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的亮点

这部小说是从作家无数个不眠之夜中的某一个开始的。此时作家已是茧壳中的一条奄奄一息的蚕,在以生命的精髓创造最后一团丝。厚厚的贴木挡住了尘世的喧器,却挡不住滚滚的意识之流。辗转反侧之间,这股虽然力量微弱却源源不断的活水从室内流向室外,从近处流向远方,从今天流向很久以前。它是在黑暗中流动的,以现实为河床,又常跃上幻觉的河岸,前者如睡前读过的书,如床,如房内的陈设以及房子本身,后者如归心似箭的旅客, 如快感产生的女人。渐渐地,现实与幻觉分不清了,墙壁在移动,椅子在滑行,他那已经消失、却又深深融入了他的生命的每一部分的母亲似乎又要给他一种甜蜜而痛苦的失望了:她没有给他晚安吻;而他却又朦胧意识到自己是睡着了,于是非常欣慰,因为本来如果母亲不吻一吻他,他是没有安然入睡的力量的。德·圣卢夫人也出现了,不过,她,希尔贝特,这个最初给了他爱情伤感的女人,并没有将昔日给他的种种心理折磨随同带来,因为毕竟他早就自我解脱了,成了麻木的记忆的底层收藏。他还由一个房间想到了另一个房间,不同季节的,眼前的和昔日在贡布雷乡下姑母家的及在巴尔贝克海滨住过的,但它们都没有伴随特定的内容,意识流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不眠者无力掌握它的方向,任它由兴之所至,在一刹那间飞越许多个世纪, 最后,着落于黑暗中的一个亮点:一个小客厅,一段搂梯,和小小的作者似乎仍躺在其中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那些已经失去的记忆,偶尔绽现出一点火花。半梦半醒之间,作者又处身贡布雷的那个“百结愁肠的固定痛点”。在贡布雷,每当黄昏来临,他便愁从中来,因为他不愿在晚饭之后独自上楼, 寂寞地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唯一的安慰是,等他上床之后,母亲会来跟他道晚安,吻他一下,给他安然入梦的力量。不过,倘有客人来访,他这仅有的一点欢乐也会被剥夺。那时他家的常客是斯万先生。这是个神秘的人,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与许多高贵的亲王大臣、公侯夫人有密切往来,可他娶了一个出身不好的女人,马塞尔一家拒绝接待她。这一家人对他态度不一,他来访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他爱好收藏,但言谈之间却并不象热恋艺术,反而对一些家常小事津津乐道。就是这么一个人无心间给小马塞尔带来了痛苦, 留下了一段不可磨灭的伤感记忆:有一回他又来了,小马塞尔还没来得及亲妈妈一下就被打发上楼了。他失魂落魄,又于心不甘⋯⋯虽然,最后他终于获得了意外的补偿——父亲大度地让母亲来陪他睡,但他深知祖母和母亲对他的严厉是为了让他学会自己克服痛苦,如今他又一次让她们苦心白费,不由悲上加悲。何况,他虽然总算有了一个安宁幸福的夜晚,可此后还不知将会有多少苦恼在等待他。

关于贡布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者就能想起这些。在疲惫的夜里, 记忆也象夜一样疲惫而黑暗,只有这一小片是亮点。它之所以是亮点,是因为在他现在这漫长而死寂的生活中,他已经使自己变得比较地麻木,心平气和,不受外界,也不受往事纷扰;但他的内心深处是有隐隐的失落感和凄凉感的,而恰恰这种感觉在他的早期生活中又是体验得最多的,那关于妈妈的吻的伤感记忆,最切合此时心境,所以隐隐浮现出来。又,对于他一生而言, 最能给他安慰而最刻骨铭心的,仍然是母爱;当他失去一切之后,母爱需求是最强烈的,虽然是半梦半醒,这种内心要求也在意识中自然流露出来;那种欲求而不得的又甜蜜又伤感的情景,正体现了这个病床上的孤儿的心境。

“妈妈的吻”是他记忆的最强烈的痛点和亮点,是他回忆的起点和焦点,因而它也就成了全书的核心,是读者理解作品的关键,这个一生孤独的病孩子, 由于他的身体虚弱和心理脆弱,他除了能拥有在时间允许的限度内决不会变的母爱之外,再也谈不上什么永恒了。母爱给他的是以幸福为底色的阵痛, 友情、恋情给他的则是以痛苦为背景——自始至终的背景——的幸福,当他回想与妈妈的吻相关联的阵痛时,感觉指向是温馨与慰藉;而当他回想恋爱的快乐时,心理趋向是烦恼与恐惧;就人的自我保护心理而言,他的回忆必然不自觉地流向“妈妈的吻”并集中于这一“固定痛点”,全书便由此开始。

作者的记忆中只有这一个亮点,其余都隐藏在黑暗中,这就引出了两个问题:一是究竟有什么未浮现出来;二是通过什么途径。正是由于这个亮点的存在,记忆如同抽出了头的丝,将源源不断地流出,契机就是“玛德莱娜小点心”。这是一个著名段落,如果说“妈妈的吻”是指引记忆方位的亮点, 那么妈妈在世时的某一天给他的一杯椴花茶和一块玛德莱娜小点心就是流向记忆的通道。关于贡布雷,作者除了同他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与环境外, 其他往事早已化为乌有,但是有一天,当他将那块叫“玛德莱娜”的点心在茶水中泡过后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时,周身传遍了一种奇怪的快感。他努力探索它的来源,终于,回忆出现了:在贡布雷,莱奥妮姑妈曾经将一块在茶水里泡过的“小玛德莱娜点心”给他吃。味觉联系着记忆,唤醒了记忆,贡布雷的一切景致与人物、事件,全都从他的茶杯中浮起并破杯而出。

味觉是这样将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的:小时候,马塞尔随父母去乡下祖父家度假,他们住在祖父的妹妹——马塞尔的姑祖母家里,姑祖母的女儿莱奥妮姑妈,是一位性格乖僻的寡妇。她自从丈夫去世后,再也不肯离开贡布雷,不肯出门,不肯下床,总是顾影自怜,认为自己头脑中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她每逢心绪不佳就吩咐以药代茶,这时,就由小马塞尔负责从药袋里将一定量的椴花茶倒入一只小碟,然后倾入开水,稍等片刻,姑妈就在热茶中泡一块小点心,送给小马塞尔尝一口。这是一种特殊的滋味。如果是一种经常性的、在不同地方、与不同的相关人或物都能产生的味觉,那么它就不会与特定的记忆相联系而在重品该味时唤醒相关记忆。由于它的特殊性, 它与多年后的那种味觉就有了唯一对应性而不受干扰。那是多年后一个冬天,他回到家里,母亲见他冷,就给他拿来一杯茶,又给他一块“小玛德莱娜”。这样,特殊的味觉电流般与往昔接通,而后,特定的记忆也就随之涌出。对此,作者是这么解释与叙述的:“在我品尝以前,一块玛德莱娜蛋糕倒并不会勾起我的回忆;也许这是因为好多年来我时常在点心铺的搁板上看到它,但并不吃,于是蛋糕的意象就远远地离开了当年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些日子,而跟最近的其他时间联系在一起了;也许还因为从这些很久以来尘封于记忆之外的回忆里什么也不曾留下,一切早已斑驳凋零了;许多东西的开关——包括那个制糕点用的扇贝形模子,褶纹款式既庄严又虔诚,显得多么丰腴——都湮没了,或者,仍然模糊难辨,仿佛无力延伸,去仍然残留在我的情思里。不过,在人已逝去、旧物废圮之后,往昔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只剩下最柔弱但最富有生命力,最非物质但却最持久、最留连不已的香气和味道,它们像灵魂一样,仍然长久地保存下来,好叫人在一切残存的痕迹上思索,等待,期望;在它们那细致到几乎不可捉摸的点点滴滴上毫无怯意地引起无尽的回忆。

在我感到了往日姑妈泡在椴花茶里的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时(尽管我还

是不明白,也不得不等到很久以后才探寻这回忆之所以使我如此愉快的原因),那座临街的灰色老屋立即就呈现在我面前,像舞台布景似的衬托着那间朝向花园的小楼,后面的这间是专门为我父母建造的(直到这时我看见的只是这一截面);跟这老屋一道出现的,有市区,当年我午饭前人们常让我去的广场,从清晨到傍晚我时常闲步的街道,还有每逢晴天我常常走过的那些乡间小路。这一切真像日本人喜欢的那种玩艺儿,许多皱皱巴巴的纸片放在一个盛满着水的瓷碗里,纸片一经浸潮马上就膨胀开来,弯弯曲曲,五彩缤纷,呈现出种种奇异的开关,都化作繁花、楼阁、各式人物,一一清晰可辨。眼前正是如此,我们家的花园和斯万家的园子里的许多花,维冯的睡莲, 村子里纯朴的人们和他们的小屋,教堂和整个贡布雷及其周围,这一切景物, 宛如实境,都从我的茶杯里涌现出来。”

这种现在与未来的联系似乎不只与茶泡点心相关,莱奥妮姑妈,多少带有普鲁斯特的影子,顾影自怜成了一种习惯,肉身之病带来了心病。普鲁斯特和莱奥妮姑妈一样是作茧自缚。因为普鲁斯特与姑妈有一种潜在的相似, 姑妈自然容易进入病房中的回忆;而给他茶和点心的母亲进入回忆则是随时可能的。由于这些原因,味觉才迅速引发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