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戈东诺夫》

一八二三年,在沃隆佐夫伯爵的私人藏书室中,普希金就读到过有关鲍里斯·戈东诺夫的史料。一八二四、二五年间,普希金又认真研读了新出版的卡拉姆辛的《俄国史》第十卷、第十一卷。其中,关于鲍里斯·戈东诺夫的史实,再次引起诗人浓重的兴趣。一八二四年十二月至翌年十一月完成此剧。

沙皇鲍里斯·戈东诺夫得势于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那是俄国一段恐怖而又混乱的年代。沙皇伊凡四世——人称“恐怖的伊凡”——一五八二年盛怒之下以权杖击毙其大太子,不久他驾崩,二太子费多尔继承皇位, 三太子季米特里则被送往边远封地乌拉里奇小城。费多尔懦弱无能、笃信宗教,人们背地里称之为“傻瓜费多尔”。大臣鲍里斯·戈东诺夫足智多谋, 蓄意篡权夺位。他把妹妹伊琳娜嫁给费多尔,从而达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费多尔一五九八年驾崩,鲍里斯·戈东诺夫的党羽假借民意,拥立鲍里斯·戈东诺夫为沙皇。戈东诺夫登极后,推行打击豪门显贵、起用新贵族的政策,从而加强了中央集权制。但他的政策遭到豪门贵族的敌视和反抗。恰巧,一六○一——一六○三年俄国连年遭灾,因而,民不聊生、民变四起。一六○四年秋,出现了一件怪事:多年以前在乌拉里奇暴死的三太子季米特里突然在波兰豪门贵族中出现。这个伪为王者,以出卖民族、国家利益为条件,换取了波兰贵族地主的支持,并以声讨戈东诺夫为借口,向莫斯科进军。因为他善于顺应民心,所以他获得了人民群众的支持,推翻了戈东诺夫王朝并取而代之。普希金发现这混乱的年代与罗曼诺夫王朝颇有相似之处,鲍里斯的篡位使他联想起亚历山大一世弑君——杀父篡位之事;而鲍里斯·戈东诺夫王朝的兴衰,又使他看到人民在朝代更替中的作用,他从而产生了借古喻今的思想。创作《鲍里斯·戈东诺夫》之前,普希金正在研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他认为虚假僵化的古典主义应突破,所以在创作悲剧时借鉴了莎士比亚的经验。全剧共二十三场,出场人物近八十个,诗人无视古典主义的种种教条,让戏剧场面、时序随情节演进和人物性格发展而变化。

普希金创作悲剧《鲍里斯·戈东诺夫》,既基本上忠于历史真实,又大胆地进行了创造。悲剧的一至四场,写沙皇费多尔逝世,贵族议会决定拥立戈东诺夫为新沙皇,而戈东诺夫虽早已觊觎王位,但却故作姿态,同他妹妹躲入修道院,谢绝登极。悲剧一开始,诗人就通过大贵族沃罗敦斯基和许伊斯基的对话,交待了鲍里斯·戈东诺夫为了博取民心,所耍的种种花招:

沃罗敦斯基:

自从此人带妹妹躲进修道院, 似乎真想了凡遁世以来,

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漫说是大主教,休提杜马众贵胄,

全都劝他登极,到如今,还扭不过他的心意,

他也全不顾叹息劝进与磕头哀求, 连莫斯科全城痛哭嚎啕,他也一概不

理,

也不理睬贵族最高会议的呼吁。

而许伊斯基则比沃罗敦斯基狡猾奸诈,他语道破此中奥秘: 如何了结?不难猜到:

百姓还要痛哭嚎啕, 鲍里斯还会皱皱眉头,

好比酒鬼面对一杯美酒,

他将半推半就,应天命,顺民情, 最终同意接受皇冠——到时

统治我们,按照过去的老章程。

他们也谈到戈东诺夫对季米特里太子的谋杀。鲍里斯经过他的党羽和群众一再请愿,终于如愿以偿。他用尽心机谋权篡位,而登极演说却十分冠冕堂皇。

鲍里斯:

你,主教在上,你们,大贵族金都在场,

我要向诸位披肝沥胆。

你们亲眼看见,我是低首下心,诚惶诚恐,

接受大权执掌江山。

鲍里斯·戈东诺夫登极是一五九八年二月。接下去四场的故事发生在一六○三年。第五场:“夜。楚陀夫修道院净室”老神父比明正秉烛编修《编年史》。小神父格利高里因受各种世俗欲念干扰,正辗转反侧。格利高里端详着比明:

他的精神永远庄重安详,

就像坐在大堂上的白发清官, 心明如镜,洞察义士和罪犯,

不动声色,把善恶拿来审度和估量, 决不宽纵,也不愤懑。

这一老一少,有意无意地搭讪着。从梦、人生的欲望又谈到编年史和历代帝王。老神父称赞伊凡和费多尔沙皇,谴责当今的沙皇:

啊!这真是可怕的、空前的灾难! 我们激怒了上帝,我们犯了罪, 我们把弑君的逆贼尊为君王。

格利高里问起季米特里太子的死因,比明讲述了当年他在乌格里奇目睹惨案的详情:

我深夜抵达。第二天清晨早祷的时刻, 突然听到钟声。警钟敲响,

一片喧哗,大叫大嚷。王妃们跑出椒房。

我赶忙跑去看。那里已经挤了一堆人。我一看:小太子被捅了几刀,

鲜血淋漓躺在那里。

⋯⋯

在斧头的威逼下凶手

招供了,供出了鲍里斯。

小太子被杀那年七岁,十二年了,若是活着是十九,格利高里突然发现自己和死去的太子同庚。于是一个惊人的奇想——冒充小太子的念头,在这个有野心的小神父头脑中闪现。

第六场:“大主教的中堂”,楚陀夫修道院老向大主教报告,小神父格利高里逃跑,还留下狂言:“我要君临莫斯科做皇帝!”

第七场:“皇宫”。鲍里斯登极已六年他受着良心谴责,时刻不得安宁。血淋淋的小孩冥冥中在眼前晃荡⋯⋯格利高里逃脱了边关警察的追捕,

进入了立陶宛。不久,他出现在波兰王宫,自称是太子季米特里。惊人的消息,陆续传到鲍里斯的宫中。

格利高里——“冒充的皇帝”成了波兰大贵族侵略俄罗斯一个口实和工具,这个野心勃勃的小神父自己也深知其中的奥妙:

我是不是季米特里——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我是个挑衅与战争的口实,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

他“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再加上阴谋家应有的头脑和一定的热烈气质,这一切都有助于他成为“冒充的皇帝”。

时间在推移。悲剧交替地表现“冒充的皇帝”的进攻和鲍里斯的受挫和逝世。鲍里斯·戈东诺夫是个悲剧形象。他有治国之才,并且也有作个贤明君主的愿望。他制定打击豪门贵族的政策,还采取了一些其他治国措施。但他像绝大多数封建帝王一样,靠着阴谋夺取权势,心灵因沾染了污点而不安。他视人民为牛马,听信谗言和告密,政权危机时便疯狂地镇压。

天天抓人杀,牢里人挤人。

广场上,只要三个人碰碰头——看! 密探紧紧来盯梢。

甚至谁要谈论太子季米特里,“就割去舌头,或者,砍掉脑袋”。他对大臣巴斯曼诺夫说:

不!施博爱、行仁政,百姓不会感恩,

你做了好事——他们连“谢谢”也不说一声。

杀他们!抢他们!——对你也不见得更坏。

他临终前对他的太子费多尔说:

我早年从政,相当老练, 能够控制骚动和叛乱。

在我面前他们心怀恐惧手发抖, 还不敢大声喊出要反叛。

鲍里斯从一个有作为的沙皇,变成一个暴君,这确实是个悲剧。产生这悲剧的原因,主要在于对正义和人民的蔑视。

格利高里也是个悲剧形象。他当小神父时还敬重编年史家比明神父,尚有分明的爱憎。他聪明机智,敢作敢为。他的得天下,完全由于得民心、受到人民的支持。

我们强大有力,并非因为将士英勇, 不!也不是因为波兰人援助得力, 而是因为民意,对!老百姓的公意。

但他利欲熏心,一天天轻视了民意。为了换取王位,他勾引波兰大贵族, 出卖祖国和民族利益。所以人民对于他的登极,“沉默无言”。这预示着他也必将像鲍里斯一样,遭到人民的唾弃。

一八二五年正是沙皇专制制度岌岌可危之秋,又是十二月党人起义即将开始之际。普希金借古喻今,抨击专制帝王的阴险狡诈,显示人民在朝代更迭中的作用,显然对俄国的现实斗争有着巨大意义。可惜,他的悲剧刚刚脱稿,十二月党人起义已经失败,而失败的最根本原因恰是“他们同人民的距离非常远。”

尽管在悲剧中,人民在多数场合仍处于消极状态,甚至只是“工具”, 但在艺术中却开掘并成功地表现了人民主宰历史这一主题,这已经是普希金的了不起的功绩。诗人借鉴莎士比亚的艺术经验,突破了古典主义,从而把俄罗斯戏剧创作,推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