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

近来看见《上海时报》上登有广告,说,有《灵学丛志》出版;此志为上海一个乩坛叫做什么“盛德坛”的机关报。其中所列的题目,都是些关于妖精魔鬼的东西。最别致的,有吴稚晖先生去问音韵之学,竟有陆德明、江永、李登三人降坛,大谈其音韵。我看了这广告,觉得实在奇怪得很,因此花了三角大洋,买他一本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怪事。

买了来,大略翻了一遍,真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不料世界已至二十世纪时代,中国号称共和者亦已七年,还居然出现此种怪事。唉!——现在姑且耐住火性,替他开一篇账再说。

(a)来的有颜回、曾参、董仲舒、杨雄、朱熹、陆九渊这些儒者;“生殖器崇拜”的混账道士(如什么“祖师”、“真人”、“仙翁”之类;周朝的列御寇、庄周、墨翟三位哲学家,也被他们逼了跟着葛洪、魏伯阳、孙思邈这些混账道士去研究“生殖器崇拜”之学),杀人放火的关羽、张飞、张巡、许远、岳飞、文天祥这些武将;佛教的菩萨;《封神传》一类书里的妖精畜牲(如什么马元帅、温元帅、王灵官、柳仙、龟帅、蛇帅之类)。

(b)上列的六种怪物(其中虽有几个正正经经的人,但是死了千百年,现在忽然出现,也只好称他为“怪物”),十之七八都会做诗,诗的格调意境,都是一样。——这真是仙人了!我们常人,不要说各人所做的诗不能相同,就是两个人同学杜甫或同学黄庭坚,也是各有各的面目。不料一做仙人,无论中国人,外国人,文人,武人,动物,植物,……竟能做出“一套板”的诗来!

(c)颜回、孟轲、杨雄这些人,都会做齐梁以后的七言绝句。

(d)从颜回起,一切怪物的诗,百分之九十五都用清朝做“试帖诗”时所用的《诗韵合璧》的韵。

(e)其中言偃的诗,把十二侵的“深”、“音”二字和十一真的“新”字通押;董仲舒的诗,把八庚的“明”、“情”二字和十一真的“神”字通押。

(f)还有几个怪物做不出四句的,更四个四个的联句,联成一首七绝。

(g)这个乩坛是“孟圣”做“主坛”,“庄生”和“墨卿”做“代表”(这称呼和名目,照录原文。他们叫庄周做仙教——就是混账道士——的代表,墨翟做佛教、耶稣教的代表),说,因为孟轲会“息邪说”,所以主坛者“其轲也欤”,“归孟圣矣乎”。(二句皆乩坛原文,在一篇文章里。)——我记得“孟圣”所“息”的“邪说”里面,有一部分似乎就是那位官拜“代表”的“墨卿”!

(h)关羽会写几个鸡脚爪样子的怪字。岳飞会写几个香炉样子的怪字。(“灵学丛”三字都写成香炉样子;独有“志”字糟了,写不像香炉样子。)济颠和尚、秉钺仙吏、秉笔花月仙史、卫四个怪物写的字,笔姿都是一样。还有一个什么长乐金仙画的济颠和尚的怪面孔。

(i)记载门中有曰:“周代诸圣贤书体,多以篆画写今楷,书写时有极艰滞者,且笔画次第,亦不与今人同:盖均是篆书之遗意也。惟孟圣则作大草,劲而雄肆,或者曾加功摹仿后代书体欤!列庄两贤,书法尤奇。”——我看了这段话,实在不好意思多开口,只得说道,“原来如是!”

(j)有一个讲音韵的李登,会写西洋的字母和日本的假名。

账是开完了,就请大家看看罢!陆、江、李三个怪物的《音韵》篇,我细细的拜读了一番,觉得如此讲音韵之学,真和那位王敬轩先生解“人”、“暑”二字的字形之学可称双绝。(王说见本卷三号。)

平上去入四声,是讲一个母音的长短;喉腭舌齿唇五音,是讲子音发音的所自;宫商角徵羽五音,是和那“凡工尺上一四合”一类的名称。齐梁以前,未立“平上去入”的标题,因为“宫、商、角、徵、羽”五字,却好是“平、平、入、上、去”(五音之“羽”,当读去声)五声,所以李登、吕静都借此五字来标上平、下平、上、去、入。不料陆德明这个怪物竟说道:

四声之说,古来无之。……原天地之籁,本具自然。发于喉者谓之宫音,发于腭者谓之角音,发于舌者谓之徵音,发于齿者谓之商音,发于唇者谓之羽音。然古来传者各异其说,或不尽同。沈氏初创,当时天子尚疑之,不见信用,犹存古法。……

说四声以前标平仄的记号,竟异想天开,牵到喉腭舌齿唇上去了。你道这种音韵之学,奇也不奇?其下又云:

司马九宫反纽,神琪三十六母,更属支离。幸陈第、顾炎武、戴震、段玉裁、朱骏声辈维持古韵,不致失坠。

这更是“七支八搭”,胡说一阵子昏话。吴稚晖先生问的是“吕静《韵集》之‘宫商角徵羽’如何分配”,与三十六字母等有什么相干?更和明清以来的古音学家有什么相干?况且清朝的古音学家,有大发明的像江永、孔广森、王念孙诸人,都不叙入;忽然拉进一个碌碌因人的朱骏声,这也可笑得很。这种“缠夹二先生”,真是“少有少见”。

江永的《音韵篇》,满纸胡言乱话,完全在那边说梦话。今录其尤妙之数说如下。略懂音韵之学的人看了,必为之皱眉摇头也。

东方多角音,西方多商音,南方多徵音,北方多羽音,中央兼备四音;而喉音则诸方各具,故音韵之学,当以喉音统其余诸声。宫隆不过示明宫音之广声,居闾则其狭声。宫居又宫中之宫,隆闾则宫中之徵。原音韵声三名,各有分则。宫韵中有宫音,宫音中复有宫声。

人籁成于音声,配合声韵,配合皆以变声叠韵,上翻下切,而成音节。宫居二字,宫隆二字,实具反切之原,为一切声音之母。后世字母,不能出其范围。欲知其详,《太平御览》、《永乐大典》、《苑台秘要》诸书可检阅之,必能得其底蕴。

记得十五年前,我遇见一位“孝廉公”,他说,他乡试时,答过一个“勾股”题目;其实他于勾股之学从未研究,瞎七搭八,画了几个圆的、三角的图,填上些“甲乙丙丁”的字,又瞎做了几句说明的话,连他自己也看不懂。现在这位江慎修先生的音韵之学,若和那位先生的勾股之学相比,一个是十六两,一个便是一斤。

李登的音韵之学却更妙了,——记录者曰,“唐李登,治五方元音字母。”想来这是另外一个李登,不是那做《声类》的李登;因为做《声类》的李登,是曹魏时人也。——兹将其最妙之语录于下方:

人为万物之灵,……其心中所欲表宣其念虑之蕴蓄,……必有次第节奏以限制之,此之谓音韵;故言而有节,从口含一。

按,“音”字“从口含一”;其上半之(隶省作“立”),不知是否衍文。

音之寄于人者,本二气之能;虽有出入,其状则理在一揆。如喉音,在中原有四音,其诸异域有过者否。

“二气之能”,不知当作何解,可是那位朱老爹说的“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吗?“其理……”“其诸……”二句,颇觉费解。

以五方元音论桩,其最简者,莫如二十母;若稍通用,则五十音足矣,合乎大衍之数,真秘藏也;此之谓元音。若殊方之音或不尽同,有所损益,亦至微也;此之谓闰音,言其其在余而非正也。各处有各处之闰音,绝不相通;至元音,则亘古今,贯中外,自有天地人类以迄于兹无或少变;而有依时迁移,域地异陔,彼此不属,茫然不达者;此之谓变音。元音为声律之本,闰音为韵节之佐,变音为音异之源。故论乐必本性情,言礼当适起居,谈音必审闰变。

“元音”、“闰音”、“变音”之界说如此,可谓奇绝。不知道“五方”与“殊方”与“域地屿陔”如何分别?“亘古今贯中外无或少变”之音,何以有“最简”及“稍通用”之别?且“稍通用”三字,又作何解?“二十”、“五十”与“损益”如何分别?“绝不相通”与“彼此不属茫然不达”如何分别?“故论乐……”三语,又是“缠夹二先生”的做文章法子。

……此何故欤?岂音韵果无定欤?随时随地,可以任意变易欤?夫然,则音韵可以不作。何苦穷研殚思?是岂知其道者哉?必不然矣。当必有所法式矣。

此段文调,惟有批他八个字道:“黄绢幼妇,外孙与臼”。至其意义如何,小子不学,真“莫能仰测高深于万一”矣。

故宫转为徵,而舌头舌上,齿尖齿身,轻唇重唇,古今异声,古今混用,非有他异,简繁之殊。其诸不当转而转,不当通而通。准是以例,旋宫之义明矣。

“其诸……”二语,又颇费解。“旋宫之义”,实在难“明”。

音有主音仆音。有母音父音。

请问“主音”与“母音”如何分别?“仆音”与“父音”如何分别?

唇音,滂,b(英、美、法、德皆同),パ(日本)。

英美法德之“b”,其音竟同于中国之“滂”,日本之,不知是几时改良的?又“美文”不知是怎样的东西?——其后有注云,“美附于英”。既曰“附”,必与英文不同。

俟《丛编》第二册刊行后,当刻列一详表:以汉文三十六母、五十母、二十母、十二母、三六李母、陶母、谈文、华岩胜二母,及明清各家之简字、省笔字、一笔字、快字、官母、奇字,等等。各种有关韵学者,亦附其中。

他原来早已知道有人在那里刊行《灵学丛志》,真是仙人了。所叙各种什么“母”,什么“字”,我见闻浅陋,很多不知道的,只好照原书圈点。明朝的“简字”,不知是什么样子?“官母”“奇字”,更不知是什么东西?真倒楣!真晦气!我们的《新青年》杂志,并非W.C.的矮墙,供给人家贴“出卖伤风”,“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啼郎……”这一类把戏的;然而今天竟不能不自贬身价,在这《随感录》中介绍这种怪物的著作。真倒楣!真晦气!

这扶乩的邪说,本期有陈百年先生的《辟“灵学”》一篇,据心理学的真理来驳斥,说:“假使果非有意作伪,在现今心理学视之,纯属扶者之变态心理现象。”陈先生之文,皆以科学的眼光,来评判这些荒诞不经的邪说;有脑筋的人看了,决不至再为什么“灵学”所惑。

惟吴稚晖先生,实为极端提倡科学,排斥邪说之人;这回因为被朋友所拉,动了一点好奇之心,遂致那个什么“盛德坛”上发现这三篇讲音韵的怪文章。在不知其中情形者,对于吴先生此番举动,约有两派议论:一派是头脑清楚的人,说:“怎么吴稚晖也信起扶乩来了!他从前做《新世纪》、《上下古今谈》的思想见识到那里去了呢?”一派是昏头昏脑的人,说:“你看!吴稚晖都相信扶乩了;可见鬼神之事,是的确有的,是应该相信的。”前一派的议论,不过损吴先生个人的价值。后一派的议论,为害于青年前途者甚大;本志以诱导青年为惟一之天职,不可不有所矫正。

矫正之法,陈先生做《辟“灵学”》,固是“正人心,息邪说”的正办;我以为仍以吴先生之言辟之,亦是一法,因为吴先生实在不信此事,即不为“息邪说”计,亦不可不替吴先生辨明。

《灵学丛志》中有吴先生给俞复的一封信,兹录其要语如下:

……昨闻仲哥乃郎又以催眠哄动于甘肃路。鬼神之势大张,国家之运告终,其预兆乎!弟甘心常随畜道以入轮回,不忍见科学不昌,使我家土壁虫张目。先生欲以挽世道人心,于鄙意所属适得其反。……

这不是吴先生反对提倡“灵学”的铁证吗?扶乩的要是有心作伪,则当科以“左道惑众”之罪,自不消说。如无心作伪,则为扶者之变态心理,决非那些怪物果真降坛:陈先生的论文里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若云不信鬼神之吴稚晖曾经亲睹此音韵三篇,故断言鬼神之当信;则吴先生已有上列之宣言;并且我还看见吴先生给蔡孑民先生的信,中有此音韵三篇陈义敷浅,仅可供场屋中对策之用,与音韵之学相去尚远之说。(此约举其意,非直录吴君原信之语。)如此,则欲以“不信鬼神之人且不得不信,可见圣贤仙佛之降坛必实有其事”之说为词者,其人非愚即诬。我可爱可敬有希望之青年!千万不可随声附和,作此妄想!

呜呼!汉晋以来之所谓道教,实演上古极野蛮时代“生殖器崇拜”之思想。二千年来民智日衰,道德日坏,虽由于民贼之利用儒学以愚民;而大多数之心理举不出道教之范围,实为一大原因。一九○○年,竟演出“拳匪”之惨剧。吾人方以为自经此创以后,国人当能生觉悟之心,道教毒焰,或可渐渐澌灭。岂知近年以来,此等“拳匪”余孽,竟公然于光天化日之下,大施其妖术:某也提倡“丹田”,某也提倡“灵学”。照此做去,非再闹一次“拳匪”不止,非使中国国民沦于万劫不复的地位不止。陈独秀先生说:“增进自然界之知识,为今日益世觉民之正轨;一切宗教,无裨治化,等诸偶像。”又说:“人类将来真实之信解行证,必以科学为正轨;一切宗教,皆在废弃之列。”这话说得最是。我们的意思,以为就是最高等最进化的宗教如佛教耶教,在这二十世纪科学昌明的时代,也是不该迷信。何况那最野蛮的道教,实在是一种“生殖器崇拜”的邪教;既欲腼然自命为“人”,决不该再信这种邪教。

青年啊!如其你还想在二十世纪做一个人,你还想中国在二十世纪算一个国,你自己承认你有脑筋,你自己还想研究学问;那么,赶紧鼓起你的勇气,奋发你的毅力,剿灭这种最野蛮的邪教,和这班兴妖作怪胡说八道的妖魔!

(本篇发表于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署名玄同。)

有人转述一位研究古学的某先生的话道:“外国的新学,是不用研究的;我们中国人,只要研究本国的古学便得了。近来的人都说,‘中国政治不好,社会不好,眼见得国就要亡了,青年学子非研究新学,改革旧污,不足以救亡’;这话是不对的。要知道就是中国给别国灭了,外国人来做中国的皇帝,我们本来不是中国的官吏,就称‘外国大皇帝陛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到那时候,还该研究我们的古学,不可转旁的念头。”我听了这话,觉得太奇了;便再转述给一个朋友听听。那朋友说:“这又何足奇?你看满清入关的时候,一班读书人依旧高声朗诵他的《四书》、《五经》、八股、试帖。那班人的意见,大概以为国可亡,种可奴,这祖宗传下来的国粹是不可抛弃的。”现在这位某先生,也不过是“率由旧章”,这又何足奇?我乃恍然大悟。——但是我要问问一班青年:你们对于某先生的话,究竟以为怎样呢?

有一位留学西洋的某君对我说道:“中国人穿西装,长短、大小、式样、颜色,都是不对的;并且套数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这一套的:这种寒酸乞相,竟是有失身份,叫西洋人看见,实在丢脸。”我便问他道:“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样的讲究呢?”他道:“什么礼节,该穿什么衣服,是一点也不能错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来套,常常更换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这些衣服,是很讲究的,更是一点不能错的。”我又问他道:“西洋也有穷人吗?穷人的衣服也有十来套吗?也有旅行避暑的讲究衣服吗?”他道:“西洋穷人是很多。穷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讲究的了;但是这种穷人,社会上很瞧他不起,当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听完这话,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这一定是上等人——绅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学了几年,居然学成了上等人——绅士——的气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车夫,听说一年之中要打断好几根手杖呢!车夫自然是下等人,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职务;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份”罢!

两三个月以来,北京的戏剧忽然大流行昆曲;听说这位昆曲大家叫做韩世昌。自从他来了,于是有一班人都说,“好了,中国的戏剧进步了,文艺复兴的时期到了。”我说,这真是梦话。中国的旧戏,请问在文学上的价值,能值几个铜子?试拿文章来比戏:二簧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过是《东莱博议》罢了,就是进一层说,也不过是“八家”罢了,也不过是《文选》罢了。八股固然该废;难道《东莱博议》、“八家”和《文选》便有代兴的资格吗?吾友某君常说道,“要中国有真戏,非把中国现在的戏馆全数封闭不可。”我说这话真是不错。——有人不懂,问我“这话怎讲?”我说,一点也不难懂。譬如要建设共和政府,自然该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设平民的通俗文学,自然该推翻贵族的艰深文学。那么,如其要中国有真戏,这真戏自然是西洋派的戏,决不是那“脸谱”派的戏,要不把那扮不像人的人,说不像话的话全数扫除,尽情推翻,真戏怎样能推行呢?如其因为“脸谱”派的戏,其名叫做“戏”,西洋派的戏,其名也叫做“戏”,所以讲求西洋派的戏的人,不可推翻“脸谱”派的戏。那我要请问:假如有人说,“君主政府叫做‘政府’,共和政府也叫做‘政府’,既然其名都叫‘政府’,则组织共和政府的人,便不该推翻君主政府。”这句话通不通?

(《随感录》(十六)、(十七)、(十八)发表于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1号,署名玄同。)

既然叫做共和政体,既然叫做中华民国,那么有几句简单的话要奉告我国民。

民国的主体是国民,决不是官,决不是总统。总统是国民的公仆,不能叫做“元首”。

国民既是主体,则国民的利益,需要自己在社会上费了脑筋费了体力去换来。公仆固然不该殃民残民,却也不该仁民爱民。公仆就是有时僭妄起来,不自揣量,施其仁爱;但是做国民的决不该受他的仁爱。——什么叫做仁民爱民呢?像猫主人养了一只猫,天天买鱼腥给他吃:这就是仁民爱民的模型。既在二十世纪建立民国,便该把法国美国做榜样;一切“圣功王道”,“修、齐、治、平”的鬼话,断断用不着再说。

中华民国既然推翻了自五帝以迄满清四千年的帝制,便该把四千年的“国粹”也同时推翻;因为这都是与帝制有关系的东西。

民国人民,一律平等,彼此相待,止有博爱,断断没有什么“忠、孝、节、义”之可言。

中华民国成立之后,有一班“大清国”的“伯夷、叔齐”在中华民国的“首阳山”里做那“养不食周粟”——他们确已食了民国之粟,而又不能无“义不食粟”之美名,所以我替他照着旧文,写一个“周”字,可以含糊一点,——的“遗老”。这原是列朝“鼎革”以后的“谱”上写明白的,当然应该如此,本不足怪。但是此外又有一班二三十岁的“遗少”,大倡“保存国粹”之说。我且把他们保存国粹的成绩随便数他几件出来:——垂辫;缠脚;吸鸦片烟;叉麻雀,打扑克;磕头,打拱,请安;“夏历王子年——戊午年”;“上已修禊”;迎神,赛会;研究“灵学”,研究“丹田”;做骈文,“古文”,江西派的诗;临什么“黄太史”“陆殿撰”的“馆阁体”字;做“卿卿我我”派,或“某生者”派的小说;崇拜“隐寓褒贬”的“脸谱”;想做什么“老谭”“梅郎”的“话匣子”;提倡男人纳妾,以符体制;提倡女人贞节,可以“猗欤盛矣”。

有人说,“朋友!你这话讲得有些不对。辫发,鸦片烟,扑克牌之类,难道是国粹吗?”我说,“你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要知道,凡是‘大清国宣统三年’以前支那社会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国粹。你如不信,可以去请教那班‘遗老’‘遗少’,看我这话对不对。”

国粹何以要保存呢?听说这是一国的根本命脉所在。“国于天地,必有与立”的,就是这国粹。要是没有了这国粹,便不像“大清国”的样子,“大清国”就不能保存了。

那么,我要请问先生们。先生们到今天还是如此保存国粹,想来在贵国“宣统三年”以前,先生们一定也是很保存国粹的了。但是中华民国七年二月十二日那一天,先生们为什么“独使至尊忧社稷”,忍令贵国大皇帝做那“唐虞禅让”的“盛德大业”,不应用这国粹来挽回贵国的“天命”呢?

适用于现在世界的一切科学、哲学、文学、政治、道德,都是西洋人发明的;我们该虚心去学他,才是正办。若说科学是墨老爹发明的;哲学是我国固有的,无待外求;我国的文学,既有《文选》又有“八家”,为世界之冠;周公作《周礼》是极好的政治;中国道德,又是天下第一:那便是发昏做梦。请问如此好法,何以会有什么“甲午一败于东邻,庚子再创于八国”的把戏出现?何以还要讲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话?何以还要造船制械,用“以夷制夷”的办法?

有人说,阳历真是没有道理,什么连端午,中秋都没有了;除夕晚上月亮会圆的:这还成个什么样子?我要问他,有了端午、中秋,有什么用处?除夕晚上月亮圆了,有什么坏处?我的意思,以为端午、中秋,正该废除。若要吃箬壳包的糯米,玫瑰白糖馅儿的圆饼,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现在特别定了这两个日子来吃这两样东西,白白的耗费了两天的光阴,已觉荒唐。何况端午还要挂什么没有做过人的鬼的鬼脸,叫做什么钟馗;中秋还要供什么“兔儿爷”,磕上一阵子头。这简直是疯子胡闹,当然应该废除,当然应该禁止。

前几天,我到中央公园里,忽然看见一班人,在中间的拿了一把钢叉,装出种种怪相,前面有敲锣的人,四周有叫“好——好——”的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容易等他过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前面有敲鼓的人,四周也有叫“好——好——”的人;因为四周围住的人太多,我懒得挤进去“瞻仰”中间这位的“道范”,因此不知道他是装怎样的怪相;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又堵塞了;好容易等他过去。我以为这个后面一定没有什么了;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后面又有更妙的怪相,有一位扮了女人,扭头摆腰,“轻移莲步”,打起了老雄猫叫的腔调,装出种种“娉娉婷婷千娇百媚”的妙相,四周叫“好——好——”的人比前面更多,可是没有人替他敲着锣鼓。这三批人,不但行动极妙,并且还画着极妙的脸。我是学问浅陋,“莫能仰测高深于万一”,想来这总是照着“脸谱”临摹的,和清道人临郑文公碑可以媲美。并且这种红的黑的颜色,长的短的胡子,大的小的脸盘,种种不同,其中必有绝大道理:一脸之红,荣于华衮,一鼻之白,严于斧钺;正人心,厚风俗,奖忠孝,诛乱贼:胥在于是。请问,我这话对不对?

注:《随感录》(二八)、(二九)、(三○)、(三一)、(三二)发表于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号,署名玄同。

近见上海《时报》上有一个广告,其标题为“通信教授典故”;其下云“……搜罗群书,编辑讲义,用通信教授;每星期教授一百,则每月可得四百余;……每月只须纳讲义费大洋四角,预缴三月只收一元。……”有个朋友和我说:“这一来,又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学生的求学钱要被他们盘去了。”我答道:“一个月破四角钱的财,其害还小。要是买了他这本书来,竟把这四百多个典故熟读牢记,装满了一脑子,以致已学的正当知识被典故驱出脑外,或脑中被典故盘踞满了,容不下正当知识;这才是受害无穷哩!”

我要敬告青年学生:诸君是二十世纪的“人”,不是古人的“话匣子”。我们所以要做文章,并不是因为古文不够,要替他添上几篇;是因为要把我们的意思写他出来。所以应该用我们自己的话,写成我们自己的文章;我们的话怎样说,我们的文章就该怎样做。有时读那古人的文章,不过是拿他来做个参考;决不是要句摹字拟,和古人这文做得一模一样的。至于古人文中所说当时的实事,和假设一事来表示一种意思者,在他的文章里,原是很自然的。我们引了来当典故用,不是肤泛不切,就是索然寡味,或者竟是“驴头不对马嘴”,与事实全然不合。我们做文章,原是要表出我们的意思。现在用古人的事实来替代我们的意思:记忆事实,已经耗去许多光阴;引用时的斟酌,又要煞费苦心;辛辛苦苦做成了,和我们的意思竟不相合,——或竟全然相反。请问,这光阴可不是白耗,苦心可不是白费,辛苦可不是白辛苦了吗?唉!少年光阴,最可宝贵,努力求正当知识,还恐怕来不及,乃竟如此浪费,其结果,不但不能得丝毫之益,反而受害,——用典故做的文章,比不用典故的要不明白,所以说反而受害,——我替诸君想想,实在有些不值得!

十一

有人说:典故虽然不该用,但是成语和譬喻似乎可以沿用。我说:这也不能如此笼统说。有些成语和譬喻,如胡适之先生所举的“舍本逐末”、“无病呻吟”之类,原可以用得。但也不必限于“古已有之”的,就是现在口语里常用的,和今人新造的,都可自由引用;并且口语里常用的,比“古已有之”的更觉得亲切有味。所以“买椟还珠”、“守株待兔”之类如其可用,则“城头上出棺材”也可用,“凿孔栽须”——这是吴稚晖先生造出来的——也可用。至于与事实全然不合者,则决不该沿用。如头发已经剪短了,还说“束发受书”;晚上点的是lamp,还说“挑灯夜读”;女人不缠脚了,还说“莲步珊珊”;行鞠躬或点头的礼,还说“顿首”、“再拜”;除下西洋式的帽子,还说“免冠”;……诸如此类,你说用得对不对呢?大概亦不用我再说了。——更有在改阳历以后写“夏正”,称现在的欧美诸国为“大秦”者,这是更没有道理了。照此例推,则吃煎炒蒸烩的菜,该说“茹毛饮血”;穿绸缎呢布的衣,该说“衣其羽皮”,住高楼大厅,该说“穴居野处”;买地营葬死人,该说“委之于壑”;制造轮船,该说“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了。这“茹毛饮血……”,确是成语;但是请问,文章可以这样做吗?如曰不能,且宜知“夏正”、“大秦”和“茹毛饮血……”正是一类的成语呀。照此看来,则成语有可用,有不可用,断断不可笼统说是“可以沿用”的。(譬喻也有可用与不可用两种。)

注:《随感录》(四四)、(四五)发表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号,署名玄同。

十二

王铎运说,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钜子”的变相,钜子就是“矩子”。姑勿论矩的形状和十字架的形状是否一样,就算是一样,请问有什么凭据,知道从中国传出去的呢?就算查到了传出去的凭据,请问又有什么大道理在里头?近来中国人常说:“大同是孔夫子发明的;民权议院是孟夫子发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发明的;立宪是管仲发明的;阳历是沈括发明的;大礼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发明的。”(这是康有为说的。)此外如电报、飞行机之类,都是“古已有之”。这种瞎七搭八的附会不但可笑,并且无耻。请问:就算上列种种新道理、新事物的确是中国传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学了去,一天一天的改良进步,到了现在的样子,我们自己不但不会改良进步,连老样子都守不住,还有脸来讲这种话吗?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积蓄,子孙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盘了去;隔壁人家善于经理,数十年之后,变成了大富翁,这家人家的子弟已经流为乞丐,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给他钱用,给他饭吃,他还要翘其大拇指以告人曰:“这隔壁人家的钱,是用了我们祖宗的本钱去孳生的;我们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们听了这话,可要不要骂他无耻?——何况隔壁人家的本钱是自己的,并不是盘了这位乞丐的祖宗的钱呢?

十三

有一位中国派的医生说:“外国医生动辄讲微生虫。其实那里有什么微生虫呢?就算有微生虫也不要紧。这微生虫我们既看不见,想必比虾子鱼子还要小。我们天天吃虾子鱼子还吃不死,难道吃了比他小的什么微生虫倒会死吗?”我想这位医生的话讲得还不好。我代他再来说一句:“那么大的牛,吃了还不会死,难道这么小的微生虫吃了倒还死吗?”——闲话少讲。那位医生自己爱拿微生虫当虾子鱼子吃,我们原可不必去管他。独是中国这样的医生,恐怕着实不少。病人受了他的教训,去放量吃那些小的虾子鱼子,吃死的人大概也就不少。我想中国人给“青天老爷”和“丘八太爷”弄死了还不够,还有这班“功同良相”的“大夫”来帮忙,也未免太可怜了。但是“大夫”医死了人,人家不但死而无怨,还要敬送“仁心仁术”,“三折之良”,“卢扁再世”的招牌给他,也未免太奇怪了。

十四

中国人自己说自己身体的构造,很有生些特别:心在正中,一面一个肝,一面一个肺,这三样东西的位置,和香炉蜡台的摆法一样;这已经很奇怪了。此外还有什么“三焦”,什么“丹田”,什么“泥丸宫”,什么“气”。身体里还有等于金、木、水、火、土的五样东西,连络得异常巧妙。所生的病,有什么“惊风”,什么“伤寒”,什么“春温”、“冬温”,还有什么“痰裹火”,“火裹食”。这样的怪身体,这样的怪病,自然不能请讲生理学的医生来医了。

注:《随感录》(五○)、(五一)、(五二)发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号,署名玄同。

十五

昨天在一本杂志上,看见某先生填的一首词,起头几句道:——

故国颓阳,坏宫芳草,秋燕似客谁依?笳咽严城,漏停高阁,何年翠辇重归?

我是不研究旧文学的,这首词里有没有什么深远的意思,我却不管。不过照字面看来,这“故国颓阳,坏宫芳草”两句,有点像“遗老”的口吻,“何年翠辇重归”一句,似乎有希望“复辟”的意思。我和几个朋友谈起这话,他们都说我没有猜错。照这样看来,填这首词的人,大概总是“遗老”、“遗少”一流人物了。

可是这话说得很不对;因为我认得填这首词的某先生:某先生的确不是“遗老”、“遗少”,并且还是同盟会里的老革命党。我还记得距今十一年前,这位某先生做过一篇文章,其中有几句道:——

借使皇天右汉,俾其克绩旧服,斯为吾曹莫大之欣。

当初希望“绩旧服”,现在又来希望“翠辇重归”,无论如何说法,这前后的议论总该算是矛盾罢。有人说:“大约这位某先生今昔的见解不同了。”我说:这话也不对。我知道这位某先生当初做革命党,的确是真心;但是现在也的确没有变节。不过他的眼界很高,对于一班创造民国的人,总不能满意,常常要讥刺他们。他自己对于“选学”工夫又用得很深;因此,对于我们这班主张国语文学的人,更是嫉之如仇;去年春天,我看他有几句文章道:——

今世妄人,耻其不学。己既生而无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则陷于横溷,因复援人入水;谓文以不典为宗,词以通俗为贵;假于殊俗之论,以陵前古之师;无愧无惭,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为“驴鸣狗吠”,颜介所以为“强事饰辞”者也。

但是这种嬉笑怒骂,都不过是名士应有的派头。他决非因为眷恋清廷,才来讥刺创造民国的人;他更非附和林纾、樊增祥这班“文理不通的大文豪”,才来骂主张国语文学的人。我深晓得他近来的状况,我敢保他现在的确是民国的国民,决不是想做一“遗老”,也决不是抱住“遗老”的腿想做“遗少”。

那么,何以这首词里有这样的口气呢?这并不难懂。这个理由,简单几句话就说得明白的,就是:中国旧文学的格局和用字之类,据说都有一定的“谱”的。做某派的文章,做某体的文章,必须按“谱”填写,才能做得像。像了,就好了。要是不像,那就凭你文情深厚,用字的当,声调铿锵,还是不行,总以“旁门左道”“野狐禅”论。——所谓像者,是像什么呢?原来是像这派文章的祖师。比如做骈文,一定要像《文选》;做桐城派的古文,一定要像唐宋八大家;学周秦诸子,一定要有几个不认得的字,和诘屈聱牙很难读的句子。要是做桐城派古文的人用上几句《文选》的句调,或做骄文的人用上几句八家的句调,那就不像了;不像,就不对了。——这位某先生就是很守这戒律的。他看见从前填词的人对于古迹,总有几句感慨怀旧的话;他这首词意的说明,是:“晚经玉虫东桥……因和梦窗‘西湖先贤堂感旧’韵,以写伤今怀往之情”,那当然要用“故国”……这些字样才能像啊!

有人说:“像虽像了,但是和他所抱的宗旨不是相反对吗?”我说:这是新文学和旧文学旨趣不同的缘故:新文学以真为要义,旧文学以像为要义。既然以像为要义,那便除了取销自己,求像古人,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比如现在有人要造钟鼎,自非照那真钟鼎上的古文“依样葫芦”不可。要是把现行的楷书行书草书刻上去,不是不像个钟鼎了吗?

一九一九,三,一三。

(本篇发表于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署名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