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儿》
二十年代初,普希金透露了他要创作一部“旧式格调的小说”的愿望。那时,他只暗示,它将讲述:“俄国家庭的传统,爱情的迷人的梦,和我们古来的风俗。”一八三二年普希金为写彼得大帝史,进一步研究俄国历史并开始搜集普加乔夫起义的史料。一八三三年七月,他获准去喀山、奥伦堡等地作实地调查,同年秋完成了《普加乔夫史》初稿。渐渐地,他把历史、普加乔夫起义和他酝酿中的“旧式格调小说”熔为一炉,铸成了他最后一部杰作——长篇小说《上尉的女儿》。这部长篇的酝酿时间超过了十年。
长篇是一部“家庭纪事”体小说,背景是十八世纪下半叶,全部故事是通过主人公、贵族青年格利乌夫之口叙述的。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格利乌夫的父亲是个退役的中校,为人刚正不阿。在彼得刚刚进入十七岁时,他便决定让儿子去部队服务。彼得还未降主,就已在近卫军谢苗诺夫团登记注册, 所以他以为是去彼得堡,很是高兴。而固执的老父亲却宣布他应该到另一个地方去。
“⋯⋯彼得卢沙并不到彼得堡去。在彼得堡服务,他能够学出什么来? 学会花钱和胡闹吗?让他到军队里当当差,让他拉拉纤;让他嗅嗅火药气, 让他当一个普通兵,不要当花花公子。⋯⋯”母亲和儿子都不敢违抗这老家长的意志,彼得的“一切光明的希望都破碎了!”渴望中的彼得堡变成了南方的偏远省份奥伦堡。临出发前,父亲对他说:“再见吧,彼得。对于你宣誓过的那个人,你要忠心尽职;你要听长官的话;不要向长官讨好;⋯⋯要记住那一句谚语:爱惜衣裳要从新的时候起,爱惜名誉要从幼小时候起。” 彼得在老仆人萨威里奇陪伴下,告别老父和满眼含泪的母亲,离开了父母的羽翼。
在西姆比尔斯克,格利乌失被路遇的军官伊凡·祖林灌醉,输了一百卢布。离开西姆比尔斯克之后,他们又遇见了大风雪。“马拼命跑着,可是风却越来越大了。那朵小云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浓云,慢慢地升了起来,扩大起来,渐渐遮满了天空。下起小雪来了。陡然间,落起大块的雪片来了。风呜呜地吼了起来,暴风雪来了。一霎时,暗黑的天空同雪海连成了一片。一切都不见了。”正当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却从大风雪中走出一个人来,他凭着平素的经验,很快就根据风中的一丝烟味,判明村庄的方向,把他们平安地引到了小店。
进入小店,彼得看清了他们的向导:“我觉得他的外表很了不起:他大约四十岁,中等身材,瘦瘦的,肩膀却很宽。他的黑胡子也显出有些花白的地方;他的一对生动的大眼睛不停地转动着。他的脸上有一种愉快的表情, 可是也很狡猾。他的头剪成半球形;身上穿着一件褴褛的外褂和鞑靼人的灯笼裤。”彼得请他喝茶,他却请彼得赏赐他一杯酒。向导在同店主人交谈时, 插入了许多彼得听不懂的隐语。第二天,当他们分手时,彼得把自己的兔皮袄赏给了向导,临别时他向彼得深深地鞠躬并说:“谢谢,老爷!愿上帝奖赏您的善行。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典。”
到奥伦堡后,格利乌夫被派往偏远的白山要塞。所谓的要塞只不过是一座边远村落。“‘要塞到底在哪儿?’我惊奇地问道。‘这不就是吗?’车夫回答道,指一指那个小村子。说话中间我们已经进了小村子。在大门旁边, 我看到了一架旧的生铁的大炮;街道是狭窄而弯曲,小房子也低矮,大部分
是草房。”要塞司令米罗诺夫上尉手下只有百八十个老弱残兵,要塞的防御设施只有那东倒西歪的木栅栏。有教养的军官只有一个士伐勃林,是因为决斗中杀了人而从近卫军调到这儿来的。米罗诺夫是个只有一个农奴的贵族军官,但是他们却有一个美貌、纯朴、善良的十八岁的女儿玛莎。开头,格利乌夫在要塞中倒也平静,但不久,他就开始对玛丽亚(玛莎)钟情,因此同士伐勃林发生了一场决斗,并且受了伤。他在要塞司令家里养伤,玛莎寸步不离地护理他,终于他们相爱了,他请求她作自己的妻子⋯⋯
这时,普加乔夫领导的起义爆发了。起义军沿雅伊克沿岸攻克许多要塞, 很快就逼近了白山要塞。尽管米罗诺夫上尉早已知道凡是抵抗的要塞的司令和军官都将被起义军处以绞刑,但他仍然决心誓死效忠女皇。他对士兵说: “好,小子们,今天我们要为我们的女皇作战!我们要让全世界知道,我们是勇敢的、忠心的人!”格利乌夫看见,在围攻要塞的起义军中,“有一个骑自马的人,穿着红长袍,拿着出鞘的佩刀。”人们告诉他“那正是普加乔夫本人”。当天,起义军就攻陷了白山要塞。“普加乔夫坐在司令住宅的台阶上的一张靠椅里。他穿着哥萨克的镶着金线的红长袍。金穗貂皮的高帽一直压到他那双闪烁发光的眼睛上。”他果决地命令绞死一个个不向起义军投降的军官:米罗诺夫、伊凡·伊格那启,接着轮到了格利乌夫。他已经被拉在绞刑架下,突然萨威里奇喊叫着跑来求情。他认出了“大皇帝”普加乔夫原来是那个荒野中带路的向导;普加乔夫也认出了这老人,从而作了个手势, 起义军立刻放开了格利乌夫。普加乔夫伸出手来,周围的人催促格利乌夫吻“大皇帝”的手,但他“一动不动”⋯⋯尽管这样,普加乔夫仍然命令给他自由。但他却下令砍杀了玛莎的母亲。于是玛莎成了一个孤女。
当天傍晚,“大皇帝”召见格利乌夫,说明他饶恕格利乌夫是因为“你在我不得不躲避我的敌人的时候,给了我帮助。”他问:“你能不能答应替我忠心服务呢?”格利乌夫回答说:“我是接近宫廷的贵族,已经向女皇宣过誓,我要对我们的女皇尽忠,我不能再给你服务了。假如你真要给我好处, 那就请你允许我到奥伦堡去。”普加乔夫要他保证不再反抗起义军,格利乌夫说他不能保证,因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他的真诚使普加乔夫惊异,⋯⋯第二天,普加乔夫放了他们主仆,还赠送了一匹马和他自己的皮外套。
士伐勃林投降了起义军并被任命为白山要塞司令,他逼迫玛丽亚同他结婚。危难中的玛丽亚求人带信给格利乌夫,呼吁他搭救她。格利乌夫和老仆人再次来到了普加乔夫占领区。他又见到了普加乔夫,诉说一个孤女正是在他的管制下遭受欺凌。“普加乔夫的眼睛闪着光。‘我的人有谁敢欺侮孤女呢?’他喊道,‘不管他多聪明,总逃不出我的审判。你说,那个犯人是谁?’”第二天,普加乔夫陪同格利乌夫去白山要塞。路上,格利乌夫劝普加乔夫停止反叛,普加乔夫却向他讲了老鹰与乌鸦的故事:
“有一次,老鹰问乌鸦:‘请你告诉我,乌鸦,为什么你在世上活三百年,我只活三十三年呢?’——‘亲爱的,这是因为’乌鸦回答道,‘你喝鲜血,我却只吃死尸!’老鹰想了一想说:让我也吃一下这东西看。好,老鹰和乌鸦一起飞走了。喏,它们看见了匹死马,就飞下来,停在马尸上面。乌鸦一边吃一边赞美。老鹰啄了一口,又啄了一口,抖一抖翅膀对乌鸦说道: ‘不,乌鸦老弟,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不如痛痛快快地喝一次鲜血,以后就听天由命!’⋯⋯”以此,表述了他不可更改的追求自由的决心。
到白山要塞后普加乔夫才知道玛丽亚是米罗诺夫的女儿,他有些惊异; 但当格利乌夫对他说:“⋯⋯你是我的恩人。请你有始有终地作下去:请你放我和那个可怜的孤女走上帝指给我们的道路⋯⋯你将来无论走到哪儿,无论有什么事故,我们两个人一定祷告上帝拯救你的有罪的灵魂”时,他再次大度地成全了他们。
后来,普加乔夫起义失败了。由于士代勃林的诬陷,当局逮捕了格利乌夫,并判定他犯通匪罪。格利乌夫本来能够解释清楚一切,但考虑到怕损害未婚妻的名誉,他就放弃了为自己辩护的权力。幸亏勇敢的玛丽亚来到京城, 见到了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陈述了事情的始末,格利乌夫才获得赦免。女星还答应为上尉的女儿“兴家立业”。
当普加乔夫被执行死刑时,格利乌夫也在场。“普加乔夫从人群中认出了他,还向他点点头”⋯⋯
长篇小说《上尉的女儿》,最大的功绩在于它描绘了十八世纪下半叶俄罗斯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运动——普加乔夫的起义。更可贵的是作家以浮雕般的笔法,塑造了普加乔夫这个农民起义领袖的光辉形象。统治阶级的史学家和文人,总是把农民起义描绘为烧杀抢掠,把起义将领描述得面目狰狞。而在普希金的笔下,普加乔夫不但外形英俊、威武,而且充满人性和同情心。他毫不犹豫地镇压那些顽固抗拒起义军的沙皇军官,但却知恩图报,扶持孤弱。他不但作战英勇,而且才思敏捷,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
长篇虽然描写了起义带来的流血和骚乱,但却正确地解释了起义队伍骨干的来源,他们或者是“逃走的伍长”,或者是“从西伯利亚矿山脱逃三次的流刑犯”,再不就是被割掉舌头的少数民族成员。起义人民的愤怒,主要来自专制政权对他们残酷的统治和镇压。
格利乌夫这个形象,是个忠于贵族职责、严于操守的正直的贵族青年。“爱惜名誉要从幼小时候起”,这是格利乌夫家族的箴言,也是这个青年人奉行的道德准则。因此,他在政治上信守自己的誓言,生活上尊重妇女,为了维护爱人的名誉先是挺身决斗,后来又宁肯遭陷害坐牢。他与老仆萨威里奇的友好关系,反映了他的民主倾向和对人民的感情。他的阶级地位和自幼所受的教育,决定他必然对普加乔夫起义抱敌视态度;但由于他同情人民的疾苦,正直善良,所以他逐渐对普加乔夫产生了感情,甚至坦率地承认普加乔夫是自己的恩人。在格利乌夫的正义感和良心中,包含着可贵的进步倾向。
普希金在长篇中还塑造了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形象。作家通过她对玛丽亚的关心,对格利乌夫一案的更正,以及帮助他们重建家业等细节,表明女皇是个富有人情味、同情人民和下级的疾苦、善于处理国家大事的理想君王。这是对叶卡捷琳娜的美化。这与普希金在私人札记中对女皇的评价截然不同。在札记里普希金写道:“⋯⋯然而那时候一定耍来的,当历史要重新估价她的统治对于德性的影响,揭开那温和宽容的假面,显露出她的专制政治的残酷实质,⋯⋯并揭露出财政上主要的过失,不合适的法律制度,她和当时哲学家们可厌而滑稽的关系——那么即使是受骗的服尔德的声音,也不能从俄国的咒骂中救出她的光荣的记忆来了。”为了描绘普加乔夫及其领导的声势浩大的起义运动,普希金只好违心地美化一番叶卡捷琳娜二世,否则, 长篇是无法问世的。
普希金是俄罗斯民族文学的缔造者和开路人。在他之前,俄国文学尚处
于模仿和学步阶段,没有反映民族生活的巨著,更没有堪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相媲美的伟大作家。他在短短的二十年间,站在时代前列,勇敢战斗, 辛勤笔耕,创造了一系列典范作品,把俄罗斯文学引入了一个新的里程。
普希金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一个反专制暴政的勇士。他生活在黑暗而严酷的时代,俄国正在酝酿着一场具有空前意义的革命,他不是旁观者,也不止礼赞或呐喊,他为俄国的解放和未来,献上了自己的整个生命。他用自己满腔仇恨诅咒专制暴政,用全部激情歌唱民主和自由,赞美友谊和爱情。他用歌唱驱逐黑暗,预告着黎明,呼唤着俄国的春天。他的最优秀的政治抒情诗反映了人民的崇高理想,燃烧着火热的激情,回荡着时代的战斗旋律。他是第一个“感觉到文学是头等重要的民族事业”的作家。在他以前,
作家们过分地热心欧洲历史和欧洲题材。他用自己的锐利的目光凝视着俄国的现实,用全部注意力倾听俄国前进的脚步。正是由于普希金从俄国社会的生活中取材,用俄国语言创造俄国的典型,反映俄国的气质,描绘俄国的大自然,俄罗斯民族文学才能在世界文坛上树起了自己的旗帜。
他的文学遗产是一片浩瀚的海洋,他的创新精神给后人以宝贵的启示。普希金一生尝试了各种体裁和形式,抒情诗、童话诗、诗体小说、悲刷、小说⋯⋯几乎在各个方面都为后人留下了典范。他创造的典型,更是多种多样。这惊人的功绩,一是来源于他的勤奋,流放、幽禁,直到决斗前夕,他从未间断构思,从不肯停下自己的笔;二是来自他的勇于创造和革新。他以巨人的步伐,探索了文学的广阔领域。所有的十九世纪俄国作家,都受过普希金的文学之海的恩赐。
普希金属于俄国,也属于全世界。沙皇及其帮凶,夺走了他的生命,却无法阻止他的诗歇永远在人间回响。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我的心灵将越出我的骨灰,在庄严的琴上逃过腐烂;
我的名字会远扬,只要在月光下的世界哪怕仅仅有一个诗人流传。
普希金用诗歌“为自己树立了一座非金石的纪念碑”,他将在他的诗歌中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