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维空间
普鲁斯特曾经这样描写他对一座教堂的感受:“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与城里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别:这座建筑可以说是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它象一艘船扬帆在世纪的长河中航行,驶过一柱又一柱,一厅又一厅,它所赢得、所超越的似乎不仅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它是胜利者。”在这里,实际融进了作者对生命的独特感受,他认为人占据的是四维空间,三维空间亦即现实世界的美是没有意义的,幸福是没有价值的,痛苦也不值一提,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种感觉,也没有什么可以保留这种感觉,所以它并不存在,或者说已经消失。只有回忆才能建构起四维空间,使过去的感觉重现并与现时的感觉互相印证,从而产生更为真实的情感。举一个例子,对于一个初生的婴儿来说,他的母亲的脸孔与别的女性的脸孔并没有什么差别,他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当他再次或多次熟悉他母亲的脸孔时,这张脸就给了他亲切感。多年以后,如果他从某位女性脸上发现了母亲的特征,美感就会油然而生。没有时间,就象欣赏一幅画而在人和画之间没有距离一样。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多次运用、表露了这一思想。
这一思想导源于柏格森的直觉主义。虽然有人否认普鲁斯特是一个直觉主义者,但他在巴黎大学听柏格森的讲解肯定会给他的思想带来深刻影响。要了解他的思想和他的作品,必须了解柏格森的直觉主义。
柏格森(1859—1941),法国哲学家、哲学博士,法兰西学院教授和法国科学院终身院士,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创立了生命哲学,认为世界在本质上是一个不间断的“生命之流”,它不断地实现“生命的冲动”,整个世界就是生命的不断冲动的精神性的过程。他认为,只有直觉才能把握川流不息的世界本质即“绵延”,分析却把时间空间化,也就是把“绵延”的时间分割开来,从而使活动中的实在僵化为静止的事态。他指出,直觉是使人得以认识事物本身运动的精神状态和洞察终极实在的非概念性认识,是人类获得情感和美感的更现实的手段。
对于柏格森理论的合理性程度无需作太多探讨。需要弄明白的是,普鲁斯特是怎样地受到它的影响和为什么会受它影响。或者说,在柏格森的启发下他形成了什么样的自己的生命哲学,又为什么会形成。
众所周知,普鲁斯特由于疾病乃至由于性格的缘故(疾病造成了他离群索居而乐此不厌的性格),经常不得不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心灵,意识, 记忆。于是时间流动起来,他在一个三维空间内获得了一个四维空间。一般的人,沉缅于事,生活中的欢乐或痛苦不断被新的感觉代替,他们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三维空间,而他们又只能拥有这每一个瞬间,生命之流由于他们的意识与不断变化的物质结合得如此紧密、毫无余地,所以他们感觉到的便是这失去时间的三维世界,假如他们停止下来,蓦然回首,记忆滚滚而来, 这时他在一瞬间获得了一个四维世界。普鲁斯特正是由于经常停止普遍意义上的生命运动,才经常感受到四维空间的存在,主要就是感受到时间的存在, 以及它的意义。所以他很容易便理解和接受了柏格森的观点。这绝不是简单接受与移用。
那么,时间的意义何在呢?对于普鲁斯特一生而言,那就是“当我独自一人,在书房时冥思暇思时,无数往事重新在脑海中复活,那些往事多姿的
景象更为之增添了新的美感,因为,记忆把过去的往事原封不动地带进了眼前的时光,往事重新浮现在面前,生命随着时间而实现,而回忆又使巨大的时间差距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说是,由于现时感受的诱发,过去的记忆出现了,他寻回了一小块时间,踏入了于他是最真实和唯一现实的岁月, 并感觉到他的生命对于它的需要,从而不断去寻找并用文字固定它,在这发掘与收藏过程中获得艺术家的幸福,填补命运给他带来的缺憾。
很多人可能会误解,是时间给普鲁斯特找回了幸福,或者为他保留了幸福。不对,这至多只能作为一种艺术性的说法。严格说来,应该是时间的意识,即意识到时间的存在,使普鲁斯特发现,忘却使他失去了很多,他要通过回忆来战胜时间也就是战胜遗忘,找回逝去的年华,重觅人生的幸福。当他的生命流程固定于一间避风、隔音、挡光的小房间时,他需要时光倒流, 给他一个四维世界,使他以另一种方式与别人一样体味生活。而且他觉得, 他的生活更真实,因为他体味到了。
青年普鲁斯特比别的青年更能理解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更能体会时间的意义。在许多个独处时刻,他的思想飞越千载。至于自身,更是无数次地经过这种思想的扫描乃至透视。许多昔日的感觉在今天完全改变了意义,这使他屡屡惊讶于时间的威力。痛苦被时间轻描淡写,爱情在时间里黯然失色, 这对于一个不能象常人一样去爱去恨的人来说,未免不是一种自欺和自慰, 或者是一种看破红尘后的解脱。至于那些他 不愿回顾和不堪回首的“罪恶”、劣行和种种隐秘,都在时间里得以消失。多年以后,他在那自作的茧壳里, 再次运用了这种时间的威力,使他的内心获得了安宁。而在这之前,时间也一直是他的思考与创作主题。时间意识已成为他的半自觉意识。他在特殊的生活与创作中,已隐隐感到了时间中蕴含了许多秘密,并感到时间的秘密对于他的生活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1892 年,普鲁斯特的哮喘病复发、病情恶化,不得不长期休养。这期间他完成作品《暴力或贪恋名利》,为《宴会》杂志撰稿,并获文学学士学位。社会的大门刚向他打开,病魔已如丝般缠住了他,要将他封进茧中。在病室里,他一面继续参与社会活动,一面默默地构思他的四维空间。尽管后来病情好转,柏格森生命哲学的启示加上他自己的经验和思考,时间意识已越来越自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