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参战

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人和他开诚布公地谈心。一个人尽管可以十分英勇,但他也可能十分孤独。——海明威

明星报的见习记者

海明威坚决继续不上大学,也坚决继续不留在家中。他要出去,他要结束现在这种生活,他渴望一种全新的生活。

终归还是父亲知道儿子的心意,看说不动海明威,他就通过自己的弟弟,帮儿子谋得了一个见习记者的工作。

埃德的弟弟泰勒·海明威是一个靠经营木材发迹的商人,在堪萨斯城定居。他是《堪萨斯城明星报》的社论首席撰稿人亨利·哈斯克尔的挚友。亨利帮海明威找到一个见习记者的职位,同时兼做杂役——“高中刚毕业的小伙计”。

海明威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因为对他这样的身材魁梧、富有理想和壮志凌云的青年人来说,新闻工作和战争一样,都富有伟大的力量和刺激性。

而且,海明威之前在校园中就担任校刊编辑,具有一定的工作经验,他相信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差事。他有热情,有干劲,因此他迫不及待地辞别父母前往堪萨斯城。

当时的堪萨斯城是堕落和罪恶的城市,在这个所谓“浑浑噩噩”的时代,这儿的妓院比檀香山还要多。

城里犯罪行为随处皆是,腐化堕落的现象处处可见,还有那些即将出国光荣参战的新兵在这里最后一次寻欢作乐,闹得乌烟瘴气。城市中贩毒、卖淫、凶杀等罪恶现象,给海明威这位初出茅庐的青年记者上了社会学第一课。

海明威应该庆幸,这次的工作让他遇上了社会中第一个真正教导他写作的导师。因为该报社的主编皮特·威灵顿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头子,也是海明威一生中遇到的最出色的高手之一。

要知道对于海明威这样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来说,能够称得上高手而且让他心悦诚服的人,可不多。

海明威来到报社的第一天,就被这个厉害的老头子逼着做苦力。在日后,他在寻求刺激工作的同时,也不得不被逼着接受一种全新的报社纪律约束。

报社的主编皮特·威灵顿一见到海明威这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就喜欢上他了,可是老头子的感情从不外露。

这个爱吸雪茄烟的、只用两个手指打字的、性情执拗的老头子非常厉害,他不但自己有一手,而且对他手下的人要求很严。

“你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

“是的,先生。”

“干记者很苦,你知道吗?”

“知道。可是我不怕。”

“既然如此,你就试一段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在我们这儿干,就得遵守我们的规定。全在这上面了,你好好看看吧!”

海明威接过一份小册子式的东西,翻看起来。这是一份报社独家的一套程式。这套程式经过试验,证明完全正确,神圣不可侵犯。它总共包括110条不得违反的规定:

第一条:要用短句。

第二条:要有明快的风格。

第三条:要切实可靠。

……要用动作词汇写。删去不必要的形容词。删去尚有怀疑的段落。删减一些不必要的句子。能用一个字表达的决不用两个字。不许写“黑色的乌鸦”,不许写“大的悲剧”……乌鸦都是黑的,悲剧都是大的,事故都是重大的。

“他们逼我们苦干”,海明威说,“特别是星期六晚上。不过我也喜欢苦干,而且喜爱所有的特殊工作和额外工作。”

“《明星报》的写稿规定像战争法规那样念给我们听。不许我们使用过时的俚语,用俚语必须是新的,崭新的,令人耳目一新的。”

尽管如此,海明威还是很喜欢这个工作,他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用自己最大的热情专心致志地把工作做好。

海明威自愿乘救护车和救火车前往凶杀案的现场实地观察。法院开庭审判时他坐在前排,然后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如实地报道城市的丑闻。

海明威是否报道过游园会之类的活动,当时没有记载。不过凡是与行动、暴力和灾祸有关的事情,海明威总是先到现场观察,然后才坐在打字机前写稿。

如同报社要求的文风明快有力、句短段小,强调新闻的新意、时效、准确和凝练一样,海明威的生活也充满了快节奏。

海明威早晨7时起床,8时赶到办公室,在市内到处采访,一直奔波到13时才会花20分钟吃一顿快速午餐,再一直工作到18时,等他回家时已是筋疲力尽。

在报社的同事们眼中,海明威无疑是一个正义感极强的人。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只要是牵涉到这类型的事情,海明威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

有一次,海明威在火车站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天花患者。周围的人害怕传染,躲得远远的,没有人肯伸出救援之手。海明威毅然背起他,走出火车站,雇了一辆出租车把患者送到医院。

该报主编回忆起海明威这个18岁的见习记者时说:“他喜欢行动。派他到中心医院采访时,他有一个惹人生气的习惯,那就是一见有救护车要开出,他就要坐上,去看某种令人痛苦的创伤。事先也不通知报社新闻编辑部,擅离职守,他总是要亲临现场。我认为,这个特点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一直是很明显的。”

小说家兼编辑约翰·塞尔比补充说:“海明威总是钻到市立医院的住院登记处或者爬上救护车的后部。”

同时期和海明威同事的一位记者说:“海明威常常奔到现已迁到第十五大街和沃尔纳特街的第四派出所,同鲍斯威尔警长和其他一些人一起坐在警备车上出去。鲍斯威尔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很能造成一些使海明威觉得趣味无穷的令人激动的场面,这当然是报社新闻编辑室万万做不到的。”

确实如此,海明威经常光顾的有一个就是警察局。他和鲍斯威尔警长搞得很熟,甚至还配有正规的警用星号。

海明威热情积极地投身新闻工作,到处打听内幕新闻。他在青年时期以及成年后都富于幻想,喜欢冒险。

有一次,他刚巧遇上一场大火,当时,连消防队员们都很谨慎小心,他却钻入警戒线内,以便深入观察火情的发展。虽然他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衣服被烧穿了许多洞。

海明威尽量遵循报社的规定去办。但是,删去不必要的形容词并不等于不能用形容词。他自认为必要的形容词还是得用上,否则那文章不就太干巴了吗?而且报道完事件,写点评论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威灵顿这老头儿又找上他了。老头把他叫进办公室,关上门狠狠地训了他一顿,说:“这是新闻报道,不是花边文章。写行动,用动词写,不要用形容词。诸如‘宏伟的’、‘灿烂辉煌的’、‘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等形容词,统统给我去掉。文绉绉的形容词在新闻报道中没有地位。要写事实,不要评论。何苦要把读者弄得气急败坏?”

海明威后来说:“这些就是我在写作方面所学到的最好的准则。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些东西。一个有才能的人在真正感受和如实描写他要表达的一件事情时,只要遵守这些准则便万无一失。”

诚然,正是威灵顿这种严格的要求,为海明威最终锻炼出自己独特的文体开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值得令人注意的是,在报社工作的这段期间,海明威写了13篇未署名的文章。这些文章预示了他在后来写小说时对拳击、犯罪、暴力、英雄行为以及自杀和死亡等问题的关注和兴趣。

终于上战场了

1918年,这是世界历史上一个关键性的年份。这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缓缓地落下了帷幕。这一年,年轻的海明威经过自己的艰苦争取,终于第一次踏上了他向往已久的战场。

海明威在《堪萨斯明星报》干得挺不错的。在那里,他得到了最初的文字锤炼。但是,年轻人的心总没有满足的时候,他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做一个见习记者,他仍然渴望着有一天能上战场,去那个炮火连天的前线。

海明威一次又一次地报名去参加各种兵役,但是全都遭到了拒绝。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成熟些,他特地留起了小胡子。

一次又一次报名,一次又一次被拒绝,海明威焦急不安地等待机会。这一等就是7个月,他被上战场的冲动整整折磨了7个月。

终于,机会来了,他终于有机会上战场了。设法让海明威去参加战争的,则是特德·布伦贝克。

那天,海明威到报社去交稿,发现那里坐着一个身穿阿尔卑斯山轻骑兵军服的年轻人。他心里一动。这套军服就是最好的标志,也是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人必定刚从欧洲回来。

海明威暗地一打听,果不其然!从此,他多了个心眼,主动去接近这个新来的记者。两人年龄相仿,性格相投,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和海明威一样,布伦贝克也有一只眼睛受过伤。海明威对此特别关心。

“你那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这眼睛吗?嗨!被高尔夫球打的。”

“啊!不是在战场上伤的?”海明威眼睛一亮,“也就是说,一只眼睛有毛病并不影响他去欧洲参战喽?”

“怎么不是?!我不就当了驻法美军野战勤务部的救护车司机。一只眼睛坏了碍不了什么事,我还有另一只眼嘛!”

渐渐地,海明威知道了布伦贝克出身于堪萨斯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知道了他本是康奈尔大学的学生,由于眼睛被打坏了才离开了学校。但是眼睛伤残并没有影响他上战场。当个救护车司机也是挺不错的。

海明威讲到了他的一次次报名、一次次受挫,讲到了他是如何不死心。他多羡慕这个穿着阿尔卑斯山轻骑兵服装的朋友!

“但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还不是因为我那眼光短浅的母亲。她生怕我被打死在欧洲,整天在家里哭哭啼啼。最后竟叫我父亲拍假电报,说是母亲去世,要我回来奔丧。这不就把我骗回来了。”

“那你还想去吗?”

“怎么不想?我打算过几天就去募兵局看看。”

“那好呀!别忘了把我也叫上。”

海明威和布伦伯克一见如故,结成好友。海明威结束白天的工作后,经常邀请布伦伯克到他房间里来,两人一边朗诵布朗宁的诗,一边喝意大利红酒,共度一晚时光。

1918年5月12日,布伦贝克和海明威领到红十字会发给他们的军装,上面还带有名誉尉官的符号。

一周以后,他们的部队在纽约的第五大街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式,从82号街口一直到贝特丽公园。检阅台上彩旗飘扬,威尔逊总统和夫人对这些出国作战的男儿频频点头致意,表示送别。

“我简直激动得发狂。”海明威说。

美国第一次派遣青年到国外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战斗。海明威深为这宏大场面所感动。

海明威18岁,是这个红十字会救护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这些救护车司机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用《哈泼斯》月刊的说法,都是“美国生活中的精华”。

在纽约度过的最后一夜是海明威一生中最疯狂、最欢乐、最喧闹的一夜。他和布伦贝克通宵未睡。

两个人从酒吧间到夜总会,从小酒店到咖啡馆,从哈莱姆区到贝特丽公园,从包威里街到中央公园。

他们要喝个痛快,乐个痛快,仿佛在这一夜间要把天底下的乐事享受个够。待到天明他们赶到码头报到时,两个人都眼睛红肿,胡子拉碴,衣冠不整,步履蹒跚。

也许高兴得过了头,出发前夕,海明威给父母和许多朋友去信,宣布与著名的电影明星梅·马什订婚。梅·马什就是海明威小时候他祖父常带他去看,声称看过30次的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的女主角。

这封信在橡树园一石惊起千层浪,他的双亲震惊之后又伤心不已。他们根本没想到儿子在婚姻上竟采取了个人独立行动,而且感情冲动到想和电影界的妖女结婚。

同时也对儿子去城里工作后与他们之间产生隔阂感到伤心。格雷丝十分担心儿子的鲁莽行动会毁坏他一生的幸福,她曾经为儿子和未来的儿媳设计的一个美满小家庭也将随之幻灭。

她给海明威写信说:

看来,我作为一个母亲是不合格的,因为儿子根本不信任我。我一直在问你交了什么女朋友,你从不告诉我,现在却一下子宣布订婚。

你将来回家来也许会受伤或致残,这个女人仍会爱你吗?结婚应该是两个相爱的灵魂有过一段坚贞的友谊交往后的事,结婚仪式之前也总得先筑一个安乐窝。

海明威也感到后果的严重,赶忙往家打电话解释说,他这次订婚仅仅是一时的幻觉而已。对此,父亲埃德虽然恼怒万分,却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给儿子的信中说:

你半小时前来电话解释这只是开了一场玩笑,我听到后,得到了安慰。你这个小小“玩笑”,却使你母亲和我连续5夜失眠。我希望你赶快给你亲爱的母亲写信,安慰她这颗破碎的心。

1918年5月23日,“芝加哥号”起航了。这是一艘与海明威的家乡一样名字的船艇。海明威终于彻底摆脱了家庭的羁绊,他为这次伟大的远征兴奋不已。

不知道海明威心中真正庆幸的是能够摆脱家庭的羁绊还是能够前往梦想已久的战场,或是两者都有。

这次航行十分顺利,既未遭遇敌国的舰队炮轰,也未受到敌国潜艇的截击。大家都为此暗暗庆幸。可是海明威却觉得受了骗,因为一路上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事情,不够刺激。

不过一路上他打扑克、掷骰子,到高级船员酒吧间买啤酒给大家喝,很快交上了许多朋友,倒也不感到寂寞。

海明威的心开始激情澎湃,看着越来越近的欧洲大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轰隆的炮火声。这个热血的年轻人,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去接受战火的洗礼。

血与火的洗礼

1918年5月,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进入了最激烈的阶段。当时的巴黎正在遭受德国远程巨炮的轰击,到处是炮弹的呼啸、炸坍的残垣断壁、血肉模糊的尸体、惊恐的妇孺。

德国发起了一次企图突破防线的大攻势。铺天盖地的炮弹把房屋炸得东倒西塌,满城都是弥漫的硝烟、横飞的乱石,人们不得不躲进空气恶浊的防弹洞。

而海明威对遇上这场炮击却兴奋异常。他用重金雇了一辆出租车,载着他和布伦伯克开到遭炮火袭击的地方,打算用电话立即向《堪萨斯明星报》发出这一现场新闻报道。

于是,这两人坐在汽车里到处追赶着炮弹的爆炸。炮弹飞驰的响声就像是击落在他们的车上。一阵阵炮弹从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然后是剧烈的爆炸声,之后是火光冲天,最后是一片惨叫。弹片击中了马德林教堂的正面,一块一尺见方的石头顿时被掀了下来。

真够惊心动魄的!

但是,这里还不是战场,战场离他们还很远。海明威巴不得早点到前线去,早点去接受那血与火的洗礼。

海明威泄气了,这与他想象中的战场相差太远。他这样说:“这简直叫人等得不耐烦,我真希望他们赶快把我们送到前线去。”

在巴黎逗留两天后,海明威他们乘坐火车往意大利驶去。越往南,战争的气息越浓,危险越大。

6月初,海明威他们来到了米兰。到达的当天,当地一座军火工厂发生爆炸。

红十字会救护车队立刻赶到现场,一些司机被派到那些尚未爆炸的军火库周围巡逻,一些人被派去扑灭蔓延的火势。

海明威还像在堪萨斯城医院工作时一样,从工厂周围的铁丝网篱笆上取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断肢残腿。

海明威从米兰给惦念他的父母寄去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4个字:“十分愉快。”

他还给他的主编兼老师威灵顿寄了一张,这一张倒是挺详细:“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经受了战火的洗礼。一个兵工厂爆炸了。我们的任务是抬伤员,像在堪萨斯中心医院一样。”

紧接着又给他寄去一张:“好家伙!我身临其境了!”

海明威、布伦贝克和另外22名司机被分到米兰以东100多英里外的斯基奥。

他们正要出发开赴前线,奥地利军队向那里发起了进攻,巨炮射击过来的炮弹流星般直往下落。海明威他们一下火车便趁着发炮间歇往车站里跑。

爆炸发生两天后,海明威他们到了救护站。救护站门口挂着一块滑稽的木牌,上写“斯基奥乡村俱乐部”。

海明威开笨重的汽车,给军营报纸写了一篇幽默小品,除此之外就是游泳、打牌和闲逛。

这样过了一星期,海明威大发脾气:“我闲得受不了啦,无事可干,尽看风景。可叫我讨厌透了,我要离开救护队,找到打仗的地方。人家在那里打球,我却必须在这等候入场。”

有志者,事竟成。尽管海明威还是一名非战斗人员,但是他还是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给战士们送香烟、巧克力和口香糖。

海明威常常静坐在一个地下掩蔽部前面的战壕内。战壕距皮亚韦河30英里,距奥地利守卫线60多英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穿越这30英里的战线给战士们送安慰。

在海明威写战争写得最好的3篇小说之一《你绝不是这样》中,主人公尼克·亚当斯在美国部队参加意大利战争以前先期到达意大利,他对自己只是扮演一个宣传、吹牛皮的角色感到啼笑皆非。书中这样写道:

别人想象我应该是口袋里装满香烟、明信片等这类东西,我还应该带来一背包的巧克力糖。我来到战士们中,应该是拍拍他们的背,说些温存慰藉的话,然后分发这些东西给他们。

海明威在这场战争中所做的工作虽然有意义,却是微不足道的,但他在异国战友中却享有战友情谊,大家都亲切地叫他美国小伙子。

海明威同意大利官兵很快交上了朋友。大家一见他来都会热情地叫他:“你好,美国小伙子!”

“嗨,兄弟!今天又送啥好吃的来了?”

炮弹在地堡上空呼啸;伤员在战壕底部的沙袋上呻吟,爆炸的迫击炮弹划破漆黑的夜空。海明威真正置身于战争的氛围里。

既然是战场,那么肯定就会有死亡,海明威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有这种思想觉悟,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

1918年7月8日,海明威中尉的名字出现在驻意美军救护车司机重伤员的名单上。在他19岁生日前的两星期,也就是他深入前沿战壕一星期之后,海明威在救护意大利受伤士兵的过程中被奥地利军队的炮火击中,身负重伤。

那日午夜,海明威在战壕中分发巧克力糖时,抓起一个意大利士兵的步枪,向敌人前沿阵地射击。

海明威的枪声招致了敌人的反击,机关枪吐着火舌咆哮起来。那个地方光秃秃的,毫无遮拦,尽是稀泥。

海明威看见那个受伤的意大利人危在旦夕,便纵身冲上前去,想把他拖进战壕。这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密如暴雨的弹片四射开来。

蹲伏在海明威和爆炸地点之间的一个意大利士兵牺牲了,稍远的一个被炸掉了双腿,还有一个被削去了整个面孔。

海明威甩了甩头,从震荡中清醒过来,继续艰难地向夜幕里爬去。

夜色漆黑。但是敌军仍然发现了这个爬动的黑影,一阵机枪扫射过来。黑影往旁边猛一滚,又继续匍匐前进,时而还纵身一跳,避开阵亡者的尸体。他一直在仔细寻找那个受伤的意大利人。

海明威听到那个意大利士兵痛楚的呻吟声,红十字会会员的责任感促使他向伤员爬去。海明威艰难地爬到伤员身边,伤员已不省人事,但还活着,海明威抱起他往背上一背,返身往地下掩蔽部撤退。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空中顿成一片火海。倘若世上真有妖魔鬼怪的话,那么所有的妖魔鬼怪齐声怪叫也没有这一声爆炸吓人。

又是一阵炮击。巨大的炮弹在爆炸,细碎而致命的弹片密如骤雨。射来的炮弹大都打在意军右侧10米开外的地方,但那四处迸射的弹片却像尖钉一样把人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刹那间,海明威觉得,这下完了。单是震荡就已经使他几乎丧生。

关于这一时刻,海明威后来回忆道;“我那时已经死了。我觉得我的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正在从我的躯体里往外溢出,就像你捏着一角把一块绸手帕拉出口袋一样。灵魂飘荡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才活过来。”

海明威清醒过来的时候,两条腿没有一点儿劲,软得像面条一样。身上有点痛,但主要是麻木,使他恼怒可又唤起信心。他有时踉跄,有时匍匐,有时则又连走带爬,挣扎着把肩上的伤员背回战壕。

夜色漆黑,海明威背着伤员踉跄地走着,两条腿由麻木变成剧痛,背上的伤员悲惨地呻吟,使他更举步维艰。他在泥泞中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平日几步就可穿越的路,如今竟漫长无边。

海明威背着的那个意大利狙击手尖叫一声软瘫在他的肩上。这一声响亮的尖叫惊动了奥军。几道直射的光束在搜寻那个背人的人、那个浑身泥浆的黑暗的人影。探照灯光集中在意军阵地上。

海明威继续奋力爬行。他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一阵阵疼痛袭来。他的呼吸也开始困难了,每爬一步他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爬回营地,爬回营地,到达那里,那就是目标。一直到营地他才能停下来。

距离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缩短。他终于快要到目的地了。探照灯又一次照亮了战场,刹那间敌人停止了射击。

后来,一个奥地利军官回忆说,他们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伤员朝红十字会营帐爬去。那个人爬得很慢,看起来他也受了很重的伤,但是他还是很努力地向前爬着。敌人都非常敬佩这种勇气,他们不忍心打出那决定性的最后一枪。

这正是海明威所需要的一瞬间。敌人的同情让他有幸得以逃脱敌人的围剿。他凭借着自己的顽强的精神感动了敌人。当他已经到这树林和小山的后面,有了掩护。这个受尽了磨难的巨人现在都给遮没了。

又一次开起火来。奥军的机关枪一个劲儿向黑暗中扫射。这次攻击打响30分钟后,海明威到达了目的地。他终于到达目的地。

意大利的士兵搀他进入战壕,又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肩上抬下了那个动弹不了的伤员。但是伤员已经停止了呼吸。

海明威感到浑身上下千百处疼痛。新发现的疼痛,他刚才没有感觉到的疼痛。震荡和激奋状态所导致的麻醉这时在消失。

后来海明威给母亲的信里说:“我的两只脚感到好像穿上灌满了热水的长筒雨靴似的,一个膝盖活动时的感觉也很奇怪。中了机枪子弹时感到像是一个冰冻的雪球猛击在腿上。”

海明威一头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英里外的野战医院里面了。

身中二百三十七块弹片

海明威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他的一生都充满了传奇色彩,而这一次的意外负伤也是他传奇故事中的一个。

海明威将那名伤兵送回营地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到两英里以外的野战医院里,军医们对他进行了一番急救。

看到满身都是枪眼的海明威,军医们当即直摇脑袋。海明威能够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就是活过来,也必定是个废人。

海明威经历了一番生与死的考验。军医们在简单的设备下对海明威进行了第一次手术,从他的身体中取出了28块弹片,然后又把他转到米兰的美国红十字会医院继续治疗。

医生们为海明威做了比较全面的处理,注射了几针吗啡和抗破伤风剂。使意大利医生惊奇的是,海明威的伤都位于臀部以下,穿孔达200处以上,有10处是重伤。这一次,医生给他取出26块弹片。

之后,医院又对海明威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前前后后一共动了13次手术,先后取出227块弹片。另外还有十来片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任其留在体内,一直到死。

医生们首先庆幸的是,他总算活过来了。他的身体像个筛子,布满了枪眼,能够活过来,这简直是奇迹。

许多医生都认为,他不能再走路了。有几位主张锯掉他的右腿。海明威气得咬牙切齿,坚决反对。

“不!我宁愿死也不锯腿!死我不在乎,但我不能一辈子拄着拐杖走路!”

为了保住右腿,海明威用铅笔刀剔腿上的小弹片,甚至出院后还干这样的蠢事。让医生们感到吃惊的是,这个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小伙子居然像艾森豪威尔将军那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健康,并且在不久之后就扔掉拐杖用两腿走路,尽管一跛一跛地摇晃不定。所不同的是被打碎的膝盖骨换成了白金做的。

海明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这都要感谢一个美丽的姑娘阿格尼丝。

那时阿格尼丝26岁,比海明威大7岁。她颀长秀丽,栗发蓝眼,风姿绰约。她比海明威早一星期来到这所新开办的医院,海明威是在意大利受伤的第一个美国人,也是这所医院第一批病人之一。

阿格尼丝既迷人,又富有同情心。她动作敏捷,颇具幽默感,到处洋溢着她的活力、热情。

阿格尼丝听说了海明威这个巨人般的英雄,她看见了他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她听到了医生们的议论。阿格尼丝不相信他会死,她不要他死。这样的英雄不会也不该过早死去。她一有空就来到他的病床前,为他祈祷,为他擦洗,换去肮脏的绷带。

在大多数情况下,海明威都神志不清,记忆混乱,但是他感觉到了一种新的美,感觉到他的四肢生机盎然。

他伸出一只手,把阿格尼丝的手指放到嘴边,突然眼前一黑,昏迷过去。生命与死亡继续作战,最后,生命终于胜利了。

海明威亲昵地叫她“阿格”,她是对他的伤痛最有效的一剂药。

在阿格尼丝的精心照料下,海明威日渐康复。他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然后用双拐,最后只拄手杖了。

阿格尼丝是一个美丽、乐观的美国女人,而海明威在那时则是她看到的最英俊、坚强、魁梧的男人之一。所以他们相爱了,爱得很深。

海明威和阿格尼丝一起参观了大教堂、拉斯卡拉歌剧院和科瓦咖啡厅等处,漫游了加莱里阿,一同乘坐敞篷车去看赛马。

他们的感情日深。

海明威原打算在意大利旅居一年,但是后来他放弃了这种打算。在回国之前,他和阿格尼丝约好,只待他身体康复就结婚,婚后随他定居美国。可惜天不从人愿,海明威离开之后不久,阿格尼丝就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意大利上尉。

这次的情变给海明威刺激很大,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求婚竟然会遭到拒绝,更没有想到阿格尼丝会移情别恋。感情上的痛苦甚至超过了他负伤时肉体上所受的痛苦,这种痛彻心扉的打击让海明威深受其害。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海明威遭遇的负伤和情变对他而言并非都是坏事。就像每一部偶像剧的男主角一样,在被女友打击之后必定会有一番痛定思痛的经历,他们必定都会奋发图强取得成功。海明威也不例外。可以这样说,由于阿格尼丝的拒婚,促使他努力奋斗,终成为一代文学巨匠。

与阿格尼丝的感情纠葛也为海明威创作《永别了,武器》提供了灵感。在这部世界名著中,阿格尼丝是女主人公凯瑟琳·巴克利的原型。不过小说中所描写的并不与实际生活一样,柔顺的凯瑟琳成为男主人公的情人,而且受到惩罚,难产而死。在小说中,海明威报复了情变的前女友,这让他更喜欢上了这种没有暴力的发泄。这样的发泄可以让他失恋的痛苦稍微缓解了一些。

海明威还在康复期间,意大利政府就向他颁发了战功十字勋章和勇敢勋章,这是意大利表彰作战英勇的最高奖赏。

康复了的海明威已经符合退伍的条件,他满可以回国了。但他偏不回去,他还要找仗打。

海明威瘸着腿参加了意大利的一个步兵部队,随之重新投入战斗。这次,他不只是分送巧克力和口香糖了,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他在田野里打仗,在阿尔卑斯山打仗,在意大利北部的森林里打仗。

“当步兵有个好处,”海明威在《过河入林》中写道:“那就是你永远不会有什么梦想,只会从坏处着想。”

许多年后,海明威已观察过多次别的战争,他总结出参战者的想法:“当你作为小兵参加战争时,总会抱有不会牺牲的伟大幻想。别人阵亡了,你没有。后来,当你第一次受重伤时,你就丢掉了这种幻想,你知道这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凯旋归来的英雄

1919年1月4日,欧洲战场已经结束了尾声,海明威这个参战的士兵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光荣地作为一名退役兵人返回了祖国。

携带着停战之后意大利政府授予他的一枚十字军功章、银质奖章和勇敢奖章,海明威从意大利的热那亚乘船归国。

海明威一生经历颇富传奇色彩,从中学时代直至戏剧性的去世,他始终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海明威是第一个在意大利负伤的美国人,也是第一个回国的。他如此勇敢,身上还残留着许多碎弹片。他仪表堂堂,善于辞令,又享有爱国盛名。他经受如此重伤,却能神奇地迅速康复。

在美国人心目中,海明威确实是一个理想的英雄。所以海明威在纽约港走下船时虽然疲惫无力,但情绪一直很激奋。

像其他军人一样,海明威也留了一簇法国式小胡子,这同他那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太相称。

功成名就,现在的海明威愿意承认,当时为了参加红十字救护队,他谎报了年龄。

海明威在战场上表现得的确不错。那就是勇敢吗?他不承认,他说那只是一种冲动。

在战争中发够了横财的垄断资产阶级大吹大擂掀起了一股欢迎“英雄凯旋”的热潮。

纽约的中心区曼哈顿一向是热爱英雄的,它喜爱游行队伍、军乐队、行军、五彩纸屑和拉拉队。纽约人热爱凯旋的军人,盛赞这位做过记者和报人的年轻的海明威。

对于海明威,著名的《纽约太阳报》专门刊登了长篇文章报道他的英雄业绩,夸他身上的伤疤比其他任何一个穿军装或不穿军装的人都要多,夸他根本不怕中欧洲列强的炮弹。

热情的纽约人用上了世界上最美丽最动听的语言来盛赞这位做过见习记者和救护车司机的英雄。可是海明威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一份工作。

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永垂不朽的英雄厄恩尼·派尔的先驱,海明威宣称:“只要纽约任何一家报馆需要一个不怕干活和不怕受伤的人,我就合格。”

可是,纽约没有接纳他。3枚军功章虽然光辉耀眼,却无法为他找到工作。他只好回到橡树园。

海明威最不喜欢的就是又要回家这件事,因为橡树园那个地方尽是一些讲礼貌重规矩的人,还有他们那些文质彬彬和颇有修养的空谈。

海明威势必要去看望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清清白白、只会傻笑的姑娘,势必会应邀参加乡村俱乐部的舞会,让他听他母亲那伙朋友中间高雅的女士们的奉承。他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战壕里的气味、士兵们的粗俗言谈、巴黎的公开卖淫,同这里形成生动的对比。橡树园似乎是一个死气沉沉和枯燥乏味的地方,表面上娇嫩欲滴,实际上十分无聊。

然而,家乡橡树园中让他忍受不了的,还有自己的母亲。

“现在我的母亲是不会理解我的,比从前更不能理解我。她一定又要我去当医生、律师或者别的什么的。她一直认为作家的生涯没有致富的希望。到时候她免不了又要争辩、哭啼和斗争,但是我一定要过我自己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必须过自己的生活。”

他实在不想回到这个死气沉沉、枯燥乏味、无聊透顶的地方,可他又非回去不可。

到芝加哥火车站来接海明威的是父亲埃德和姐姐玛塞琳。

橡树园的父老乡亲早已望眼欲穿,整个小镇到处彩旗招展,大道的路口都用鲜花和树枝扎起了凯旋门,这象征着英雄成功归来的大门让大家都很兴奋。大街上拉起了醒目的欢迎英雄归来的横幅,到处是一片节日的气氛。

他们早早就为英雄的到来忙得不亦乐乎。

海明威在欢迎会上穿一身蓝军装,走路昂首挺胸,显得特别高大。换上假膝盖骨的那只跛腿在手里那根文明棍的支撑下显得别有风度。

海明威因负伤获得一笔保险金,他可以安闲地待在家里,一年不需工作。刚回来时他情绪高昂,仍为往日纷飞的战火和友情激动。

2月19日,在芝加哥的一些意大利社团成员,为了表达他们对海明威的感激之情,在海明威家里为他组织了一次聚会。

在会上,海明威用意大利语作了演讲,大家举杯相赞。埃德勉为其难地参加了这次欢庆活动,他为儿子的功绩自豪,因为儿子确实是好样的。但是,他同时也在为儿子在家里酗酒感到恼火。

3月24日,母校邀请海明威去为母校的学生们讲话。这是推辞不得的,他去了。

海明威身穿制服,带着一支缴获的奥地利手枪和一副防毒面具,还有一条满是弹痕和血污的裤子。

“同学们,你们好!”仅仅这一句话就引来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使他更加振奋,他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两年前,我和你们一样,是这个学校的一员。可是战争改变了我。”

说着,他挥动那条血裤,大谈战争的恐怖,讲述了他作战的英勇,如何从真空地带抢救出那名意大利伤员,如何同意军步兵并肩作战,如何获得了那3枚军功章。

当然,他没忘了提及身上200多个大大小小的伤疤,没忘了告诉大家,那条裤子就是被敌人的弹片炸碎的。

话里有渲染,也有夸张,但主要是事实。讲话被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打断。

最后他说:“这是我第一次讲话。我希望,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话音刚落,台下掌声如雷。

但是,海明威自己明白,他没有说出战争本身的那种凄惨、可怕、痛苦和无益。他以某种厌恶的心理把那条裤子献给了母校作为一件展览品。

天知道,那是用他的鲜血染红的裤子,是件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