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世界

要想了解疾病对普鲁斯特一生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必须首先了解哮喘是怎样一种病。当然,影响普鲁斯特一生的因素多种多样,他的一切思想、行为、成就、过失等等应当归因于一种综合作用,比如说先天遗传、家庭影响、社会影响。生理疾病只是其中之一,并且它往往只是对其他影响力加以辅助或促成,而这种影响力又是其他许多作家没有的,因而是他区别于他们的独特性所在。

哮喘病,或叫“支气管哮喘”,是一种较常见的呼吸道过敏性疾病,表现为阵发性气急、胸闷,伴有哮鸣音和咳嗽、咳痰等症状。病因很复杂,有的是因对外界的一些过敏源如花粉、灰尘等产生过敏反应而引起,有的是因植物神经功能失调,吸入冷空气或油烟时诱发。身体虚弱、情绪波动、过度疲劳也可导致发病。

普鲁斯特不仅患有哮喘病,而且患有失眠症,这二者本就有所关联,更兼互相加强,使他深为所苦。在贡多塞中学读书期间,他经常缺课,因为忍受不了噪音、风尘及某些不友好的同学人为施加的刺激,而不得不蜷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或是安静的花园中。

就这样,他失去了常人乐趣,不能象别的男孩子一样嬉闹,随心所欲地“流窜”于街巷、园林和田野,或是和父母周游列省。曾经有一次,他的父亲允许他在一个他神往已久的地方,即《追忆似水年华》中提到的巴尔贝克, 可是,由于他太激动了,以致虚弱的神经承受不住兴奋,在即将成行时,他竟病倒了。原著中的描写可能综合了他第一次哮喘发作和后来发作的情形。这表明他已不得不放弃许多乐趣,不得不惆怅空望广阔天空,龟缩在自己的小领地里。他不得不经常独自一人,忍受寂寞。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个人和身子只需一点点空间就够了,可那方寸之心,却需要有一个宇宙来寄托。那么,普鲁斯特能以什么来打发无数虚渺空度的时光、来寄托他的心灵呢?以幻想,以别人(主要是作家)构建的和自己创造的幻想世界。他或者看书,他的思绪沉浸在这个与他本来无关的虚幻王国里,它便成了他的王国;他的情感渗透到那些陌生、遥远的人物身上,他便成了主人公。现实中失去的一切,在书中都重新找回了,正是因为他早早领略到虚幻王国的魅力,后来才要亲自去构建一个更为真实,属于自己的王国。他或者遐思,对着天空,对着流云,他想到了亲人,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某本书的情节,或者某段音乐,所有贮存在脑海中的物象、感觉、理念都飘进了天空,附着于流云,它们纷纷涌涌,闪烁不定,碰撞交错,综合变形,于是单色调的云朵成了七彩,空落的天空变得绚丽,他的幻想世界已经远远超越了现实世界,变得丰富多采,浩瀚无穷。以至当他试图从回忆中重觅幸福,却感到真实轨迹过于单调,重现的世界空白太多时,他将幻想世界也找了回来,使他的一生变得充实、完美。昔日的一棵树,折射出一千道光芒,昔日的一朵花,呈现出一千种色彩,昔日的一段旋律,融汇了一千种情感,昔日的一座钟楼,沟通了一千种意念。这些光芒、色彩、情感、意念又在现实中经过无数次反射、折射,变幻无穷,最后就化作了人们眼前这部宏传、瑰丽的作品。

既然现在幻想世界已经化成了具体的作品,那么人们通过他的作品也可反观他的幻想世界——不过,他的幻想世界是一个四维空间,即在时间中流

动、演变的世界,而人们仅能选取一些凝静的横截面来探讨。

众所周知,幻想来自于现实,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而且这两种经验的作用是相互加强。书本、戏剧之类是普鲁斯特幻想世界的原材料之一部分, 它们通过他的经验“审查”而被纳入他的世界,并与他的经验一起来扩建幻想王国。在《在斯万家那边》中作者写到,在贡布雷时,他很热爱戏剧,但是,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去看戏,于是他就充分发挥想象力,以满足自己的渴望。他常常跑到广告亭去看新戏预告,那预告上的剧名和海报的颜色是他想象的出发点,而他的经验是这种想象的基础,于是,《王冠上的钻石》被他想象成光采夺目,而《黑色的多米骨牌》则被想象成悱恻缠绵。普鲁斯特不仅喜欢联想,而且善于联想,能够充分调动起各种经验,运用通感,将一些简单的内容想象得丰富多彩。随着他经验的增多,即使没有外界景观作为基点,他也能在内心组构另一个宇宙。他的作品就是这个宇宙的外化,物质化, 文字化。认识这个已经成为客观存在的幻想世界,人们既应该看到,真实世界的影子既无处不在,又不能确定它在多大程度上等同于原貌。它是普鲁斯特对一生经验的多重加工、综合变形而成,是一个既确定又不定的亦真亦幻的心灵王国。

疾病阻止了普鲁斯特去看戏,旅游,于是他常常只能任思绪飘游。书当然是最好的落点,因为书本来就是想象和幻想的产物,它可以直接取代读者的想象与幻想,使读者的意识与它的内容契合,这与嬉戏中的孩子全神贯注于他的玩具或玩伴,以及加上时空所构成的整个生活流程一样,只不过,后者往往是因为意识的对象的客观性而束缚了意识,使意识不得飞越现实而自由翱翔,前者则因为意识的对象是虚幻多变、超越现实羁缚的,因而有助于想象力的发挥。一个在游戏的欢乐之后,他的意识也疲倦了;而那些神话、童话由于没能满足生命力宣泄的需要,意识与物质分离,所以他的思维反而更加活跃,要以自己为主人公重新去构建神话、童话。普鲁斯特这样描写他读书后的感受:“故事发生的环境已经不如书中人物的命运那样深入我的内心,但它对我思想的影响,却远比我从书上抬眼看到的周围风物的影响要大得多。所以,有两年夏天,我在炎热的贡布雷的花园中,就因为当时新闻记者的那本书,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见到许多水力锯木厂,见到清清流水中有好些木头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烂,不远处有几簇姹紫嫣红的繁花沿一溜矮墙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保留着这样的梦,梦见一位女士爱我,所以我对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样浸透了流水的清凉;而且无论我忆及哪一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嫣红的繁花会立刻在她周围出现,好象专为她添色似的。”

如果说他通过文字与色彩对戏剧内容进行联想是一种简单联想的话,那么这里他已通过书提供的间接材料充分调动更丰富的经验进行复杂联想了。随着他脑海中积淀的内容日益增多,最后他进入了自由联想阶段,即可以不借助客观、外界材料而驰骋想象,或者说,这种想象更加不受实际情景、通常逻辑、定律规则的限制。比如说斯万本来觉得奥黛特不漂亮,可是因为他从一幅版画中的人物脸上发现了她的一个特征,并且是他原来不大欣赏的一个特征,但他却由此将对这幅画的美感经验移到奥黛特身上,将对画的欣赏转化为对奥黛特的爱慕。这是一种忽略、超越客观材料和现实载体的纯主观、纯精神的转移,是一种超逻辑,非理性的自由联想。普鲁斯特当然无从知道在斯万脑子里发生的这一切,这实际上是他的体验(斯万虽有生活原型,但

其精神世界是普鲁斯特的。他身上有普鲁斯特的影子)。这种自由联想在经常独处而善感多思的普鲁斯特身上发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小说中也经常由此及彼,甚至无端跳跃,枝节横生,带有鲜明的自由联想之特征。这也就是普鲁斯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为什么能“闭门造车”的缘故。特殊的早期经历使他比别人有更多的幻想,更深的感受,更持久的记忆。他生活在半真半幻的世界里,最后他用生命之笔构建了一个真实的幻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