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溘然长逝

傅聪飞离台湾不久,又有人来摩耶精舍拜访张大千。张大千刚从香港回来,他在那里同他30多年未见面的儿子聚首了。儿子从家乡四川来,同时带来了张大千的学生杨铭仪捎给老师的礼物和口信。

杨铭仪1975年9月30日国庆前夕由台湾经日本踏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他现在已经是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专业创作员,同老母生活在一起了。

身在大陆,杨铭仪更加思念自己的老师,家中常年挂着他与张大千老师的合影。这次杨铭仪带给老师的礼物是张大千爱穿的手工制的布鞋和布袜子,连布鞋底都是手工纳的。

张大千高兴地收下了学生的礼物,连声说好。

1983年的春节到来了,江苏省国画院著名画家黄养辉先生在南京的住宅里高朋满座,他正对客人兴致勃勃地说着:“大千先生么?我们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相识了。你们看,这是大千先生的近照,是他在1982年春节寄给我的,距今不到一年时间哩。我当时写了一幅‘大寿千年’的篆体大字回赠他,恭贺他新年愉快。”

黄养辉曾任过徐悲鸿的秘书,他知道一些两位先生交往的事情,又对大家说:“大千先生出国后,与徐先生还有书信往来。当时正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徐先生写信给大千先生,劝他回国参加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当时张先生回信说,很感激徐先生对他的关心,但是当时国内正在进行艰苦的建设,而他家庭负担过重,比较困难,因此一时无法回来。徐先生理解他的难处,仍然高度评价大千先生的艺术。”

2月初,奉爷爷张大千之命,晓鹰赶到北京,专程看望中国文史馆副馆长、北京市中山书画社社长张伯驹。张大千嘱咐晓鹰,要将张伯驹的近照带到美国,然后转到台湾。

张伯驹当时正在首都某医院养病,深深感激张大千这种老友情谊,不禁想起了3年前,他与夫人潘素受港澳友人之邀,准备前去香港。张大千知道消息后,立即由台湾经香港给他转来一封信:

伯驹吾兄左右:

一别三十年,想念不可言。帮人情重,不遗在远,先后赐书,喜极而泣,极思一晤。清言无如蒲柳之质,望秋光零,不及远行,企盼惠临晋江,以慰饥渴。

倘蒙俞允,乞赐示敝友徐伯效兄,谨呈往返机票两张,乞偕潘夫人同来,并望夫人多带大作,在港展出。至为盼切,望即赐复。

可惜张伯驹当时因故未能成行。今日张大千又遣孙子前来看望,张伯驹不由感触极深:“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历经磨难,却始终生机勃勃,在于我们有国家民族的脊梁,大千就是脊梁之一!”

张伯驹斜倚在病榻上,与晓鹰依偎在一起,留下了一幅合影照。然后,张伯驹提笔写了一首《病居医院怀大千兄》:

张大千兄令孙晓鹰赴美,来院探视余疾,并拍照,因赋诗:

别后瞬过四十年,沧波急注换桑田。

画图常看江山好,风物空见几月圆。

一病方知思万事,余情未可了前缘。

还期早醒阋墙梦,莫负人生大自然。

但是,晓鹰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张伯驹就以84岁高龄与世长辞了。

1983年3月8日,清晨起床后,大千老人就觉得胸闷,呼吸有些短促,但是他又觉得精神比往日好。

饭桌上,大家谈到《庐山图》春节期间展出的盛况,张大千插话说:“我画画完全是兴趣,想画时,经常半夜起床作画;若是不想画的话,即使家里没钱买米,也不画。是不是这样,雯波?”

徐雯波笑笑没正面回答,张大千继续往下说:“近年来,我反倒有了作画的兴趣,只可惜,身体不作美,力不从心。《庐山图》画了这么久,还尚待润色。”

张大千在徐雯波的搀扶下来到画室,咽下夫人喂的一颗药片,觉得稍好些,就对她说:“你去抱13本书画集来。上次谭廷元伉俪来,我答应给大陆故旧亲题画册,以志永念,晃眼间又拖了这么些天。”

徐雯波突然发觉丈夫气色不好,婉言劝阻:“改日再题吧!”

张大千十分执拗地说:“此时不写,以后恐怕再无机会了。”

徐雯波苦笑着摇摇头,只好去抱来13册《张大千书画集》第四集。

张大千这次的13册,是要送给大陆的老友李可染、李苦禅、王个簃,弟子西安何海霞,天津慕凌飞,北京田世光、刘力上和俞致贞夫妇,上海糜耕云、潘贞则、王智园,苏州曹逸如,常熟曹大铁共13位朋友和学生,他一一亲自题字。

张大千戴着深度眼镜,俯首画案,两手颤抖,一字一顿,行笔艰难,题一册要花好几分钟:

凌飞贤弟留阅。与弟别三十余年,弟艺事大进,而兄老矣。八十五叟爰。

徐雯波心里着急,又无法可想,只好在一旁殷勤接画册、递画册。每写好一册,她就松一口气。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本了。

第十三册《张大千书画集》翻开摆在张大千胸前的案上,他吃力地抬起头,用有些古怪的目光看了夫人一眼,然后,缓缓低下了头,提起了笔。突然,他头一歪,笔杆从手中脱落,“啪”地掉在地毯上。他身子一斜,颓然倒下……

救护车飞速将张大千送进医院,医生立即采取紧急措施抢救。经诊断,老人是因急剧心绞痛引起糖尿病、脑血管硬化复发,病情险恶,老人昏迷不醒。

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老人心脏一度停止跳动,经过抢救,60秒钟后,心脏又起搏了,但仍处于昏迷状态。

报纸电台纷纷报道张大千先生病发住院的消息。

3月16日,张大千因住院治疗耗费太多,家属委托台北苏思比拍卖行当天下午拍卖了张大千的两幅画,并将近100万元新台币立即送往医院交纳抢救费用。

远在大陆的张心瑞泣不成声,由香港、美国转来慰安电:

我们全家人心情十分焦虑,儿等不能亲侍汤药,深感罪疚。谨乞大人安心调养,早日康复。

张心庆哭得两眼红肿:

海峡阻隔,关山重重,音讯渺渺,儿心忧虑。

虽然经过全力抢救,但昏迷了24个日夜的我国当代著名国画大师张大千,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于1983年4月2日晨8时15分,溘然长逝,享年85岁。

除了台湾报纸的大量报道之外,新华社、美联社、法新社等通讯社都于当天向全世界播发了新闻。噩耗传向世界各地,在全球引起巨大反响。当新华社发布电讯稿后,国内主要报纸和广播电台也纷纷向全国人民公布了张大千先生逝世的消息。

张心智、心玉、心珏、心瑞、心庆、心裕等子女发出唁电,沉痛哀悼:

惊悉爸爸不幸逝世,儿等心如刀绞,痛断肚肠。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爸爸含辛茹苦,将儿等养育成人,恩重如山。

今海峡阻隔,咫尺天涯。儿等生不能为老人家尽孝,死不能为老人家送终,只能引颈东溟,痛哭长天。

张大千在大陆的夫人杨宛君放声大哭:“他临终前还想着我,这36年我就算不白等。”

她是保护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的功臣。张大千当年离开祖国之前,将260幅临摹精品交杨宛君保管,并嘱咐她:“你如生活困难,可以卖掉一部分!”

但她却立誓说:“我宁可饿死,也不卖画!”

在她颠沛流离、极端困苦的日子里,也一直保护着这批珍贵的画卷,直到征得张大千同意,最后捐献给了国家。

同日,中国美术协会发出唁电:

惊悉大千先生在台北病逝,至感悲恸。先生中国画艺成就杰出,向为人所仰慕,他的逝世是中国美术界一大损失。特电致哀,以表海内朋友念慰。

家乡内江市以市编史修志委员会名义发出唁电:

惊悉张大千先生仙逝,乡梓人民尤感痛惜。追忆先生勤于笔,精于丹青,血汗铸成名山大业;感情先生浪迹异乡,心属故里。

当林文杰带着这幅合作画由北京去香港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正是张大千先生与世长辞的日子。关山月得悉噩耗后,挥笔写下一首哀悼诗:

夙结敦煌缘,新图两地牵;

寿芝天妒美,隔岸哭张爰。

当日,台北市各界人士前往吊祭,络绎不绝。

中午12时20分,少帅张学良将军在赵四小姐陪同下,乘车赶来。张学良站在灵堂前,嘴角微微颤抖,久久地凝视着老友的遗像。然后,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分别祭拜三炷香,怅然离去。

4月5日,张大千的遗嘱公布,其寓所“摩耶精舍”捐给有关机构。后来此处辟为“张大千纪念馆”。隋、唐、五代、宋代等珍贵字画75件及其他文物捐给台湾故宫博物院。

4月14日,在亲人悲泣、好友垂泪的哀痛气氛中,举行了张大千遗体入殓和火化仪式。大千先生头戴东坡帽,身穿七套长袍马褂,外罩红色的织锦被,双唇紧抿,银髯倦息胸前。他像在沉睡,如在沉思,头部左侧放着一卷书画,伴他歇息,随他长眠。

10时30分,张大千先生遗体火化。

4月16日,举行张大千先生的丧礼。

张大千生前曾向人言:“至痛无文。”他主张丧礼力求简单、隆重。因此治丧委员会依照遗愿,不发讣文,不收花圈,灵堂正中挂着张大千的遗像,周围是黄白相间的花丛,真正做到了简单朴素而隆重肃穆。

治丧委员会的挽联是:

过葱岭、越身毒、真头陀苦行,作薄海浮居,百本梅花,一竿汉帜;

理佛窟、发枯泉、实慧果前修,为山同生色,满床退笔,千古宗风。

中午12时,张大千先生的骨灰被安葬在“摩耶精舍”中的“梅丘”巨石之下。

一代画坛宗师就此长眠,留给后人无限追思。

北京、上海、成都、重庆、台北、高雄先后举办了张大千先生遗作展,以告慰大师在天之灵,海峡两岸的同胞深深敬仰这位国画大师。

张大千先生,在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中,以锲而不舍和不断创新的精神,囊括了中国画的所有画科,开拓了中国画前进的道路,同时他还是一位书法家、鉴定家、篆刻家、收藏家和诗人。无论是在故国还是在异乡,他始终眷恋着他的根,为做一个中国人而自豪。他的作品是中国乃至人类艺术长廊中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