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欺人的与被人欺的

——1926 年 3 月在追悼北京死伤同胞时的讲话

我想见你们激昂而又悲愤的面容,我想见他们高亢而带辛酸的呼号,我想见你们各含着一腔不平的气,我想见你们各怀着一颗纯赤的心。我又想见奴隶的奴隶狠毒地抬起枪支来,我又想见那些枪支里射出无论如何总归是罪恶的子弹。啊!不堪再想,但是又怎能不想。我想见你们震怒地跌倒了,死的死了,伤的伤了。我想见鲜红的血淌在你们身旁,还在突突地沸腾。我想见你们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还是怒对着仇人。我唯有十二分地悲悼,十二分地虔敬,来对待这严重的惨酷的新闻!

他们杀伤你们,我知道也会杀伤我。你们遭到枪击而死而伤,难道单只是你们的命运么?我知道,凡是要这个民族,要这个国家的,对于奴隶们的措施一定会反对。开一个会,聚起许多人来游行,正是反对的初步表示,可谓平常之至,当然之至。但是他们丧了心,昏了头,就会叫他们的奴隶开枪! 那么,我如果在那里,死伤的就是我;我的邻居如果在那里,死伤的就是我的邻居;全国的非奴隶们如果在那里,死伤的就是全国的非奴隶们。你们的死伤,是代表这么多的人吃苦受辱;对于你们,固然十二分地悲悼,但是可悲悼的仅止于你们的死伤么?他们开枪,表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敌对这么多的人;杀伤你们,固然十二分地可恨,但是可恨的仅止于杀伤你们么?

我相信世界上只有两类人,欺人的与被人欺的。缩小范围来看,这个国度里也清清楚楚认得出这两类人的界线。命令放枪,赞同放枪这件事的,乃至于微微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快意的,自然都是“欺人的”。他们有顽固的头脑,有卑劣的贪欲;他们不要这个民族,不惜让它衰微,他们不要这个国家, 愿意促它灭亡;同时他们是别人的奴隶。你们死了的,伤了的,我的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以及我,不用讳言自然都是“被人欺的”。但是我们有深刻的悲悯,有坚强的意志;我们要这个民族,希望它会壮健,我们要这个国家,相信它会永存;我们始终不肯做别人的奴隶。只有两类人,非此即彼, 非彼即此,决没有徘徊于两类之间的。三月十八日北京的枪声就像归队的信号。在我们这边的,已经听见信号而且嗅到我们的代表的血腥了,赶快集合起来吧!

我们再不用多说废话了。要是责备他们不该放枪,说他们没有道理,我就认为这个意思不必说。他们是我们的仇人,当然我们也是他们的仇人,仇人相见还该让座献茶么?唯有放枪才是他们的正经事,他们的道理。我们只消问自己:仇人当前,情势严重,如何才是我们眼前的正经事,我们应当尽的道理?

北京死伤的同胞们,我听见了你们的惨酷的消息,悲悼地虔敬地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