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生涯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火使爱伦堡的头脑清醒了,他从资产阶级艺术的象牙塔中走出来。横在他面前的是令人不安而可怕的现实。战争使爱伦堡的社会政治观点起了很大变化。他在思想上同资产阶级的现实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因而在他的创作中,流露出对现实的怀疑和批判的倾向。在一九一五——一九一七年间,他担任莫斯科《俄国晨报》和彼得堡《市场报》的军事记者,曾到德、法前线去采访。这就是他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生涯的开端。在前线,他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性和破坏性,他看到了战争对一部分人是苦难的深渊,而对另一部分人则是发财致富的好机会。他憎恨这场帝国主义战争,认为旧世界即将灭亡,整个世界要发生巨变,可是,他看不到改变社会和制止这场战争的社会力量。爱伦堡后来在《写给成年人的书》(1936) 中曾回忆了他这一时期的心情:“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听人家说,我流露过仇恨的情绪;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由于仇恨而变得成熟了。但我看不到前面,我像一头野兽一样顺着脚印追踪⋯⋯”这种迷惘的心情突出地表现在他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爱伦堡说:“我们想要消灭那掩盖世界上骇人听闻的谎言的美。我的理想是用诗歌破坏诗歌。”诗集《前夜之歌》(1914—

—1916)就是他这种美学思想的产物。爱伦堡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是世界发生大变动的前夜,这是世界上那些罪恶势力的终结,这是世界末日的到来:

苍穹下,人们东奔西窜。梦沉沉,似醒非醒——

抖落了,又引来一串串⋯⋯ 一切都将同归于尽——

操着呓语,衰微,枯干。

(《在车厢里》,1915 年 4 月) 村子里,狗在哀叫,

使人想到这里还有生灵。 狗为那失去的东西哀叫, 而此刻,一切都云散烟消。一切⋯⋯

(《暮色》,1915 年 5 月)

显然,这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悲观主义的情调。在这本写于法国的诗集中,也可以找到不少献给祖国的诗行:俄国土兵、俄罗斯田野和村庄、失掉丈夫和儿子的俄罗斯农妇⋯⋯但在爱伦堡笔下,俄国——这是一个愚昧无知并充满泥泞的国家,这是一个笃信宗教而停滞不前的国家,它默默忍受着眼前的一切灾难和痛苦。

一九一七年二月,俄国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爱伦堡这个在异邦、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祖国的游子,带着朦胧的希望,于七月间随同一批政治流亡者回到了俄国。

十月革命胜利后,爱伦堡参加了苏维埃政府机关工作,在社会保障部、学龄前教育组、剧场管理处等单位工作。但在回国后的最初几年,他看到国内尖锐而复杂的阶级斗争形势,对十月革命感到不可理解,在他头脑中产生了怀疑、犹豫、动摇的情绪。这种思想倾向在《为俄罗斯祈祷》(1918)、

《沉思》(1922)等诗集中都有所反映。后来,在革命现实的教育下,他对

于创造合理的新社会必须经过残酷的斗争开始有了认识。在一九○二年一月至三月所写的组诗《克里米亚之夜》里,爱伦堡仰望长空,唱出了他的心底的歌儿:这就是我,一个盲人⋯⋯而现在,我要歌颂动乱的时代。他表示要跟自己的祖国一起经受考验:

我们决不离开温暖的母体, 我们决不离开苦难的大地。谁离去——他终要归来,

但那时——两腿将沾满稀泥。

一九一八——一九二三年,爱伦堡还出版了几本诗集:《火》(1919)、

《前夜》(1921)、《随想》(1921)、《毁灭性的爱》(1922)、《兽性的温暖》(1923)等。这些诗仍然流露出他那种左右摇摆的思想情绪。他一方面热烈而真诚地欢呼十月革命的胜利和苏维埃政权的建立,赞扬这是“另一个伟大的世纪”的诞生;另一方面却又感到“既欣喜又恐惧”。因此,他把革命比作“血腥的风”、“清洗的篝火”,“毁灭性的爱”。

一九二一年春开始,爱伦堡作为苏联报纸记者,长期住在国外。二十年代初,他住在柏林,为《俄罗斯图书》和《新俄罗斯图书》撰写一些评论俄罗斯当代艺术和诗歌的论文,并于一九二二年出版了《俄国诗人画像》和《毕竟还是在转圈子》两本论文集。在这些论著中,爱伦堡宣传结构主义的艺术思想,主张艺术家应该脱离生活而独立。他认为,诗歌是诗人的“自我表现”, 是纯粹属于个人的东西:“我吟咏诗,这些诗是我的。”他提出,要用建筑美、机器美、桥梁美来代替艺术作品的美。他甚至把人和技术对立起来,提出了所谓“钟表和人何者更为宝贵?”这样荒诞的问题。一九二二年,爱伦堡发表了哲理性讽刺长篇小说《胡里奥·胡列尼多及其门徒奇遇记》(以下简称《奇遇记》)。当时,他客居在离法国边境不远的比利时的一个海滨小镇里亚潘。他住在一间窗户开向大海的小屋子里,从清晨直到深夜不停地工作着。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爱伦堡便写完了《奇遇记》,速度之快就好像有人在口授而他只是笔录一样。爱伦堡后来回忆说:“有时手写累了,我就到海滨散步。狂暴的海风吹翻了咖啡馆空旷的露台上的椅子。海似乎是毫不妥协的。这种景色很适合我的心境,我觉得我不是拿着笔在纸上写字,而是端着刺刀去冲锋。

《奇遇记》描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革命时期欧洲和俄国的复杂的生活;谴责了形形色色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揭露了战争,揭露了那些战争犯子的残酷、贪婪和伪善;讽刺了那些为军队祝福的牧师的假仁假义,那些讨论“人道的杀人方法”的和平主义者以及企图为骇人听闻的流血辩护的“社会主义者”。这种谴责战争的基调,在他后来的著名长篇小说《巴黎的陷落》里得到了更充分、更深刻的发挥。据克鲁普斯卡娅回忆,列宁在读完《奇遇记》后,高兴地对她说:“这个,你知道,就是蓬头鬼伊里亚(爱伦堡的绰号)。他写得不错。”这部作品曾长时间受到苏联评论界的批评。爱伦堡对此一直不服。《奇遇记》是爱伦堡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说,它都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缺陷。这部作品体现了爱伦堡在二十年代初的复杂矛盾的思想,如:否定个人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人受到社会的压迫和摧残;世界是一片混乱,帝国主义战争是乱糟糟的事变,是一个张开了大口的深渊;革命社会的铁的纪律、作为它的基础的意志和思想逻辑,都是对人、对人们的爱、欢乐、感情生活的毫无道理的生硬的束缚。在小说中,教师胡

里奥·胡列尼多本来是正面主人公,作者却把他写成一个怀疑主义者。小说对欧洲人民的描写也极为软弱无力。从艺术上说,书中有许多多余的情节, 没有经过加工和提炼,语言虽然朴素,但有时显得生硬而笨拙。反映在《奇遇记》里的思想矛盾,在他这一时期所写的另一些作品中,则变为革命义务与个人情感的冲突、人与社会的对立了。如《尼古拉·库尔波夫的一生和毁灭》(1923)、《让娜·涅依的爱情》(1924)等。

这一时期,爱伦堡在创作上进行了一些探索,并有所突破。在《十三枝烟斗》(1923)《德·叶·托辣斯或欧洲灭亡史》(1923)等作品中,爱伦堡加强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和资产阶级道德的批判,加强了对资产阶级文化的内在矛盾的分析,并开始注意表现正面劳动者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