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全集》编后记

我敬佩闻一多先生的学问,也爱好他的手稿。从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听说黄季刚先生拜了刘申叔先生的门,因此得到了刘先生的手稿。这是很可羡慕的。但是又听说刘先生的手稿,字迹非常难辨认。本来他老先生的字写得够糟的,加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添注涂改,一塌糊涂,势所必然。这可教人头痛。闻先生的稿子却总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工楷,差不多一笔不苟,无论整篇整段,或一句两句。不说别的,看了先就悦目。他常说抄稿子同时也练了字,他的字有些进步,就靠了抄稿子。

再说,别人总将自己的稿子当作宝贝,轻易不肯给人看,更不用说借给人。闻先生却满不在乎,谁认识他就可以看他的稿子。有一回,西南联大他的班上有一个学生借他的《诗经长编》手稿四大本。他并不知道这学生的姓名,但是借给了他。接着放了寒假,稿子一直没有消息。后来开学了,那学生才还给他,说是带回外县去抄了。他后来谈起这件事,只说稿子没有消息的时候,他很担心,却没有一句话怪那学生。

三十年我和闻先生全家,还有几位同事,都住在昆明龙泉镇司家营的清华文科研究所里,一住两年多。我老是说要细读他的全部手稿,他自然答应。可是我老以为这些稿子就在眼前,就在手边,什么时候读都成;不想就这样一直耽搁到我们分别搬回昆明市,到底没有好好的读下去。后来他参加民主运动,事情忙了,家里成天有客,我也不好去借稿子麻烦他。去年春间有一天,因为文学史上一个问题要参考他的稿子,一清早去看他。那知他已经出去开会去了。我得了闻太太的允许,翻看他的稿子;越看越有意思,不知不觉间将他的大部分的手稿都翻了。闻太太去做她的事,由我一个人在屋里翻了两点多钟。闻先生还没有回,我满意的向闻太太告辞。

想不到隔了不到半年,我竟自来编辑他的遗稿了!他去年七月还不满四十八岁,精力又饱满,在那一方面都是无可限量的,然而竟自遭了最卑鄙的毒手!这损失是没法计算的!他在《诗经》和《楚辞》上用功最久,差不多有了二十年。在文科研究所住着的第二年,他重新开始研究《庄子》,说打算用五年工夫在这部书上。古文字的研究可以说是和《诗经》《楚辞》同时开始的。他研究古文字,常像来不及似的;说甲骨文金文的材料究竟不太多,一松劲儿就会落在人家后边了。他研究《周易》,是二十六年在南岳开始;住到昆明司家营以后,转到伏羲的神话上。记得那时汤用彤先生也住在司家营,常来和他讨论《周易》里的问题,等到他专研究伏羲了,才中止了他们的讨论。他研究乐府诗,似乎是到昆明后开始。不论开始的早晚,他都有了成绩,而且可以说都有了贡献。

闻先生是个集中的人,他的专心致志,很少人赶得上。研究学术如此,领导行动也如此。他在云南蒙自的时候,住在歌胪士洋行的楼上,终日在做研究工作,一刻不放松,除上课外,绝少下楼。当时有几位同事送他一个别号,叫做“何妨一下楼斋主人”,能这么集中,才能成就这么多。半年来我读他的稿子,觉得见解固然精,方面也真广,不折不扣超人一等!对着这作得好抄得好的一堆堆手稿,真有些不敢下手。可惜的是从昆明运来的他的第一批稿子,因为箱子进了水,有些霉得揭不开;我们赶紧请专门的人来揭,有的揭破了些,有些幸而不破,也斑斑点点的。幸而重要的稿子都还完整,就是那有点儿破损的,也还不致妨碍我们的编辑工作。

稿子陆续到齐。去年十一月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聘请了雷海宗、潘光旦、吴晗、浦江清、许维、余冠英六位先生,连我七人,组成“整理闻一多先生遗著委员会”,指定我作召集人。家属主张编全集,我们接受了。我拟了一个目,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给大家看了。委员会的意思,这个全集交给家属去印,委员会不必列名;委员会的工作先集中在整编那几种未完成的巨著上。于是决定请许维先生负责《周易》和《诗经》,浦江清先生负责《庄子》和《楚辞》,陈梦家先生负责文字学和古史,余冠英先生负责乐府和唐诗,而我负总责任。但是这几种稿子整编完毕,大概得两三年。我得赶着先将全集编出来。

全集拟目请吴晗先生交给天津《大公报》、上海《文汇报》发表。这里收的著作并不全是完整的,但是大体上都可以算是完整的了。这里有些文篇是我们手里没有的,我们盼望读者抄给我们,或者告诉我们那里去抄。至于没有列入的文篇,我们或者忘了,或者不知道,也盼望读者告知。结果得到的来信虽然不算多,可是加进的文篇不算少,这是我们很感谢的。一方面我们托了同事何善周先生,也是闻先生的学生,他专管找人抄稿。我们大家都很忙,所以工作不能够太快;我们只能做到在闻先生被难的周年祭以前,将《全集》抄好交给家属去印。抄写也承各位抄写人帮忙,因为我们钱少,报酬少。全集约一百万字,抄写费前后花了靠近一百五十万元。最初请清华大学津贴一些,后来请家属支付一半,用遗稿稿费支付一半;这稿费也算是家属的钱。

《全集》已经由家属和开明书店订了合同,由他们印。惭愧的是我这负责编辑的人,因为时期究竟迫促,不能处处细心照顾。抄写的人很多,或用毛笔,或用钢笔,有工楷,也有带草的。格式各照原稿,也不一律。闻先生虽然用心抄他的稿子,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四十八岁就要编《全集》,格式不一律,也是当然。抄来的稿子,承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各位同人好几次帮忙分别校正,这是很感谢的!

拟目分为八类,是我的私见,但是“神话与诗”和“诗与批评”两个类目都是闻先生用过的演讲题,“唐诗杂论”也是他原定的书名。文稿的排列按性质不按年代,也是我的私见。这些都是可以改动的。拟目里有郭沫若先生序,是吴晗先生和郭先生约定的;还有年谱,同事季镇淮先生编的,季先生也是闻先生的学生。

还想转载《联大八年》里那篇《闻一多先生事略》。还有史靖先生的《闻一多的道路》一书,已经单行了。去年在成都李、闻追悼会里也见到一篇小传,叙到闻先生的童年,似乎是比别处详细些。我猜是马哲民先生写的,马先生跟闻先生小时是同学,那天也在场,可惜当时没有机会和他谈一下。全集付印的时候,还想加上闻先生照像,一些手稿和刻印,这样可以让读者更亲切的如见其人。

1947年。今天的诗——介绍何达的诗集《我们开会》多少年来大家常在讨论诗的道路,甚至于出路。讨论出路,多少是在担心诗没有出路,其实诗何至于没有出路呢?抗战以后,诗又像五四时代流行起来了,出路似乎可以不必担心了,但是什么道路呢?什么方向呢?大家却还看不准。抗战结束了,开始了一个更其动乱的时代。这时代需要诗,更其需要朗诵诗。三年了,生活越来越尖锐化,诗也越来越尖锐化。不论你伤脑筋与否,你可以看出今天的诗是以朗诵诗为主调的,作者主要的是青年代。所谓以朗诵诗为主调,不是说只有朗诵诗,或诗都能朗诵,我们不希望诗的道路那么窄。这只是说朗诵以外的诗,除掉不为了朗诵,不适于朗诵之外,态度和朗诵诗是一致的,这却也不是说这些诗都是从朗诵诗蜕变的,它们和朗诵诗起先平行发展,后来就归到一条路上来了,因为大家的生活渐渐归到一条路上来了。

闻一多先生在《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论到“新诗的前途”,说“至少让它多像点小说戏剧,少像点诗”。现在的朗诵诗有时候需要化装,确乎是戏剧化。这种大概是讽刺诗,摹仿口气也就需要摹仿神气,所以宜于化装。但是更多的朗诵诗是在要求行动,指导行动,那就需要散文化,杂文化,说话化,也就不像传统的诗。根本的不同在于传统诗的中心是“我”,朗诵诗没有“我”,有“我们”,没有中心,有集团。这是诗的革命,也可以说是革命的诗。本集的作者何达同学指出今天青年代的诗都在发展这个“我们”而扬弃那个“我”,不管朗诵不朗诵。他的话大概是不错的。这也可以说是由量变到质变的路。田间先生最先走上这条路。后来像绿原先生《童话》里《这一次》一首里:

我们召唤……

我们将有……

一次像潮水的集合……

像鲁藜先生《醒来的时候》里《青春曲》一首里:

春天呀,

你烧灼着太行山,

你烧灼着我们青春的胸部呀!

也都表示着这种进展。

近来青勃先生《号角在哭泣》里有一首《叩》,第二段是:

人民越来越多……

紧闭的门外……

人民的愤怒……

一秒钟比一秒钟高扬……

人民的力量……

一秒钟比一秒钟壮大……

等他们……

在门外爆炸……

一片宫殿便会变成旷场……

作者是在这“人民”之中的,“人民”其实就等于“我们”了。传统诗有“我”,所以强调孤立的个性,强调独特的生活,所以有了贵族性的诗人。青年代却要扬弃这种诗人。何达在《我们不是“诗人”》里说:

“诗人”们啊……

你们的灵魂发酸了……

你们玩弄着自己的思想……

别人玩弄着你们的语言……

闲着两只手……

什么也不做……

——滚你们的蛋吧!

诗人做了诗人,就有一个诗人的圈子将他圈在里头。不论他歌唱的是打倒礼教,人道主义,爱和死,享乐和敏感,或是折磨和信仰,却总是划在一道圈子里,躲在一个角落里,不能打开了自己,不能像何达说的“火一样地公开了自己”(《无题》)。这种诗人的感兴和主题往往是从读书甚至于读诗来的。读书或读诗固然也是生活,但是和衣、食、住的现实生活究竟隔了一层。目下大家得在现实生活里挣扎和战斗。所以何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