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入幕贺长龄

大概是反复出入考场的原因,中举的魏源似乎并未显出应有的兴奋。这以后,他的人生轨迹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是读书、交友、考察、访问, 过着失意文人的生活。

旧时的官场,士子们埋头读书,为的是有一天能够赐官受爵,飞黄腾达。但斗转星移,成功者毕竟只是少数。于是,官场中衍生出一种达官显贵收罗落魄文人的幕府制度。通过这种制度,文人们抚慰了自己学以入仕的渴望, 官员们博得了爱才惜才的美名,双方各得其愿。多次科举不中而又已过而立之年的魏源,此时也不得不走上了投人帐下的世俗之路。他的主子是他的同乡、时任江苏布政使的贺长龄。

魏源与贺长龄相识还是 1814 年的事情。那一年,魏源 20 岁,贺长龄 29 岁。那以后,同乡和同龄人的双重缘分使他们交往越来越多,关系也日见深笃。贺长龄由于中进士较早,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相比之下,魏源则辛酸坎坷,心中充满了愤懑。时过 12 年之久,贺长龄已是官场中的后起之秀,而魏源却依然到处游荡。眼看着这位老乡怀才不遇,自己却手下乏人,贺长龄将魏源请到了自己的帐下。从 1825 年到 1827 年,贺长龄主持江苏财赋之事

3 年,魏源帮他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代贺长龄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再是就当时关系京师稳定的大政——漕运问题考求古今、南北奔波,提出了详尽而周密的改革方案。

18 世纪末到 19 世纪三四十年代,康乾盛世已成历史的记忆,嘉庆朝的余晖也已荡然无存,道光皇帝虽正值青壮之年,但是,面对危机四伏的烂摊子他似乎振作乏术,一筹莫展。翻阅有关的史书,眼前充斥的是这样一幅情景:各地水旱灾害连绵不断,鸦片输入日盛一日,各种组织的兵变、民变、人民起义此起彼伏,漕运、盐务、河防、货币号称四大时弊。但另一方面, 学术界乾嘉考据学风依然强劲不衰,清初惨烈的文字狱之冤使很多文人回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慄,他们虽不满于现实,却只能困守斗室,皓首穷经,做着连他们自己也深表怀疑的考证、补遗的学问。一批进步思想家已不安于书斋清静,而是忍受着内心焦灼的急迫呼吁积极入世,以求参与现实、“经世致用”。魏源的《皇朝经世文编》正是在这一时势下应运而生的。这正如他在该书序言部分所讲的:“人积人之谓治,治相嬗成今古”,欲求救治时务的良策,必先知前代典制及处理各种急务的办法。因此,他“鸠聚本朝以来硕公、庞儒、俊士、畸民之言”,编选清初至道光以前的官方文书,私人论述、奏疏、札记等,共 1300 余篇,分成学术、治体、吏治、户政、礼政、兵政、

刑政、工政 8 纲 63 目,编成了《皇朝经世文编》一书,共计 120 卷。基于辟除空疏、讲求实用的指导思想,《皇朝经世文编》的编选原则是“切于当代”, 益于时务。大凡“古而不宜”,“于胜国为药石,而今日为筌蹄(“筌”读quán,捕鱼竹器;蹄,捕兔器。筌蹄,比喻达到目的的手段)”,即在历史上虽不失为救世良方,在现实中却不济时务的文论,“皆所勿取矣”;对于那些“务非当急,人难尽通,则天文乐律之属,可略焉勿详也”;而只要是经世之作,不论难易,“无分高下之手”,“或迩言苍议”,“或大册鸿编”, 皆选收入编。至于各种观点的论著,魏源采取了“广存并蓄”的态度:“有利必有害,论相反者或适相成;见智亦见仁,道同归者无妨殊辙”。由此可见,这部《皇朝经世文编》是研究清初开国至道光时期历史的重要资料,也

是当时主张改革的进步人士所必读的参考书籍。它的编成,是魏源经世致用思想的最好体现。

《皇朝经世文编》不是一气呵成的。1825 年上半年,魏源受贺长龄嘱托开始编辑。同年秋他两次南下上海筹办海运,此后一直把精力集中在漕粮海运问题上,1826 年初,他又赴北京参加会试,再次名落孙山。担任这次会试的考官之一刘逢禄对龚自珍、魏源的考卷十分赞赏,极力向当权者推荐,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刘逢禄特为此赋《两生行》表示惋惜,其中称魏源是“无双国士长沙子”。历史上早已惯用的龚魏并称正始于此。考试落选后,魏源返回苏州,又继续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并于当年冬天辑成。在该书序言中,魏源以贺长龄之名申述了自己的哲学、史学思想,论述了事与心、法与人、今与古、物与我等主客观两个方面的关系,反映出作者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思想色彩。而这些观点,尤其是它书中贯穿的经世致用思想随着该书的传播很快深入人心。此后“经世文编”几乎成为学术文论的流行体裁, 风行海内外。到清末,国内同类的书籍已有 10 余种之多,而这些饱含着济世渴求的鸿论正好成为日后人们研究清代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珍贵资料。

1825 年至 1827 年,魏源除编纂《皇朝经世文编》以外,主要的精力集中于漕运问题上。在这期间,他曾经奔走于南京、苏州、上海之间,协助贺长龄、陶澍(江苏巡抚)等地方官员组织海商试行漕粮海运,并广收资料, 极力阐述,宣扬改行海运的必要性、迫切性及重要意义,留下了有关漕运改革的大量著作。

漕粮,是旧时中国历代政府通过水路向京师所供粮食的专称。清承明制, 继行长运制,即由官军担任漕粮的全部运输任务。嘉庆年间,洪泽湖泄水过多,致使运河水浅、干涸,河运漕粮受到阻滞。嘉庆皇帝曾令江、浙大员筹行海运,但最后还是被守旧大臣以“谨守前人成法”为由,予以阻挠。从那以后,河运虽然勉强维持下来,但耗资巨大,弊窦丛生,成为百姓的一大重负。史载这是“上既出百余万漕项,下复出百余万帮费。民生日蹙,国计益贫。”1824 年,淮河在高堰、山盯等处决口,河道水浅,漕船难行,漕运受到阻梗。眼看着南漕不能北运,京师大量的官、军食用问题难以解决,清政府十分惊慌。第二年,运河漕粮船夫、水手因忍受不了运官、屯丁的压迫勒索,纷纷起来反抗,人数一度达四五万人之多,使清政府更感到难以应付。面对这种形势,有人提出实行海运,道光皇帝下令各有关地方的大小官员就其辖境情况筹议上奏。结果,有一批守旧官员仍然不思改革,奏议阻挡海运的推行。但他们又无法通过河运把漕粮运往京师,最后受到皇帝的严厉惩处。之后,在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英和的建议下,道光帝下令改行海运,并命令江苏巡抚陶澍、布政使贺长龄筹办进行。

魏源当时是漕粮海运的极力主张者。1824 年,贺长龄聘他入幕,正好使他得到了推行自己主张的机会。海运推行以前,魏源曾先后两次到上海出席陶、贺主持召开的由海商参加的筹办海运座谈会,通过详细调查和反复论证, 协助他们制定出了海运计划。同时,他还撰写了上下两部《筹漕篇》,并代贺长龄作《复魏制府询海运书》,替松江知府作《道光丙戌海运》。这些文章的主旨在于证明海运势在必行,并劝地方官员当机立断。其中历述各朝漕运成就、详列漕运改革措施的文字更显示了他卓尔不群的良苦用心。魏源的上述所作所为对实行海运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推动作用。海运实行后,他参加募辑了《江苏海运全案》一书。该书共 12 卷,凡有关这次海运的谕旨、章

奏、案牍及海运的全部细节都尽收入编,是有关海运的最为详尽的清代历史文献。

关于实行海运漕粮,魏源认为,这是大势所趋。他说,河流通畅则河运易行,河运阻塞则以海运为便,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在当时组织海商运送漕粮,也正是亘古未有的大好时机。他曾说:“三代有贡道,无漕运;汉唐有漕运,无海运;元明海运失,而有官运,无商运。其以海代河,商代官,必待我道光五年乘天时人事至顺而行之。”这可以从三方面得到证明。首先是地利,即清朝国都北京离海近,不像以前各代都设于内地,离海太远。同时, 漕粮的主要来源地江、浙两省都是临海省份,不比其他各省远离大海。其次是“事”势,元明两朝的海运都由官方推行,而他所主张的海运则由海商经营。习惯在海上航行的商人对海就像行惯了河流的人对河那样熟悉。第三为“时”势,用他的话说,就是推行海运“道不待访也,舟不更造也,丁不更募,费不别等也”。除此之外,海运还有三利:“曰国计,曰民生,曰海商。”

经过陶澍、贺长龄及属下官员和幕僚魏源等人的精心策划,1846 年漕粮正式改由海运。这年 2 月,第一批商船从上海出发,共运米 1122000 余石,

占全部漕米的三分之二左右。以后继续运送,到 6 月初即告全部运完,共计

装载正米毛谷米共 1633000 余石,共用沙船、浙江蛋船、三不象船 1562 只。这次海运的结果,不仅未遭风险,而且时间缩短、经费节省,还避免了各种杂费及中饱、勒索、贿赂等无法计算的虚耗,效果不错。

1846 年漕粮海运完毕以后,魏源写了许多文章总结经验、教训,并提出了改革建议及以后办理漕运的具体方针。经过海运实践,论意义,原有的三利变成了六便、四利:“国便、民便、商便、河便、漕便”,“利国、利民、利官、利商。”;论经验,有三个环节最重要:“招商雇舟”、“在南兑米” 和“在北交米”;至于以后拟行的方案,似以折衷为上:永行海运,辅以河运;江、浙漕粮常行海运,湖广、江西各省漕米以运河运送。

关于漕粮究竟应该河运还是海运的问题,表面看纯属技术上的选择,但是,魏源却从中体察出了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在他看来,这场争论至少告诉人们:任何一项改革,都要“勇变通”、“夷艰险”,只有去掉“人心之积利”,才能“百废可举”。总之,改革过程中,“不难于祛百载之积患, 而难于祛人心之积利。”这或许就是魏源愿意在此问题上绞尽脑汁的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