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利》

《谢利》是继《简·爱》出版两年后问世的另一部小说。

约克郡西里亭群山环绕的白莱亚菲尔特教堂附近,一片平坦的田野旁有一个陡峭崎岖,溪水湍流的峡谷。峡谷深处座落着一家破旧的小纺织厂。

初春的夜晚,月亮和星星都被灰濛濛的雨云遮住,重迭的山峦也掩藏在低垂的云层之中,天穹昏暗,到处黑魆魆的,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氛。工厂主罗伯特·吉勒德·穆尔先生独自一人朝帐房门口走去。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车轮嘎吱嘎吱地碾着碎石路的声音。穆尔以为是他购买的新机器运到了, 高兴地大声喊道:

“喂,一切都顺利吗?” “哼,机器全给我们砸烂了!”

只见一群捣毁机器的工人从车上跳下来,骂骂咧咧地逃跑了。

穆尔手提着灯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凝望着地面,陷入了沉思。他们把机器全砸毁了?这可是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全部产业啊!

前面有一匹马不耐烦地四蹄踢腾着,穆尔惊奇地抬起头来,发现马鞍上缚有一个闪着白光的东西。他拿灯笼仔细一瞧,原来是张折叠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些辱骂他的话。

穆尔愤愤地走进厂房。他看样子有三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脸庞黝黑, 略带几分憔悴,但却有一种颇显得粗犷的轮廓,一双灰色的眼睛露出威严的锐光。他是个带有比利时血统的年轻商人,家中世代经商,做生意是罗伯特的祖传职业。不料,后来碰上时局动荡不定,家境败落,他继承下来的“遗产”竟是一笔商行破产的债务。罗伯特从比利时回到故乡约克郡,立志重振家业。因此,他在这个偏僻的角落租下了菲尔赫德的洼地的小纺织厂。

当时,市场萧条,纺织品供过于求,不少小工厂被迫倒闭。洼地工厂的机器设备陈旧不堪,要想节省劳力,降低成本,提高竞争能力,就必须对工厂设备加以彻底的改革。精明强干的罗伯特,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点。无奈他缺乏资金,无法大展宏图。这是使他感到极其苦恼的一种精神桎梏。他有时感到自己好像让人家的缰绳勒得很紧,嘴边尽是白沫。他把最后的一点资金全都拿出来购买了新机器。他心里想的只是如何迎头赶上,丝毫不去考虑使用新机器是否会使更多的工人失业,更不去过问那些已经被他解雇的工人们的生活。他的举动引起了当地工人们对他的极大忿恨和仇视。他们骂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异邦商人”。

然而不幸的是,他的新机器在运输途中遭到了工人的阻截,全部被砸毁了。灾难终于落在罗伯特头上,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了一副奇特的狞笑。工人的破坏,断送了他的资金和希望。他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对破坏者进行报复。这天晚上,罗伯特没有回家,在帐房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亲自查点了来上班的工人数字,巡视了厂房、染房和仓库。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朝自己的住宅走去。

罗伯特的白色小屋坐落在一条两旁是篱笆和高堤的小巷尽头。时值初春,屋前的草坪和花坛还仍然覆盖着一层斑斑驳驳未融化的白雪。三株长在一起的挺拔的大树耸立在屋旁。树身并不很高,可由于附近没有对手而显得格外威风。

罗伯特还没有吃完早饭,小屋便迎接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年轻姑娘。她是

罗伯特的表妹卡罗琳·赫尔斯通。她得知了机器被破坏的消息,特意赶来安慰他。罗伯特却心事重重,只在她的身边稍呆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再见” 就转身走了。

卡罗琳秉性纯洁善良,是个娴静秀丽的姑娘。她出生后不久,母亲就离开了她,后来父亲也因酗酒死去了。她是靠叔父赫尔斯通养大的,如今刚满十八岁,长得像一朵鲜艳的玫瑰,谁见了都喜欢。自从罗伯特从国外归来后, 卡罗琳天天都到这所小屋里来。冬天,她常同表哥坐在炉边绘画;炎夏的午后,陪他在南尼利林深处欣赏风光;到了和煦的春日和丰盈的秋天,他俩便一起漫步到洼地的矮树丛中。她坐在他身边,侧耳细听五月布谷鸟的鸣叫; 品尝九月的坚果和熟透的黑草莓。她把它们一枚一枚,一颗一颗放进罗伯特的嘴里⋯⋯天长日久,卡罗琳对英俊潇洒的表哥产生了感情。可惜,这只不过是一种痴心的单相思。罗伯特一心想着钱,根本没有把表妹放在心上。痴情的卡罗琳常常为此而郁郁寡欢。

一天,罗伯特从外面回来,站在厨房的炉边烤火,卡罗琳恰好站在他的身旁。罗伯特一边烤着柔和的炉火,一边眼睛直望着架子上闪闪发光的黄铜制品。他偶然往下一望,眼光刚好落在一张仰起的脸上,那张让美丽的鬈发遮住的脸倏地绯红起来,一双秀眼也熠熠发亮。罗伯特把手轻轻地放在表妹的肩头上,俯下身子,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天真的卡罗琳快活极了,娇滴滴地问了表哥许多问题: “你快活吗,罗伯特?你喜欢回家吗?” “你肯定不会为你的机器,你的生意和战争烦恼吧?” “⋯⋯”

但是,罗伯特的心却被别的东西占据着,他只是冷冷地回答说:“别再提问题了⋯⋯我只要钱——地位——事业!”

罗伯特的麻木不仁使卡罗琳十分伤心。后来,罗伯特因反对英国对拿破仑的战争,同卡罗琳的叔父在政治上发生了分歧。

罗怕特认为,正是因为政府坚持进行了这场不合理的,没有希望的,毁灭性的战争,才使工厂主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使他们在破产的边缘发抖。他工厂织出的棉布失去了销路,像小山一样积压在仓库里,如果战争继续下去,他准会被拖垮,他致富的希望会被碾得粉碎。因此,罗伯特像其他英国商人一样,“以孤注一掷的劲头来谋求和平”。他召集会议,发表演说, 请愿,凡是他能在北方掀起一个反对战争运动的事他都做了,并煽动了一些比他势力更大的人来反对战争。这伙工厂主和商人结成了集团,只要能求得和平,他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种叛逆行为激怒了卡罗琳的叔父——老托利党人赫尔斯通先生。他一怒之下下了一道“禁令”,不许卡罗琳再同罗伯特来往。这更加重了卡罗琳失恋的痛苦。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对未来的前景充满了恐怖和优虑。

她痛苦地想到,自己将来也许会变成一个老处女,永远嫁不出去。“我大概得做一辈子老处女,”她想。“我会亲眼看见罗伯特跟别人,跟有钱的小姐结婚。⋯⋯天下哪儿是我的去处啊?”

卡罗琳在苦闷中拜访了两位老处女。她意外地发现,她们虽已临近暮年, 两手哆哆嗦嗦,却仍然忙着给穷人缝衣服,做种种善事,日子过得并不空虚。她被她们的坚强和献身精神所感动。从那以后,卡罗琳也经常做一些救济贫民的事情,从中寻找一点慰藉。不过,她却怎么也无法忘记罗伯特·穆尔。

往日的情景仍然在她的心头萦绕,无时不在折磨着她。她那玫瑰花似的脸蛋儿变得凋萎憔悴,身体日益消瘦。她开始思念自己的母亲,渴望离开白莱亚非尔特,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谋生,但是她的要求遭到了叔父的拒绝。

罗伯特·穆尔的机器被捣毁后,他将此案报告了警方,并暗中查出了那次破坏行动的首要人物。

罗伯特开始解雇工人,断绝了他们的生活来源,使他们陷入了极端贫困的境地。他们有的卖家具,有的卖茶具,但当可卖的东西已所剩无几的时候, 他们便酝酿起暴乱的事情。工人们组成了一个代表团,找厂主罗伯特·穆尔进行谈判。罗伯特在厂院里接见了他们。工人代表要求他放慢改革的步伐, 不使用机器,而多雇用些工人。罗伯特·穆尔粗暴地回答说:“如果让你或者世间任何张三李四来指挥的话,我是一刻也容忍不下去的⋯⋯你们要我放弃那些机器,万一我拒绝了,你们就威胁我。我确实要拒绝——爽爽当当地拒绝!⋯⋯我还要采用我高兴采用的各种手段。听了我这番话后,谁还敢来干涉我的事,那只能自食其果。我说到做到,马上就让你们看到这种后果。” 这时随着一声尖厉,刺耳的哨声,一名警察提着警棍和拘票走了出来,当场逮捕了工人代表摩西·巴拉克劳夫。罗伯特宣布:他就是上次破坏机器的主犯。其他工人代表见此情景急忙拥上前来营救。罗伯特·穆尔却凶相毕露地对工人们亮出了手枪。

罗伯特·穆尔为了达到分化和瓦解工人队伍的目的,还玩弄了软硬兼施的手腕。在捕人之后,他又亲自为工人代表团中较有影响的失业者威廉·法伦奔走,给他另谋职业。

丘陵地带的冰雪已经消融了,绿色的田野生气盎然。然而,卡罗琳的心却似乎仍被冰霜所覆盖。每到黄昏,她都像幽灵一样跑到篱栅踏级和荆棘丛中去俯眺洼地小屋。

一天清晨,卡罗琳正在客厅里无精打采地画一束从洼地篱笆下采来的野花,她叔父突然跑进来,要领她到菲尔赫德去拜访谢利·基达尔小姐。

谢利小姐是个女领主,她住在菲尔赫德宅邸里。这是一座古老的峨特式房子,既不华丽也不舒适,里里外外给人一种古旧、杂乱的印象。老式门厅的四壁雕满了怪模怪样的鹿头和鹿角。客厅内黑而光滑的镶板,把墙壁围得阴森森的像古堡一样。房内的一切摆设也很陈旧,显得古色古香。菲尔赫德这份产业每年可有一千镑的收入,加之基达尔家族由于历史悠久,兼享领主的称号,在这一带颇有名望。

老基达尔夫妇本来希望能生个儿子继承这份产业,可是结婚八年后,只生了一个女儿,于是就把原来要给儿子取的名字——谢利给了她。

二十一岁的谢利小姐,生得清秀、娴静,深灰色的眼睛,棕褐色的秀发, 面部开朗,是个才貌出众、活泼爽朗的姑娘。她的言谈举止豪放潇洒,颇有一种男儿的刚健气质。她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总是愿意称自己为“基达尔老爷”。

谢利小姐一见赫尔斯通先生和卡罗琳的面,就问起罗伯特·穆尔的情况。老教区长赫尔斯通气愤地说:“他狭隘、自私,只顾赚饯;反对跟拿破仑打仗!”

“战争损害了他的商业,”谢利却不同意他的看法,说,“我看他是个有勇气的君子。”

卡罗琳听了,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说:“当然,他是个君子!’

“哟,你至少是他的朋友,背后还为他辩护。”谢利笑着说。

卡罗琳一下子发起窘来,羞得涨红了脸。但是,她却对谢利小姐产生了好感。

谢利小姐见卡罗琳生得娇嫩娴静,也很喜欢,感到应该对她有点照顾。从此,谢利小姐常常派人去请卡罗琳来跟她作伴。二人很快就变成了一对好朋友。

从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角度看,这两个姑娘迥然不同:一个阔绰富有,一个贫苦无依。可卡罗琳在同谢利的接触中,并没有产生依赖或屈从的自卑感。

谢利小姐从不着重金钱地位,她不因自己的财产和领主身份而傲然自得,目空一切。她爱慕渊博的知识,尊崇善良的心灵,愿意同下等人和睦相处。她发现卡罗琳的头脑并不贫瘠,而是蕴藏着丰富的感情和无师自通的种种道理。卡罗琳天生的趣味竟跟她自己的一样:她读得津津有味的书,也是卡罗琳所喜欢的,她讥讽的那些虚情假意,靡丽浮夸的作品,卡罗琳也不喜欢。她们都有辨别真金的慧眼,知道那种炫耀的铁渣只有迷惑人的外表,两人的看法常常十分相似。

有一天晚上,恰巧两人默默地坐在客厅里,海上卷来了风暴,听那低沉凄凉的呼号,仿佛像有个心神不宁的精灵在远方泣诉。卡罗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背诵着一首哀叹人生的诗①:

黑夜包围天空,

大西洋波涛汹涌,

我这个命中注定的可怜虫, 乘风破浪往前冲,

失去朋友和希望,

就此离开动荡的家园⋯⋯

“你可怜诗人在人世间遭受的苦难吗?”谢利小姐问。 “可怜?”卡罗琳回答说。“你决不可能喜欢库柏。他像卢梭一样,从

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爱。他们对别人有着强烈的感情,但却得不到回报。如果有任何一个女库柏和女卢梭,我肯定她们的命运也同样可怜。”

谢利看出卡罗琳痛苦的原因。“穆尔是喜欢你的,卡罗琳。你对他的爱情不会得不到回报的。”她说。

“他从来没有喜爱过我,他从来没有表示过喜爱我。他只是尽量表现能宽容我罢了。”

事隔不久,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穆尔约谢利小姐一起散步。他对女产业者表示恭维,说了许多讨好她的话。

“基达尔小姐,你的判断会正确地指引你。我自己在遇到困难时也会依靠你的判断力的。”穆尔说。

“今晚有点儿凉,我看你发抖了。”穆尔发现谢利没有披件厚点的披肩, 又立刻表示关切地说。“不过,这会儿没有风,我倒觉得挺暖和,有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我难得的一种愉快。”

“穆尔先生,从前我做小姑娘的时候,我的保姆常给我说洼地出现妖精

① 这是英国诗人威廉·库柏(1731—1800)写的《坐船遇难的人》中的一节。转引自曹庸译《谢利》一书。

的故事。”谢利意味深长地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怕有这样的事,”穆尔轻声地回答道。 “可是,还有比防备妖精更糟的事儿呢,”谢利小姐又接着说。

穆尔听了略有些不安,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谢利小姐要想转身往回

走 。 “穆尔先生,该回去啦!” “这么快吗?还早呢。”

谢利小姐伸出手来跟他握别。穆尔感慨地说: “现在,我觉得,生活不是毫无目标,也不是毫无希望。三个月前,真

是难呀!不料,有只手向我伸过来——那么一只纤细的手,可是却有力量, 把我从毁灭中救了出来。”

“真的吗?”谢利笑了。 “你这一臂之力给了我一次机会。” “那你就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吧,”谢利说。“晚安,穆尔先生。”

卡罗琳虽然知道穆尔在追求谢利小姐,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她对谢利小姐的那种超脱不凡的举止,怀有无限的崇敬。她时时留心观察谢利,发现她的确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性:“她的心像圣殿一样神圣,像白雪一样纯洁,像火焰一样炽热⋯⋯”

邻近的工厂接连不断地遭到工人的袭击。谢利已预感到这种风起云涌的斗争浪潮,很快就要波及她自身的利益。于是她坦率地表示说:“我要做的是防止出现灾害,为了缓和这种痛苦生活,从而使这种憎恨变得小些,我要从我的大量钱财中,拿出钱来大量施舍⋯⋯”,“这不是我个人的良心⋯⋯ 而是我作为一个地主和领主的良心⋯⋯为了安我的心,尽力避免发生不幸的事情,我决意要做一连串的好事。”她深谋远虑,请来了牧师和几个老处女, 想用兴办慈善事业的办法来平息工人的愤怒情绪。

然而,罗怕特·穆尔对她这种妥协主张却表示怀疑。他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慈善救济能使工人阶级安静下来的事儿,慈善事业决不会使他们感恩戴德。”他预料,工人会把这种救济看作是对他们的侮辱。

事情果然不出罗伯特所料,就在庆贺慈善救济盛宴的当晚,成百的工人袭击了罗伯特·穆尔的洼地工厂。

那是夏日的一个夜晚,清风徐徐吹来,星儿神秘地眨着眼睛。卡罗琳和谢利小姐尚未入睡,她们最先发现了工人夜袭队伍的行动。她们本想抄小路去给罗伯特·穆尔送个信儿。可当她们穿过田野,爬过篱笆,跨越沟溪来到一片矮树丛时,便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白色大道上黑压压的人群在晃动, 夜袭者已经紧紧包围了工厂的大院。卡罗琳见此情景,不顾一切地要冲过去帮助罗伯特,但她却被谢利坚决地制止了:“怎么个帮助法?用英雄行为去激励他嘛,啐!现在不是骑士时代⋯⋯而是一场有关金钱、粮食和生命的斗争。”谢利比卡罗琳更了解罗伯特·穆尔,她告诉卡罗琳:“你要去做他心爱的王后吗?他的工厂才是他的情妇⋯⋯他有了工厂和机器做靠山,他要什么勇气就有什么勇气,也知道该拿出多大的勇气来。他要动刀动枪的,可不是为了爱情或者美人,而是为了帐簿和布匹。别太多情啦;罗伯特可不是个多情的人。”

显而易见,工人们的这场暴动是经过严密组织和充分准备的。他们在统一的指挥下,先砸开了工厂院门。在工厂广场上向守护者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战斗打得十分激烈,枪声、格斗声、冲击声、踩踏声、叫喊声顿时混成一片。工人们在硝烟弥漫的广场上,表现出的有条不紊的果敢行为,甚至使旁观的谢利也不禁赞叹道:“他们步伐多么坚定地开进去了!他们这支队伍很有纪律。”她似乎理解他们如此勇猛的原因:“他们这些人都是吃尽了苦头,才不顾死活的——凭这种刺激就可以激励他们前进。”

这是一场血腥的战斗。罗伯特·穆尔对工人的这次报复早有准备,他事先调来了一些士兵,并组织起一班人马来保护工厂。夜袭的队伍猛烈的进攻, 遭到了他们坚决而顽强的抵抗。战斗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工人们看到自己的人员伤亡惨重,赶紧偃旗息鼓,撤离了工厂,朝黑暗深处四下散去。

这时,谢利和卡罗琳二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个现在已是弹痕累累的工厂,等到突然看到许多士兵出现在大门口时,她们连忙闪在一边,躲进一间陈旧不堪的小房子里,偷偷地朝外观望。

厂房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硝烟在洼地上空弥漫,到处呈现出一片劫后的惨状。朦胧的晨曦照着血迹斑斑的大地,在石堆和瓦砾中残留着几支毛瑟枪和别的武器。一具尸体横卧在血泊中,五六个受伤的人在尘埃中扭动着、呻吟着。

穆尔在其他人的陪同下,带着胜利者的狞笑,沿着厂院走了一周,然后吩咐人把受伤的人抬进厂里。

两个姑娘走进教区长的住宅,悄悄地摸上了楼。不一会儿,谢利就合上双目,心神平静地睡着了。卡罗琳却惊魂未定,守候在谢利的身旁,眼睛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血一样红的太阳。

工厂保住了。罗伯特·穆尔又开始无情地追捕袭击工厂的首要人物。他很快就掌握了线索,四个为首者都是外乡人,罗伯特并不认识。他像警犬一样搜索着这些人,这很符合他生性的乐趣,他喜欢这种差事简直胜于织布。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维护他的财产和地位的殊死搏斗。

罗伯特·穆尔仍坚持对工厂的设备进行更新和改革。他认为:只要他稍一放慢速度,别的厂家就要赶上来,把他挤垮,踩在脚下。但要重新添购机器却需要相当大的一笔资金,他立刻想到了女领主谢利小姐。谢利小姐很慷慨,当场答应借给他五千英镑。这笔巨款帮了罗伯特的大忙。他在谢利小姐身上看到了希望和力量。她的财产可以巩固他的地位,可以帮助他恢复商行, 振兴家业。他越想越觉得谢利小姐可爱,她是那么美,像金塑的女神一样具有吸引力。可同时他也觉察到,当他同谢利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往往感到拘束,并且变得严肃和陌生,绝没有想到要去拥抱她,亲吻她。每当这个问题突然涌上他的脑际,他连忙把它甩掉,他劝告自己行事应该讲究实际, 而不该罗曼蒂克。

这样,他终于有一天毕恭毕敬地站在谢利小姐面前向她求婚了。聪明的谢利小姐听完他的话,吓了一跳。她说:“你说得真像一个来要我钱包的强盗,而不像是个来要我心的情人。”“我过去确实尊敬你,佩服你,喜欢你。不错,就像你是我哥哥一样,哪知你——你竟想拿我来做投机!”罗伯特碰了一鼻子灰,第二天一早,他就以追捕袭击他工厂的首犯为借口,动身到伯明翰去了。

卡罗琳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折磨,终于卧床不起了。她的病情越来越

严重,甚至连医生也束手无策了。谢利小姐从前的一个家庭教师普赖尔太太, 得知卡罗琳生病的消息后,专程到教区长家来看望她。这个女人性情孤僻, 平时不爱言语,做事谨小慎微,但她对卡罗琳却非常关心。她每天都来看望病中的卡罗琳,后来竟在教区长家住了下来,整天守在卡罗琳的病榻前。一天,她终于从卡罗琳的梦呓中发现了她真正的病因,于是便毅然决然地向卡罗琳吐露出多年隐藏在心中的真情。

原来普赖尔大太就是卡罗琳的生身母亲。她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外表漂亮的绅士——卡罗琳的父亲。结婚后,他暴露出凶残的本性,百般虐待自己的妻子。她忍无可忍,最后逃到外地,隐名埋姓当上了家庭教师。

她告诫自己的女儿说:“生命是虚幻的。”“爱情痛苦,⋯⋯又像死亡一样强烈,因为生活中的欺诈行为大多都是强烈的。至于说生活的甜美,那是再虚无缥缈也没有的事了。它的生命昙花一现——瞬息即逝,苦痛却永远存在。它也许会随着来世的黎明而消逝,可是,它却常年累月地折磨人,直到老死。”

十几年凄苦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卡罗琳重新得到母亲的爱抚。她感到世界一下子变了样,她逐渐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盛夏,蔚蓝的天空偶尔从天边飘来几朵白云。菲尔赫德庄园草地如茵, 花丛烂漫。谢利小姐的姑父辛普森先生,携带着妻子和儿女突然从南方来到这里。他这次来的目的是,想给谢利小姐选个门当户对的配偶,以了却他作为监护人的一桩心事。

遗憾的是,谢利小姐对姑父非常反感,两人的性情水火不相容:他专横独断,她却爱好自由;他耽于利欲,她却有点罗曼蒂克。对婚姻大事,他们的看法也截然不同。辛普森先生抵达菲尔赫德之后,曾煞费苦心,在一大群求婚者中选了几个有财产的富家子弟,可谢利小姐却认为他们见解狭隘,趣味粗俗,一概回绝了。后来,菲利普·南尼利从男爵也屈尊前来求婚。这位贵族公子的举动顿时轰动了整个菲尔赫德地区。辛普森先生也不禁欣喜若狂,满以为内侄女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他已经想象出一个遥远的时刻,那时,他将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派头,跷起二郎腿,不拘礼节地提起他的“爵爷内侄女婿”的大名了。

这位从男爵和蔼可亲,风度翩翩,不同于其他那些俗不可耐的追逐者。他在谢利小前面前吟诗抒情,卖弄才华,可最后也落得了同样的下场。辛普森先生因此勃然大怒,指责谢利粗野无礼。失去了贵族小姐的节操,是个信仰邪念的异教徒。可谢利小姐当即回答说:

“你所尊奉的神⋯⋯就像恶魔出现在我面前⋯⋯他把年轻的配给年老的,把强的配给弱的。你所尊奉的神专管帝王的婚礼——不妨查一下你那历代的王朝!你的神是外国贵族的神——不妨分析一下西班牙的贵族!你所尊奉的神是法兰西的婚姻之神——可是,法兰西的家庭生活是怎么一回事?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加速腐烂,在他统治下,一切都在退化,堕落。你所尊奉的神就是一个戴上了面具的死神!”

谢利小姐还毫不犹豫地告诉姑父,她同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衡量事物的标准也不一样。她要选择一个她觉得可爱的人做自己的丈夫。她要一个配做她的“主人”的人,而不要惟命是从的奴才。她理直气壮地对辛普森说: “我不是说我喜欢有个主人吗?我要有一个叫我在他面前会觉得应该顺从, 又不得不顺从的人。要有一个绝对敢说他有能力控制我急躁脾气的人。要有

一个发出称许能够得到我回报,并能用嗔怒责罚我的人。要有一个教我觉得不能不爱,又很可能惧怕的人。”对谢利来说,爵位、财产并不是她所需要的东西,她真正追求的是一种辛普森根本不理解的爱情。用谢利小姐的话来说,那是一种“不肯放弃对方的忠实的爱,任何灾难不能动摇的爱,在灾难中,更是如胶似漆的爱,在困苦中,更是难分难舍的爱”。

原来,谢利小姐已经选中了辛普森家中的家庭教师路易斯,穆尔。

路易斯·穆尔是罗伯特·穆尔的弟弟。他这次也随同辛普森先生来到了约克郡的菲尔赫德,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他虽然身材长得同他哥哥一样高大、魁梧,可相貌却远不及罗伯特那么刚毅,滞洒。他跟机敏精明的罗伯特比起来,显得文静、沉思、迟钝。他知道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资,因此在家境败落时,选择了教师的职业。平素他认真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对辛普森一家若即若离,过着一种孤寂的生活。两年前,当谢利小姐陪同她父母住在辛普森家时,路易斯曾教过她法语。从那时起,路易斯平静的心境和安宁的生活就披这个多情的谢利小姐扰乱了。两年来,他一直保留着她的法文作文练习簿。

谢利小姐同路易斯在菲尔赫德相逢后,对他的态度总是变化无常。她一会儿对他冷漠矜持,视若陌路人,一会儿又对他温顺尊敬,犹如师生重逢; 时而她以一个女主人的身份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地跟他擦肩而过,时而又像一个腼腆的女学生对待尊师那样亲切。谢利小姐仿佛感到,他身上有一种降服强者的威力,同他哥哥罗伯特完全不同。

秋天,一个灰濛濛的早晨,气压很低,林间暗褐色的蜿蜒小径湿漉漉的, 黄叶飒飒地飘落下来。菲尔赫德的园林呈现出一派凋零的景象。

谢利小姐的情绪,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这种天气的影响。早饭后,她兴致勃勃地邀请表姐同她一起出去散步。当她回来时,不知为什么却一反常态, 独自坐在床边,双手托着头,散步时的兴奋劲头一下子便无影无踪了。然而这个变化,恰似夏日的浮云一倏而逝。等到吃晚饭时,她又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不过,人们还是觉察到她有些变化。

两个星期过去了,这种心神不定的阴影仍然笼罩在谢利的脸上。但是她的目光和声音却显得格外沉静。在这期间,她曾秘密地找到一位律师并立下了遗嘱。不过,每当家人询问起她的身体时,她总是以她那特有的傲慢态度掩饰过去。她只把自己心中的忧虑全部告诉了路易斯:原来前几天她散步回来,被一条狗咬了一口,她当时听人说那是条疯狗。她的心绪乱了,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患狂犬病而死去。她请路易斯在她发病后亲自看护她并帮助她料理家中的一切。

后来查明,咬伤她的那条狗并不是疯狗,这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于是一向盛气凌人,我行我素的谢利小姐再见到路易斯时,白皙的脸上总是泛起一层红晕。

路易斯·穆尔沉静的外表下蕴藏着火一样的激情,凄苦的生活和卑微的地位都没能阻止他对自己所向往的一切美好的事物的追求。他认为:“我的爱人(如果我会有个爱人的话)一定要具有接近蔷蔽花的特色——新鲜、挺秀,讨人喜爱而又带有自卫的刺⋯⋯我生来不是个能够与羔羊结成配偶的人,我一定要找个比较适合我的天性的,⋯⋯我不喜欢明亮的,而是喜欢有点热烈的东西。我喜欢夏天,夏天的太阳使得水果发红,谷物发白。”他在谢利小姐身上看到了他所喜爱的性格。她那森林“母豹”般的任性和粗野使

他心荡神移。他想,即使她没受过什么教育,没有华贵的服怖,没有一切优越的条件,只是一个粗衣素妆的农家少女,他也会爱上她的。

谢利小姐虽然早已发现自己对至诚、果敢的路易斯的感情,也看出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可她的本性使她不甘心轻易给自己套上家庭锁链。她似乎变得忧郁起来,难得对路易斯顾盼一下,也很少跟他说话。

不过,辛普森先生却觉察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他狂怒地指责了路易斯,可谢利小姐竟当着姑父的面,搂着路易斯宣布说,他就是她选择的未婚夫。辛普森先生盛怒之下离开了菲尔赫德。

但是,打那以后,谢利小姐仍然想方设法回避路易斯。尽管路易斯对她那难以驯服的性格,思想上有所准备,但她的冷淡和捉摸不定的态度,也的确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恼怒。一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天;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谢利小姐仍然以各种借口推延着结婚佳期。起初, 路易斯还耐着性子等待着。后来,他那慎重而沉着的天性,也无法忍受她那残暴的折磨。他以一种暴风雨般的冲击,使她屈服于爱情,确定了婚期,并发了誓。

罗伯特·穆尔先生离家已有两个月之久了。伯明翰一行,他协助官方捕获了袭击工厂的主犯,法庭已将他们判罪流放。政府想借此镇压一下工人的反抗情绪和不轨行为,报纸通篇登载了有关此案的详细报道。然而,适得其反,这种判决和宣传不仅没有吓倒工人,反而激起了他们对工厂主的更大仇恨。罗伯特·穆尔先生了结此案之后,在返回约克郡的途中遭到工人的伏击。他中弹受伤,险些丧了性命。

罗伯特·穆尔受伤后,被老朋友海勒姆·约克救起,安置在自己家中治疗休养。身体虚弱,生意无望使罗伯特异常悲观。这时,身体已经复原的卡罗琳仍念旧情,前来看望他,给了他力量和赎罪的机会。他伤愈回到洼地小屋后,便向她求婚,卡罗琳梦寐以求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当即接受了他的请求。

枪伤使罗伯特变得聪明了,他终于开始清醒而勇敢地正视现实了。他看到,不管他怎样努力,如果英国商业的大门不打开,“破产就一定会来到, 像一把斧头那样砍在我财运的根上,一下子把它砍下来。那时候,我将抓起一株树苗,漂洋过海,把它栽在美洲的树林里。”

春去夏来。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树木成荫,百花争妍。英国的形势像夏日的天气一样变得使人欢欣鼓舞:拿破仑在战场上惨遭失败,英国战果辉煌。被封锁的港口开放了,英国濒于破产的纺织业又恢复起来。死气沉沉的约克郡又呈现出繁荣的景象,洼地的小纺织厂又有了宽广的前景。罗伯特·穆尔先生重振家业大显身手的时刻也来到了。

就在这举国上下一片欢乐之际,罗伯特·穆尔同卡罗琳结了婚。谢利小姐同路易斯·穆尔也终成眷属。

《谢利》是夏洛蒂继《简·爱》之后所创作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它不同于《简·爱》,虽然书中也同样以爱情为主要情节,但却是围绕着工人运动的重大主题展开的。作家以十九世纪初期英国纺织工人自发捣毁机器的运动为历史背景,采用了严谨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当时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尖锐对立的广阔斗争画面。它的问世标志着夏洛蒂的创作已经进入了一个与蓬蓬勃勃的工人运动紧密扣结合的新时期。

故事发生在一八一二年前后。当时,整个欧洲都卷入了抗击拿破仑的战

争之中,英国由于长期抗战而精疲力竭。战争期间,英国毛纺业的主要市场被切断,约克郡的毛纺业几乎濒于绝境。在这种危机的时刻,北方的纺织工业大都采用新式机器,于是大大地缩减了原有的工人数量,使成千上万的人失业,失去了维持生活的手段。夏洛蒂通过工人捣毁机器的运动,无情地揭露和鞭挞了资产阶级的丑恶本质:他们在英国抗击拿破仑的战争中,“只是一心想着赚钱,根本不为国家的种种利益考虑”,而且随着经济危机的到来, 惶惶然不可终日,到处散布无条件求和和失败的情绪。在他们中的许多人的眼里,所谓国家的荣誉已经变得“空有其名,分文不值”。

然而,他们对待国内的失业工人却是残酷无情的。他们认为厂主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于是大肆谴责工人阶级维护生存的斗争,谴责国内普遍反对政府当局的不满情绪,谴责那种日益增长而不可避免的灾难。他们要求政府进行严厉干涉,甚至在必要时,立即采取军事镇压。

罗伯特·穆尔恰是这样一个冷酷残忍的人物。他是资产阶级典型的铜臭崇拜者,在他的眼里,爱情的惟一象征就是金钱和地位。他为了在竞争中牟取暴利,不惜丢掉自己的尊严,奴颜卑膝地去向一位有钱的贵族小姐求婚。他在“竞争”的野心驱使下,踏着工人的尸骨去开创他那“宏伟”的事业。菲尔赫德产业继承人谢利·基达尔小姐则是一个明智派的资产阶级代表

人物。她幻想“通过行善,获得拯救”。她直言不讳地说,要“拿出钱来大量施舍,以防止出现灾害”。

恩格斯在《英国工人状况》一书中曾精辟地论述说:“英国资产阶级行善就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不会白白地施舍,他们把自己的施舍看做一笔买卖。他们和穷人做买卖,对穷人说:‘我为慈善事业花了这么多钱, 我就买得了不再受你们搅扰的权利⋯⋯’”

夏洛蒂出生的豪渥斯村位于约克郡的北部山区,那里很早就已成为英国毛纺织工业的一个重要基地。一八一二年,由于大多数资本家采用水利纺织机来代替人力生产,致使大批的工人失业,曾引起大规模的捣毁工厂和机器的风潮。夏洛蒂十分了解当时工人的悲惨生活,因此在描写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时,她对工人阶级的命运寄予了无限的同情:“⋯⋯那些受苦的人,他们惟一的遗产就是劳动。可是,如今这种遗产也都失掉——他们无法找到工作, 因而得不到工资,因而吃不上饭——他们只有再苦下去⋯⋯吃面包配苦水。”

但是,夏洛蒂并不是暴力革命的拥护者,她是用小资产阶级的同情心来反映这场波澜壮阔的斗争历史的。因此,工人阶级的形象在作者的笔下不够高大,有时竟成为无足轻重的陪衬人物。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她不可能看到工人阶级的光明前途,只能用一种调和的方式来反映这一时代的斗争特点。

夏洛蒂在《谢利》中所塑造的谢利·基达尔小姐的形象显然在门第、财产和姿色方面均与简·爱不同,但她们的婚姻恋爱观却是一致的:追求一种不以社会地位和财产为标准的,真正建立在互相尊重、平等相爱基础上的纯真爱情。以谢利小姐的优越条件而论,她完全可以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贵族子弟做自己的丈夫。她的监护人辛普森先生也曾要求她嫁给南尼利从男爵, 但是她却坚决拒绝了,因为她不能接受一个不能满足她感情上要求的男人的求婚。谢利的爱情标准是志同道合,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她宁愿“辱没门第”,落得个声名狼藉去选择一个地位卑微的家庭教师,也决不肯违背自己的心愿去嫁给一个不配做她“主人”的人。

显然,这里的“主人”两个字的含义决不是暴君,“暴君是一天也管不了我的。”谢利·基达尔心目中的主人是一个精神上的强者。她的选择标准冲破了旧风俗的束缚,体现出妇女对婚姻自主的强烈要求。

夏洛蒂在塑造人物方面受到萨克雷的影响,十分注重人物的个性描写。她的《谢利》中的许多人物,有如银河的繁星各放异彩:如唯利是图的

工厂主罗伯特·穆尔,凶狠如恶魔的牧师赫尔斯通,冷酷古板的辛普森先生和聪明爽朗的谢利·基达尔小姐,等等。其中最典型化的人物就是女主人公谢利小姐。她的叛逆性格是通过抛弃社会偏见,不受门第束缚而表现出来的。她是一个复杂而丰满的艺术形象,虽然出身高贵,具有傲慢的天性,但思想活泼,又有着朴素的、憎恶世俗观念的感情;虽然爱着一个比她的社会地位低贱的人,可又不愿意受家庭束缚而马上嫁给他;她时而摆出高贵的身份, 时而又显得温顺体贴。她那任性的“母豹”性格和最终在婚姻上的大胆抉择, 充分地体现出了这个既“傲慢”又“温柔”,既“冷酷”又“美妙”的人物的矛盾心理和复杂多变的性格特征。相比之下,卡罗琳则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她虽然也追求个性解放,但却没有魄力,缺乏勇气,容易受男性外表的吸引而堕入情网。作家通过对比的写法,更加突出了谢利·基达尔的典型性格。

夏洛蒂擅长描写景物,也擅长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而且这两方面又是非常巧妙和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例如,她描写卡罗琳在失恋后想到自己将要孤独地生活下去,不禁怨恨无情的表兄只顾追逐名利,而没有空儿想到她, 使她像一朵花一样地枯萎了。而罗伯特的心理活动却与金钱紧密相连,他想到“重振家业”才拜倒在谢利小姐的脚下求婚。谢利偏偏不喜欢这种人,也歧视那班浮夸的纨袴子弟。她希望有一位驯服“母豹”的英雄来做自己的丈夫。至于谢利·基达尔小姐的姑父辛普森想的则是他贵族阶级的地位和荣誉。应该指出,夏洛蒂是在典型环境中描写人物的,各种人物的内心活动都离不开具体环境的描写和景物的衬托。如:卡罗琳失恋后的内心活动就仿佛像一串露珠挂在鲜嫩的叶片上,露珠与绿叶相辅相成,交相辉映,绝妙地融会在一起。作家善于用抒情的语言来描写景物和人物的心理,有时简直象抒情诗一般清新感人,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

但是,恰如作者在这部小说开头所声明的那样,这是一部题材严肃的作品,她那诗一般的描写也必然罩上一层阴暗的影子——时代的阴影。如:作家在写工人暴动者惨遭镇压的场面时,深怀感情地描写了洼地上的废墟,猩红的血迹和躺在大门旁边的尸体。

夏洛蒂对当时的工人阶级怀着人道主义的同情,所以描绘出历史上悲壮的场面,这不仅表明她的创作具有明显的民主主义倾向性,而且艺术表现手法也越来越臻于完美。因此,很多评论家把《谢利》视为英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的一部重要代表作。

但是,这部作品与《简·爱》相比,也有其不足之处:情节简单,不够生动,而且议论性的文字也嫌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