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儿童当成儿童

1762 年,卢梭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哲理小说《爱弥儿》,它的副标题是《论教育》。此书一出版,立刻遭到焚毁的厄运,不仅在法国,而且在欧洲许多国家;也就是因为这本书,卢梭被骂作是“无神论者”、“上帝的敌人”而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涯。

那么,为什么这本书就那么让封建统治者和教会胆战心惊呢?而且卢梭本人也是信奉宗教的,他始终承认上帝的存在,为什么他又被说成是上帝的敌人呢?

其实,这两个问题都能在《爱弥儿》中找到答案。启蒙思想家梅叶曾经说过:政府和教会是朋比为奸危害人民的匪徒。这种说法是千真万确的。所以,当时摆在启蒙思想家面前的任务主要只有两个,其一是砸烂君权,其二是捣毁神权。如果说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社会契约论》的锋芒是直接指向了君权,那么《爱弥儿》却是直接指向了神权——因为《爱弥儿》中讨论是教育问题,而教育从来就是教会的世袭领地。这样看来,卢梭的《爱弥儿》是真正击中了教会和政府的要害,所以他们恐慌了。

《爱弥儿》第四卷的题目是《萨瓦牧师的信仰自白》,在这一卷里,卢梭通过牧师之口阐述了自己的宗教观、上帝观。

在《忏悔录》中,卢梭坦白地说他从来没有离开宗教,但他又是“常常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宗教”的。从《爱弥儿》第四卷里,我们看到了他所理解的上帝。实际上,卢梭心目中的上帝是不同于基督教的那个上帝的。他反对把上帝说成是人格化的神灵,但是他认为要回答上帝究竟是怎样的,又超出了人的理智能力:“他是否创造了物质、身体、灵魂和世界,我可不知道。创造的观念在我是模糊的,是我的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他认为只能通过认识自然的秩序,去推想上帝是君临宇宙的最高绝对存在。他声称,我把所有一切的书都合起来,只有一本书是打开在大家的眼前的,那就是自然的书。正是在这部宏伟著作中我学会了怎样崇奉它的作者。所以,他明确指出,他所赞同和阐述的,“就是以自然宗教为限”。

由此看来,自然就是他心中的上帝,因此,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新爱洛绮丝》中卢梭对大自然的风光进行了那样动情的描绘,为什么在《萨瓦牧师的信仰自由》中又继续赞美了庄严灿烂和自然景色。大自然,是贯穿在卢梭作品中的一个永恒主题。与此相对应,当他对自己的自然宗教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肯定之后,又把矛头指向了基督教的上帝,“这种宗教的神是最不公正的,是最残忍的暴君”,而基督教义的最不公正之处,就在于它的违背自然。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清楚了《爱弥儿》与它的主人遭遇厄运的原因了。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爱弥儿》。

《爱弥儿》与其说是一部长篇小说,倒不如说是一本长篇论著。作为小说,它的故事是简单的,甚至简直就可以说没有故事。全书共分五卷,前四卷叙述爱弥儿从初生到成年的四个时期的年龄特征、成长过程和对他应进行的教育,末卷叙述了对爱弥儿未来的妻子苏菲的教育。最后爱弥儿与苏菲在一个荒岛上结婚,组成了家庭。

很显然,这部小说的重点是在论教育上的。全书贯穿着两条鲜明的线索:

一是回归自然,一是发展天性。这也是卢梭始终贯一的主张。

从理论基础上来看,《爱弥儿》是以性善论对封建统治者、特别是天主教义一向标榜的原罪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否定。原罪论肯定人的天性恶劣, 肯定压制天性和君主专制是合理的。而在《爱弥儿》中却完全相反,这本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句名言:“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因而卢梭认为人的天性是善良的。尊重人首先就要尊重人的天性,其次是顺乎人的天性对他施以合适的教育。

那么,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卢梭认为教育的目的就是要造就有用的人材,是要防止人在恶浊的社会环境中变坏。而下层社会的平民是接近自然状态的,所以他们没有进行教育的必要;由于上流社会的贵族子弟一生下来就被扭曲的文明左右着,所以他们必须接受教育。因此,小说中的主人公爱弥儿被虚构成了一个生活优裕、安定的贵族的儿子,他成了卢梭加以教育和改造的对象。

要对一个人施以一种发展他们天性的教育,最关键的是要找到教育的出发点。那么教训的出发点又在那里呢?这个问题似乎许多人都知道,但是许多人又往往忽略了。毫无疑问,儿童的身心发展是教育的出发点,社会的客观需要是教育的归宿点。但是,长期以来,人们总是以社会的或成人的需要确立教育的目的,以致把儿童塑造成了一个僵硬、呆板的模型。卢梭认为这是完全扼杀天性的一种做法,所以他在《爱弥儿》的序中明确指出:“我们对儿童是一点不理解的:对他们的观念错了,所以愈走就愈入歧途。最明智的人致力于研究成年人应该知道些什么,可是却不考虑孩子们按其能力可以学到些什么,他们总是把小孩子当大人看待,而不想一想他还没成人哩。”本来,在万物中人类有人类的地位,在人生中儿童有儿童的地位。必须

把人当人看待,把儿童当儿童看待,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但是人们却总是在具体的教育中误入了迷途。所以,卢梭在这本书中以开采和发展儿童的天性为教育的出发点,对爱弥儿进行了全面的教育。在教育环境上,他使爱弥儿远离城市,住在乡下,让他光着头,赤着脚在大自然中尽情地奔跑跳跃。在这里,爱弥儿整日“和质朴淳浑的农民”接触,和教师一道参加体力劳动,疲倦了就在耕耘了的松软的泥土上休息。在智育的内容上卢梭主张摆脱“奴隶的偏见”,不让爱弥儿读那些帝王将相的历史以免受其毒害,也不用统治阶级的道德礼教去束缚他的思想,甚至不让他玩金、银、水晶制作的玩具,以免形成爱慕虚荣和钱财的心理。在教育方法上,卢梭从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出发,认为人的观念只能来源于对客观对象的感知,人的认识产生于具体的经验,因此他总是通过实物教育、直观教育的方法,使爱弥儿在实践中获得知识。比如,爱弥儿把窗户打破了,就让他这晚睡在这屋子里,他被寒风吹醒,自然就会感觉到自己的错误。当爱弥儿不愿意学习地理知识的时候,他就让他通过在森林里迷路的经验,明白地理知识的重要。总之,在对爱弥儿进行了一系列开掘他的天性,照顾他的各个年龄段的种种教育之后, 爱弥儿就成了一个身心调和发达的新人:他有运动员和农民的身手,又有哲学家的头脑,身体健康、感觉灵敏、理性发达、良心畅旺,还具备了劳动的本领和谋生的能力。这也就是卢梭所谓的自然人的典范。

《爱弥儿》是卢梭的教育学名著,也是他关于“自然”的学说的一次集中阐述。所以,与“发展天性”相对应,“崇尚自然”就成了本书的第二大主题。

他首先以自己的身心体验为依据充实了他的大自然方面的理论:“我时时刻刻要尽量地接近自然,以便使大自然赋予我的感官到舒适,因为我深深相信,它的快乐与我的快乐愈相结合,我的快乐便愈真实。我选择摹仿的对象时,我始终要以它为模特儿;在我的爱好中,我首先偏爱它;在审美的时候,我一要征求它的意见。”在这里,大自然的美是他感官愉悦的源泉,甚至大自然的生命律动与他自己的生命律动也是和谐一致的,所以他会一点不漏地去尽情享受每一个季节的美,如果打乱了自然的秩序,实际上也就打乱了他自己的快乐秩序。因此,卢梭反对一切人工的美,因为“在人做的东西中所表现的美完全是摹仿的。一切真正美的典型是存在于大自然中的”。另一方面,人工美也是对自然和自然秩序的一种亵渎和破坏。他十分生动地说道:正月间,在壁炉架上摆满了人工培养的绿色植物和暗淡而没有香味的花, 这不仅没有把冬天装扮起来,反而剥夺了春天的美;这等于不让自己到森林中去寻找那初开的紫罗兰,不让自己去窥看那胚芽的生长,不让自己欢天喜地地喊出大自然还活着的声音。

美就是真,就是善,只有真与善的东西才是符合自然的东西。这其实就是卢梭“自然”理论的逻辑走向。在《爱弥儿》中,卢梭关于其他它方面的论述都隐含了这一观点。所以,他认为一个女子的美并不在于病态的苗条, 而在于健康的活活泼泼。一个女人可以用化装品使她出一出风头,但若是想获得别人的喜欢,还得靠她的人品。“凡是真实的爱,都是充满热情的,其所以那样地充满热情,是因为在想像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真正的或虚幻的完美的对象。如果在情人的眼中看来那个完美的对象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是一个只供官能享乐的工具,在他的心目中哪里还能燃起一股激烈的热情呢?如果是抱有这种看法的话,他的心是热不起来的,是不会去追求那个情人心醉神迷、情意缠绵的高尚的乐趣的。我承认爱情是空幻的,只有情感才是真实的, 是情感在促使人们去追求使我们产生爱情的真正的美。”——在这里,卢梭又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解开圣·普乐和朱丽的情感之谜的有力注释。

在《爱弥儿》中,充满全书的就是这样一些富有真知灼见的论述。

《爱弥儿》在当时首先具有不可低估的启蒙价值;其次,它又是一部小说。然而,二百多年后,当它脱离那个时代从而也褪尽了启蒙的色彩后,当更加丰富的小说作品满足了人们的小说阅读欲从而人们已不把它当成小说后,《爱弥儿》的主要价值也就真正落实到了它的副标题——《论教育》上。卢梭在教育方面的许多开创、建设性的理论是迷人的,正是由于这些理论, 才把后来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康德领上了正路,才使得鼎鼎大名的哲学家杜威深表佩服。而现在的许多教育学者则说,只要柏拉图的《理想国》和卢梭的

《爱弥儿》留存在世,纵令其它的教育著述被毁,教育园地也是馥郁芬芳的。而卢梭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当同时代的人都在呼吁尊重人权的时候,他

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尊重童权的重要性了。把儿童当成儿童吧,人类越成熟, 人们也就越需要这样一种朴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