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与死海

评论家说,普鲁斯特是在失去了常人的欢乐之后,才试图通过追忆来重建自己的幸福,并且说,他的创作和他的作品,确实使他得到了幸福。但是, 从他那平静的叙事风格中,人们看不到那憧憬、求索幸福时的热情与激动; 而他每回在平平淡淡的心间好不容易掀起的一点情感涟漪,又很快被理智之岸收容而恢复成一片死水——象爱情,曾使斯万神魂颠倒,结果却是同床异梦,什么都无所谓,嫉妒和热情一起消亡;希尔贝特的魅力甚至战胜不了习惯,普鲁斯特仅仅因为习惯了痛苦,因为不愿打破这种业已形成的平静,而不想去争取他曾梦寐以求的快乐。作家似乎不是在追求幸福,而是在寻找一种幻灭,以达到万事皆空的超脱。他发掘出了一座座火山,然后又将它们变成死海。

况且,就他回忆的本身(而不是他对待所忆的态度)来说,也是痛苦多于欢乐,失望、绝望多于希望,流逝、幻灭多于新生、再现,并无幸福可言。在他无可奈何的叹息里,人们似乎看不出他感到了什么美好的存在。

如何解释这一矛盾现象呢?其实,细究起来,这并不矛盾。

当人们置身于惊涛骇浪之时,他们所产生的情感是恐惧,而当他们远观它时,所体验的却是壮美;当人们陷于不幸命运时,他们所感到的是悲哀, 而当他们旁观它时,则仅仅是产生了怜悯。普鲁斯特要通过回忆来寻找幸福, 并不是他的一生充满了幸福,而恰恰相反,因为他一生充满了不幸,所以他要通过回忆感受一种壮美或是施赠一种怜悯,从而使他从局内人超脱出来, 成为自己的天使与上帝。当他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时,悔憾来侵扰他;当他勉强入梦时,恐惧来偷袭他。于是他坐起来写出那产生恐惧和导致悔憾的人与事,他不再作为当局者而软弱无力,而是作为自由、强大、能动的主体来审视客体并战胜它,使这种附着于过去的他的魔影不再附着于现在的他,把这种实际存留在主体身上的东西抛掷给客体,从而使主体变为审美主体、自由主体。

当人们遭受屈辱时,屈辱感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但当他们回忆、描述那屈辱的场景时,他们发现自己已没有同感了,他们已把自己化作了对象, 而使他们成了审美主体。由于感觉的持续性,如果没有回忆,感觉将在意识深层潜藏下来,使人不明白是什么在骚扰自己。不论是屈辱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它与一定具体的原因相联系。原因——具体人物、事件、场景很快就消逝了,心理效果或结果却仍作为感觉存入记忆深处。如果它强烈到一定程度,就会再度显示,使人的灵魂躁动不安。精神分析学家就是要追究这种作为结果而发生效应的心理状态的深刻前因,促使病人通过回忆来找出原因,从而清除这种后果。普鲁斯特就是自己的心理医生,是一个高明的精神分析专家,他通过回忆来追根寻源,消除不幸经历带来的一切心理影响,从而使心灵恢复完整和平衡状态,也就是获得了幸福——最大的幸福不是狂欢,而是内心的宁静。既然他是作为一个精神分析专家在治疗一个病态生命而不是在寻欢作乐,他的冷静、严谨、从容、深邃就是必然的了。所以他的作品呈现出与欢乐主题似乎无关的风格。其实,当他从不堪回首的旧事中解脱出来时,虽然没有狂喜,却有自由与轻松——有一个童话,或许该叫寓言吧:从前一个国王得了忧郁症,御医说只有穿上的快乐的人的衬衫才能医治好;他以为权倾朝野的宰相会很快乐,可宰相说他既担心失庞又担心百姓造

反;他以为富甲天下的财政大臣快乐,可财政大臣说他既担心强盗抢劫又担心死神催命;后来他听到一个人在快乐地唱歌,这是个乞丐;乞丐说他以天为房地为床,有饭就吃无饭就饿,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确实再快活不过了—

—不过很遗憾,他没有一件衬衫!普鲁斯特就象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回忆不给他带来任何实际的东西,但带给他心境的自由、轻松与宁静,所以他获得了幸福。这不是权和钱可以换来的。死海——也就是平静的海面上,飘浮着悠闲的白云,飞旋着自在的海鸥,这不就是一幅非常真实的幸福图景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这种火山爆发式的快乐诚然容易感染人;但“小路纵横,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这种平静的笔调, 不也将一种幸福意境赠给人们了吗?

爱情是最激动人心的人了,可以说是幸福之巅,然而普鲁斯特笔下的爱情,虽然是以火山爆发开始,却常以死海湮没一切而告终。这确实很难理解, 因为人们很少象普鲁斯特那样跳出圈外深思细问,因而不能象他那样清醒(也许这种清醒对于宁愿沉陷在人生喜怒哀乐、得失成败之漩涡里的人是一种可怕的冷漠无情。人们有时需要保留秘密与隐私)地认识到,爱情本身并非是至神至圣、无根无由的,它往往只是来自一种经验,一种好奇,或者是来自一种本能,来自一种需要,而这些都是可变的,易逝的,因此爱情也不是永恒的。当爱情的光环消失时,或当它已不再能满足某些需要时,便变得毫无意义,与之伴随的失落、痛苦也毫无意义。很多人却将心神聚注于爱情本身而不是其背后的原因,所以看不到爱情一旦失去,它对于自己的意义也随那原因而失去,再也不值得为它而悲而喜——看不到,就无法解脱,就会不能自拔。歌德将一切悲欢交给了维特,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而获新生;普鲁斯特则看穿了其中因果而得到了无风的海面一般的宁静。他的整部小说都体现着这种“历尽红尘、看破红尘”的过程,所以有无尘无埃的明镜台一般的心境。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最终极的幸福,只是一般人无从体验,也不必都去体验。

心如明镜与心如死水不同,前者是在看破(或悟透——中国讲“悟”, 西方则通过分析)事理、看破人生因果和世情奥秘后的一种超然,人成为世界和生活的主宰而进入自由王国;后者则是因为理解不了外界和自身的种种冲突、波折,而被生活的火山震裂了思维,烧毁了希望,最后万念俱灰,沦入死海。普鲁斯特作为一个智者和哲人,作为一名伟大的心理分析专家,看破了自己的生命历程的因果,发现了人生幸福的真谛,他的作品实际上并不是象死海一般沉寂,而是象风平浪静后的湖面一样明净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