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简·爱》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它描写了一个普通的姑娘在人生道路中,不畏强暴的恶势力,勇敢地追求个人的幸福,终于获得真正爱情的故事:

黄昏前,灌木丛中响起沙沙的风声,不一会儿便下起雨来。里德太太斜靠在炉边的沙发上,兴致勃勃地跟她的三个孩子聊天。她是一个装束典雅, 外表看来似乎温柔的女人,但对佣人却很凶狠,在这座庄园里她是说一不二的主人。她的丈夫里德先生已于九年前死去了,除了给她留下三个孩子外(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外甥女。这个昔命的孩子名叫简·爱,她出世后不久,父母就相继离开了人世。她寄人篱下,过着眼佣人差不多的生活。

这一天,简·爱看到舅妈的三个宝贝儿:伊丽莎,乔奇安娜和约翰簇拥在他们的母亲周围,就悄悄独自地走开,溜迸了隔壁的一间小屋子里。那儿有一个书架,她爬上窗口,蜷起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然后又用猩红色的帷幔把自己隐藏起来,像坐在神龛里似地偷偷翻看着一本带插图的书。

约翰,里德十四岁,比简·爱大四岁。他长得又粗又胖,皮肤黑黑的, 平时总是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瞪着简·爱。他来到小屋子里寻找简·爱,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说: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看书。”

“哼,你乱翻我的书架,我非要教训教训你!”他说着便举起一本书朝简·爱打去,她惊叫着住旁边一闪,正好跌倒撞在门上,鲜血从头上流了出来。简·爱对表哥向来都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可这次,她心中的仇恨骤然压倒了恐惧。她满脸血污.摇晃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愤怒地指着约翰说:“你像杀人的凶手——你像奴隶主——你像罗马的暴君!”可是,舅妈知道后不仅不管教自己的孩子,反而把简·爱锁进一间阴森可怕的红屋子里。天黑了,室内暗淡无光,雨点像辛酸的泪水,无情地敲打着玻璃窗;风声像悲切的哭泣,一声比一声凄厉。简·爱又惊又怕,在痛苦和绝望中昏厥了过去。

狠毒的里德太太决意把简·爱赶出家门,派人把她送到五十英里以外的一所名叫劳渥德的慈善李校去读书。这所学校坐落在荒凉的山谷里,生活条件十分恶劣:居住拥挤,伙食很差,早餐是稀粥,午晚两餐是粗劣的面包和开白水。有时,竟连这样的饭也不让孩子们吃饱。

一天,布罗克赫期特先生带着服饰华丽的妻子和女儿来巡察学校。他是这所慈善学校的管理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像对待奴隶一样苛待学校的师生,为了填满自己的私囊,他挖空心思地克扣学校经费。

“我养育这些女孩子不是要她们养成奢侈放纵的习惯,而是要使她们吃苦,忍耐,克已⋯⋯鼓励学生们在暂时的困难情况下显出勇气来⋯⋯”他常常厚颜无耻地在人前这样说。他的形象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是一根不祥的黑柱,一座预示着灾难的黑塔。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早就听里德太太谈起过简·爱。这次他来到学校,一眼看见她就立刻宣布说:“这是个爱说谎话,忘恩负义的坏孩子!”他下令让简·爱站在高凳子上示众。

简·爱站在那里,觉得欢人的眼睛像火一样烧灼着她的皮肤。她感到喉咙发紧,呼吸紧张,真想痛哭一场。然而,她却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倔强地昂起头来,不肯让泪水涌出眼眶。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理论是“用惩罚肉休来拯救灵魂”,他的法规森严, 孩子们经常遭到鞭答、罚站、示众、挂牌子等体罚。

劳渥德所在的那个覆盖着森林的山谷,是雾和瘴病的发源地;瘟疫随着春天的来临,把斑疹伤寒也吹进了这座遍地污泥浊水的学校。八十个女孩子中有四十五个病倒了,其中有一个名叫海伦·彭斯的姑娘是简·爱在患难中结交的最好的朋友。她聪明,爱读书,喜欢思考。可是,因为生活料理得不够整洁,经常遭到斥责和体罚。简·爱十分同情她,常常跟她在一块儿读书交谈。海伦笃信宗教,对强加在她身上的无端惩罚从不抱怨;然而,简·爱却不那样,她觉得人要有个性,而不应当默默忍受屈辱。

可怜的海伦患病后无人照料,被送进劳渥德学校里一位善良的女教师坦普尔小姐的房间里。简·爱偷偷去看她,隔着一层半掩着的白色帐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海伦”。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吧⋯⋯”海伦仰起她那张苍白的脸,声音微弱地问。“不,不,海伦!”简·爱竭力咽下泪水,安慰她说。

黎明时坦普尔小姐回到房间,发现简·爱躺在海伦的床上,胳膊搂着海伦的脖子,睡着了;而海伦——却死了。

简·爱在劳渥德学校里生活了八年,她一直把坦普尔小姐看成是她自己的母亲、保护人和最亲密的伴侣。

坦普尔小姐容貌秀美,仪态端庄,举止谈吐彬彬有礼,使谁见了都不由得产生一种崇敬之意。她还非常博学,简·爱的绝大部分学识都是她传授的。她那善良的心肠和娴静的性格也给简·爱很大的影响。但是,坦普尔小姐同一个牧师结了婚,很快就要离开学校。这天早晨,当坦普尔小姐的马车消失在小山背后时,简·爱突然感到内心很空虚,仿佛那平稳的心绪和周围宁静的气氛也随着马车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厌倦了八年来修女般枯寂沉闷的生活,劳渥德的空气使她感到窒息。她渴望自由,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来重新安排生活。她想:“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那里面有许多艰险,但是也存在着对生活的真正阅历。有勇气到那个广阔世界中去的人们,将会在那里遇到各种希望、恐惧、感受和激动人心的事物。”于是,她在报纸上登出广告,想谋取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

一个星期过后,简·爱得到了回信,有人聘请她到桑菲尔德庄园给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当家庭教师。信上说明桑菲尔德庄园坐落在繁华的米尔考特城附近。简·爱欣然同意了。她向往独立的生活,陌生的桑菲尔德庄园激起她无限美好的想象。是呵,她即将步入一个新的天地,但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十月里的一天清晨,简·爱满怀信心地上路了。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 天黑前来到了桑菲尔德庄园。她受到女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的热情接待。

第二天早上,太阳从鲜艳的蓝色印花窗帘缝隙间照进屋子,照亮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这情景同劳渥德光秃秃的地板和沾污的灰泥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环境的明亮和舒适使简·爱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她感到:“生活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期正在开始。它是一个既有荆棘和辛苦又有鲜花和欢乐的时期。”

桑菲尔德庄园位于寂静的群山之中,前边有一块葱绿的草坪和一片开阔的牧场,靠近庭院的一侧长着一排粗大的荆棘丛。小山坡上有一个小村落, 远处还能看到教堂钟楼的尖顶。这里环境幽静,空气清爽。简·爱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家庄园的主人名叫罗彻斯特,他平常不在家。庄园里除了一般佣人外, 只有费尔法克斯太太和简·爱的学生阿黛尔——一个七八岁的法国小姑娘。她天真活泼,惹人喜爱。简·爱跟她相处得很好,日子过得十分舒适、平静。

但是,充满青春活力的简·爱对这种生活并不满足。不久,她就开始感到厌倦,常常独自登上阁楼,向远处眺望那僻静的山林和田野。她渴望看到桑非尔德以外的那生气勃勃的世界,希望能获得更多的知识,结识更多的人, 以充实自己的平淡生活。她想:“说什么人类对平静应该感到满足,这是空话;人们必须有行动,如果找不到行动,就应该创造。妇女一般被看成是极其宁静的⋯⋯她们受到过于严厉的限制,过于绝对的停滞,会感到痛苦的⋯⋯”

秋去冬来,她在孤寂中打发着时光。正月的一天下午,阿黛尔受了凉, 简·爱第一次出门到二英里外的干草村去寄信。

简·爱沿着干草小路缓慢地朝前走着。太阳徐徐西沉,晚霞的光辉渐渐暗淡下来。她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野外的风光。走了一段路后,她便在路旁坐下来休憩。简·爱长期深居宅内,偶尔见到野外的景象感到格外新鲜。她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旷野里飘起邻近村庄做晚饭的炊烟。

这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一位绅士模样的人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飞也似地奔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只奇怪的狮头猎犬。狭窄的小路覆盖着一层薄冰,那人走了不远就哎呀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猎犬看见它的主人处在困境中,听到马在呻吟,便昂起头来向着暮霭笼罩的群山狂吠。

简·爱急忙跑上前去,在朦胧的月色中看清那位摔伤的骑马人原来是个中等身材,肩膀宽阔的中年男子。

“您受伤了吗,先生?”简·爱慑懦地问。

他低声咒骂了几句,可是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最后,他摇了摇头说:“没办法,我只好借助你了。”他把一只沉重的大手放在简·爱的肩上,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马跟前。他一抓住缰绳,就立刻把马制服了,于是跳上马鞍, 但跳的时候他可怕地皱着眉,因为这使他扭伤的脚踝疼痛起来。

“谢谢你,”他用带马刺的鞋跟猛一刺马,那匹骏马先是受惊,两条后腿直立起来,接着就飞驰而去,狮头猎犬紧跟在后面,瞬息间都不见了。

简·爱回来时,只见在路上看到的那条狗蹲在女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一个女佣人告诉她说,罗彻斯特先生在路上受了伤,刚刚从外面回来。这时简·爱才知道,她遇到的那个人正是庄园的主人。

罗彻斯特先生的归来,打破了桑菲尔德像坟墓一样的沉寂。阴森、冰冷的庄园顿时活跃起来。他的代理人和佃户们来找他办理事务,出出进进,门铃声和脚步声连续不断。小阿黛尔也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兴奋地谈论着罗彻斯特先生,猜测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礼物。

简·爱在桑菲尔德三个月,曾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起过主人,说他是个正直博学的人,曾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世面。

罗彻斯特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便邀请简·爱带着阿黛尔同他共用茶点。

他大约四十岁,长得虽不漂亮,但却有一副刚毅的面孔。简·爱觉得他身上充满活力,具有一种特殊引人注目的风采。他不像一般绅士那样温文尔雅, 而是不拘礼节,谈吐直率,使人感到不受拘束。

他把简·爱在劳渥德画的几幅速写和油画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望着简·爱说:

“我看得出来这些画都出自一人之手,是你画的吗?” “是的。”

“你的摹本是从哪儿来的?” “从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现在看见在你肩上的那个脑袋吗?” “是的,先生。” “里面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还有更好的。” 罗彻斯特先生沉吟了半晌,最后说:

“你掌握的艺术家的技巧和知识还不够,没法把你的思想充分表现出来。不过,就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算是罕见的了。”

简·爱是个贫困无依的姑娘,无论是在里德舅舅家,还是在劳渥德学校里,都在人们的心目中显得微不足道。她受人歧视,从来没有享受过平等的待遇。桑菲尔德主人对她表示出的友好和尊敬,使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抚慰。

简·爱常常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见解,有时简直入了迷,如同跟随他一起游历了他所描绘的那个世界一样。这一切对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的人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和动人。简·爱感到生活中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使人振奋,使人喜悦。她觉得自己的视野扩大了,枯燥的生活充满了情趣。从罗彻斯特同她推心置腹的谈话中,简·爱逐渐开始了解这位孤僻的主人罗彻斯特先生了。

温暖的春天终于来临了,一切绿的生命都蓬蓬勃勃地沐浴在春光里。一天下午,简·爱偶尔在庭院里碰见了罗彻斯特。他邀她沿着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树的林荫道散步,并讲起了他年轻时的一段痛苦经历:他从二十一岁起, 一直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他漫游了大半个世界。因为命运错待了他,他没有理智来保持冷静,曾度过一段很不检点、自暴自弃的放荡时光。在巴黎, 他曾热恋过一个法国歌剧舞蹈家塞莉娜·瓦朗。对于他的爱情,塞莉娜宣称要用更高的炽热来回报。他告诉简·爱:“这位法国美女竟选中了我这个英国侏儒,使我受宠若惊。我便把她安置在一家旅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的仆人、马车、珠宝服饰等等。总之,我像任何别的痴情人一样,开始用大家普遍接受的那种方式毁掉自己。我的命运也就像所有的痴情人一样不幸。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到她的旅馆去看她。她出去了。我坐在阳台上望着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我清楚地看见一辆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的精美轿式马车驶过来。这是我送给她的车子⋯⋯她走下车来,身后并跟着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恶少⋯⋯由于塞莉娜对我的背叛使我当即解除了我对她的保护。第二天,我同那个恶少决斗,打伤了他的胳臂。可是不幸,塞莉娜在六个月以前, 把她的私生女儿阿黛尔给了我,硬说她是我的女儿。我没有承认,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后来,她母亲遗弃了她,同一个音乐家私奔了。我听说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孤苦伶仃,就把她从巴黎的泥塘里拉出来,移植到这里,让

她在英国花园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 “⋯⋯我四处徘徊,在流浪中寻找安宁,在放荡的主活中寻求快活。我

虽然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可我厌恶那种生活,厌恶我周围的一切⋯⋯” 简·爱渐渐发现罗彻斯特同她所蔑视和痛恨的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物并不

一样。他是那个社会的弃儿,受害者。他本性善良,有着一颗受了伤的纯洁的心。简·爱相信,他的忧伤,他的粗暴和以前道德上的缺陷都是从他的残酷命运中产生出来的。那不幸的命运使他失望以致堕落,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因此她能够谅解他。她应当用体贴和温暖来减轻他的悲哀,医治他心灵上的创伤。

罗彻斯特见惯了上流社会的虚情假意,从没得到过如此真挚的友谊。他的心开始慢慢地在春天的雨露中复活了。

十八岁的简·爱长得柔弱瘦小,没有动人的外表,可她有一颗纯洁的心。罗彻斯特觉得她跟上流社会中的那些艳丽、虚伪、自私、一味追求虚荣和享受的夫人小姐们是那么不同,完全属于另外一种类型的女性,一种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高尚的女性。于是,他对简·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愿意接近她,盯着她那轻柔恬静的身影,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丝微笑,每一缕愁思,窥测她内心的活动。他很快就发现简·爱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女子。她聪明、诚实,藐视权贵。她不受世俗的约束, 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活生生的,不安宁的,意志坚定的小鸟,只要重获自由就会高高飞到云端”。

罗彻斯特从她身上看到了人类许多美好的品质,并从她的同情和关怀中得到了真正的安慰和鼓舞。这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持,恰似一团熊熊的火焰, 重新燃起了他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他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女人。

然而,一件奇怪的事情却在平静的生活中发生了。

一天夜里,一阵魔鬼的笑声——低沉、压抑——似乎就从简·爱房门的钥匙孔那儿发出来的。简·爱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了一声: “谁?”

这时只听有什么东西在咕咕地响着,呻吟着。过了一会儿,有脚步沿着过道朝三楼楼梯口走过去。简·爱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披上披巾,手哆哆嗦嗦地拉开门闩,打开了房门。一股烟雾从罗彻斯特房内冲出来,夹杂着浓烈的物品燃烧的气味。罗彻斯特的帐子已经着了火,火舌在床四周跳动,他在火焰和烟雾的包围中正一动不动地伸着手脚熟睡着。

“醒醒!醒醒!”简·爱使劲推着罗彻斯特喊道。他却只嘟哝了一声, 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简·爱急中生智,端起屋里的脸盆和水罐就往床上泼, 床上的火焰终于被扑灭了。

第二天早晨,罗彻斯特离开了桑菲尔德庄园。他的突然离去使简·爱感到茫然,前一天夜里的情景不禁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似乎又看见了他的神情,听到了他的话语。

“嗨,你救了我的命!而你却从我身旁走过去,仿佛我们素不相识似的! 至少该握握手吧。”

当时他伸出手,简·爱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握着,后来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兴,欠了你那么多恩情,⋯⋯可我并不感到你的恩典是个负担,简。”

他停下来,凝望着简·爱;几乎看得出话语在他嘴唇上颤动⋯⋯ “我早就知道,你会用某种方式,在某个时候帮助我;我第一次看见你

就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它们的表情和微笑并不是⋯⋯”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无缘无故使我从心底感到欢乐的。”

他的声音里有着奇怪的魅力,目光里充满了奇怪的激情。

简·爱觉得自己当时也有着同样的激情,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激情。她的心甚至由于激动而颤抖起来,也许这就是爱情。是的,她爱上了罗彻斯特。她渴望再见到他的面容,再听到他的声音。简·爱似乎感到自己在欢快而不安的海洋上颠簸。在那海洋里,烦恼的巨浪在欢乐的波涛下翻滚。时常有一阵由希望激起的飓风把她的心灵吹向胜利的彼岸,偶尔从陆地上刮来一股逆风,又把它吹回去。简·爱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样一位有名望的绅士能娶一个贫贱的姑娘做妻子吗?一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忧郁起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时告诫自己,要用理智抵抗痴迷,用判断阻止热情。她决心耍把这种爱情深深地掩埋在心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罗彻斯特没有回来。十天过去了,仍然不见踪影。两个星期过后,罗彻斯特先生终于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群豪绅贵妇。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二十五岁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她身穿雪白的衣裙,像月亮女神一样美丽:身体修长,胸脯丰满,袒露的肩膀白嫩细腻, 那乌黑的眸子像珍珠一样闪光。她举止优雅,处处给人一种出身高贵的傲慢感觉。她的钢琴弹得很出色,嗓音也甜美悦耳,在众人眼睛里显然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郎。

简·爱早听到人们在私下谈论着英格拉姆小姐将同罗彻斯特订婚的事情。这意外的打击使简·爱感到非常痛苦。

简·爱暗中观察罗彻斯特和英格拉姆小姐的举动,注意倾听他们的谈话。简·爱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俩除了门第相当之外,再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英格拉姆小姐的外表虽然很动人,但她的内心却很空虚,恰如一片废墟,在这片土地上是不会开出自发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来的。英格拉姆小姐并不真爱罗彻斯特,她在他的面前故作姿态,只不过是想博取他的欢心而已。简·爱

觉得这种没有爱情,完全取决于金钱吸引的结合,决不会给人带来幸福。简·爱的看法果然没有错。

一天傍晚,罗彻斯特化装成女巫在图书室里等待着简·爱。他假装“算命”,婉转地暗示简·爱说,这座庄园的主人不会娶英格拉姆小姐为妻,“机会”也同样给简·爱留下了幸福和希望。只要她肯伸出手去,就可以把幸福夺过来。简·爱感到非常惊奇,听她那声音很熟悉,看她那小手指上戴着的戒指,上面镶嵌着的正是那颗简·爱以前经常见到的宝石。

罗彻斯特摘下帽子,无限爱抚地凑近简·爱问道:“你原谅我吗,简? 你一声不响地在想什么呢?⋯⋯”

“表示奇怪和自我庆幸,先生。我想,你现在可以允许我走了吧?” “不,待一会儿;告诉我,人们在休憩室里都是怎么谈论我的?” “哦,罗彻斯特先生,有一位陌生客人来到这里,你知道吗?”简·爱

突然对他说。

“一位陌生客人!——不知道;可能是谁呢?⋯⋯”罗彻斯特纳闷地说。“他姓梅森,先生。我想他是从西印度群岛来的,从牙买加的西班牙城

来的。”

不料,罗彻斯特握着简·爱手腕的手痉挛起来。他面色变得苍白,仿佛被人猛击了一拳,身子也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显然,梅森的到来使他受到威胁,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简·爱所熟悉的那种忧郁的神色。

当天夜里,楼上传来一阵尖厉的惨叫声。庄园里所有的客人都被惊醒, 懵懵懂懂地从房间里跑出来,乱作了一团。罗彻斯特带着简·爱来到三楼。简·爱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原来是梅森先生被人刺伤了!罗彻斯特把他交给简·爱护理,他独自离开庄园,悄悄地去给受害者请医生去了。简·爱端详着梅森那瘦弱的身躯和苍白的面孔,怎么也不理解,那刚毅坚强的罗彻斯特, 为什么要惧怕这么个人物?

翌日清晨,罗彻斯特便护送梅森先生离开了桑菲尔德庄园。

简·爱自从离开盖兹海德庄园后,从未回去看过舅妈。这一天,同简·爱断绝了九年关系的舅妈里德太太,突然出人意料地差人前来接她回去。

舅妈家前来接她的马车夫,身穿重孝。简·爱从他那里得知,盖兹海德庄园如今已经败落。放荡不羁的表兄约翰由于沉迷于酒色之中,奢侈无度, 家业早已挥霍殆尽。他走投无路,被迫自杀了。舅妈听到儿子的噩耗,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简·爱来到盖兹海德庄园门前,不禁想起九年前她离开这里的那个阴霾、寒冷的早晨,想起她当时的那种绝望和被人遗弃的心情。九年过去了,她自豪地感到如今自己真正作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回来了!

伊丽莎和乔奇安娜冷冰冰地接待了简·爱。九年的时光虽然改变了她们的容貌(一个变得阴郁、沉思、酷似一个修女;另一个出落得丰满俊俏,好像烟花巷里的名妓),却丝毫也没有改变她们九年前对简·爱的那种冷漠的态度和傲慢的神情。

里德太太躺在病榻上,她那双冷酷的眼睛,以及微微抬起的专横的眉梢, 仍像以前一样严酷无情。简·爱强按捺下由于见到这张脸所激起的愤怒和厌恶,希望同这个生命垂危的人消除往日的怨恨,重新言归于好。

但是,里德太太却一直对简·爱怀恨在心。她不仅在当年把简·爱送到劳渥德学校去受苦,而且后来还对这个孤女进行了更加恶毒的报复。她曾欺骗简·爱的叔父说,简·爱已经死了,不愿让简·爱的叔父收养她。这个可恶的女人直到临死前还向简·爱发泄她的刻骨仇恨。她认为自己的不幸完全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孤女造成的。她对简·爱的命运没有表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

里德太太临终前,她的两个女儿谁也不愿照料她。她们对母亲的病,兄弟的死以及家庭的遭遇根本不关心。她们只盼母亲快死,各奔东西。姐妹俩互相倾轧,嫉妒,没有一点儿姐妹之情。里德太太刚一合上双目,她们就各自携带私物离开了庄园。从此,盖兹海德庄园便永远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当简·爱回到桑菲尔德庄园时,那些客人们早已散去。她和主人重逢, 心情很快活。可是当她看到罗彻斯特已经为他和英格拉姆小姐的婚礼买好了马车,一种难言的痛苦又在咬噬着她的心灵,她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于是决定离开桑菲尔德庄园。

仲夏的黄昏,简·爱漫步在花园的树丛中,那里树木葱笼,鲜花盛开, 散发出迷人的芳香。简·爱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到尽头,最后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下停下来。她留恋这里的一草一木,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令人难忘的丰富、愉快的生活。在这里,她没有受到歧视,没有感到压抑,她曾同她所

尊敬的人朝夕相处。如今要离开这里,她不禁感到惋惜和悲伤。

碰巧,罗彻斯特也漫步来到了这棵大树下。他恳求简·爱留在自己的身边。

简·爱听了气愤地说:“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器吗?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我穷、低微、矮小、不漂亮,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错了!我和你一样, 有饱满的心灵,和你一样,有丰富的情感。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世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 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的人,我们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我们是平等的!”

“因为我们是平等的!”罗彻斯特重复了一遍——“就这样,”他又说, 一把抱住简·爱,把她搂在怀里,把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唇上,“就这样,简!”

“我不是小鸟;没有罗网捕捉我;我是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现在就要运用我的独立意志离开你。”

简·爱虽然珍视罗彻斯特的友谊,可她一刻也没有忘记维护自己的尊严。她不能容忍罗彻斯特既要娶英格拉姆小姐,又要把她留在桑菲尔德的想法。她的高尚的情操和发自肺腑的呼声深深地打动了罗彻斯特,他终于向简·爱吐露了真情。

“我并不爱英格拉姆小姐,”罗彻斯特说,“我这样做不过是想考验你一下。”

罗彻斯特还告诉简·爱说,他根本不相信那个虚伪、浅薄、利欲熏心的英格拉姆小姐会对他有什么感情。漂亮的英格拉姆追求的不是他的心灵,而是他的财产。因此,他故意放风说,他的财产连人们猜想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这果然使英格拉姆小姐大失所望,悻悻地离开了桑菲尔德。

“唉,我对你有一种奇特的感情,”罗彻斯特说:“特别像现在这样, 你挨近我的时候,就像我在肋骨下有根绳子,紧紧地、无法解开地和你小小身体里同样地方的一根类似的绳子牢牢结在一起。如果那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的土地把我们隔开了,我怕我们之间的纽带就会断裂;我颤抖,我感到我的内脏在流血。”

罗彻期特真挚的感情使简·爱相信并接受了他的求婚。深夜,简·爱坐在罗斯特的身旁,犹如从离别的恶梦中醒来,被唤入欢聚的乐园。她陶醉在幸福的幻境中。

罗彻斯特的狂喜似乎渗进了一些惶恐和不安。他紧紧地把简·爱搂在怀里,深沉地说:“上帝饶恕我!不要让别人来干涉我。我得到她了,我要守住她。”声音因异常的激动而有些发抖。

婚礼佳期终于来临,经过一番磨难,一对恋人就要成为眷属了。

可就在结婚的前夕,又出现了不祥之兆。一个高大、古怪而可怕的女人夜半闯进了简·爱的卧室,把她结婚用的美丽的纱巾撕成了两半,扔在地上, 用脚踩踏。那个女人是那么可怕,简·爱在桑菲尔德从没见过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

婚礼是在桑菲尔德肃静简陋的教堂里举行的。没有男女傧相,没有亲友, 更没有簇拥的人群。除了牧师,只有新郎和新娘两个人。

仪式开始了。当婚礼进行到一半时,却被两个偷偷溜进圣坛的人阻止了。他们宣布这桩婚姻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简·爱定眼一看,原来不是别人,

正是前些日子在桑菲尔德被人刺伤的梅森先生和他的律师。他们说,罗彻斯特的原配夫人,梅森的姐姐,还活在人世,住在庄园的三楼上。根据法律规定,在未解除婚约之前,罗彻斯特不能再与另外的女人结婚。最后,罗彻斯特也承认他的妻子还活着,并领着简·爱和其他人来到庄园三楼,去看望他的那位“夫人”。

门锁打开了。人们看到的竟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污垢的疯女人,是她烧了她丈夫的床铺,用刀刺伤了自己的弟弟,撕碎了简·爱的纱巾。

原来,罗彻斯特的父亲是个爱钱如命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绅士一心要把全部财产留给长子罗兰。然而,为了维护门庭的声望,他让罗彻斯特跟一位有钱人家的女儿缔结了姻缘。这户人家是老绅士的旧友,西印度群岛种植园主和商人梅森先生。他愿意给女儿三万英镑作陪嫁。罗彻斯特大学毕业后,便被送到牙买加去成亲。罗彻斯特当时看到梅森小姐有倾城的姿色,经不起诱惑,便匆忙地同她结了婚。

婚后,他才发现受了骗,梅森小姐一家三代都有精神病。罗彻斯特的父亲为了三万英镑,竟无耻地把儿子的前程毁灭了。

梅森小姐性格乖戾粗野,是个淫荡无羁的女人。罗彻斯特的婚后生活一直很苦恼。后来,梅森小姐像她母亲一样完全疯了。在这期间,罗彻斯特的父亲和哥哥也相继去世,他继承了家业,成了富翁。然而他的青春已经消失, 声誉也被玷污。他无法合法地摆脱对这个疯女人的义务,只好把她锁在庄园里。

罗彻斯特曾只身漂泊到欧洲大陆,幻想在上流社会中寻找一个善良聪明的女性。可是,他所见到的那些年轻貌美、全身珠光宝气的女人,个个自私、狠毒,在那华丽的服饰下都掩藏着一颗丑陋的灵魂。他开始失望了,由于怨恨,他放荡堕落下去。可是那纵欲无度的生活,却只能加重他精神上的苦恼和创伤。

罗彻斯特终于厌倦了上流社会,带着一颗愤懑和悔恨的心,回到了桑菲尔德。在这里,他发现了自己理想中的女人——简·爱。他从简·爱的身上看到了上流妇女们所不具备的可贵品质。他要不顾一切地得到她。他害怕简·爱知道真情拒绝他的爱情,因此欺骗了她。罗彻斯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简·爱,乞求她的宽恕。

简·爱从新娘的梦幻中醒来。她没有眼泪,但感到自己的心在泣血,在呐喊:“我的生活在哪儿?前途在哪儿?”她很快就宽恕了罗彻斯特。她深知罗彻斯特爱着她,而他也正是自己所寻求的男性。但由于他的疯妻还活着, 简·爱不得不拒绝他的爱情。她必须离开桑菲尔德,如果她不这样做,那就只能沦落到情妇的可卑地位。

朦胧的黎明在院子里发出闪烁的微光,桑菲尔德还在沉睡中。简·爱蹑手蹑脚从小门走出去,离开了庄园。这是个可爱的夏日之晨,可是她却无心观赏那初升的朝阳,碧盈盈的天空和那正在醒来的大自然。她一边哭着,一边沿着一条孤寂的路独自走着。她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走得很快。那从内心产生的一种软弱蔓延到四肢,她眼前一黑,跌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但是, 她一会儿又爬了起来,用手和膝盖向前爬,接着便站了起来——像以前一样急切而坚定地朝大路走去。

她在茫茫的荒原上走了三天三夜,终于筋疲力尽,跌倒在一家名叫瑞佛斯的门前。瑞佛斯一家人见她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圣约翰·瑞佛斯是一个

乡村的牧师,他的两个妹妹黛阿娜和玛丽都是好心肠的人,他们待简·爱就像对待亲人一样热情、温存。简·爱也很喜欢他们,很快就同他们结下了亲密的情谊。在他们的照料下,简·爱恢复了健康。后来经圣约翰介绍,简·爱又到教堂的小学当上了乡村教师。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圣约翰突然来到简·爱居住的小屋,给她带来了意外的消息:她的叔父已经去世了,临终时给她留下了二万英镑的遗产。简·爱还得知原来瑞佛斯兄妹就是她的姑表兄妹!

圣约翰是个二十九岁的青年。他年轻漂亮,面庞像一尊希腊神像。他曾多次向简·爱求婚。他赏识她的才华和毅力,认为她同自己一起到印度去传教,一定能成为他的好助手。但是,简·爱却始终不肯答应做他的妻子。她自从离开桑菲尔德之后,时刻都在思念着罗彻斯特。她经常在睡梦中与他相见,听见他的声音,遇上他的目光,碰到他的手指和脸颊。她曾多次给女管家去信,询问罗彻斯特的情况,却一直不见回音。一年过去了,又一个夏季即将来临,罗彻斯特仍然杳无音信。一天夜晚,正当简·爱准备答应圣约翰的求婚时,她仿佛突然听到罗彻斯特的呼唤声:“简!简!简!”声音是那么痛切、急迫、凄厉⋯⋯

这呼声终于唤醒了简·爱。第二天,简·爱便乘车回到桑菲尔德庄园, 决意亲自去打听一下罗彻斯特的消息。她怀着羞怯的喜悦,朝那熟悉的古老庄园望去,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简·爱从旅店主人那里得知,自从她出走后,罗彻斯特到处寻找她的踪迹。但是,好长时间探听不到一点儿消息,他变得狂暴了。他打发走了女管家,还送阿黛尔进了学校,割断了同外界的一切联系,把自己关在庄园里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他白天不愿跨出房门一步,夜里却像鬼魂一样,在庭院和果园里游荡。他那疯狂的妻子终于在一个深夜放火把宅邸烧毁了。罗彻斯特为了从房顶上把妻子救下来,身受重伤,双目失明,成了残废。他妻子也堕楼身亡了。火灾后,罗彻斯特子然一身,带两个仆人搬到他的芬丁庄园居住去了。

简·爱顾不得休息,按照店主的指点,直奔芬丁庄园。

芬丁庄园距桑菲尔德三十英里,隐没在一片密林中,是个远离人烟,凄凉荒芜的地方。那里的住宅简陋,潮湿,阴冷。火灾后,罗彻斯特搬到那里准备度过残生。

傍晚,简·爱总算找到了芬丁庄园。她远远看见有一个人慢慢走出大门, 往草地走去。简·爱马上认出他正是分别了一年多的主人——罗彻斯特先生。她屏住呼吸,仔细地打量着他:他身体仍然保持着原先那健壮结实的轮廓, 五官没有改变,没有凹陷,只是脸上的表情更加阴郁绝望,俨然像一只被弄瞎了双眼,关在笼里的雄鹰。他茫然地仰望天空,看得出来,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漆黑一片。他伸出右手,似乎是想摸出周围有些什么。他摸到的只是沉寂的空虚;他仰起头,失望地站在风雨中叹息起来⋯⋯

简·爱跟着他走进屋里。他摸索着抓住了对方的手,大声地嚷道:“这正是她的手!”他说着搂住简·爱的肩膀和腰。

“简·爱!——简·爱!”罗彻斯特激动地喊着。 “我亲爱的主人,”简·爱回答说,“我终于又回到你这儿来啦。” “你,你要跟我待在一块儿吗?” “当然。我要做你的护士,你的管家,你的伴侣——给你念书,陪你散

步,和你一起坐着,侍候你,做你的眼睛和手。别再显得那么忧郁吧,我亲爱的主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

罗彻斯特却因为自己已经残废,不愿意让简·爱为他做出牺牲。 “你不能牺牲自己嫁给一个残废人!” “罗彻斯特先生,”简·爱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我来说,做你妻子就

是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这不是牺牲!我牺牲了什么呢?牺牲挨饿得到食物,牺牲期待得到满足。有特权用胳臂搂抱我珍视的人——用嘴唇亲吻我心爱的人——依靠我信任的人;这是做出牺牲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当然是喜欢牺牲。”

重逢后的第四天,他们便在一所小教堂里结婚了。

他们结婚后的生活很美满。起初,罗彻斯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简·爱精心地护理他。罗彻斯特通过她的眼睛驱走了黑暗,看见了田野、城镇、树木、云朵和阳光,摆脱了失明的苦恼。

两年后,罗彻斯特的右眼经过治疗恢复了视力,他终于又看见了他自己衷心爱戴的,给他重新带来光明的妻子。

夏洛蒂在《简·爱》中所塑造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勇敢、正直和富有斗争精神的女性。她出身贫贱,从小寄人篱下,受尽了折磨和蹂躏。但她在邪恶的势力面前始终不屈服:舅妈的恶毒咒骂,表兄的无情殴打,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对她的人身侮辱都没有使她丧失追求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在她身上有着一种“一般妇女所不具备的崇高的精神力量”。

在劳渥德慈善学校里,她同情弱者,仇恨那些欺侮和凌辱她们的伪善者。有时小伙伴们无端遭受鞭笞和体罚,简·爱总是体贴和安慰她们,甚至鼓动她们采取行动对抗这种暴行。

她的正义感和反抗意识是她的典型性格特征。但是,我们不能把这单纯地理解为是一种天生的美德。这是她所处的那个如火如荼的革命时代赋予她的特殊气质。当时,妇女反抗社会压迫和社会偏见,争取个性解放和人格尊严的愿望和要求,是与工人阶级的最初觉醒和斗争紧密相连的。这一特点在简·爱同罗彻斯特的爱情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她憎恶上流社会中人们过的那种“没有灵魂”的空虚的生活,讨厌那些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资产阶级少爷和小姐。她追求高尚和纯洁的爱情。罗彻斯特是上流社会的“弃儿”,是“受害者”,他的心被冷酷的社会“僵化”了,他变得性格粗暴,玩世不恭, 并以此向社会进行报复。简·爱同情他的遭遇,给予他温暖,唤醒他那被蒙上了一层灰尘的善良天性。他们的结合本身就意味着向资产阶级的“把圣徒变成魔鬼”的社会进行挑战和反抗,因此具有较深刻的社会意义。

简·爱的形象同夏洛蒂同时代的作家们笔下的妇女形象不同,有着独特的风采。首先,夏洛蒂没有因袭守旧,不是按照旧的传统描写多愁善感的丽姝佳人,她的女主人公只不过是一个身材瘦小,相貌平常的姑娘。然而,这个人物却以她那纯洁的灵魂而给人以美感。作家能如此生动地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塑造成光彩照人的艺术典型,充分地显示出她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艺术造诣。十九世纪的著名作家萨克雷十分欣赏夏洛蒂在《简·爱》中塑造的女主人公,他承认说:“我的《名利场》中的培基不是英雄,而是反面人物。而狄更斯也是最不善于描写少女和恋爱的。”但是,夏洛蒂的人物也有弱点。简·爱的斗争性主要表现在婚姻恋爱和追求个人幸福的狭小圈子里, 这与夏洛蒂同时代的女作家盖斯凯尔夫人在《玛丽·巴登》一书中所描写的

女性相比,则显得有些逊色。因为简·爱的这种斗争性,远不如后者所描写的在当时的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的女性,体现得那么完美。

《简·爱》是一部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它歌颂了一对门第不同、年龄不同、社会地位不同的情侣终于冲破世俗樊笼,在平等和互敬的基础上建立起幸福家庭的纯真爱情。夏洛蒂用她那朴实的语言和细腻的笔触,生动地描写了简·爱和罗彻斯特二人的恋爱经历。简·爱从未追求过男性的外表美, 她最初喜欢罗彻斯特是因为他没有绅士的派头,对人真诚坦率。她觉得自己愿意接近他,仿佛“他是我的亲友,而不是我的主人”。后来,当她了解到罗彻斯特由于在爱情上的不幸遭遇而堕落时,她不是歧视他,疏远他,而是更加亲近他,用她那少女的温柔爱情来医治他心灵的创伤。

罗彻斯特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的叛逆者,他的身上体现出许多上流社会绅士阶层所不具备的品质。他不看重门第,轻视财产观念;憎恶上流社会的丑恶和空虚;讽刺和嘲弄它的腐朽淫荡和虚荣伪善。他敢公开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家庭教师承认自己的堕落,忏悔自己的过失,可见还没有完全丧失善良的本性。因此,简·爱觉得“他是属于我这一类的。我们在心灵、血液和神经中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这就是他们的感情基础。

夏洛蒂通过她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向人们阐明了一个真理:真正的婚姻基础只能是爱情,而真正的爱情又只能建筑在共同的思想、彼此了解和相互吸引上面。只要男女心灵契合,他们的爱情就可以冲破年龄、地位、身世和传统观念的屏障,最后取得胜利。这种观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显然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

《简·爱》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它比较详尽地描述了女主人公简·爱的成长过程,包括她从小寄养在盖兹海德庄园直到后来进入劳渥德慈善学校的悲惨生活。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一直伴随着饥饿、眼泪、瘟疫和灾难。作家以生动细腻的笔触,刻画出社会上种种反面人物的丑陋嘴脸:从凶残的里德太太和表兄约翰,到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布罗克赫斯特;从贪婪无厌的罗彻斯特的父亲,到爱慕虚荣的英格拉姆小姐。这是十九世纪中期英国上流社会的缩影。作家还在广阔的生活背景上,淋漓尽致地揭露出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观,赤裸裸的、商品化的爱情交易和吞噬小生命的“慈善事业”。夏洛蒂饱尝人间的辛酸,她是怀着憎恶向读者展示这一幅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真实的生活画面的。

这种血泪控诉有力地抨击了资产阶级社会的丑恶现实,揭掉了资产阶级“慈善事业”的“仁慈、博爱”的虚伪面纱。但是,正如俄国杰出的评论家别林斯基指出的那样:“英国的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家的人民性不足,抗议力薄弱,避免对社会生活提出严厉坚决的裁判。他们虽然谴责当时的社会, 但在思想上仍不能超越那个社会范围。”《简·爱》这部作品也同样存在着上述的弱点,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它本身的批判力量。

《简·爱》是采用自叙形式写成的小说。书中的女主人公简·爱直接向读者讲述她童年的苦难遭遇,控诉当时“慈善事业”的虚伪性,揭露上层社会的丑恶现实和世俗道德的吃人本质。作家对她所描写的事情有亲身的体会,加之善于用朴实的语言抒发内心的激愤,这样不仅使人感到亲切,有身临其境之感,而且对书中女主人公的命运更加同情。如:作家在描写简·爱遭到表兄约翰的毒打时,用第一人称的口气写道:“在那一个悲惨的下午, 我的灵魂是多么惶恐不安啊!”在描写简·爱的小伙伴海伦·彭斯即将离开

人世时,作家又满怀感情地说:“真的,读者,我对她怀有的眷恋之情从没停止过⋯⋯海伦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对我表示出一种悄悄的忠实友谊⋯⋯我又怎么可能不对她怀有眷恋之情呢?”这如泣如诉的语言,感人肺腑,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夏洛蒂注重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无论是贫贱的家庭女教师简·爱,还是有钱的庄园主罗彻斯特都有鲜明的个性。他们的精神、情操和行为不是通过抽象的概念反映出来的,而是通过具体的事件和感人的细节描写表现出来的。如:罗彻斯特与英格拉姆小姐“相爱”之后,简·爱由于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毅然决定离开桑菲尔德庄园。但是,她在临行的前一天傍晚,却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徘徊在幽暗的园中,恰好罗彻斯特也来到这里。作家有意通过他们即将离别的心情来刻画双方的复杂心理活动。简·爱虽不愿意,但又不得不离开罗彻斯特的身边;而罗彻斯特却偏要考验她,故意不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再过一个月光景,我就要当新郎了,”罗彻斯特说。

简·爱听了愈发伤心,但她的理智压倒了感情,坦率地告诉罗彻斯特说, 她将永远离开他:“真的,我得走!⋯⋯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

他们的对话既自然又传神,使人感到:罗彻斯特的戏谑话语里流露出真挚的感情;简·爱的责备口吻中带有刚毅的性格。

当这一对情人经过一段磨难之后重逢时,小说达到了高潮。他们的性格特征也就表现得更加突出。罗彻斯特已经双目失明,他认为简·爱嫁给自己只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料,简·爱却斩钉截铁地说,她能拥抱和亲吻她心爱的人,依靠她相信的人,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事实上,也正是女主人公的这种大胆泼辣追求纯真爱情的勇气和向往自由幸福的坚定信念,才使简·爱这个人物成为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史上一个光辉的艺术典型。

当然,简·爱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像火焰一样炽热的爱,在当时也的确惹恼了英国社会上的一批卫道的庸人。他们怒骂简·爱是“不知羞耻”的女性。作家在《简·爱》第二版的序言中曾回敬他们说:“⋯⋯他们怀疑《简·爱》这类作品的倾向。在他们眼里,凡是不平常的事情都是错误的⋯⋯我要提醒他们一些简单的真理:习俗不等于道德。伪善不等于宗教。攻击前者不等于袭击后者。揭去法利赛人①脸上的假面具不等于向荆冠②举起不敬的手。”

《简·爱》的故事情节曲折动人,心理描写细致入微,语言质朴无华, 景物描写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但是它作为一部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也多少沾染了当时一些流行的言情小说追求离奇情节的毛病。譬如,罗彻斯特的疯妻的恐怖活动,罗彻斯特为了考验简·爱,跟英格拉姆小姐的那段奇异的恋爱,以及简·爱后来意外地获得一笔遗产,回到罗彻斯特身边,等等。但是,尽管如此,《简·爱》仍不愧为一部反映英国十九世纪现实的优秀作品。

① 法利赛人: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圣经》中称他们为言行不一的伪善者。——作者

② 荆冠:据《圣经》《马太福音》中说,耶稣钉上十字架以前,被戴上用荆棘编的冠冕,受到戏弄。——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