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作品介绍抒 情 诗

作为诗人，普希金首先是位抒情诗人。他以抒情诗而闻名于世，又以抒情诗人而永垂后世。在短短的二十几年里，他写了八百八十余首抒情诗，真可谓无时不在吟咏。他有些抒情诗篇，像一泓清澈的湖水，映出俄罗斯的天空和大地；有些抒情诗篇又如一条奔腾咆哮的激流，表达着人民的哀痛和愤怒；诗人在有些诗篇中倾诉爱情、赞美友谊；在有些诗中则呼唤着雷霆和暴风雨的来临。别林斯基说：“普希金被公认为俄国第一个艺术的诗人，他给俄国带来了作为艺术的诗⋯⋯”在普希金的大量而又绚丽的抒情诗中，歌颂自由的诗篇——政治抒情诗内容最深刻、社会影响最大。

普希金最早产生广泛社会作用的抒情诗是一八一七年的《自由颂》。那时，诗人刚刚离开皇村中学不久，由于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影响，他渴望自由民主的思想相当强烈。在“阿尔扎马斯”文学社团中他与尼古拉·屠格涅夫过从甚密。尼·屠格涅夫是那一代年轻人中最有教养、思想进步、坚决主张废除农奴制度的政治活动家。如果说皇村学校时代恰达耶夫对普希金的思想影响最大，那么彼得堡时期对诗人给以极有益的影响的人物则是尼·屠格涅夫。屠格涅夫长期在国外，一八一六年秋才返回俄国。他对专制农奴制度怀有强烈的憎恶，力主用资产阶级学说改造俄国。这位受过良好的教养， 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经常同普希金抨击专制制度，阐述他所起草的改革纲领。

《自由颂》就是根据他的建议而写的。屠格涅夫后来证实，《自由颂》的前一部分就是在他的居室中写成的。普希金是个真正有才华的诗人——“普希金的心灵中有诗”。他没有把自己与友人的政治观点简单地融化在诗行中， 而是找到了表现这一具有巨大社会意义主题的恰当而又完美的表达形式。他选用的诗题——《自由颂》，本身就包含着重大的战斗性。一七九○年俄国启蒙主义思想家、作家拉季谢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问世，其中有一首诗即题名为《自由颂》。在以往那些宫廷诗人笔下，颂诗主要用来歌颂君主和宫廷，但拉季谢夫却一反惯例，用它来歌颂自由：

啊！上天恩赐的幸福礼品， 一切伟大事业的源泉，

啊，自由，自由，你这无价的礼物， 请允许一个奴隶来把你歌颂。

快用你的激情来燃烧起我的心胸， 使出你雷霆万钧的力气奋起一击， 将黑暗的奴隶制化为光明！

这首诗后来收在拉季谢夫一七九○年五月出版的著作《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旋行记》中。因为这本书以辛辣的文笔猛烈地抨击专制农奴制，因而招致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迫害。女皇看过《旅行记》后批道：“作者是一个比普加乔夫更坏的暴徒。”并且下令判处作者死刑；后来因慑于社会舆论，才改为流放西伯利亚。这一场文字狱，这一段镇压自由的令人战栗的史实，在俄国知识界无人不晓。而普希金却宁愿冒被流放的风险，也要沿用《自由颂》

这一犯禁的题目来写诗。这显示了他反专制暴政的坚强决心和敢于偷天火给人间的大勇。

我要给世人歌唱自由，

我要打击皇位上的罪恶。⋯⋯ 战栗吧！世间的专制暴君， 无常的命运暂时的宠幸！

而你们，匍匐着的奴隶， 听啊，振奋起来，觉醒！

这就是在打情诗开头两段中诗人所写下的战斗诗句。年轻的诗人，此刻虽然思想上还未达到反对一切君主制的高度，但却无比憎恨专制暴政：

我憎恨你和你的皇座， 专制的暴君和魔王！ 我带着残忍的高兴看着

你的覆灭，你子孙的死亡。

普希金用拿破仑篡夺法国革命胜利果实后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和俄皇保罗一世遇害的事实，表达了人民和君王都必须尊重“法”和依“法”行事这一观点。他生动地再现了保罗一世被杀害的史实：

当午夜的天空的星星

在幽暗的涅瓦河上闪烁， 而无忧的头被沉重的梦 压得沉重，静静地睡着， 沉思的歌手在凝视

一个暴君的荒芜的遗迹一个久已弃置的宫殿 在雾色里狰狞的安息。

他还听见，在可怕的宫墙后， 克里奥的令人心悸的宣判， 卡里古拉的临终的一刻

在他眼前清晰地呈现。

他还看见：披著绶带和勋章一群诡秘的刽子手走过去， 被酒和恶意灌得醉醺醺， 满脸是骄横，心里是恐惧。

不忠的警卫沉默不语， 高悬的吊桥静静落下来， 在幽暗的夜里，两扇宫门

被收买的内奸悄悄打开⋯⋯

噢，可耻！我们时代的暴行！

像野兽，欢跃着土耳其士兵！⋯⋯ 不荣耀的一击降落了⋯⋯

戴着皇冠的恶徒死于非命。

普希金在这里回述了十几年前亚历山大一世参予谋杀他父亲保罗一世的事实，暗示着亚历山大窃取来的王位必然要和拿破仑帝国一样难以持久的思想。也正因如此，亚历山大读完《自由颂》以后才勃然大怒，要把普希金流放到偏僻的边远地带去。也正因为这首诗鲜明的反专制、反暴政的倾向，它才能不胫而走，经年闪烁着奇异光彩。在诗人生前《自由颂》没有发表机会， 但它为无数青年辗转传抄，流传极广。一八五六年赫尔岑才把它第一次发表在《北极星》上。

《致恰达耶夫》写于一八一八年，是普希金继《自由颂》之后的又一脍炙人口的歌颂自由的诗篇。骠骑兵军官恰达耶夫的团队刚从法国归来，正驻扎在皇村附近。他头脑清楚、才思敏捷，因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学说影响而力主俄国应废止专制农奴制，给人民以自由、民主。

爱情、希望和平静的光荣

并没有长久地把我们骗慰欺诳； 就是青春的欢乐，

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消亡； 但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愿望， 在宿命力量重压之下，

我们正带着焦急的心情倾听祖国的召唤。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苦刑 等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 正像一个年轻的恋人

在等候那确切的会期一样。

现在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自由之火， 现在我们正直的心还没有死亡，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 美丽的激情，都献给我们的祖邦。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要从睡梦中惊醒， 并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在这首短小的抒情诗中，普希金以确切的诗句，概括了十九世纪初叶优秀贵族青年从追求爱情、希望和平静的光荣进而追求革命、自由和战斗的过程。一八一二年的炮声和继之而来的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思想，惊扰了他们的青春欢乐，打破了他们的幻想。他们想要摧毁这腐朽黑暗的俄罗斯，他们焦急地倾听着革命的呼唤。诗中所表达的爱国主义激情和推翻专制农奴制度的热望，反映了正在集结中的十二月党人的理论和愿望。虽然，普希金和某些

十二月党人革命者一样，为之奋斗的只是资产阶级的共和政体或君主立宪政体，但这对农奴制的俄罗斯来说仍是一场巨大的、艰巨的、而又充满迷人幸福美景的革命。此时，普希金也和许多十二月党人革命者一样，坚信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是正义而又伟大的事业，坚信专制暴政必将被废除，而他们的名字必将万世流芳。

沙皇的专制政体建筑在腐朽的农奴制之上，反专制政体必然要抨击反动的农奴制度。普希金写于一八一九年的《乡村》，是一首相当犀利地剖析反动农奴制的政治抒情诗。一八一九年普希金曾回父母领地去小住，他就地观察了富饶、优美的大自然和吃人的农奴制的鲜明对照和种种畸形现象。诗人运用对比手法，先描绘了富庶、优美、恬静的俄罗斯乡村的自然美景；继而笔锋一转则画下了在这田野和山峦间正在发生着的人吃人——奴隶主蹂躏农奴的种种令人发指的现象：

这里有野蛮的地主

一不守法，二无感情，仿佛命中注定他们该是人类的灾星，

对于眼泪和衷求一概不顾，

只顾用强制的鞭子把农民的财产、 劳力和时间，都逼到自己的掌握。 这里的奴隶听从无情的老爷的皮鞭， 伛偻在别人的犁上，被牵着绳索

瘦弱不堪地苟延残喘。

这星，一切人毕生是负着重轭的马牛， 没有希望，谈不到一点心灵的追求，

这里，就是青春少女的娇艳也只供无情的推残。⋯⋯

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普希金竟能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农奴制的人吃人的豺狼本质，确实可贵。诗人为后来所有的揭露农奴制弊端的文学家确立了批判的方向和人道主义的原则。当然，二十年代的普希金依然具有改良主义愿望，因而，他还寄希望于沙皇施仁政：

噢，我的朋友！是否有一天，我会看见沙皇点点头，使人民不再受奴役？

我能否在我们的国土上看见

开明和自由的美丽的曙光终于升起？

普希金的改良主义思想，无疑损害了《乡村》一诗的战斗力量。指望沙皇点首允许农奴解放只是天真的幻想，事实证明：一八六一年由上而下的农奴解放只是一场骗局，农奴并未因此免受奴役和剥削。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二十年代也正空谈改革，他读过《乡村》后不但未像读《自由颂》后那么勃然大怒，反而传旨嘉奖普希金：“谢谢普希金，为了他在这诗中所表现的善意的感情。”这说明普希金早期的政治抒情诗尚有柔弱之处。

流放南方期间，普希金被迫缄默，他不能对重大社会问题直抒胸臆，更

不能公开抨击时弊。他只能在《强盗兄弟》、《致大海》等诗篇中隐晦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直到一八二六年以后他才陆续写下了《给普希钦》、《致西伯利西的囚徒》、《阿里昂》等著名篇章。

普希钦（1798—1859）是普希金皇村中学时代的好友，后来成了十二月党人的活动家，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被判处二十年苦役，流放西伯利亚。

《给普希钦》（1826）一诗是普希金托十二月党人尼古拉·摩拉继约夫的妻子带到西伯利亚去的。普希钦于一八二八年正月间在赤塔接到这首诗，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当我抵达赤塔的那一大，亚历克山德娜·格利高里耶夫娜·摩拉维约娃招呼我到栅栏旁边去，把一张小纸头交给我⋯⋯。普希金的声音在我心里引起了慰安的回响！⋯⋯亚利克山德娜·格利高里耶夫娜又急速地从栅栏那边向我说道，他是在离开彼得堡的前夜，才从自己的一位朋友那里接到这张纸头的，他一直把他保留着，等到和我见面，她非常高兴， 终于完成了诗人所嘱托的事情。”

我最早的知交，珍贵的友人！ 可记得你的马车的铃声

彻响了我幽居的院落， 在我那积雪的凄凉的院中我感谢命运带来的欢乐。

普希金回忆的是一八二五年一月他与普希钦在米哈伊洛夫斯科耶难忘的相会。关于这次会见，普希钦也曾有过详细的回忆：“马匹在雪堆之间飞奔⋯⋯猛地来了个急转弯，夹杂着响亮的铃声，随后出乎意外地冲入半掩着的大门。我们难以在门廊前勒住马匹，只好使它们从旁边跑过，陷入未经打扫的院子的积雪中⋯⋯我环顾四周，看见普希金站在门廊上，光着脚，仅仅穿了一件衫衣，向上高举着两手。当时我心中所感到的，那就不必提了。我马上从雪橇中跃出，一下子抱住了他，拖进了房间里面⋯⋯说不尽的话语，开不完的玩笑，对往日的无限的回忆”。这难忘的一夜、无限的激动和幸福都以极简练的语言概括在以上这极质朴的几行诗中。

但愿上天使我的声音 也彻响到你的心灵里，

也给它带去同样的慰藉； 但愿它以中学的明朗时光把你幽暗的囚居照亮！

在那万马齐暗的反动年代，诗人只能通过回忆少年时代的真挚友谊，为身居矿坑的好友寄去一线光明。无限深情，尽在无法言说中。这种无法言说的火样的激情，在翌年——一八二七年所写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一诗中， 则如爆发的火山一样，喷涌而出：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底层， 望你们保持着骄傲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惨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意向，

决不会就那样消亡。

厄运的忠实的妹妹——希望， 甚至在阴暗的地底，

也会唤起你们的精神和欢乐，

大家所期望的时辰，不久就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要穿过阴暗的牢门达到你们的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劳役的深坑。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愉快地在门口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达到你们手上。

一八二六年底，普希金在莫斯科见到了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伏尔孔斯基的妻子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她当时正准备只身到丈夫流放地去。这种高尚的感情和罕见的勇敢博得了许多有正义感的人们的敬佩。普希金与拉耶夫斯基将军一家在高加索温泉疗养时，他们家的四姊妹中，普希金对玛丽娅最为敬爱，因而，她的不幸的命运和她的忠诚与无畏就更使他同情和尊敬。普希金一气呵成写下了这篇气壮山河的著名诗章。这首诗充分肯定了十二月党人事业的伟大意义，用战斗和胜利的希望鼓舞革命战友，它像一只火炬，照亮了黑暗的矿坑，像一曲战歌，号召战友们继续战斗。收到诗人这首诗后， 十二月党人公推诗人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给普希金写了一首答诗：

语言的琴上弦音火热激昂， 飘然响落在我们的耳旁。

我们的手猛的伸向利剑， 得到的却是锁链叮当。

请你放心呵，歌颂自由的诗人， 我们为自己的命运无上荣光。

尽管戴着镣铐被紧锁牢房， 我们心中仍旧嘲笑沙皇。

我们悲惨的工作不会这样消亡， 星星之火可以燃烧起漫天的火光。 我们具有高度素养的人民呵，

将会聚集在神圣旗帜下永世辉煌。

我们要把锁链铸成利剑， 让我们重新放出自由的光芒。

熊熊烈火烧毁那沙皇的宝座， 人民就会有愉快呼吸的希望。

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和奥多耶夫斯基的和诗，成了俄罗斯文学史上的佳话。甚至一九○○年列宁在创办革命报刊时，也用了《火星报》为名，并在刊头下引用了奥多耶夫斯基的诗句：“星星之火可以燃烧起漫天的火光”。

一八二七年七月为了纪念十二月党人五位领袖就义一周年，普希金写下了《阿里昂》一诗。这首诗一八三○年发表在德里维格编的《文学报》上， 未署名。阿里昂是公元前六——前五世纪的一位古希腊诗人和音乐家。传说， 有一次他带了很多财宝从意大利乘船到科林斯去，水手们在途中劫掠了他的财物并准备把他扔入大海；阿里昂请求死前再最后唱一支歌。他的悲壮的歌声感动了成群的海豚，在他投海后海豚便把他救起、送到岸上。在《阿里昂》一诗中，普希金把自己比作阿里昂，舵手暗指十二月党人：

我们很多人同乘在独木舟上； 有些人紧拉着帆，

有些人同心协力地

摇着插在深水里的有力的桨。

我们聪明的能手，在静寂中倚着舵， 一声不响地驾驶着满我的船；

而我——充满了完全的信心， 在向水手们歌唱⋯⋯

突然间，骚动的旋风

狂袭过来，皱起波涛的胸膛，⋯⋯ 舵手死了，水手们也死了！—— 只剩下我一个隐秘的歌者，

被暴风雨掷向海岸， 我唱着旧日的颂歌， 并晒干我潮湿的衣裳在太阳下的岩石旁。

纵观诗人从《自由颂》到《阿里昂》这一系列光辉的政治抒悄诗篇，可以看出普希金确实无愧于十二月党人歌手这一光荣称号。在十二月党人起义前，他以自己的诗篇传播十二月党人的纲领，为革命造舆论。在起义失败后， 他仍然忠于十二月党人的理想，冒着入狱、流放、甚至杀头的危险，写下了

《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等光辉诗篇。普希金因被幽禁而未能亲身参加十二月十四日的起义，但几乎所有起义者的手中都有普希金的自由诗篇，足证他的诗歌对革命事业影响之大。他在组织上虽然不是十二月党人的成员，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却始终与十二月党人紧密相联。他的政治抒情诗反映了十二月党人的理想、愿望和高尚的革命气节。

普希金一生还写了大量歌唱友谊和爱情的诗，其优秀部分构成了他抒情诗的另一个光辉侧面。

歌唱友谊的诗篇，除《致恰达耶夫》和《给普希钦》外，最突出的是诗

人每逢皇村中学校庆时所写的一些怀念母校的诗。一八二五年十月十九日， 被幽禁于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的诗人，深情地思念着中学时代的友伴：

我独自酌饮；在我脑海里 我枉然呼唤着每一个友伴， 门外听不到熟悉的脚步声， 我的心也没期待他们出现。

诗人孤寂而痛苦的灵魂，飞向涅瓦河畔的彼得堡。他想像着同窗好友们的聚会，逐个地绘声绘色地描摹着他们音容笑貌。他对青年时代的友谊，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朋友啊，我们的联系是美丽的！ 它自由、无忧、坚定而永恒， 它像灵魂一样不可分离，

在友好的缪斯荫护下交互滋生。无论命运使我们怎样遭劫，

无论幸福把我们向哪儿导引， 我们不会改变：整个的世界 对我们都是异域，除了皇村。

一八二六年八九月普希金曾回米哈伊洛夫斯科耶小住，十月中他启程返回彼得堡。在一个小驿站稍事停留。恰在这时一辆押解重要政治犯的官车路过此地。他注意到一个颀长、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厚呢子军大衣、戴皮帽子的犯人盯着自己。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个满脸胡须的犯人，竟是皇村学校的同学久赫里别克尔，后来成了十二月党人的骨干分子。第二天，普希金在笔记上写道：“我们彼此仔细打量一番，我一下子认出是久赫里别克尔。我们扑到一起，拥抱起来。宪兵们硬把我们拉开。信使拖着我的胳臂，一边恫吓和咒骂着。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久赫里别克尔昏倒了。宪兵给他喝了点儿水，放到大车上，疾驰而去。”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深沉真挚的友谊， 在普希金这样天才诗人的笔下，该写出怎样感人的抒情诗篇啊！但正如普希金想给友人一些路费都不被允许一样，他的感情也是不允许尽情抒发的。几天以后，在《一八二七年十月十九日》一诗中，诗人只压抑地写了如下的几句：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朋大， 安然度过风暴和日常的忧愁。无论在异乡或荒凉的海角， 或是在人间幽暗的地牢！

普希金献给老乳妈阿琳娜·罗吉翁诺芙娜的诗篇，属于诗人歌唱友谊诗篇的一个最光辉的范例。在《冬晚》（1825）一诗中，诗人生动细致地描绘了凄凉的幽禁生活中他与老乳妈相濡以沫的动人情景：

我们在这颓旧的茅舍里， 屋里凄凉而且幽暗。

我的老妈妈，你怎么了， 默默无言地坐在窗前？ 可是听着这旋风的嘶吼，

亲爱的，你渐渐感到疲倦？ 还是你纺车的单调的声音 使你不由得在那里困倦？

我们且饮一杯吧，乳妈， 我不幸的青春的好友伴， 以酒消愁吧；那杯子呢？ 它会让心里快活一点。 请为我唱支歌，唱那山雀怎样静静地在海外飞； 请为我唱支歌，唱那少女怎样在清早出去汲水。

一八二六年诗人在《给乳妈》一诗中，再次讴歌这位淳朴的农奴女： 我冷酷的岁月的伴侣，

我年迈的老妈妈，亲人！ 你独自在荒野松林里

久久地，久久地等我来临。你在自己的堂屋窗下，

像岗哨，苦苦度着光阴； 在你叠皱的手里，那织针每一分钟都缓缓停下。 你望着那荒凉的门口

和幽黑而遥远的路径，

预感、思虑，深深的忧愁， 每一刻窒压着你的心。

你似乎觉得⋯⋯

一个出身贵族阶级的诗人，对一个老乳妈怀有这样真挚高尚的感情，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事例。普希金没有一首诗是奉献给他生母的，而对老乳妈却多次献上他最优美的诗篇。十九世纪中叶，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涅克拉索夫曾给这些诗以极高的评价，说“像这样一个片断就可以使人整天心中都充满着甜蜜的诗意”。

爱情抒情诗在普希金整个抒情诗中占相当大的比例。像绝大多数抒情诗人一样，普希金也留下了许多炽热、真诚、纯净而又优美的爱情诗。这里只举一首。

《给克恩》，写于一八二五年，是普希金爱情诗中最被人称道的一篇。一八一九年普希金在彼得堡公共图书馆馆长、美术学院院长奥列宁家结识了

女主人的侄女安娜·克思。克思是从乌克兰来彼得堡的，她的丈夫是位将军、师长。克恩的容貌和气质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相识不到一年，克思就离开了彼得堡。这种朦胧的感情从此便深深埋藏于诗人的心底。一八二五年普希金被幽禁在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时，六月里有一天竟然在三山村奥希波娃家同克恩不期而遇。原来，奥西波娃是克恩的姑母。克恩在三山村住了一个夏天，与诗人过从较密。这时，克恩已经感受到了嫁“老丈夫”的痛苦， 而诗人又处于幽禁的孤寂之中，相互产生同情和爱慕当然是很自然的。普希金常常在三山村消磨黄昏，听克恩弹琴咏唱；他也把刚脱稿不久的《茨冈》读给克恩听。在克恩准备离去的前夕，一八二五年七月十八日的傍晚，克恩同三山村所有的女士一起访问了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普希金家的老宅。在月夜里，诗人曾陪同克恩和女士们观赏自家的花园。他们谈到即将别离的明天， 也追忆了在彼得堡、一八一九年最初的相识⋯⋯。在客人们离去后，诗人在月夜里久久徘徊，于是世界抒情诗中最优美的爱情小诗之一——《给克恩》就诞生了。七月十九日早晨，普希金匆匆赶来三山村为克恩送行，他把刚刚发表的诗体小说仰 l·甫盖尼·奥涅金》的第一章送给克思，里边夹着这首饱含真挚情谊的小诗。克思乘坐的车子渐渐去远了，像一八一 J⋯厂一样， 普希金再次日送她直至整个年影消失。在这北国乡间坎坷的土路上，克思第一次读了这首诗，诗人深沉的感情、坎坷的青春和美妙的文词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那些动人的讲句从此永远留在了她的心头：

我忆起了那美妙的一瞬： 我初次看见你的倩影～ 那加倏忽的昙花之一现。

有如纯净的美底精灵。处身在喧腾的浮华漩涡中， 一种无望的忧郁使我疲倦，

但你的玉容和温柔的声音却久久萦系在我的心间。

岁月流逝着。骤然的风暴摧残了以往的种种梦幻， 我忘了你的温柔的声音， 也忘了你天庭似的客颜。

我静静挨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乡野里，守着幽禁的暗影， 没有神性的启示，没有灵感， 没有生命和眼泪，没有爱情。

而突然，我的灵魂被摇醒： 因为又出现了你的倩影， 有如倏忽的昙花之一现， 有如纯净的美底精灵。

我的心在欢乐地激荡，

因为在那里面，重又苏醒 不只是神性的启示和灵感， 还有生命、眼泪和爱情。

在这首小诗中，诗人概括了他与克恩相识、淡忘和重逢的心灵历程。准确地表达了“骤然的风暴”——流放的迫害，怎样使他放弃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对幸福的憧憬，因而也淡忘了克恩那美妙的身影。随之而来的幽禁生涯，更使他失去了灵感、生命和爱情，而克恩的突然出现，又怎样给他带来了美、灵感、生命、眼泪和爱情。诗人赋予爱情以神圣而崇高的意义，诗的艺术技巧达到了相当完美的境界。

别林斯基说：“在普希金的任何情感中永远有一些特别高贵的、温和的、柔情的、馥郁的、优雅的东西。”这评价基本上也适用于普希金的爱情诗。当然，只这样理解普希金的爱情诗显然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具体地区别对待诗人的全部爱情诗篇，不应全盘继承，亦不应机械地摹仿。我们尤应珍视诗人那些思想深沉、感情纯净，既歌颂爱情又抒发政治感慨的爱情诗篇。

讴歌自然的抒情诗，是普希金抒情诗遗产中另一珍贵领域。从皇村时代初与缪斯结缘，到中弹跌倒在决斗场地的血泊中，诗人无时不在观察、聆听、描摹大自然的美。早在他的处女作《皇村回忆》中，普希金就显露了他借景抒怀的卓越的才能：

沉郁的夜的帷幕

悬挂在轻睡的天穹；

山谷和丛林安息在无言的静穆里， 远远的树丛堕入雾中。

隐隐听到溪水，潺潺地流进了林荫， 轻轻呼吸的，是叶子上沉睡的微风； 而幽寂的月亮，像是庄严的天鹅

在银白的云朵间游泳。

瀑布像一串琉璃的珠帘从嶙峋的山岩间流下，

在平静的湖中，仙女懒懒地泼溅着那微微起伏的浪花；

在远处，一排雄伟的宫殿静静地倚着一列圆拱，直伸到白云上。

⋯⋯

正如别林斯基说的，普希金中学时代的诗还没完全跨越模仿阶段，“但却常常以韵文的优美和精巧使人惊倒。”他善于“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来审视自然和现实，而这个角度是为诗所独有的。”

随着年岁、阅历与创作实践的增长，他描绘大千世界和寄景抒情的才能也不断提高。如在一八二五年所写的《冬晚》中，诗人以卓越的现实主义手法逼真地描绘了乡村冬晚的情景，并细致地表达了他在幽禁中的孤寂、痛苦心情：

风暴把幽暗布满了天空， 空中旋转着雪花的风涛： 风吼着，忽而像是野兽， 忽而又像婴儿的哭嚎； 它忽而在残旧的屋顶上 把茅草吹得沙沙地响， 忽而又像迟归的旅人

用力敲打我们的门窗。

这阴暗、严酷的俄罗斯冬晚的情景，绘声绘色地再现在读者眼前。为呈现幽禁中诗人孤寂、痛苦的心境，为展示诗人与老乳妈相依为命的骨肉情谊， 作好坚实的铺垫。

正如所有的杰出的诗人一样，自然景物的色调、态势总是同诗人的心境密不可分。同是冬日情景，一八二五年在《冬晚》中诗人所看见的是满目凄凉阴冷，所听见的是野兽的嘶吼、寒风的呼啸；但在一八二九年《冬天的早晨》中所描绘的则是一派冬晨明媚的景象：

冰霜和阳光：多美妙的白天！⋯⋯ 在蔚蓝的天空下，像绒毯

灿烂耀目地在原野上铺展， 茫茫一片白雪闪着阳光， 只有透明的树林在发暗， 还有枞树枝子透过白霜

泛出绿色：冻结的小河晶亮。

普希金善于观察和摄入大千世界的千变万化和瞬息即逝的美，也善于以简练、准确、生动的诗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他的自然景物诗既描绘了两京的繁华、俄国北方的乡村，也描绘了南高加索的峻峭的山岭和罕见的雪崩。读普希金自然景物诗，犹如参观一流画师的风景画展，既置身于山川之间， 又领略着艺术大师的情趣和心境。所以人们不但可以透过普希金的景物诗认识自然美，也能够透过这些诗，加深认识诗人的生活和创作历程。

普希金的抒情诗包罗万象，内容远远超出我们所列举的范畴。他的抒情诗和他的革命思想及坎坷而丰富多彩的生平血肉相联。每首优秀抒情诗中都饱含着诗人的真情实感，表达着他的悲哀与欢乐，爱与恨。那些杰出的自由诗篇，反映了十二月党人的纲领和理想，体现了那一时代的最强音。别林斯基说：“普希金被公认为俄国第一个艺术的诗人，他给俄国带来了作为艺术的诗⋯⋯”普希金的抒情诗包含着广阔的社会生活，具有精湛完美的艺术形式。它既给人以美的熏陶，又给人对人生以重大的启示。所以革命导师列宁在流放西伯利亚时，在战斗和著作的间歇，还经常欣赏普希金的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