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诗

只是铁匠的……

“榔头”……

木匠的……

“锯”……

农人的……

“锄头”……

士兵的……

“枪”(《我们不是“诗人”》)

这样抹掉了“诗人”的圈子,走到人民的队伍里,用诗做工具和武器去参加那集体的生活的斗争,是现在的青年代。

“我们”替代了“我”,“我们”的语言也替代了“我”的语言。传统的诗人要创造自己的语言,用奇幻的联想创造比喻或形象,用复杂而曲折的组织传达情意,结果是了解和欣赏诗的越来越少。所以现在的诗的语言第一是要回到朴素,回到自然。这却并不是回到传统的民间形式,那往往是落后的贫乏而浮夸的语言。这只是回到自己口头的语言,自己的集团里的说话。有时候从生活的接触里学习了熟悉了别的集团的说话,也在适当的机会里使用着。总而言之,诗是一种说话,照着嘴里说得出的,至少说起来不太别扭的写出来,大概没有错儿。新鲜的形象还是要的,经济的组织也还是要的,不然就容易成为庸俗的散漫的东西。但是要以自己的说话做标准,要念起来不老是结结巴巴的,至少还要自己的集团里的人听起来一听就懂。换句话说,诗的语言总要念得上口才成。许多青年人的诗已经向着这个方向走。这就是朴素和自然。但是诗既然分了行,到底是诗,自然尽管自然,匀称还是要匀称的,不过不可机械化就是了。自然和朴素使得诗行简短,容易集中些,容易完整些。民间形式里的重叠,若是活泼的变化的应用,也有同样的效果。何达有一首《我们的话》,是简短而“干脆”的话,同时是简短而“干脆”的形象化的诗。

我们要说一种话……

干脆得……

像机关枪在打靶……

一个字一个字……

就是那一颗颗……

火红的曳光弹……

瞄得好准……

今天的诗既然以朗诵诗为主调,歌唱的主题自然是差不多的。朗诵诗的主题可以说有讽刺、控诉和行动三个,而强调的是第一个第三个。其他的诗却似乎在强调着第一个第二个。这也是很自然的。朗诵诗诉诸群众,控诉和行动是一拍就合的。其他的诗不能如此,所以就偏向前两个主题上去了。讽刺诗容易夸张而不真切,无论朗诵或默读,往往会弄到只博得人们的一笑,不给留下回味。要能够恰如其分的严肃就好。控诉诗现在似乎集中在农民或农村的纪实——这种苦难和迫害的纪实,实在是些控诉的言词,控诉那帮制造苦难和施行迫害的人,提醒大家对于他们的憎恨。给都市的被压迫者控诉的诗却还不多。本集里的《兵士们的家信》、《黄包车夫》、《一个少女的经历》提供了一些例子。闻一多先生要让诗“多像点小说戏剧”,这种纪实的控诉的诗,不正有点像小说么?他的预言是不错的。

行动诗在一两年来大学生的各种诗刊里常见,大概都是为了朗诵做的。朗诵诗的作用在讽刺或说教,说服或打气,它诉诸听觉,不容人们停下来多想,所以不宜于多用形象,碎用形象,也不宜于比较平静的纪实。同样的理由,它要求说尽,要求沉着痛快。可是,假如讽刺流于谩骂,夸张到了过火,一发无馀,留给听众做的工作就未免太少,也许倒会引起懒惰和疲倦来的。朗诵诗以外其他的诗,那些形象诗和纪实诗是供人默读的,主要的还得诉诸视觉,它们得有新鲜的形象,比朗诵诗更经济的组织,来暗示,让读者有机会来运用想像力。本集里的《我们开会》一首行动诗,朗诵起来效果大概不大,因为不够动的,不够劲的,可是不失为一首好的形象诗,因为表现出来“团结就是力量”。

我们开会……

我们的视线……

像车辐……

集中在一个轴心……

我们开会……

我们的背……

都向外……

砌成一座堡垒……

我们开会……

我们的灵魂……

紧紧地……

拧成一根巨绳……

面对着……

共同的命运……

我们开着会……

就变成一个巨人……

“团结就是力量”。何达在《我们不是“诗人”》的结尾说:

我们……

要求着……

“工作”……

热爱着……

“工作”……

需要诗……

我们才写诗……

需要生命……

就交出……

我们的生命……

“工作”就是团结,为了团结“交出”“生命”,青年代是有着这样自负的。青勃先生说:

要死……

死在敌人的枪弹下……

把胸膛给兄弟们作桥板(《生死篇》)

鲁藜先生也说: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泥土》,《泥土》第一辑)

本集里的《无题》也许可以综合的说明今天的诗:

对于这个时代……

我……

是一个“人证”……

我的诗……

是“物证”……

这个“我”只是“我们”的代言人。的确,诗是跟着时代,又领着时代的。

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