如果一个人千方百计要发财,而没有发财,他一定是十分笨拙的,可是却还有象我这样不把发财看作世间上最宝贵的事情的一些人;奇怪的人呵!
他:十分奇怪。这个性情不是生来如此的。是人们后来得到的;因为这不是本性所有的。
我:人的本性?
他:人的本性。所有生活着的东西,人也不是例外,都牺牲同类来寻求自己的幸福;我确信,如果我让那个野孩子自然长大起来,什么话也没有对
他说;他还是爱穿得漂亮,吃得讲究,为男子们所亲热,为妇女们所爱恋, 并且把生活上所有的幸福聚集到自己身上来。
我:如果让这个野孩子放任自由;他就会保存他固有的愚昧无知,并且把三十岁男子的激烈的热情和摇篮里的孩子的缺乏理性结合起来,他将来就会把他父亲的颈骨扭断,而和他的母亲睡觉的。
他:这就证明好的教育是必要的;有谁反驳这一点呢?而所谓好的教育, 如果不是没有危险地、没有麻烦地,引导到一切的享受,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我差一点儿没有赞成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说明吧。他:为什么呢?
我:因为我害怕我们只是表面上彼此同意;如果我们一旦对于所要避免的危险和麻烦加以讨论,我们就不再互相了解了。
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告诉你,让我们不要谈这个吧。我在这题目上面所知道的,也不能把它教给你;而你却能较容易地把我所不懂的和你所知道的音乐教给我。亲爱的拉摩,让我们谈音乐吧,告诉我为什么,有了欣赏、记忆和演奏音乐大师最美丽的段落的这个才具,有了他们给你鼓舞起来,而你又传授给他人的这个热情,为什么你却没有作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呢?⋯⋯
(他不答复我的诺,却摇起头来,用手指指着天上,说道)那些星宿, 那些星宿!当自然创造出里奥、文西、柏高勒西、杜尼的时候,它微笑着。它却带着威严的、庄重的神情去造成我亲爱的叔叔拉摩,这个将在十年之内被人们称为伟大的拉摩,而不久又要被人遗忘的人。可是当它草率地制造他的侄儿的时候,它做了一个鬼脸,又做了一个鬼脸,又再做了一个鬼脸:(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做出了各种丑怪的样子;表示轻蔑、藐视和嘲弄; 他好象手里捏着一块面粉团,并且对于自己所捏成的各种奇形怪状,觉得可笑。
做成之后,他又把这个奇异的偶像远远地扔开,说道)它就是这样地把我造出来的,把我扔在其他偶像的旁边,有的是患中风症的,有皱皮的大肚腹,粗短的颈项,从头上凸出来的大限睛;其他的有弯曲的颈项;也有的是形容憔悴的,有灵活的眼睛和勾鼻子;他们大家在看见我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呢,把两个拳头放在腰上,也大笑起来,瞧着他们;因为傻子和疯子是可以互相取乐的;他们互相找寻着,互相吸引着。
如果在到达那里的时候,我不曾找到这个现成的俗谚,所谓“一个傻子的钱财就是聪明人的遗产”,我也会自己发明了它的。我感觉得自然已经把我的遗产部分放在这些偶像的钱袋中:我要千方百计去把它取回来。
我:我知道这些方法;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十分赞赏它们。但是在这许多办法中,为什么你不试试去做一件美丽的艺术作品呢?
他:这恰恰是一个善于处世的人对方丈勒·勃朗所说的话⋯⋯方丈说: “蓬巴多侯爵夫人①牵着我的手,把我一直带到学院的门槛;在那里她缩回了她的手。我跌倒在地上,折断了我的两腿⋯⋯”善于处世的人对他说:“方丈,你应该站起来,用头来撞开大门⋯⋯”方丈回答道:“这恰是我曾经尝试的;你知道我从这样做所得到的结果么?额头上肿了一大块。”
(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的朋友垂下头来,来回地走着,脸上现出深恩
① 蓬巴多侯爵夫人(1721—1764),法国园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译者
和懊丧的神情。他叹息着,哭泣着,悲伤着,举起双手,抬起眼睛,用拳头来捶击自己的头部直到几乎要把额头和手指弄伤了;他继续说)我觉得仍然是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是我尽管打他,摇他,却没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于是他开始更厉害地摇着自己的头,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或者里面没有任何人,或者人们不愿意回答。
(一会儿过后,他现出了高傲的神情,抬起头来,把右手放在胸前,一边走一边说)我有感情,是的,我有感情。(他模仿着一个愤激的、发怒的、深受感动的、命令的、恳求的人、即席作出了表示愤怒、怜悯、憎恨和爱情的讲演,他表现出惊人的锐敏和逼真,来描述这些激情的特征。于是他继续说)我相信,就是这个了。现在它来了;这就是把一个助产妇找来的好处, 她知道怎样刺激和加速生产时的阵痛,使孩子产生下来。独自地,我握起笔来;我想写作。我咬咬我的指甲,我搔搔我的额头。顺从的仆人,晚安,神没有来。我深信自己有天才;在写了一行后,我看出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但是人们怎能感受、提高、思想、作有力的描写呢,如果常常要和这一流为了餬口而必需会见的人们厮混着?在人们所作的和所听见的这一类谈话的氛围中,以及诸如此类的闲话:今天,林荫大道上的景致真美! 你听见过那个“小龈鼠”吗?她表演得真是动人!某某先生有你所能够想象到的最美丽的斑灰色的驾车马。美丽的某某夫人已开始有点衰老了。想想在四十五岁的年龄,头发还要那样的打扮!年轻的某某小姐戴着她简直不花钱的金刚钻——你是要说她花钱很多的?——不,不。——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在“失去又寻着了的阿勒根的孩子”戏中。失望的一幕那样地演出是从前所未曾做过的。福亚尔戏院的波里契纳尔有歌喉,但是一点也不细腻,一点也不动人。某某夫人一胎产下了两个孩子。每个父亲都得到自己的⋯⋯难道你相信每天说着,反复他说着,听着这些话,会使人奋发,引导人去做出伟大的事情来吗?
我:不!还不如把自己关在顶楼里,喝着白开水,吃着干面包,搜索着自己的灵魂更好些。
他:也许是的;可是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难道要为不一定的成功牺牲自己的幸福吗?还有我所担负的姓名呢!拉摩!名字叫做拉摩是很使人为难的。才能不是象贵族身分一样传下来,由祖父传给父亲,由父亲传给儿子, 由儿子传给孙子,愈来愈有光彩的,而祖先却并不要求他的子孙有什么功绩! 从老的始祖分枝出来的后面是一群傻子;这有什么要紧呢?才能就不相同了。只要想得到和他的父亲一样的声名,他就应当比父亲还要聪明些。他就应该继承父亲的素质。我缺乏这个素质;但是我的手腕已变灵活了,弓弦被频频弹弄,水壶煮沸了。如果没有光荣,却有羹汤可吃。
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不会认为这是定局;我会尝试一下。
他:你以为我未曾尝试么?还没有到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第一次对自己说:“拉摩!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在梦想呵,你梦想什么呢?你很愿己作出来了或要作出来一些使全世界都赞美的作品。唔,是的,只需吹一口气,动一下指头罢了。只要把芦管裁剪一下,就会有一个笛子了。”年纪更大的时候我曾重复说过小孩时所说的话。今天我还是重复着它;然而我仍是停留在曼农塑像的旁边。
我:你说的曼农塑像是什么意思呢?
他:我觉得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在曼农塑像的四周,有无数的其他塑像,
都同样地被日光照射着;可是只有他的塑像是能够发声的。有一个诗人,这就是伏尔泰;还有谁?伏尔泰,第三个呢,伏尔泰;第四个呢,伏尔泰。有一个音乐家,这就是卡布亚的里纳道;这就是哈舍;这就是柏高勒西;这就是阿尔伯底;这就是塔的尼;这就是洛卡德里;这就是特拉道格里亚;这就是我的叔叔;这就是貌既不扬又无风采的小杜尼,但是他却有感情,上帝呵, 他有歌曲和表情。在这少数的曼农旁边,其余的就都好象是镶在手杖一端上的这么多双耳朵罢了。所以我们是贫困的,这样地贫困,简直是一种祓净式了。唉,哲学家先生,穷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看见它蹲下来,张开口来接受从达那意德大桶①上流出来的几滴冰水。我不晓得它是否会使一个哲学家的心思灵敏起来;可是它却可怕地冷却了一个诗人的头脑。莅这个大桶底下人们是唱不好的。能够在那里找到位置的还是顶幸运哩;我曾到过那里,却不能够在那里停留下来。从前我就曾经做过一次这样的蠢事。我曾在波希米亚、德意志、瑞士、荷兰、佛兰德旅行过,远极了。
我:在穿了洞的大桶底下?
他:在穿了洞的大桶底下;有一个富裕而好挥霍的犹太人,他喜爱音乐和我的傻气。接上帝的意思我弄弄音乐;我还做做丑角;我样样都不缺乏。我的犹太朋友是知道他的法律的人,有时在朋友们中间,常常是在陌生人中间,他非常严谨地遵守它。它惹起了一件麻烦的事情,我应该讲给你听,因为这是很有趣的。在乌特莱斯有一个漂亮的妓女。他中意了这个基督徒;他派了一个媒人带着很大数目的一张汇票去找她,这位奇怪的人物拒绝了他的馈赠。犹太人为了这事很失望。媒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苦恼呢?你想要跟一个美丽的女人睡觉吗;再容易没有了,甚至限比你所追求的这一位更美的睡觉——就是我的太太,我愿意用相同的价钱让给你。”说了就做, 媒人拿着汇票,我的犹太朋友跟媒人的太太睡觉。汇票到期了,犹太人拒用这汇票,申明它是假的。诉讼。犹太人对自己说:“这个人绝不敢说出在什么情况下他得到我的汇票,所以我决不付款。”在法庭中他质问这个媒人: “这汇票你是从谁手中得到的?”——“从你自己手中。”——“是为了借你的款吗?”——“不是。”——“为了你所供应的货物吗?”——“不是。”
——“是为了酬劳吗?”——“不是。但那个和这事情毫无关系。我是它的所有主。是你签了字的。你就得付款。”——“我并没有签字。”——“难道我是伪造者吗?”——“你,或者你所代理的另外一个人。”——“我是一个下流人,可是你却是一个恶棍。相信我,不要迫我太甚了。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将毁坏自己的名誉,可是我要令你倾家荡产。”犹太人不考虑这个威胁;下次开庭,媒人把垒盘底细都坦白了出来。两人都有罪;犹太人被判偿付汇票的款,把这笔款子用来救济穷人。于是我就和他分手了。我回到了这里来。我怎么办呢?因为我一定要穷因而死,或者就得做点事。我心里想起了各种各样的计划。有一天我决定第二天要参加某一地方剧团去了, 那里无论是在舞台上或乐队中,不管好坏,我都可以同样地混混的。第二天, 我打算请人给我画一幅在十字路口竖起来的木杆一端上钉着的那样的画,我使会站在那里尽力大叫起来:“这就是他出生所在的城市;这里他和他的当药剂师的父亲告别了;这里他来到了首都,找寻他叔叔的住处;这里他跪在要把他赶走的叔叔跟前;这里他和一个犹太人一起,——等等。”第二天,
① 达那意德,是神话中的人名;达那意德大桶就是无底的桶。——译者
我起床时就下了决心要跟街头歌者同甘共苦;那倒不会是我所要做的一件较坏的事情;我们会在我叔叔的窗下开个音乐会,这一定会使他愤怒得要死的。我决定了另一个主意。
(这里他停下来,开头做出一个人捧着小提琴,挥动着胳膊来调弄琴弦的姿态,接着又做出一个疲乏得要死的穷苦人的姿态,他的体力已支持不住, 两腿在发抖,除非有人给他一块面包就会马上断气似的;他用一个手指指着半开的口,表示自己的急迫需要;然后他接着说)你晓得,他们扔给我们一些碎片,我们这三四个饿鬼就争夺起来;那末,处在象这样的绝境中,想你的伟大思想吧;做你的美丽作品吧。
我:这确是很难的。
他:这样跳来跳去,我终于落到那个地点。在那里我象生活在极乐国中一样。我又从那里出来。现在我又得要再拉小提琴,回复到用手指指着张开的口的姿态了。在这世界上是没有一点稳定的。今天在轮子的顶上,明天就转到底下去了。可恶的境遇带领着我们,并且带领得很坏。
(然后他喝干了留在瓶底的一口酒,向他的邻人说)先生,请大发慈悲, 给我一小撮吧。你那个鼻烟盒子真漂亮。你不会是一位音乐家吧?—— 不!⋯⋯——那就更好了。因为他们是可怜的穷光蛋。命运决定我是一个, 可是也许在蒙马特,在一个磨坊里,有一个磨坊主,一个磨坊主的跟班,他将不会听到磨声以外的任何声音,而他倒会发明了最美丽的歌曲。拉摩,到磨坊去吧!到磨坊去,那里才是你所属的地方。
我:人们所致力的无论是什么事,这都是自然给他这样决定的。
他:它犯下了些奇异的错误。就我自己说,我并没有从这样的高处来看, 以致分不清一个用剪刀来修剪树木的人和一个咬着它的叶子的毛虫,从那里人们只看见两个不同的昆虫各尽自己的责任。你栖息在水星的旋转轨道上, 从那里,如果你愿意,可以模仿雷奥莫①把蝇类分为裁缝的蝇、测量的蝇和收割的蝇的办法,把人种划分成细木匠,木匠,泥瓦匠,舞蹈家和歌唱家。这是你的事情,我不加以干涉。我是在这世界上,我要停留在这里。但是如果人有胃口是自然的事情——我常反复谈到胃口上来,谈到经常伴随着我的这种感觉——我想经常没有东西吃,并不是好的秩序呵。这是何种的鬼制度, 有些人吃厌了一切东西,而其他的人也有象他们一样紧急要求的胃口,象他一样不断重来的饥饿,却没有东西放在牙齿底下。最坏的是穷困令我们采取了侷促的姿态,贫穷的人并不象其他的人那样走路,他跳着,匍匐着,蠕动着,爬行着;他一生都在做作和表演着各种姿势。
我:什么是姿势?
他:去问问诺维尔②吧。世界上所提供的姿势比他的艺术所能模仿的要多得多。
我:这样你不也是,用你的词句或者蒙田的词句:“栖止在水星的旋转轨道上”,静观着人类的各种各样的哑剧吗?
他:不,不,我告诉你。我是太笨重了,升不了那样高,我把云雾中的寓所让给了白鹤。我痴守着地面。我向四周眺望:我作我的姿势,或者我观察着他人所作的姿势来消遣自己。我是卓越的演哑剧者,正如你所要断定的。
① 雷奥莫(1683—1757),著名的博物学家。——译者
② 诺维尔,喜歌剧院的巴蕾舞师。——译者
(于是他开始笑起来,模拟着谄媚者,恳求者,和献殷勤者的姿态;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背弯下去,头抬起来,眼睛似乎注视着他人的眼睛, 口微张开,胳膊向着某一对象伸出去;他等候着命令,他接到了命令;他象箭一样跑开;他又回来,命令已执行了;他报告经过情形。他注意着一切的事情;他捡起掉下来的东西;他把一个坐垫或一个踏脚凳放在某人的脚下; 他端着一个茶托,他拉来一把椅子,他打开一扇门;他关起一个窗;他放下帐幔;他端详着主人和主妇;他站着不动,两臂垂下来;两腿凑拢来;他留神听着;他努力去察看脸色;然后他接着说:)这就是我的哑剧,跟所有谄媚者、朝臣、仆人和乞丐的哑剧大致一样。
这个人的滑稽做作,加里阿尼方丈①的故事,拉伯雷的荒唐传奇,有时使我作深沉的思索。这是三个仓库,我从那里取来可笑的面具,拿来放在最庄严的人物的脸孔上;我就把一个主教看作庞达龙②,一个会长看作半人半羊的森林神,一个修士看作一口猪,一个大臣看作一个驼鸟,他的秘书长看作一只鹅。
我:(我对这位朋友说)但是按照你的想法,这世界上的乞丐是很多的; 并且据我所知,不熟识一点你的舞蹈的步法的人,一个也没有。
他:你说得对。在全国中只有一个人是笔直走路的,那就是国王。所有其余的人都装模作样。
我:国王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难道你相信,他不也会发见有时在他的身旁有小的脚,小的辫子,小的鼻子,令他做出一些哑剧来?任何人需要别人的时候,就是贫穷的,也就作了姿态。
国王在他的情妇和上帝面前作姿态;他表演他的哑剧步法。
大臣在国王面前作出侍臣,阿谀者,从仆,或乞丐的步法。热中者的一群在大臣面前,表演着你的姿态,用了一百种的花样,每一种都比另一种更下贱些。高尚的方丈穿着长袍和饰带也至少每星期一次在管理僧禄清册的官吏面前作姿态。告诉你,你所谓的乞丐的哑剧是全世界的大舞蹈。每人都有他的小胡丝和他的贝尔廷的。
他:这就令我得到安慰了。
(但是当我说话的时候,他却在模仿我所提名的人物的姿态,简直今人笑死;例如,作为小方丈,他把帽子挟在腋下,用左手捧着祈祷文;他用右手拉起袍子的长裾,向前走着,头稍偏在一边肩上,眼睛朝下看,把这个伪善者模仿得这样“维妙维肖”,以致我好象看见了“驳者”的作者①在奥里昂主教的面前一样。当我说到阿谀者和热中者的时候,他俯伏在地上。这就是波勒在总检查官面前的样子。)
我:(我对他说)这是非常精彩的表演。可是仍然有一个人是不需要做哑剧的。这就是什么也没有而且什么也不需要的哲学家。
他:这样的动物在哪里呢?如果他什么也没有,他一定会受苦;如果他什么也不乞求,他就什么也不会得到,他就会永远受苦了。
我:不。第欧根尼是嘲弄一切需要的。
① 加里阿尼(l728—1787),是那不勒斯人,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亲密朋友。他的“关于小麦贸易的对话” 是和狄德罗合作的。——译者
② 庞达龙,意大利喜剧中的人物。——译者
① 是指”对近代各种作品的分析和驳议(1753—1763)”的作者高夏方丈。——译者
他:可是他得要衣服穿。
我:不。他一丝不挂地走着。他:雅典有时是很冷的。
我:比这里好一点。
他:那里人们还是要吃的。我:当然。
他:花费谁的呢?
我:花费自然的。野蛮人要求谁照顾呢?要求土地,动物,鱼,树木, 野草,树根,溪水。
他:很坏的筵席。我:却是很大的。
他:但是安排得不好。
我:然而我们却把它撤除掉,来供应我们自己的筵席。
他:但你应该承认,我们的厨师、制糕饼者、烤肉者、供膳者、制糖食者都贡献了自己的一分。你的第欧根尼既然吃了这样菲薄的食物,他一定不会有根执拗的器官吧。
我:你错了。在从前昔尼克派①的服装就象现在我们的修士的服装一样, 具有同样的效力。昔尼克派就是雅典的圣衣院修士和方济各会修士。
他:这里我可抓住你!那未第欧根尼也是同样地跳哑剧的;如果不是在柏里克利面前,至少是在拉依丝或弗里芮①面前。
我:你又错了。别人用很贵的价钱才买得到的妓女,却会为了欢乐自愿地委身于他的。
他:如果恰巧逢着妓女忙于应接而昔尼克又迫不及待的时候呢? 我:他就会到他的大桶里去,而放弃她了。
他:你劝说我去模仿他吗?
我:如果这个不胜过卑躬屈节,自轻自贱,我就愿意死了吧。
他:可是我需要一张好的床,好的食物,冬天有温暖的衣服;夏天有凉爽的衣服;休息、钱和许多其他的东西,我宁可受别人的恩惠,不愿用自己的劳动去获得它们。
我:这因为你是一个懒汉,一个贪食者,一个懦夫,一个卑鄙的人。他:我相信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
我:当然,人世间的好东西也有它们的价值;可是为了获得它们你所作的牺牲的代价,你却不认识。你现在还演着,曾经演过也继续演下去你的下流的哑剧。
他:这是真的。可是这个曾令我花费的很少,而现在我就再也一点不用花费了。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觉得采取另外一种使我劳累而且我不会继续保持的步伐,将是很不幸的。可是,从你所告诉我的话看来,我知道我的可怜的小女人是所谓的一种哲学家。她有象狮子一般的勇气。有时候我们欠缺面包,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我们差不多把我们所有值点钱的小东西部卖光了。这时我就横倒在床脚上,在那里苦心焦思,设法找一个人借一个银币, 这个我是不会再还给他的。她却象一只金丝雀一般的快活,坐在大键琴前面,
① 昔尼克派(旧译犬儒派),古希腊的哲学派。——译者
① 拉依丝和弗里芮,古希腊以才艺和美貌出名的两个妓女的名字。——译者
一边唱着一边给自己伴奏。她有象夜莺一般的歌喉,我很可惜你没有听过她。当我参加任何音乐会演奏的时候,我就把她带去。在路上我对她说:“来吧, 太太,让人们赞赏你吧;把你的才能和魅力施展出来吧。把他们迷住吧。今他们颠倒吧。”我们到了音乐会;她歌唱,她把人们迷住了,令人们颠倒了。唉呀!我就失去了她,可怜的小宝贝。除了她的才能之外,地有简直容纳不下一个小手指的樱桃口;牙齿象一排贝壳一样;眼睛,脚,皮肤,脸颊,胸脯,象牡鹿一样的小腿,适合做模特几的大腿和臀部。迟早她会至少把一个田赋包收人弄到手的,怎样的体态!怎样的臀部,唉,上帝呵,怎样的臀部!
(于是他开始模仿他太太走路的姿势;他小步地走着;他把头高高地抬起来;他挥舞着扇子;他扭动着他的臀部;这是对于我们的卖弄风情的小女郎的最有趣又最可笑的漫画。
然后重复捡起他的谈话的线索,他继续说)
我带着她到各处散步去,到兑勒利公园去,到御花园去,到林荫大道去。我是不可能保住她的。当她在早晨露着头发,穿着内衣,横过大街的时候, 你会停下来看她,你用四个手指来围抱她也不会把她握紧的。那些跟着她的人,看着她用她的小脚快步地走着,端详着她的丰满的臀部,在薄的短裙下面呈现出一个轮廓来,都加快他们的脚步;她会让他们走到跟前来;于是她敏捷地回转了头,用她的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瞅着他们,使他们猛地停下来。
因为她的正面和背面是一样美观的。但是唉,我已经失掉了她,我的一切发财的希望也都完全随她消逝了。我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娶了她,我把我的计划都给她透露了;她是太伶俐了,不会不认识到这些计划的必定成功的把握,又是太聪明了,不会不赞同这些计划。
(于是他呜咽起来,哭着说)
不,不,失掉了她,我决不会得到安慰了。从那时起我就戴起了教士的小帽和饰带了。
我:由于悲痛吗?
他:要是你愿意。可是实在是为了把我的碗举在头上⋯⋯但是请看看现在几点了,因为我得要到歌剧院去。
我:今天演的什么剧?
他:杜维尼的作品。他音乐中有相当美的东西;可惜他不知道第一个把它们说出来。在这些已故的人们当中,永远有一些人是令活着的人们苦恼的。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个人在下一世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但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我听见钟声响了,那是让卡纳依方丈做晚祷的, 也是呼唤我的钟声。再会吧,哲学家先生。我永远都不会改变样子,难道不是真的吗?
我:唉,是的,不幸的很。
他:但愿我再经历四十年间的这种不幸吧。最后笑的人是笑得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