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

《追忆似水年华》以意识流动为发展脉络,以记忆为内容,没有一贯情节,也没有始终如一的中心人物。叙事者当然贯穿始终,但他不是纯粹的剧中人,而经常是局外人、旁观者。所谓主角,只是分别就各部、卷而言,总体来看,主角和重要人物是不断更替的,一个带出一个,这个登台,那个退场,这个发光,那个黯淡。相对而言,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是两个最重要的角色,她们与作者的关系至为密切,对作者的影响至为强烈,她们在作者记忆中烙刻的深度,仅次于作者的母亲和祖母。严格说起来,称得上作者的恋人的,只有这两人,给过他幸福和痛苦的也就这两人。其他如安德烈之流, 不过是一时情绪;至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虽然马塞尔对她一度钦慕已极,但这纯粹出于自小以来因她的高贵和神秘而生的景仰、向往,说不上什么爱;她冷淡他,接着又对他施以热情,最后终于与另一个青年热恋而出尔反尔地取消对他的邀请,使他抱头痛哭,这也决不是伤心之泪,而不过是征服欲和虚荣心不得满足、以及幼时幻梦的破灭而流的泪。再严格推究,连希尔贝特也不是纯粹的恋人,因为作者对她的爱最初不是因她本人而生,而是因为她有不同寻常的父母,能和他倾慕的大作家同桌进餐。不过,到后来, 作者对她是产生了真正的爱情的。这比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了本质的不同。只是阿尔贝蒂娜,作者是直接受上她本人,而不是她身外的一些东西, 这较之希尔贝特又进了一步。简单地说,爱的起因大同小异,结果千差万别, 所以从结果看,以他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最强烈、最持久、最成熟,对希尔贝特的爱则带有更多孩子的天真和少男的浪漫成分。单从所占篇幅来看,这三人的地位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

作者与希尔贝特之恋、与阿尔贝蒂娜之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斯万之恋的重复,但也提供了很多新东西,最值得注意的是结局的不同,爱情是如何走向消亡、消亡之后作者又是如何排谴、消释,这既是对爱情秘密的补充解释,又是作者对自我心灵的直接的、进一步的解剖。

作者与希尔贝特的爱情故事是在他离开贡布雷、回到巴黎后发生的。那时作者的身体已很虚弱,很多活动被禁止,比如看拉贝玛的戏、去巴尔贝克海滨或其他别人介绍过的以及他在书中游览过的地方去旅游。那时他唯一的乐趣是去香榭丽舍公园散步,在那里他能常见到与他又甜密又痛苦的回忆联系在一起的斯万小姐。他和她及另一些孩子一起玩捉俘虏游戏,她总是和他在一边。他常担心自己不能去香榭丽舍,更担心希尔贝特不在那儿。这个孤独的病孩子总是那样容易倾心爱人。当他远离她的时候,他需要能看见她, 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他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爱他,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他是个好玩伴,但是太不专心,不把心思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他作出明显的冷淡的表示,动摇本就缺乏自信的他的信念。渐渐地,他们的“爱情”有所进展。有一天,他们一道去买玩具,他看上了两颗玛瑙球,但没那么多钱。希尔贝特将它买了下来,吻了吻,就送给他了。又一日,他问她有没有贝戈特谈及了拉贝玛的一本书,第二天,她就这本书给他送来了,还扎上了紫色缎带,用白蜡加了封。

但他终于受到了打击。一天,她告诉他以后很久她将不会来香榭丽舍,

因为明天她家有茶会,后天她要去朋友家,然后就是随父母去南方度圣诞节。他不能介入她的生活,这本来就让他够难受的了,更使他痛苦的是她说这话时那快乐的表情和口气。回家之后,他几乎要哽咽了。

此后几天他就幻想得到她的来信。他都编造了好几封这样的信了,只是不敢加入那些他最希望她写给他的字眼。但他终于明白,他对她的感情,既不取决于她的行为,也不取决于他的意志。

在见不到希尔贝特的日子里,马塞尔很喜欢提到斯万家所在的那条街, 很希望听到家人谈斯万家的情况,甚至希望自己长得象斯万。他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往希尔贝特身上引。从家里人言谈中得知,斯万竟然还对他们提起过他呢,他知道他常和希尔贝特在一起玩。这使他觉得无比欣慰。

他对希尔贝特是这样热爱,以至当他在路上碰见他们家的老厨师时,也要带着深情把他那部白胡须看上半天。后来,他听说斯万夫人常去布洛尼林园一带散步,便去那儿等着看她,心头激动得就象她是希尔贝特一样。周围人都在议论她,说她就是奥黛特·德·克雷西,说什么时候他们和她睡过觉, 说她现在是威尔士亲王的朋友。他没注意这一切,只是死死盯着她,在她走近时,脱下帽子,向她鞠了个大躬。她不认识他,只是微微一笑。后来,她在一个地方和一个朋友会合了,她和他聊得很久,两辆马车在他们身后慢慢跟着。痴情得反常的马塞尔就在远处呆呆地望着。

新年到了,马塞尔收到了一些礼物,但没有那唯一使他高兴的一件—— 希尔贝特的信。他则给她写了一封,向她讲述他孤独的热情之梦,希望引起她的共鸣。

天气晴朗时,他仍然去香榭丽舍大街,但一直没见着希尔贝特。他几乎想不起她的面目了,因为,当人们面对所爱的人时,他们的注意力战战兢兢, 无法对她获得一个清晰的形象。当人们不爱某人时,他们往往使她静止,而他们所珍爱的模特儿时时在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只有拍坏了的照片。他的确忘记了她的模样,当他极力回忆时,记忆中浮起的却是两张无用而惊人的面孔,而且那样清晰,使他恼怒不已。既然没有能力描绘痛苦思念的对象, 他只好相信自己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再爱她。

她终于回来了,几乎天天和他一起玩。有一回他对她说他很喜欢她的双亲,可她却说他们看不上他。他想斯万先生莫非以为他想夺走他女儿的爱? 他自认对斯万充满感情(爱屋及乌,将昔日的厌烦与好奇都变作了爱),而斯万竟然不知道他的感情,这简直是一桩冤案。于是他忍不住给斯万写了一封长达十六页的信,让希尔贝特转交。可是,出他意料,希尔贝特说她父亲看了之后只是耸耸肩,更加深了对他的成见。似乎以为他是一个更大的伪君子,似乎从未体验过他所有的这种崇高感情因而不能理解——小马塞尔的小心眼儿,在这里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有一天,他自感身体不适,但不肯放弃去香榭丽舍。虽然他的肉体表面有气无力,十分虚弱,但他的思想却笑吟吟地催他奔往希尔贝特。一小时后, 他支持不住了,回到家来,便一病不起。可是想不到因祸得福,希尔贝特来信说她母亲邀他病好后上她家玩。这可能是对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母亲的苦心,她总是努力设计些意外的喜悦来提起他的兴趣;而斯万夫人是不会放弃一切社交可能的,所以马塞尔从此得以走进斯万夫人周围,闻到了希尔贝特的生活所散发出来的芳香。在这芳香弥漫的地区,他已失去了思维和记忆, 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感到本能的兴奋与愉快。傻小子不停地喝希尔贝

特递过来的茶而根本不顾忌一杯茶就足以使体虚神弱的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失眠。

在斯万家里,虽然谈话平淡乏味,马塞尔也留连忘返,兴致盎然。只是当希尔贝特进了内室时,他才有些嫉妒——在一切使他和心上人必须分开的情形下,这种嫉妒都会产生,它源于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斯万自告奋勇说以后要带他进内室去看看,这使他如释重负,霎时间消除了那段使人们所爱的女人显得如此遥远、可怕的内心距离。他对斯万的感情油然而生,似乎胜过了对希尔贝特的爱,因为斯万作为希尔贝特的父亲,将她“给予”他,而她本人有时却拒绝他。此外,在她面前,由于渴望太多,心慌意乱,他反而失去了爱的感觉。马塞尔内心的软弱由此可见一斑。

当马塞尔和斯万一家一起出去时,他是那样洋洋得意,因为他站在曾经自觉高不可攀的斯万夫人身边,更因为他成了他当初只能羡慕而不敢企盼的希尔贝特的朋友。

斯万夫妇有时在马塞尔面前夸奖希尔贝特的品行。他们大概最担心人们在品行方面对他们家人有所怀疑。不过马塞尔对此倒是无条件地相信,她对那个让父亲伤心的凡德伊小姐的厌恶态度也证明了这点。有一次她在斯万面前特别撒娇,因为那几天是她祖父的忌日,她想和缓一下父亲的心情。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却让马塞尔吃惊,那天又是她祖父的忌日,她却要去看日场演出。她一向总说只要父母高兴,只要马塞尔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可这天她却和父亲顶撞起来;当马塞尔劝阻她时,她厉声说:“希望你别来教训我。”

以此事为转折点,马塞尔和她的关系开始走向危机,虽然这事本身不是原因,或者说,这是马塞尔试图由此寻找她的性格缺陷,而让她承担一些导致恋爱悲剧发生的责任。在危机真正开始前,马塞尔对她有一段分析。这段议论是从她的长相出发,显然是一种无足够依据的心理分析,而不是看面相, 也不是科研、实证。他说,她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孔上有着酷似父亲的双颊, 老天似乎有意要将它们放在一起,以考察这种混合的效果。她的目光中有父亲的和善、坦率,当她递玛瑙球给马塞尔时就是这种眼神。可当人向她提问时,她的眼神又一如当年奥黛特对斯万欲有所隐瞒时的窘迫、犹豫、躲闪、忧愁。马塞尔常为看到这种眼神而深感不安。她的品性也兼有父母的特点, 有两个希尔贝特,她轮流是这个或那个。当好希尔贝特隐退时,不好的希尔贝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事格调不高的娱乐;当不好的希尔贝特隐退时,她用父亲的胸襟说话,目光远大。有时两个希尔贝特相距万里,以致她周围的人(实指普鲁斯特本人)不得不自问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使她完全翻脸。她曾要求和马塞尔约会,但她没有来,事后也没有道歉,而且,不论是什么原因,她事后的表现判若两人,使他以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骗,这个若无其事的人并非当初那个热切要求和他见面的人。她有时表现愠怒,这说明她于心有愧又不愿意解释。

自从在她祖父忌日发生的那件事以后,马塞尔怀疑她的温柔顺从里掩饰着十分炽热的欲望,而为自尊心所约束,偶受挫折时才猛然反击而有所暴露。

在爱情中本无平静可言。爱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过它被欢乐所冲淡, 成为潜在的、被推迟的痛苦,它随时可能剧裂爆发。马塞尔早就有好几次感到希尔贝特不愿他去得太勤。

的确,她父母越来越深信他能对她产生良好影响,他想和她见面时,只

需让他们邀请他就行了,因此他想道:“这样一来,我的爱情再不会有任何危险。既然他们站在我一边,他们对希尔贝特又很有权威,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然而,当她父亲违背她的心愿而邀请他时,她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他不由开始怀疑他原先所认为的幸福的保障恰恰是使幸福中断的原因。马塞尔最后一次去看希尔贝特时,天下着雨。她被邀请参加舞蹈训练,

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带他去。斯万夫人很生气地唤住了正要出门的她, 并指了指马塞尔。希尔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耸了耸肩,马塞尔立刻意识到这位好心善待他的母亲无意中加快了他和女友逐惭分手的过程。

斯万夫人离开后,马塞尔知道她生他的气,因而也故意比往日冷淡—— 这是许多人会有的自我防卫心理,而在内心卑弱的马塞尔身上表现得过于强烈。她的脸干涩木然,没有一丝快乐。他们的谈话枯燥、生硬。马塞尔作绝望的挣扎,执意要糟蹋这些原本应该献给友谊和幸福的时刻。在这个雨天, 他顽强奋斗,延长这些没有一丝阳光的话语。他知道他的冷漠并非如佯装的那样凝固不变,她一定感觉得到,他一不小心,就会泪如雨下。但她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他问她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说:“当然啦,你认为自己很好”。而后笑了很久,这种笑似乎意味着她根本不信他的话,也不在乎他。他要她说明白,他一定按她的心愿去做,可她说没法跟他解释。他本来害怕她怀疑他的爱情,那么,他的伤心会使她高兴,但此刻她只是生气。他自觉他的判断理想化了,感到受了伤害,于是决心不再相信她的话,随她说:“我一直爱你,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罪人们往往说他们的清白无辜将大白于天下, 然而,出于神秘的原因,这一天永远不会是他们受审的那一天)。他鼓起勇气,突然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但暂时不告诉她,因为她不会相信。

他告辞出来,晕头转向,遍体鳞伤,感到只有回到她身边,才能喘过气来。但他想这样她就以为她对他可以为所欲为了。回到家,这些变幻不定的风向,这种内心罗盘失调的现象依然存在,于是他动笔给她写了些前后矛盾的话,既发泄怒火,又故意安排了几句貌似偶然的话,她可以抓住这些救生圈与他和解。几番犹豫之后,第二天他决定去她家,因这是种种念头博斗后剩下的最能体现他心愿的一个。但他在半路上碰到了她家的膳食总管,这家伙向他赌咒发誓般地说明斯万小姐不在,这种说话方式证明马塞尔在斯万小姐周围人眼里是个纠缠者。于是,为了向她证明,没有她他照样能活下去, 他返回了,他只寄希望于她写信向他道歉,并且相信这一点。

当晚他没有收到希尔贝特的信,他归咎于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便会如愿以偿。然后是第二天清晨的失望和对下午的希望。他整天不出门,怕邮递员或她家的仆人会送信来。最后他终于接受了痛苦,他明白这是决定性的,他将永远放弃希尔贝特,这也是为他的爱情着想,因为他决不愿意她在回忆中仍然蔑视他。这既是出于弱者的自尊和虚荣,也是出于小孩的被动的希望:当她意识到她的过久的冷漠将会使他真的永远忘记她时,她也许会有所转变。他想象有一天他会接到希尔贝特亲自送来的一封信,这种想象的幸福帮助他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毁灭。并使痛苦在期待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斯万夫人仍然欢迎他,但他总是挑希尔贝特不在家的时候去,这样做不仅因为他决心与她断交,也因为他仍希望和解。斯万夫人告诉她女儿很爱他, 但他怕希尔贝特看到他时会认为他最近的冷淡是伪装的,因此宁愿继续不见面。他坐在斯万夫人旁边,没精打采地听她与女客们闲聊。尽管自己没说几句话,告辞时他仍充满希望。他想希尔贝特将知道他曾恰如其分、怀着深情

谈起过她,也知道他不见她也能活下去,而她最近对他的厌嫌,在他看来, 正是因为她认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对自己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我将接受下一次约会。为了减少这种分离的痛苦,他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离,虽然他感到它将是永久的。

这一年的元旦对马塞尔来说十分痛苦。当一个人遭遇不幸且看不到希望何在时,一切特殊的日子都让他痛苦。尤其当他盼望希尔贝特利用这个有意义的日子给他写信时,这种痛苦更加强烈。

元旦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希尔贝特的信却没有来。快到一月中旬时, 马塞尔的希望破灭了,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痛苦有所缓解,然而,节日前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它之所以十分残酷,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悲伤的制造者。希尔贝特和他的关系是他唯一珍惜的东西,他却不遗余力地破坏它,使他身上那个爱恋希尔贝特的他慢性自杀。

斯万夫人让马塞尔给她女儿写信,他写下“也许我再不见你了”、“我原先以为这决不可能,唉!看来这并非十分困难”这类话语,同时心却在流泪。有一次斯万夫人对他说:“希尔贝特特别叫我请你后天来吃饭。”他可以借此体面地向爱情投降了,然而他却继续反抗,并且,这种反抗对他来说越来越不费劲。因为,虽然一个人仍然喜爱对他有用的毒品,但是既然他在一段时间内由于某种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他就不能不珍视他以前经失去的这种恬静,这种无激动又无痛苦的状态,这种精神超脱和孤独疗法所引起的痛苦,由于另一种原因而日益减弱:他坚持要在希尔贝特眼中赢回他全部的威望,那么当他不和她见面时,这种威望应该是与日逐增,因此那些连续不断的日子,每天都是赢得的而非输掉的一天。顺从,作为一种习惯方式,使某些力量无限增长。他承受悲哀的力量已变得十分强大。不过,维持现状的倾向偶尔被突然冲动所打断,当斯万夫人又一次说到希尔贝特见到他会多么愉快时,这话仿佛将长久以来已经放弃的幸福又置于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震惊地意识到,要品尝这种快乐,当时还不算太晚,于是他急切地等待第二天, 他要在晚饭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尔贝特。

他卖掉了一件古玩,得到了一万法朗,他打算以情人的身分和她见面, 以后每天都将送她一束世上最美的鲜花。他坐上马车往斯万家驶去。当车转过贝里街的拐角时,暮色中,他隐约看见在斯万家附近,希尔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坚定,但走得很慢,正和旁边一位青年男子交谈,那人的面孔他看不见。黄昏中,他们神情诡秘地谈些什么呢?他无法接受这事实。他回家,绝望地想着那一万法朗,它们本该使他有能力时时让希尔贝特高兴, 而现在,他却决心不再见她。

一万法朗很快就花光了,比每月给希尔贝特送花还要快。每当暮色降临, 他心中苦闷,在家里呆不住,便去找他不爱的女人,在她们怀中痛哭。他一个人没有这种承受能力。

再去斯万家只会让他痛苦。爱情和战争相反,一方越是被打败,提的要求就越苛刻,越严厉,假如他还有能力向对方提条件的话。而他现在没有这个承受能力,所以他决定不去她家。他仍然爱着他自以为憎恶的女人,以至不愿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宁愿让自己沉浸于痛苦的深渊。

他在信中对希尔贝特说,他之所以不见她,是由于他们之间某个神秘的误会。但她并不要求解释以使他明白并没有另一个青年男子取代他的位置, 对于他来说,误会便成为真实的了。

他故意说:“自从我们的心分开之后⋯⋯”好让她说:“可我们并没有分开呀,我们谈谈吧,”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最终连他自己也相信他们的心确实分开了,又何况希尔贝特呢?女性本来就消极、被动,同样消极、被动的病孩子要走近一个女孩就够难了,消除误会、隔阂、再续前缘又更是谈何容易!

惭惭地,拒绝和她见面不再使马塞尔感到难过。既然她不再象往日那样珍贵,他那痛苦的回忆在不停的再现中失去了威力,无法摧毁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在他眼前日益增长的魅力。此刻他后悔为了她而放弃了外交职业。当初他不愿远离她而选择了文学。父母认为威尼斯太远,可以去巴尔贝克。只是这样他就必须放弃对斯万夫人的拜访。这些拜访虽不频繁,但他偶尔可以听她谈起女儿,他开始从中感到某种乐趣,而它和希尔贝特已毫不相干。

两年后,当马塞尔与祖母一起动身去巴尔贝克时,他发现自己对希尔贝特已经几乎完全无所谓了。这时,他在斯万家无心听说的阿尔贝蒂娜从幕后走进了前台,走进了聚光灯下。作者自我分析说:“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确有其事,那原因是:虽然愉快的或痛苦的梦混成一体,能在一定时期内将这种爱与一个女子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认为,这种爱定然是由这位女子撩拔起来的,待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摆脱了这种魂牵梦绕的情绪时,相反,这种爱似乎就是自发的,从我们自己的内心发出去后, 又生出来,献给另一个女子了。”就这样,普鲁斯特由于他的特殊脾性、病态心理而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又自己解消了失恋的巨大悲哀和痛苦,最终将它变得“无所谓”。而这必竟只是一种缺乏根基的虚幻自慰,他需要新的情感来作实实在在的慰藉。于是,阿尔贝蒂娜负着拯救他心灵的使命出现了。

然而事实上她给普鲁斯特带来的是什么呢?从他和希尔贝特的爱情经历看,悲剧的根源不在希尔贝特而在他,那么他的本心本性未变,不论恋爱对象如何,重蹈覆辙必不可免,结果大同小异,仅是过程有所差别而已。

马塞尔在巴尔贝克遭阿尔贝蒂娜严拒是这么一回事:阿尔贝蒂娜将要离开巴尔贝克旅馆而去姑妈家,那时她和马塞尔之间已结下了较深友谊,因而她让马塞尔晚上去她房间看她,并说由于她感冒了,她只能躺在床上接待他。马塞尔由于受布洛克的污染,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他能够品尝到这朵玫瑰的滋味。结果阿尔贝蒂娜在警告无效后用力拉响了呼唤仆人的铃声。自巴尔贝克海滨马塞尔遭阿尔贝蒂娜拒绝后,他一直未能将她忘怀。那得不到的往往是最珍贵的,马塞尔也逃不脱这条定律。他家迁居后不久,他重新见到了阿尔贝蒂娜,昔日的情感立时重新涌上心头,并且这是在时间中窖藏过、味道发生了美妙变化的佳酿般的情感。阿尔贝蒂娜已经变了,普鲁斯特所遇的人、所经的事几乎都要在时间的对比中显出变化,使同一判断既互相印证又互相否定。现在的阿尔贝蒂娜不再是一个持重、纯真的少女,而几乎带有荡妇色彩。但她本来就对马塞尔怀有好感和友情,这要转化为爱情是比较自然的事,所以前后又是互相印证的。普鲁斯特对她的深情也印证了昔日他遭拒后对她产生的尊重、敬仰和爱慕之情。虽然她已经违背了她留给他的印象, 虽然他惭惭对她有了厌烦与轻视,他仍然关心她,爱护她,以照顾她为己任, 以被她爱为幸福。

然而,潘多拉盒子里飞出的恶魔无处不在,当年斯万身上所具的占有欲与猜疑、嫉妒,在今天的普鲁斯特身上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己忆与现实的丑恶的刺激,他固执地怀疑阿尔贝蒂娜有同性恋倾向。他表现出一

种“妄想症”,这是身体虚弱、性情孤僻而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患的。他将接近阿尔贝蒂娜的一切女人、甚至仅仅是看她一眼的女人也视作对她心怀不轨或与她有染,并且竭力去搜寻证据直至最终对此深信不疑。后来,为了“拯救”她,他和她同居了,将她和自己关闭在自己家里,每天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囚。普鲁斯特早就习惯了孤独与清静,阿尔贝蒂娜却忍受不了这种除了看书、写作、亲热、休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内容的生活,忍受不了普鲁斯特为让她安心居留而有意说出要与她分手的威胁,忍受不了他对她的猜疑、监测、调查、限制。她终于不辞而别了。这并不是不可挽回的事,与当初他和希尔贝特的矛盾一样。但他过于敏感、脆弱、缺乏承受力,因而不能冷静,不能采取理智、有效的对症下药的手段, 亦不能正视内心,不能让自己的行为与意愿保持一致而恰恰是相反,从而使自己走得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平添许多绝望的悲哀和伤感,只好又借助虚幻的自欺式的解释来自慰,以新的方式重演与希尔贝特相离一幕。

作者几乎花了半部(《女逃亡者》前半部分)小说的篇幅来描写他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结局。阿尔贝蒂娜离去后,马塞尔懊悔不迭。这以前对她的厌倦,甚至巴不得将她打发走的念头,倾刻间变成了对她刻骨铭心的眷恋和迫不及待要她归还的思慕。阿尔贝蒂娜的陪伴已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习惯,难以想象他将忍受习惯改变带来的痛苦。他一定要她重新回到他身边(事实上是他虽没能让她回来,却也很容易就忍受了习惯被破坏的痛苦,可见他屡次提及的习惯不过是自缚之茧。)

阿尔贝蒂娜留了这样一封信让女仆弗朗索瓦丝交给马塞尔:你对我的爱情已经迅速冷漠,我们已经不可能共同生活了,别了。马塞尔认为这不是她的真实思想,而只是为了给他一击,让他恐惧。为了让她回来,他心许了许多条件:可以将一半财产给她的姑妈邦当夫人;去订购她所渴望拥有的游艇和罗尔斯·罗伊斯车;给她完全独立行动的自由;甚至立即和她结婚——也许她此次行动的意图即在于此。可他又隐隐约约地担心,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是与她和凡德伊小姐及她的女友保持着暖昧联系有关。

马塞尔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了土兰她姑母家。这个设想被她的门房所证实。这样在她回来之前就不会有大的纰漏了。他当初决心和阿尔贝蒂娜同居,只是为了阻止她重犯和凡德伊小姐之间的老毛病。而既然她在姑妈家, 就让他放心了。

为了促使阿尔贝蒂娜回来,他准备佯装出不爱她的姿态,写封信表明要和她分手,虽然同样的手段从希尔贝特那里得到的是弄假成真的教训,可他仍不自觉要这么办,这是他的特殊个性和心理所决定的。与此同时,他请圣卢以背着他的方式去向邦当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压力,迫使阿尔贝蒂娜尽快回来。圣卢由于和自己心爱的恋人拉谢尔分手的感受犹存于心,对他的遭遇充满了同情,非常愿意帮助他。

圣卢刚上火车,布洛克来了。布洛克说他曾对邦当先生讲:阿尔贝蒂娜对马塞尔不那么好了。这使马塞尔气愤至极,因为此话将使圣卢行动的效果被破坏。

接下来便是痛苦的期盼,不分梦时醒时的思念,其间他收到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侄女的求爱情,但这对恋爱的人只是一种痛苦。

他终于收到了罗贝尔的电报,电报上说他虽然见到了邦当夫人,但由于同时也被阿尔贝蒂娜见到了,因而一切告吹。马塞尔陷入了狂怒和绝望,他

的爱恋暴露无遗,他的骄傲丧失殆尽。

他打电报令圣卢回巴黎,同时收到了阿尔贝蒂娜的来电,“我的朋友, 您派您的朋友到我的姑母家来,这简直是发疯。亲爱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 直接给我写信好了,何必派人来呢?再不要采取这样的行动了。”

知道有把握让她回来,马塞尔反倒不再显得急不可耐。他回了信,在信中否认了派圣卢之事,并且称许她的离去,表明自己绝不会请求她回来。然而信中暗含着对她的依恋,觉得她定能读出。

时日已久,他不知不觉地渐渐开始遗忘阿尔贝蒂娜,然而遗忘的尽是她的令人不快的方面。在他心中,她更温柔、美丽、更让他渴盼了。

在整理阿尔贝蒂娜的房间时,弗朗索瓦丝发现了一只戒指,一模一样的第二只戒指。马塞尔想阿尔贝蒂娜可能欺骗了他。他所见到的这类事太多, 也太担心她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了,怎么会相信阿尔贝蒂娜不喜欢女人?

阿尔贝蒂娜来信了。她字里行间的意思好象是说,她觉得分离理所当然。马塞尔宁信其真而不敢疑其假。

由于事情毫无进展,马塞尔便又作别策。他致书安德烈,请她前来小住, 并示意她让阿尔贝蒂娜知晓此事。他又装作并没收到阿尔贝蒂娜的信,而再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他无法忍受她给他的独自生活,既然她不回来了,请允许他让安德烈代替她。他算是机关算尽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有意掩饰, 只怕以误传误,错上加错。马塞尔害怕阿尔贝蒂娜会重新堕落下去,会拥有许多女情人。但他对她是鞭长莫及了。圣卢在邦当夫人家的所见所闻似乎说明阿尔贝蒂娜摆脱马塞尔后生活得很幸福,他在那里还和几个正进门的少女交错而过,这使马塞尔疑心重重,下定决心非让她回来不可,他不能听任她在土兰和女孩子呆在一起。他丢掉一切傲气,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她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电报刚发走,马塞尔便收到了邦当夫人的来电:阿尔贝蒂骑马时,被摔到一颗树上,她去世了。

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折磨着马塞尔。

随后他收到了阿尔贝蒂娜出事前写给他的两封信,头一封说她赞成安德烈取代她的位置,后一封说她急于回来,要全心全意属于他。

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从此生活在痛苦与回忆中。

由于马塞尔自己的过失,阿尔贝蒂娜离开了他。可从她最后的两封信来看,似乎他彻底失去她只是由于她意外死去——不,不是这样,不论生活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特殊心性已决定了他悲剧性的爱情命运。阿尔贝蒂娜的死去使得爱情悲剧中的人为原因再也得不到确证,他从此可以在回忆中无穷无尽地爱她,不再象活着的希尔贝特那样变得无足轻重。可是,这个脆弱、古怪而又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无情的解剖力的病孩子、大思想家,却连一个死人也不放过,连一丝温馨的回忆和美丽的自欺都不容存在。他四处询问, 派人调查,要证实阿尔贝蒂娜的劣迹,使得他对她的感情逐渐淡薄。他以为这就可以使自己另求新欢了,然而实际上他不仅再生不了激情与勇气,也失去了对爱人与爱情的回忆,从而得到的只是一片空虚——他内心深处渴求的仍然是阿尔贝蒂娜,可他力图否认这一点,因而他没有真实。于是,并非无情的时间,而是因为他的无情,或者说因为他不让自己有情,而使昔日疯狂的眷恋变成了令人寒心的淡漠。一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电报:“我的朋友, 您认为我死了,请原谅,我好端端地活着,我想见您,跟您谈结婚的事,您

何时返回?温柔地爱着您。阿尔贝蒂娜。”然而,他最初得知她死去时的那种悲伤,在回忆中已惭惭消亡,她在他思想中已经死去。对于他,阿尔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这些思念还活在他心中,她便能肉体虽死而精神犹生, 但是现在这些思念已随风而逝,她便不能随着肉体的复活而在他心中复活。他没有能力使阿尔贝蒂娜复活,因为他没有能力复活他自己,复活当年那个爱她、爱生活的自己。生活通过极其细微而又从不间断的工程改变着世界的面目,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使人面目依然而心境全非。他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嫉妒和猜疑,来自于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过联想向四面八方的辐射,来自于凡德伊小姐的秽乱和阿尔贝蒂娜的柔顺,但是随着这些印象的逐渐淡化,被它们染上令人忧虑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调的广阔印象场便恢复了中性色彩。一旦遗忘占据了痛苦或欢乐的几个主要据点,他的爱情的抗争使被击败了,他便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他为自己竟能忘记她而震惊,试图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后两天,他就曾为自己居然能离开她而生活四十八小时而惊恐万分,那时他就有个预感。这个预感被证实了。正如从前他给希尔贝特的信中所说的,如果分离两年,他就不再爱她。死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与长期关系破裂在希尔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过起了分离的作用,真正吞食爱情的是遗忘。结论似乎只有一个:占有即爱情,分离即死亡,没有占有,爱对于需要慰藉、渴望温情的马塞尔又有什么意义呢? 思念除了象疾病一样折磨他,还能给他什么呢?可是,从另一方面讲,遗忘又是一种无奈,也是唯一的解脱,爱之愈深,忘之愈速,至少对于缠绵善感、多病多情的马塞尔是这样,这是一种近于本能的自救,他除了自己死亡,就只有让爱人在心中死亡。这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他口口声声所说的遗忘与死亡,不过是要力图让自己坚信这一点从而获得内心安宁罢了。可他灵魂深处的怵动又何能停止?理性的强度是随情感程度而成正比变化的,愈是痛苦,克制痛苦的理性力量便愈强。正是由于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两次摧心裂肺的打击,才使作者的理性力量变得如此强大。没有痛苦,就没有思索, 有几个哲人一生幸福安宁,或平淡无奇?《追忆似水年华》之所以有无孔不入、无微不至与无坚不摧的解剖和透析,正是因为作者一生多病多愁多磨难而多思多虑多彻悟。正是因为他有这外在经历简单、内心流程复杂的独特一生,才会有这样一部浩瀚无边而婉曲之至的独特作品。

母爱和情人之爱历来是作家创作的重要源泉与动力,这点在自叙、自析性很强的《追忆似水年华》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所以,理解了马塞尔以“妈妈的吻”为核心的甜蜜而痛苦的早期经历又理解了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在他思想中的死亡,也就理解了记忆——遗忘——回忆三重主题,理解了这部作品。回忆是为了忘却,忘却又是为了记起,一无所有、孤苦伶仃的“老” 普鲁斯特的创作心情,何能一言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