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表之外”的事
今天我走过商务印书馆门口,看见玻璃窗里摆了一本杂志,叫做什么《小说世界》。我想:商务印书馆不是已经有了《小说月报》吗?为什么又要出这《小说世界》呢?莫非近来文艺界的创作和翻译陡然加增,一个《小说月报》容不下了吗?果然如此,倒真是好现象。转念一想:不对啊!即使文艺陡然加增,但《小说月报》大可照《东方杂志》的办法,一月出两册啊!哦!莫非《小说月报》已经改名为《文学杂志》(去年《小说月报》的阅者常常有要求它改名的提议,见它的通信栏中),故另出《小说世界》吗?再一想:更不对了!小说也是文学啊!难道《文学杂志》中专登诗与戏剧不成?这个闷葫芦,真是猜不着了。
于是只好拿起它来翻翻看再说。
哈哈!这一翻,竟发现了“出人意表之外”的事!原来这本什么《小说世界》,没有发刊辞,没有宣言,没有体例的说明,它的宗旨简直在不可知之列,这真是“以震其艰深”了。但这还不算奇怪。可怪的是撰译的人,竟有天笑(姓包)、涵秋(姓李,就是做“以震其艰深”这句妙文的人)、求幸福斋主(即何海鸣)、胡寄尘、桌呆、赵苕狂、林琴南(就是做“出人意表之外”这句妙文的人)等辈。此辈的大名,近来专门发现在《礼拜六》、《星期》、《红》、《笑》、《快活》等等杂志上。此辈的宗旨是很容易知道的,随便数说几条,如提倡与民国绝对不相容的三纲五伦,提倡嫖赌,提倡纳妾,提倡画“脸谱”的戏剧,提倡杀人不眨眼的什么大侠客,提倡女人缠脚,反对女人剪发,反对生育制限,反对自由恋爱,反对文学,自命为“国学家”而专做虚字欠通的文章,……一言以蔽之,“在时间的轨道上开倒车”而已。商务印书馆近数年来很能够出几部讲人话的书报;前年(一九二一)《小说月报》改组,好些人曾经大大的恭维过它,说,“到底还是它能做点像样的事业,别家书店谁能及它呢!”不料它是受不住恭维的:一个《小说月报》改得像样了,它就不舒服了,非另找此辈来办一个《小说世界》不可!呜呼!天下竟有不敢一心向善,非同时兼做一些恶事不可的人们!我们对于他们,除了怜悯以外,尚有何话可说!
但这事虽有些可怪,还不算“出人意表之外”;因为商人营业,其志本在牟利,有昏乱的看官们爱拿此辈的小说来“道遣”,则书店投其所好,出那样一个杂志,也不足责。
“出人意表之外”的是:沈雁冰和王统照两个名字也赫然写在里面!他们的名字不是常常发见于《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等说人话的杂志上吗?难道竟和此辈携手了吗?我翻开《小说世界》一看,王统照的《夜谈》,是“十,十一,十六”做的;沈雁冰的“私奔”,是翻译的文章:似乎他们只是拿旧稿和译品去敷衍此辈,或者还说不到和此辈携手,也未可知。但是,我很希望沈王两君“爱惜羽毛”!我现在要把《新青年》五卷一号中唐俟君的一首诗念几句给两君听听:
……
他们大花园里,有许多好花。
用尽小心机,得了一朵百合;
又白又光明,像才下的雪。
好生拿了回家,映着面庞,分外添出血色。
苍蝇绕花飞鸣,乱在一屋子里——
“偏爱这不干净花,是胡涂孩子!”
忙看百合花,却已有几点蝇屎!
……
我还要奉告商务印书馆:你们要牟利,我也不说你们不对;但你们何妨专请此辈办一个杂志,专给那些昏乱的看官们去“消遣”呢?照你们现在这种办法,你们自己大概以为这样的新旧合璧,是最巧妙不过的,一定可以两面讨好,这赚钱的事是拿稳的了。但我很替你们耽心:万一拖辫子、缠小脚(兼包形式上的和精神上的)的人们看了沈王诸人的文章,觉悟的青年男女们看了包李诸人的文章,都觉得碍眼,都将这《小说世界》往地上一丢,说:“这样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东西,真是要不得!这回晦气了几毛钱,下次决不再上当了。”你们不是弄巧成拙了吗?(现在的青年男女们,精神上拖辫子和缠小脚的却也不少,我这样耽心,或者太傻了。但我总相信光明是不会全个儿被云雾障蔽的。)
《小说世界》中有一篇题目叫做“?”的,中间写了好些“他”、“她”、“它”、“口也”字和许多连不起来的字,题目之上注了“云逮云逮派小说”五个字,这在作者大概算是糟蹋Dadaism了。他自己说:“我如是也仿他们这个新派。做了一篇小说。”下面有几句括弧中的话:“恐怕是鬼画糊涂。小说两个字。给我这样一用。算是遭了大劫。恐怕要拿到太平洋好生洗刷一顿。才能清洁呢。哈哈。”(几句悉依原文。)这种态度,完全和那做《太阳晒屁股赋》的张丹斧一样,我们惟有说他“可怜!可怜!”而已。至于这几句话中的虚字眼儿尚欠妥适,实字眼儿也有费解的,这本是此辈的绝技,更不足怪了。
一九二三,一,五。
(本篇发表于1923年1月5日《晨报副刊》,署名疑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