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和大地的儿子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于一七九九年六月六日(俄历 5 月 26 日)生于莫斯科的一个贵族之家。普希金家族虽非当朝的显贵,但在俄国历史上却颇有声望。普希金的远祖系普鲁士移民,其后代曾屡任历代沙皇重臣。他们中有人在军、政界颇有建树,但也有人因反对彼得一世的改革而被判处死刑。诗人的祖父列夫·普希金在一七六二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同彼得三世的夺权中,由于站在彼得三世一边而获罪。普希金家族正是由于历史关头的几次错误抉择,才未能获得宫廷特殊恩典,因而始终处于普通贵族之列。诗人的母系,也有几人是沙俄历史上的名将。他的外曾祖阿勃拉姆·汉尼拔生于阿比西尼亚,是一个部落酋长之子。后被土耳其俘虏至伊斯坦布尔,又从土耳其被带至俄国宫廷。彼得一世发现了这个黑人的聪明才智,送他去法国军事学校学习,毕业后在彼得堡任数学和军事工程学教授,曾获少将衔并任要塞司令职。汉尼拔的几个儿子,后来大多在俄国海军及军事工程方面任要职。这一切,就是诗人后来引以自豪的“六百年世家”的因由。

普希金的父辈,虽然也都曾在沙皇军队中任职,但后来冷淡仕途、热衷文学。父亲谢尔盖·普希金喜欢法国文学,堪称俄国最早的“莫里哀专家”, 常在家中排演莫里哀戏剧。谢尔盖·普希金比较开明,他允许儿子随意浏览自己丰富的法文藏书,还允许孩子坐在客厅中听他们同客人关于文学艺术的谈话,这对未来的诗人产生了良好的启蒙作用。伯父瓦西里·普希金是当时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十九世纪初他在围绕着改革俄语的新旧派——卡拉姆辛同希什科夫的斗争中,站在改革派卡拉姆辛一边。后来还一度担任过这一派的文学社团“阿尔扎马斯社”社长。伯父瓦西里·普希金同一些文化名流常有交往,就连卡拉姆辛也曾出入其府上。这些著书立说的大人物以及他们生动的谈吐,都给小普希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诗人的双亲——谢尔盖·普希金和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对长子的文学兴趣都起过有益的作用,但却作的不够系统和耐心。又加之他们偏爱次子列夫,往往对长子责备过多,所以对小普希金的影响并不持久。伯父瓦西里·普希金恰好弥补了这一遗憾,他很早就发现了侄儿的聪颖和诗才。如果说外祖母教会了普希金拼读俄语,奶娘阿林娜·罗吉翁诺芙娜曾用她那生动的民歌和迷人的故事给小普希金以熏陶的话,那么第一个教普希金写诗的则是伯父瓦西里·普希金。正因如此, 诗人才终生敬重、挚爱伯父,并称他为“我的诗父”。

小普希金的另一个幸运是他的几个启蒙教师均非乎庸之辈。第一个家庭教师蒙弗尔伯爵受过上流社会的教育,是个画家、音乐家。教法语与拉丁语的卢斯洛先生,具有颇高的写诗才能。教他俄语的别利科神甫,也是个颇有名望的传教士。这几位启蒙教师对未来俄罗斯民族诗人的成长,起到了光荣的引路人和辛勤的园丁作用。

一八一一年一月,沙皇政府决定成立贵胄子弟学校——皇村学校。建校的目的是为沙皇政府培养政治人材,校址设在彼得堡郊区叶卡捷琳娜皇宫的皇村陈列馆。八月上旬,伯父瓦西里·普希金带领侄儿到彼得堡通过了考试, 十月十九日皇村学校正式开学。以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为首的皇室成员、国务会议成员、东正教总会的神职人员等出席了这一典礼。这充分反映了宫廷及政府对这所学校的重视。皇村学校的学制为六年,讲授中学及大学课程。学校拥有一批思想进步、确有真才实学的教授,如先后讲授俄语和拉丁语的科

尚斯基与加里奇,教授修身课的库尼曾等。他们对普希金的思想和诗才的发展,都有过重大影响,诗人终生怀念他们,曾多次在诗中缅怀自己的老师。政府原拟以敌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精神来培养这批贵族子弟。但统治者们没有预料到,皇村学生们在入学的第二年正逢一八一二年爆发的卫国战争。拿破仑于一八一二年六月率六十万大军入侵俄国。俄国军队节节败退, 直至放弃莫斯科。拿破仑的入侵充分暴露了专制农奴制俄国的腐朽和虚弱, 并带来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神话般的传说。亡国的威胁震惊了整个俄国, 出现了民族觉醒、同仇敌忾的崭新局面。莫斯科人民坚壁清野,临撤退前一把大火烧了莫斯科。这场大火烧了三昼夜,拿破仑的军队入城后面对着一片断垣残壁,缺粮、无房、又加上北国严寒的酷袭,只好放弃这座废城,原路逃窜。沿途遭到俄国军队和游击队的截击,离开俄国时,只剩了三万左右的残兵败将。卫国战争的炮声及其胜利,激励了俄国人民,更激励了皇村学校这一群优秀的贵族少年。普希金在这伟大的历史事件中,认识了人民的力量, 产生了民族自豪感,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自己肩负着表达人民意志的某种义务。

还是在战争爆发前,皇村学校已经组成了文学小组,伊利切夫斯基、戴里维格、久赫里别克尔、哥恰可夫等人都在小组中初露头角。后来,其中有几位成了诗人、有几位成了十二月党人。普希金是小组中最有诗才的少年之一。卫国战争唤醒了俄罗斯民族,当然,也改变了文学的面貌。在战争年代, 像茹科夫斯基、巴丘希科夫、克雷洛夫这些当时一流的诗人,都自觉地以诗与寓言反映反击侵略者的战斗,用爱国主义精神鼓舞人民。皇村学校里的这群少年诗人对时代脉搏的感应当然就更敏锐——他们几乎难捺胸中燃烧的爱国主义热情,几乎不能平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讲。他们固然未能驰骋疆场与顽敌厮杀,但爱国主义的火种却就此永远埋在心头。正是由于成长在一八一二年这战斗的年代,正是因为胸中洋溢着火样的热情,普希金才能在一八一四年写出《皇村回忆》这样优秀的诗篇。

一八一五年一月皇村学校举行公开升级考试,一月八日七十三岁高龄的著名诗人杰尔查文亲临考场。这次升级考试的水平关系到皇村学校声誉,所以加里奇副教授事先就选定了由普希金当场朗诵一首近似“杰尔查文”主题和风格的抒情诗。当普希金朗诵完他的《皇村回忆》后,杰尔查文眼含泪花激动地说:“这就是那将要接替杰尔查文的人!”老诗人想要拥抱这个诗坛新秀,但腼腆的少年诗人早已跑出考场。当晚国民教育大臣拉祖莫夫举行宴会招待贵宾,诗人的父亲谢尔盖·普希金作为成绩优秀的学生家长也被邀请出席,席间杰尔查文及许多贵宾都称赞普希金的诗才,预言他将在诗坛上赢得荣誉。而拉祖莫夫却对诗人的父亲说:“我倒是希望把您的孩子培养成散文家”。这反映了官方重视应用文体而轻视诗歌的观点。杰尔查文却不以为然地插话说:“让他当个诗人吧!”识千里马者伯乐,老诗人的殷切期望说明了老一代诗星已经预感到眼前这棵嫩苗有可能长成为俄罗斯文坛的参天大树。

在皇村学校的后期,普希金的诗陆续在报刊上发表,愈来愈受到整个诗坛的注目。另一位著名诗人卡拉姆辛在参观皇村中学时叮嘱普希金:“你要像一头鹰似地翱翔呀,但不要在中途停止飞行。”茹科夫斯基也称赞普希金“是个奇才”。一八一六年夏普希金常常去拜访来皇村消夏的卡拉姆辛,他还参加了拥戴卡拉姆辛的进步诗歌团体“阿尔扎马斯社”,投身于同以希希

科夫为首的“俄罗斯语言爱好者座谈会”的战斗,普希金那时用的笔名叫“蛐蛐”。

如果说拿破仑的入侵强烈地激起俄罗斯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的话,那么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俄罗斯的军队从巴黎带回的却主要是关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见闻。长期处于腐朽黑暗中的俄罗斯的青年们听着那些令人惊奇的变革,彷彿走进一个神话世界,他们不禁要问:难道俄国不能这样吗?⋯⋯普希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始接触从巴黎归来的军官们。离皇村中学不远, 驻扎着一个从法国换防回来的禁卫军骠骑兵团队。普希金同这个团的两名军官——卡威陵和恰达耶夫过从较密,他常常趁着夜幕去团队驻地听他们讲述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情况及学说。在归来的途中,他总是激动不已,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若这一切也在俄国发生,那该有多好啊!

正是在皇村学校时期,普希金的诗泉开始喷涌。他热衷于观察和思索, 陶醉于诗句的推敲。诗人皇村时代的同学科莫夫斯基回忆说:“不仅在课余的休息时间里,在大休息室里,在皇村那迷人的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就是在教室里,甚至在祷告的时候,普希金的头脑里都常常会出现各色各样的诗歌构思。这时候他的脸色就时而阴沉时而开朗⋯⋯他把自己想到的诗句匆匆写在纸上⋯⋯通常都是迫不及待地咬着笔杆,皱起眉头,噘起嘴唇,目光里喷射着火焰,默默地读着自己写下的诗句。”另一位同学、诗人的好友普希钦也说,当时“他是文学活动的首领”。

普希金出身在贵族家庭,但他成长的天地却远远超出了贵族阶级的狭小天地。他幸逢伟大的时代——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他像一棵劲松,根子扎在例罗斯大地深处,从人民口头文学、从人民所表现的崇高爱国主义精神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时代的雨露、人民的汗水、大地的乳汁,为他创造了长成为参天大树的良好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