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入门纷书册,出门耽水石”

居京三载,魏源无论在学问还是交结方面均获益甚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心绪方面同样春风得意。相反,屡试不中的打击困绕着他,他感到愤懑, 感到无奈。1816 年冬,随着父亲魏邦鲁调任江苏嘉定诸翟巡检,魏源随父南下,开始了“入门纷书册,出门耽水石”的游历、深思的人生历程。

在这期间,他不断往来于北京与湖南之间,尽游沿途名胜。特别是 1819

年至 1821 年间的长途旅行,更使他在感佩祖国山水之美的同时,对国情民情了解更深。这次游历,大致的路线是北京——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湖南——江苏——北京——山东——北京。他出北京,入山西,继游嵩山、华山,入潼关,过子午关,南下直抵成都。在成都与旧友相会之后, 又自嘉陵江乘船出蜀,回到湖南。在从湖南去江苏的路上,途经洞庭湖,沿长江东去,游览了君山、汉口、黄鹤楼、小孤山、燕子矶,于 1821 年重回北京,二游泰山。

记载这次出游的是他的大约七八十首诗作。

这些诗首先描绘了祖国如画般的多娇江山。如写湘山“近水山例青,湘山青独活。无云翠濛濛,烟村尽如泼”,给人以“全身浸绿云,清峰慰吾渴” 的奇意美感;写剑阁“石石欲刺天,石石怒争壁。不见一鸟飞,但闻万马慄”, 使人如身临其境,仿佛正独自攀缘于悬崖峻峭之间,强烈地表现出诗人对祖国山河的热爱之情。浏览魏源的山水诗,其中那雄伟豪迈的气魄更能震人肺腑。他写华山之高,说“行到云端未是尊,直穷空际始无垠”,由此激起了诗人的浪漫幻情,下决心“被发骑麟瞰大荒,我与元气谁久长”,要与华山一比高下了!在作诗的手法上,有罗曼谛克的幻想,如“青壁降我前,丹崖枕我席;瀑雪想我左,松云滃我腋。溪声以为楼,溪光以为宅”;“我欲仰空书大乘,以岱为笔天为缯。劫火不侵雨不淋,空中说与诸天听”;有新奇的比喻:“如山侧竖莲倒开,鳞甲怒作之而颏。成阵万象如潮来,门庭楼阁堂庑陔”;有铺张的排比,如“天空日堕城乌集,城头接江江水立。银龙翻江截江入,万水争飞一江急。小舟劈入潮头行,两岸倒走千山倾。梢上使船一纸轻,但以手语无人声”;更有令人扼笑不止的夸张,如“月兮月兮劝汝一杯酒,安得广寒宫里一携手。月中仙人笑回头,视如大地同一浮。汝言桂树修玉斧,谁知大地河山影万古;汝言三五有盈缺,谁知四大海水如圆玦(jué 古时佩带的半圆形玉器)”。

当然,魏源写诗,不只是尽情沉耽于秀水奇石之间,更多的则是寄情感、讽喻于诗篇。其中孕藏了作者的好恶情怀和思想观点。

在山水诗中谈史说佛,是魏源诗作的一大特点。他登上锦城,举目四望, 历朝角斗逐鹿的战火风云犹如历历在目:“登锦城,望寥阔,屡朝龙战争蜗角。”他爬上泰山,站在经石峪下,望着字大如斗、雄逸高古的隶书《金刚般若经》,马上联想到它与徂徕山水牛洞、邹县冈山的《文殊船若经》同出北齐僧人安道一之手。于是,诗人“慨六朝如此墨王,而世莫知名,但知有羲之姿媚之书”,为给历史以公正,他便“爰歌以纪之”,《岱山经石峪歌》这首充斥着佛光禅玄的诗作就这样诞生了。寄托诗人对世道艰难、人情诡谲的哀怨之情,是魏源诗作的又一特点。他借高山以喻人生,说“天险尚可升, 地险尚可平,险莫险于行人情”;借风云变幻以喻人生死无常:“今日之今, 风风雨雨。俄焉瞩之,已化为古。”于是,他企图借大自然的飞云流彩来浇

灭心中的人间积愤:“听君歌,歌以哀,饮君流霞之酒杯,浇君胸中之崔嵬。”大有超脱于尘世之外的渴望与自迷:“人间局促不可游,不如乘云遨翔九州。”魏源的诗作时而豪放飘逸,时而深沉激跃,时而辛辣尖刻,映衬出诗人

知识宏富、多愁善感的个性特征。的确,他一生刻苦追寻唐宋大家的脚印, 顶礼膜拜于李杜韩白的神堂奥舍,孜孜不倦。他对自己的诗作也颇为自负, 曾自诩道:“成都美酒醉千春,狂呼杜陵李白为宾主。”但是,无论如何, 魏源的诗作有着它显而易见的缺憾。他的语言缺少锤炼,少有韵辙之美,遣词造句也缺乏形象与生动。特别是在诗中说佛谈玄,更严重影响了诗歌的艺术性和感染力。这些方面。他与李白、杜甫的精雕细刻有着天壤之别。

“入门纷书册,出门耽水石”。沉浸在大自然美景之中的魏源,以诗歌为武器,尽情地抒发着内心深处的兴奋、欢乐、忧伤、悲哀与惆怅。但是, 当他步入书屋的时候,则完全以一种谦恭、谨慎、认真、踏实的姿态,辛勤耕耘于经史子集和鸿儒硕学之间,俨然一位博文强记的恂恂学者。从 1817

年到 1823 年,他先后注释、发微、题跋的书籍有《曾子注》、《大学古本》、

《老子本义》、《孝经集传》、《论语孟子类编》、《子思子章句》、《曾子章句》、《公羊春秋古微》、《书古微》、《诗古微》等 10 余部,并写出

过 20 多篇论文。在这些浩大宏富的著作中,魏源对先秦诸子及后代大儒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讽。他指斥《孟子》的问答“问其所不必问,答其所不必答”,认为孟子的言论“支离不可思议”,他所教养出来的门徒也全是一些不堪闻问、追逐名利、阿谀奉承之徒。这些人“不知所学何道,所为何事”。在《大学古本·序》中,魏源对朱熹进行了猛烈的抨击。骂他不学无术,“未悟古本分章之条理,而误分经传,加以移补”。对陆、王心学, 他也作了尖锐的批评,斥责王阳明“变圣学为异学”,“启末流之弊”。

评讥时贤,在魏源的著作中也所见不少。龚自珍曾经提出过一个具体的社会经济改革方案。它主张在全国农村建立一种按血缘关系组成的经济结构,即按宗法关系占有土地并组织农业生产。该组织内的全体社会成员可分为“大宗”、“余夫”和“闲民”三等。其中前二者属于剥削阶级,闲民则是雇农,属被压迫对象。显然,龚自珍的这个“农宗”论是逆历史潮流的。魏源在评价它时,认为它是“古今所未发”,但又说“若在国家初造之年, 则法亦易行”,实际上是委婉地否定了它在当时情况下有付之实施的可能。这说明即使在早年,魏源也有较龚自珍更为进步的方面。在其他篇目之后, 魏源也多有按语,或赞扬或抑揄,不一而足,并非一味阿谀。这方面的又一个例子是他对穆彰阿的冷漠无情。魏源很早就以诗文“名满京师”,加之他攻史研经,学识渊博,在京城内是很有些名气的。1816 年,曾有人把他举荐给当朝灸手可热的权臣穆彰阿,穆则赞美其才,欲为所用,竟屈尊到魏源寓所造访。但是,魏源鄙其为人,对穆彰阿显得傲慢、冷淡,使穆的目的难以达到。

魏源的学问,在当时不只是闻名于熟人圈中,一般人对他也多有所知。京城中一度就流传着这样的谚语:“记不清,问默深(魏源的字);记不全, 问魏源。”

然而,赞誉归赞誉,封建时代文人们获得成功的标志却只是科举场上是否取得了功名。在这方面,魏源的运气又偏偏坏得出奇。29 岁的时候,他又一次步入乡试的考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参加省一级的考试了。前两次,他只考中了副榜。也许是多次临考、经验丰富的缘故吧,这一次他以顺天府乡

试第二名的成绩考取,终于成了一名堂堂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