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尔金小说集》

《别尔金小说集》是普希金一八三○年在波尔金诺度过的那个“金色的秋天”所收获的硕果之一。短篇集共收入《射击》、《大风雪》、《棺材商人》、《小姐——乡下姑娘》和《驿站长》五个短篇。这些短篇均写于一八三○年九月,均用“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为笔名,因而成集时定名为《别尔金小说集》。

早在一八二四年诗人在《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三章第十三节中,就曾透露过他想转向散文的念头:

或许,遵从天意, 我要停止做诗人了,

⋯⋯

我要降低到质朴的散文;

这说明从二十年代初,诗人就已开始酝酿小说创作,在此后的七八年里持续搜集材料,构思情节,雕琢人物。作家孕育自己的作品的过程,恰如母亲怀胎婴儿,《别尔金小说集》经过七八年的时间,才于一八三○年秋呱呱坠地。短篇集中的五个短篇情节各异、风格协调,颇有示范作用。

《射击》是一篇用第一人称写成的短篇。作者通过青年军官“我”的口, 讲述了所发生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某小城”,那里是俄军某团驻地。主要人物是大约三十五岁的退役军官西尔维渥。这是一篇性格小说,作家集中他的全副笔力,表现西尔维渥的独特个性。

因为小城地处偏僻,缺乏社交生活,所以团里的军官便经常在彼此的住所里聚会。在他们的圈子里,只有西尔维渥一个人不是军人。他平日沉郁寡言、性格严谨、言语刻毒。他生活过得清苦,衣着也颇寒酸,但待客却慷慨大度。“他的餐厅里却经常有我们团里全体的军官。”他的午餐,虽然只有两三道菜,“可是香槟酒却像河水似地流着”。没有人知道西尔维渥的经历, 也没有人晓得他的收入情况,人们只知道他酷爱射击。“用手枪射击是他主要的运动。他屋子的四壁全给子弹打穿了,全是小孔,好像蜜蜂巢似的。” 他收藏的手枪种类很多,枪法惊人,倘使他说要在一个人军帽上放一个梨作为靶子,那么每个军官都会毫不犹疑地伸出他的头。西尔维渥因上述一切赢得了“我”的敬重。

可是,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军官侮辱了西尔维渥,大家以为马上会发生一场决斗,西尔维渥一定会打死那个军官。但出乎大家的意料,西尔维渥却忍受了侮辱,并未要求决斗。勇敢被视为军人的美德,按照那时的风习,受辱而不报复,则被视为懦怯。所以这使西尔维渥的威信受到很大损伤。从此, 有好长一段“我”便回避接触这个怪人。

突然,西尔维渥宣布他因事要离开这座小城,行前他邀请所有的军官去他家午餐。饭后,他同“我”进行了一次剖白,说他以前曾受人侮辱并发生过决斗,但因对方视生死如儿戏,所以他没有开应开的一枪。他不愿在敌人毫不在乎时拿走他的生命,他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等敌人畏惧死亡时再来报一枪之仇。“我没有权利使自己死亡。”这便是他对自己不要求同新

近侮辱他的军官决斗的解释。他还告诉“我”:现在他得知他的敌人即将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结婚,因而,西尔维渥认为报一枪之仇的时机已到。当天,西尔维渥便离开了“我”的团队的驻地,此后数年,消息杳然。

几年以后,“我”离开团队住到了另一县自己的乡间领地。临村的一对伯爵夫妇回乡避暑,“我”去伯爵庄园做客。无意间发现书房墙上的一张瑞士风景画有两颗子弹打穿的小洞,两颗子弹的弹痕几乎相重合。于是主客之间话题转到射击和决斗上来。“我”向伯爵夫妇说:“我遇到过一个最好的射击手,他每天午饭前射击三次。这是他的习惯,好像每天喝杯伏特加一样。” 还讲了他用枪打苍蝇的事。

“这可了不起!”伯爵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西尔维渥,伯爵阁下。”

伯爵惊叫起来,并主动讲了他和西尔维渥的最后一次决斗。五年前他正在此地度蜜月,有天黄昏他骑马归来,仆人告诉他有客人在客厅中等他,原来是西尔维渥来讨那未开的一枪。西尔维渥逼使伯爵再次和他决斗,伯爵开枪不中,子弹打穿了墙上的画。西尔维渥举起枪来,⋯⋯突然伯爵夫人冲进来跪在他脚前。

西尔维渥终于没有开那一枪。他对伯爵说:“我满意了,我看到你的惊惶,你的胆怯,我强迫你向我开枪。我已经满意了。你会永远记住我的,我把你交给你自己的良心去裁判吧。”

他临出门时回身对那幅画开了一枪,差不多没有瞄准,但却出现了几乎两弹重合的奇迹。

短篇的结尾是颇引人深思的。 “伯爵沉默了。这样,我知道了故事的结尾,它的开端曾经那样地使我

吃惊过的。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故事的主人公了。听人说,在希腊人亚历山大·伊卜西伦季起义的时候,西尔维渥率领了一队希腊独立运动的志士,在斯库立亚纳城战役中牺牲了。”

西尔维渥之死于希腊民族解放运动,使小说的社会意义远远超出了一篇单纯描述射击的故事。西尔维渥的原型是普希金流放南方、在基希涅夫相识的一个人,而希腊民族解放运动也是爆发在那一时期,把射击这样一桩传奇事迹同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结合起来加以表现,即显示诗人卓绝的艺术才能, 又证明诗人深刻而博大的胸怀——他总是力图反映重大的事件和重大的主题。作者虽未交待西尔维渥的经历和内心世界,但他的执着精神和坚强意志, 为他最后走向希腊起义战场作好了必要的铺垫。形象的发展是合乎其自身的规律的。

《大风雪》和《小姐——乡下姑娘》是两幅俄罗斯乡村地主生活剪影。

《大风雪》讲述地主小姐玛利亚·格夫烈罗芙娜同邻村地主少爷、陆军准尉符拉季米尔相爱的故事。女方父母嫌男方家贫从中作梗,于是一对恋人约定私自结婚。私奔之夜,正逢大风雪,符拉季米尔迷路误了到达教堂的时刻, 玛利亚急得昏了过去。这时另一位过路的青年军官被误认为是新郎拉来成婚。此人荒唐年少,素喜恶作剧,所以并不反对,直到双方对吻时,刚刚苏醒过来的新娘才惊呼:“不是他!”这位假新郎则招呼仆人:“快走!”而匆匆离去。当夜玛利亚悄悄回到家中,父母一无所知;翌日玛利亚发高烧, 一病数日,父母从女儿呓语中判断病因起于爱情失意,商定允许女儿嫁给符拉季米尔,当即送请柬邀符拉季米尔前来做客。符拉季米尔误以为事败泄露,

未应邀并勿匆返回部队。不久,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爆发,他以身殉国。虽然玛利亚的婚礼有仆人、证人、神父等将近半打的人参加,但大家都严守秘密,外人并不晓得此事。岁月蹉跎,玛利亚的婚事一直拖着。“战争光荣地结束了”。俄罗斯乡村也和京城一样,以极大的热情欢迎了那些从前线归来的英雄。玛利亚的宅子里出现了一位负过伤的年轻的姓布尔明的骠骑兵上校,俩人渐渐产生了感情,但布尔明却迟迟不肯求婚。有一天,在花园里布尔明倾诉了他对玛利亚的爱慕,同时又吐露了一件秘密,即“一个消灭不了的障碍”。“障碍是永远存在的”,玛利亚·格夫烈罗芙娜急急地插嘴说: “我绝不能做您的妻子⋯⋯”。原来布尔明就是那个被拉来举行婚礼的荒唐军官。他在卫国战争中成长了,认识到自己应承担神坛前的誓言;可是,他不知道“妻子”的姓氏,不知道那座风雪中的教堂究竟靠近哪个驿站,他的仆人已在战争中死去,他连诉说秘密的心腹也已失去。⋯⋯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玛利亚·格夫烈罗芙娜一边说,一边抓住他的手,“那么,这就是您了,您就不认识我吗?”

布尔明脸色变白了⋯⋯跪倒在她的脚跟前⋯⋯

原来,这一对相爱着的情侣,早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这篇故事堪称大时代的小插曲,作者借助三个贵族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颂扬了忠贞的爱情,颂扬了卫国战争中的俄罗斯军民。短篇的结构新巧,对大风雪的描写相当出色。

如果说《大风雪》是一出悲喜剧的话,那么另一篇描写乡村地主生活的故事——《小姐——乡下姑娘》则纯然是一出喜剧。

短篇的主人公是乡村小姐丽莎。“她十七岁了。一对漆黑的眼睛使得浅黑色的、非常讨人喜欢的脸庞格外生动了。她是她父亲惟一的孩子,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她的活泼好动和一刻不停的顽皮淘气使她父亲满意,却叫她的女教师贾克生小姐没办法”。邻村地主别烈斯托夫的儿子阿莱克赛刚刚在某地大学受过教育归来,一时间成了这寂寞乡村的少女们争相传颂的红人。淘气的丽莎小姐在女仆纳斯佳的协助下,化装成一个乡下姑娘去阿莱克赛经常打猎的林地。他一下子就被这俊秀聪颖而又端庄大方的村姑迷住了。她谎说自己是铁匠华西里的女儿阿库丽娜。他们约定作朋友,每天清晨相见。一回到家,丽莎便认识到此事未免荒唐。因为他父亲格列葛里·伊凡诺维奇·莫洛姆斯基是位英国派地主,而阿莱克赛的父亲伊凡·彼得罗维奇·别烈斯托夫是位用正统的俄罗斯方式经营庄园的地主。两家的田产虽然毗邻,却互相轻视、攻击,因而互不交往,这样的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再说一个地主小姐冒充铁匠女儿去与人约会,一旦泄露,名声损失也太大;不去践约吧,又怕他真到铁匠家去找那个麻脸姑娘阿库丽娜,岂不更糟。她只好再次赴约, 但说定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来找她,只能在她约定的时间、地点见面。

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一件意外的事故,使这对情侣的命运发生了根本变化。两个相邻的地主在田野交界处相遇了,不得不相互寒暄;恰好这时一只兔子从林中跑出,别烈斯托夫的仆人和猎狗冲上去追赶,而莫洛姆斯基则因马惊摔伤。别烈斯托夫把伤者接到自己庄园,热情护理、款待。莫洛姆斯基很受感动,便真诚地邀请别烈斯托夫父子第二天到他家做客。这个消息可吓坏了丽莎小姐,她终于又想出个办法,用英国式的假发和化装瞒过了阿莱克赛。

隔天早晨,化装的村姑阿库丽娜又与阿莱克塞见面,询问他对小姐的印

象。她说:

“别人说,我像我们小姐,对不对?” “胡说八道,她在你面前简直是丑鬼。”

他教她写字,她非常聪明,一星期后她已能用拙劣的笔迹给他写信。“邮局设在一棵老橡树的洞里。纳斯佳暗中担任邮差的职务。”

这期间,两位父亲已经说定相互促成孩子们的亲事。而阿莱克赛对铁匠的女儿“阿库丽娜”的感情却愈来愈深,他决定宁肯当乞丐(因为父亲已宣布,他如拒绝和丽莎结婚,他将不给他分文遗产),也要同阿库丽娜结婚。他决心去说服丽莎的父亲莫洛姆斯基。他来到莫洛姆斯基家,仆人告诉他主人一清早就出去了,只有小姐在。

“一切都会解决了,”他一边想,一边往客厅走去,“我要向她本人解释。”

“他进去了⋯⋯不觉发愕了!丽莎⋯⋯不是的,是阿库丽娜,亲爱的浅黑皮肤的阿库丽娜,她不是套着长背心,而是穿了白色的晨衣,坐在窗前看他的信。她看得那么专心,连他进来也没有听见。阿莱克赛忍不住快乐地叫起来。丽莎吃了一惊,抬起头,叫了一声,还想跑开。他冲过去拦住了她。”

“阿库丽娜,阿库丽娜!”⋯⋯

这,几乎是一首美妙动人的牧歌。俄罗斯的田野、民间习俗,恋人们的欢乐,呈现得犹如画卷。丽莎——阿库丽娜,这位村姑小姐,栩栩如生。普希金是如此熟悉俄国的乡村,如此地善于展示乡村小姐的内心世界。丽莎, 这位浅黑皮肤的聪颖、顽皮的乡村小姐,是那样与《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雅娜相像。就连阿莱克赛清晨闯入她家的客厅发现她正在读他的信这个场面,也与奥涅金同达吉雅娜最后相会的场面那么相仿。但,两对男女的命运结局却截然不同,达吉雅娜——奥涅金的爱情夭折了,成了千古遗恨; 而丽莎(阿库丽娜)——阿莱克赛却如愿以偿,终成眷属。

《棺材商人》近似于离奇古怪的神鬼故事。但细细读去,则可以看出这是一幅描绘市民风俗的小帧。它说明普希金观察生活的视野日渐宽广,作品的题材和人物日趋平民化。

短篇《驿站长》是《别尔金小说集》中最富有批判精神、现实主义特色最鲜明、对俄国文学发展影响最大的一篇。在流放和此后的几年里,诗人有机会目睹驿站长们的卑下地位和辛酸的生涯,因而能为他们申诉哀怨。

《驿站长》的故事是通过一个经常乘驿车出差的小官吏之口讲述出来的。故事叙述人曾先后三次经过这个小驿站。在短短的几年里驿站长的命运发生了巨变。普希金所选择的主人公——驿站长西米翁·维林,是一个向来不被文学所注意的十四等文官。在短篇的开首,普希金便明确地对这个小人物表示了同情和尊重。“驿站长是怎样的人物呢?十四等文官,实际上的受难者,他们的职位只能保护自己不受人拳打脚踢,而且也未必长久有效(我求读者凭良心讲话)。维雅柴姆斯基公爵戏称为独裁者的那个人又是怎样的呢?不论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算不算真正地在罚苦工呢?旅客把乏味的旅途中积下来的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站长的身上。天气坏,路难走,车夫不听话,马不肯走动——这一切全是站长的过失。旅客走进站长的贫寒的住屋, 望着他,就像望着敌人一样。”“这些受诽谤最厉害的站长,事实上大都是温和的人,天性厚道,喜欢接近人,不要求名声,而且并不是爱财如命的人。从他们的谈话中(可惜,过路的老爷们多么轻视这些谈话)可以得到许多有

趣味、还有益处的知识。至于我呢,我宁肯听他们讲话,也不愿意听任何一位因公旅行的六等文官的谈论。”作者在对所有的受苦受难的驿站长作了概括的评述之后,才让他的主人公出场。

小说中的“我”第一次途经小驿站是“一八一六年五月”。那时驿站长五十来岁,精神健旺、身体强壮。他的老伴死了,他带着女儿都尼亚操持站务。站长的温和、苦良,都尼亚的俊秀纯洁,都给“我”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就连他们那个简朴然而整洁的小屋和墙上贴着的那幅浪子归来图,都使“我”久久不能淡忘。这故事出自《新约全书》中的《路加福音》篇。全画共三幅,第一幅是浪子出行;第二幅是浪子被骗;第三幅是浪子归来。“过了几年”,“我”又重临旧地,发觉驿舍依旧,而都尼亚却已他去,驿站长只“三四年的工夫”,就由一个“强壮的人变成了一个衰弱的老头子”。“我” 邀老驿站长共饮,几杯酒下肚后,他开始讲述他所遭遇的不幸:“三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一位从斯摩梭斯克去彼得堡的军官——骑兵大尉明斯基路经驿站,他看中了都尼亚,装了几天病,最后把她给骗走了,驿站长五内俱焚,徒步去彼得堡寻找自己的爱女。他找见了明斯基大尉,大尉说他爱都尼亚,决不抛弃她,一定让她幸福,然后塞一卷卢布给仙,就把老驿站长给赶出来了。驿站长悲愤中扔掉了所有的卢布。两天后,他终于闯进了女儿的住处,女儿正在一间阔绰的房间里,穿着华丽地靠在明斯基的扶手椅上,一看见父亲她就晕过去了。老站长再次被人赶了出来。他想去告状,但又恐不赢,只好忍气吞声地回到小驿站来。失去了爱女,他的生活便失去了欢乐和阳光。他穷愁潦倒,小驿站也失去了往日的整洁素朴景象,变得一派冷落衰败。三年来他再也没听到过女儿的消息,画上画的浪子受骗情景时刻折磨着他。他哽咽地说:“我没有得到一点她的消息。她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亡, 只有上帝知道了。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让过路的浪子勾引了的姑娘来说,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们给供养了一阵子,然后又被抛弃了。这一类年轻的傻姑娘在圣彼得堡有的是,今天穿绸缎,穿丝绒,可是明天呢, 你瞧,她们就跟小酒馆里的人一块儿扫街了。”“我”第三次路经驿站附近, 特意租了车绕道去探望老驿站长,但老屋已易新主,人家告诉他老站长由于思念女儿,一年以前就谢世了。“我”求一个农家的孩子带着去老驿站长的坟地。路上,那孩子告诉“我”:夏天有位非常漂亮的太太,“她坐六匹马拉的四轮车来的,还带了三位小少爷,一个保姆,一条黑色叭儿狗。她听说老站长死了,就哭起来,⋯⋯”那孩子说,那位太太在坟头跪了很久,临行时给了他“一个五戈比的银币”。

“我也给了小孩一个五戈比的银币,我不再懊悔这次旅行,也不再可惜为它花掉的七个卢布了。”——故事叙述人,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所讲述的全部故事。

从故事的结尾看,都尼亚并未被抛弃,从三个孩子的穿着和富有的情况看,明斯基也确实使她得到了生活的保障。但这并没有减弱短篇的悲剧气氛。固然,老站长担心女儿重演浪子受骗的命运已属杞人优天;但正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阶级压迫——贵族公子玩弄、抛弃平民女子的悲惨事实,才使老站长对爱女悬念不已、直至抱恨而亡。明斯基虽然并没有遗弃都尼亚,但他所采取的拐骗手段,尤其是驱逐驿站长的蛮横态度,都具有着明显的阶级压迫特征。都尼亚是可怜的受苦受难的“十四等文官”的惟一的安慰和欢乐,明斯基却用狡诈的手段把她掠为已有,这种残忍的占有欲,恰好体现了贵族阶级

的本性。爱他的女儿,却要赶走她的父亲,这种顽固而野蛮的不平等观点, 恰恰是无数世纪以来贵族阶级践踏乃至虐杀平民行径的重复。在贵族看来, 平民不是人,因而他们的哀乐、生死不值得考虑。欺压他们,掠夺乃至杀戮他们,手段方式用不着权衡,而且一般地说并不会有损于他们的名誉和威望, 当然就更不会带来任何良心的谴责。明斯基拐骗都尼亚的行为就是如此。从故事的结尾看,明斯基并未因拐骗都尼亚受到任何谴责,仕途似乎照旧通畅。其原因乃在于专制农奴制的俄国的法律和道德,都是保护明斯基这样贵族人物的。到故事结束时,都尼亚似乎并未被抛弃,但这也并不能说老驿站长的担心完全是无稽的,谁又能担保置身于贵族上流社会的一个驿站长的女儿, 终生不会被抛弃呢?都尼亚眼下的荣华富贵未必是真正的幸福,老驿站长的含恨而亡却是一出真正的悲剧。

普希金在《驿站长》中对小人物的命运寄予深厚的同情,表达了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别尔金小说集》,尤其是短篇《驿站长》推进了俄罗斯文学题材的平民化,奠定了俄国文学的人道主义传统。在普希金的《驿站长》之后,出现了果戈理的著名短篇《外套》以及更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轰动一时的中篇《穷人》,三篇作品都贯穿着一条人道主义红线。

《别尔金小说集》比他以前的散文在题材和人物上更趋平民化,语言更接近口语,思想内容较为充实深刻,风格朴素明快,艺术技巧相当精湛。列夫·托尔斯泰一八七四年在一封信中写道:“您重读普希金散文已经好久了吧。请您看在我们友情的份上——将别尔金的小说从头开始再读一遍。这些小说是每一个作家应该再三加以研究的。我最近这样做了一次,我简直无法向您表达这一次阅读对我起了多么好的影响。”

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与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第一部几乎同时来到人间,它们预告了俄国散文文学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