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序的意识流

当人们一将《追忆似水年华》与“意识流小说”联系起来时,便隐约看到了联想之翼在内宇宙自由飘荡,心情之波在滚滚翻涌,空间被割裂,时序被颠倒——这一切特征,翻开《尤利西斯》、《喧嚣与骚动》和《到灯塔去》, 会觉得它们扑面而来;但是《追忆似水年华》不会给人这种感觉。它倒更象一个人在面对朋友,娓娓地讲述他的一生,虽然记忆不能以生命的起点为起点、只能通过某些东西(玛德莱娜小点心)的触发而形成一个突破口,象发掘矿藏并不遵循地质年代的顺序先打出一个口子再掘开来一样;虽然在同一时刻有过去许多不同年代的记忆一齐涌来,因而叙述者实际上(而不是主观上有心地)运用了自由联想,打破了时空界限,在讲一件事时捎带讲了一些与局部主题乃至整体主线(整体不指全书,而指某卷或某几卷)无直接、现实联系的事,表达一种感想时捎带抒发了一些只有偶然联系的感想,但是, 从总体上来说,《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依然是有序的。从客观上讲,既然回忆是相关于一个人的一生的,而生命本身是有序的,那么即使记忆偶有缺失或错位,整个回忆大体上还是不失生命之序;何况,对于回忆者来说,按生命本身之序来回忆,比自由回忆要来得更自然,也要容易得多,并且不容易丢失一些细节或珍贵的感觉(普鲁斯特力图将它们悉数发掘出来以充实自己的作品和生命)。从主观上讲,普鲁斯特的意图并不是象乔伊斯、福克纳和伍尔夫等意识流大师一样,要力图展示心灵运动的状况,展示人的瞬息万变、似乎无章可循的意识轨迹,因而完全是时序颠倒的内心独白与自由联想;他的意图是努力追回失去的时光,重现生命历程,所以客观、冷静的叙述语句占了主体,人物形象未退隐,情节从各局部看也未取消,对话被广泛、经常采用。现代派手法在当时还处于萌牙阶段,普鲁斯特更多受传统小说的影响, 当他作为一名小说家规划和审视他的作品时,他必然有意识地使它符合当时的小说体制,符合人们的欣赏习惯。所以,总的来说,《追忆似水年华》不是一部典型的意识流作品,它可以算“启蒙作”,但不能称为“代表作”。

但它又确实带有意识流小说的明显特征,运用了意识流的某些手法。这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普鲁斯特的着意创造,而仅仅是由于表达的需要。内容决定形式,当表达的需要成为必然时,技巧就产生了。对于思索、迫忆中的普鲁斯特来说,一生的内容是那么丰富,所经所历所感所思所见所闻一齐涌上心头,而且在此之上又会产生新的联想和判断,他不得不经常由此及彼, 联绵不断,不得不节外生枝,以免失去瞬时感觉和稍纵即逝的记忆。回忆本身就需要外部刺激,需要相关因素的诱发,并不象从电脑库里按程序显示出资料来一样简便,所以自由联想和时空颠倒是不可避免要采用的手段。内心独白对于回忆者来说更是自然而然的,不论是回忆时的内心独白还是记忆中的内心独白,都是感觉、心情、思想从生命长河中泛起的波浪。作者的病况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点,他精力有限,思维只能在大的方面保持敏捷和有条理,小的方面便任由意识之流去集纳、铺展了,于是给小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一定完美,但至少是新颖,能启迪人们的创意。这与乔伊斯等人直接从长河中撷起意识之波、任其自由泛滥而摆脱生命之轨、时空之限是有不易觉察更不易明言的根本差别的。

认为《追忆似水年华》无序、无情节、谈不上结构的人是只听说过而没看过该小说的人。这部书不仅有序,而且情节设计颇具匠心,结构安排浑然

一体。无数个不明之夜浮起了一点亮光,妈妈的吻作为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带出了贡布雷的隐隐一角。与味觉联系在一起的记忆,通过椴花茶中泡过的玛德莱娜小点心重现,从而使一个人带着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带着他们的背景接踵而出,于是大幕拉开,贡布雷一片光明。居中一座房子,活动着叙述者的祖父祖母、父母、姑姑以及女仆等等,还有一个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客人斯万,以及他那隐藏在幕后的更为神秘的夫人;周围伸展着一片不曾开垦的(指记忆的开垦)土地,在叙述者眼里和脚下形成两条边(他常去这两边散步):斯万家那边或梅塞格利丝那边,斯万及夫人作为人们热衷议论的对象如雷灌耳,使叙述者对他们充满了好奇与向往,他们的小女儿因之也先验地具有了神奇魅力;盖尔芒特家那边,盖尔芒特据说是中世纪传说中的人物热纳维也夫的后裔,而普鲁斯特早从幻灯上熟悉了热纳维也夫,加之他们是贡布雷的领主,声名显赫,因此在作家心目中如同天人。小说沿这两条边展开,作家先是想起了有关斯万与奥黛特的爱情故事,于是设计了一卷小说中的小说;而后又爱上了他们的女儿并且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也终于走进了盖尔芒特之家,从盖尔芒特夫人身上得到了好奇心和向往贵族、征服贵族的虚荣心的满足,而后又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在他离开斯万家之后(因为失恋)而进人了盖尔芒特家之前,他去了一趟巴尔贝克并和阿尔贝蒂娜发生了感情纠葛,而与此同时他结识的盖尔芒特家族的德·圣卢和德·夏吕斯, 又把那看似随作家走出贡布雷而越来越遥远的两条边,暗地里收往一处。夏吕斯先作为作家熟知的斯万夫人的情夫而后显出盖尔芒特家的身份,圣卢则先显出盖尔芒特家的身份而后与斯万家发生联系:他娶了希尔贝特!两条边最初处于同一视野,而后又似乎隔了一道鸿沟,最终又在作品的顶上形成一个圆拱,一个跨越救千页、跨越数十年的圆拱。好比一个教堂,普鲁斯特最爱看的、在小说中多次提及的那种哥特式教堂,作者苦心经营它的每一部分, 每一部分都精彩之至,各具魅力,令观者叹为观止而心无旁骛;最后作者双手一合,突出了一个尖顶,读者从这个尖顶上俯瞰四顾,才发现各部分建筑已融为一体。

作家的笔触变化莫测,出人意料,某一时似出无心的闲人,不知不觉之间会在另一时候成为主角。阿尔贝蒂娜最初不过是希尔贝特无心听说而带着贬意道出的一名低年级女学生,是作者因失恋之后心情不好、不愿社交而错过的一个小女孩,可后来她与他在海滩上相遇了,而后又分离。只是伏笔还在此埋下,当普鲁斯特从盖尔芒特家走出来时,他又和她重逢了,并且开始了狂热而反常的爱恋。如果说斯万之家和盖尔芒特之家是叙述的两边的话, 阿尔贝蒂娜或者说作者本人,就是叙述的中心。在读者不曾意想之间,教堂, 或说神殿就这样竣工了。

这类呼应在这部长河小说中比比皆是,它包括三项内容:一是人物呼应, 如在叔祖父家见过一面的那位穿一身粉红衣裳、爱夹说英语的夫人,后来变成奥黛特·德·克雷西,又变成斯万夫人,最后成为福什维尔夫人——福什维尔在第一部中不过是她的一个情夫;画家比施原是维尔迪兰的“小核心” 的成员,后来读者惭惭发现,伟大的画家、叙述者的朋友埃尔斯蒂尔竟与他重合了。二是情景呼应,譬如第一部中作者在斯万家花园里邂逅希尔贝特, 小女孩的一个手势引起他许多猜疑,到第七部,时间已过去十几年,希尔贝特说起这件事,旧的情景一下子栩栩如生并得到了解释,怎能不令作者也令读者顿生感慨?三是感觉、意念的呼应。拉贝玛的戏剧曾令小马塞尔心向神

往,可当他坐进剧院后,却久久无动于衷;贝戈特曾被设想为一个饱经沦桑的、情感圣洁的老人,可叙述者见到的那位大作家却是一个貌不惊人、未能免俗、甚至有些低级趣味的年轻人;奥黛特曾被设想为艺术家,然而她却是个交际花;阿尔贝蒂娜起初被认为俗不可耐、其貌不扬,但是因为她“不可捉摸”,便使马塞尔对她产生了依恋之情,在认识到她并不“fast”(放荡) 之后,更是产生了敬重而倾心于她、不能忘怀了;而当他们再次重逢时,她又给了他荡妇的感觉。还有那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凡德伊奏鸣曲,将不同的场合的类似感觉、将不同的人的相似体验、或将类似场合的不同感觉、同一人在不同时间和地点的不同体验全部沟通起来了,使人惊讶于人生和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既相互沟通又变幻莫测的整体和过程。

普鲁斯特自己说过:“我将为你证明,这些作品唯一的优点在于它们全体,包括每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十分结实,而批评家们偏偏责备我缺乏总体构思。”由此可见,与福克纳等人着意表现意识的混乱状态相反(《尤利西斯》的最后一段内心独白长达四五十页而全无标点,有时一句话长达两千多个词),普鲁斯特是非常注意总体构思、不失意识流的有序性的。对于正常人来说,意识流是有间歇性的,不时为生活引起、打断⋯⋯循环往复而为生命流,生命的有序决定了意识流的有序。普鲁斯特表现的或试图塑造的是完整、正常的生命,他的意识流是有序的,作品结构是完整、精美而令人叹为观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