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略有些驼背,矮矮的个子,长长的脸,一幅苦相。四姑娘的心,冷了。

男人没话。搬过四姑娘,把她压在身底,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然后, 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他问了一句:“以后俺管你叫点啥?”四姑娘的泪,就流下来。直哭了一早上,没头没脑的,一直的哭。

男人家里排行老二,杏花是他姐姐。上面有婆婆公公,下有一个小叔, 三个未嫁的小姑。四姑娘才知道,男人比自己还小上两岁。

乡下人,讨个大媳妇,可以多干活,得记。四姑娘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男人家里,比四姑娘家里还穷些,日子窘迫的勉强不会饿死。全家人睡在一铺大炕上。因为男人成了家,就在房梁上挂一个破布帘,把四姑娘和他男人隔在炕里。布帘那边,依次是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公公。

婆婆也只有四十岁的样子。裹一双小脚。早起,对着帘子那头喊了句: 老大家的,起来了!

四姑娘泪还没干,迷迷糊糊的刚要睡,就听到这声叫,知道了,自己从此以后,终于有了名字,就叫做“老大家的”,不由得,泪又落下来。

小脚婆婆领着四姑娘在院里转了一圈,猪圈,鸡笼,鸭子窝,并且告诉

她柴草堆里,还有不太多的树枝子,玉米柞子,这几天就要出去捡了。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小脚婆婆乐得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老大家的做了。

四姑娘赶着把午饭做出来了。是玉米面掺白菜叶子做的粥。菜是大酱萝卜璎。男人叹着气,说今年的收成不好,怕是交租子的钱也凑不够了。公公不出声,只是滋溜溜的喝着菜粥。

原来,男人虽然不大,却已经当家了。公公是个不管事的,只是干活。年景不好,全家人都闷闷的。

晚上,男人低着声:“哎,家里的钥匙在我这,缺了啥,短了啥,你说句话,俺给你开柜拿。”

四姑娘也没回头,含糊的应着。又过了一会儿,男人看没啥动静,就伸手过来,把四姑娘拉到怀里。她又嗅到他身上的汗味,烟草味,在黑暗里, 想起了他那张黑黑的,长长的脸。她很不情愿。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帘那边,有依稀的人影,可能是哪个小姑起夜了,爬下地去找马桶。

男人喘着气,在她身上做活。四姑娘只是不出声,生怕给帘那边的人听到,羞得大气也不敢出。她做梦似的嫁过来,做梦似的躺在这铺炕上。她不喜爱身上的男人,可是,她知道,这是她的命。

冬天那么难熬。家里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粮食还欠地主家的,而留下的,也不够了。

北方的冬天那么漫长。四姑娘感觉过门的这半年,象过了好几年。她想娘,想爹,想兄弟,甚至想家里的大黄狗。要回娘家看看的念头,晚上偷偷的说给男人听。男人半响没作声,后来,闷闷的说了句:回去要花钱的,再说,俺姐也没回来过呢。

四姑娘就又偷偷流了半宿的泪,从此,再也没敢提要回家的事儿。

春天总算到了。咋暧还寒。

小脚婆婆老早的打发四姑娘去地里挖那刚出土的荠菜牙来吃。小风儿还挺紧的,一阵阵的划过脸去,冷嗖嗖的。四姑娘满野地里找菜牙,挖头年的菜根,手一会就冻了。

她呵着气,再挖。如果没有菜,家里又要喝荞面粥了。

男人的庄稼,又要开始种了。而四姑娘肚子里,却慢慢萌出希望来。她带着一点好奇,一点恐惧。她知道里面,将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有一丝的欣喜。然而,看着身边的男人,心里那一点点的快乐,也不见了。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她情愿天永远是黑的,这样,可以不看到他的驼背。

孩子还没出世,小鬼子就被打跑了。乡下人终于可以不再害怕小鬼子的刺刀和大狼狗。

老毛子,苏联人,又来了!说是他们帮着打跑了日本鬼子。老毛子骑着大洋马,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就大笑着追赶。四姑娘大着肚子,也不敢出门去。一次,隔壁的二老李家的,给老毛子追上了,要不是他家大伯子拿着一壶酒送上去,怕那媳妇吓也给吓死了。

据说,当时,老毛子拿着那壶高梁酒,只顾大笑,仰脖就喝,顾不上人了。村里把老毛子传说得很可怕。

从前怕日本鬼子,是因为他们的炮楼,他们的刺刀,而如今怕老毛子, 却是从心底里怕。他们那人样子奇怪,人高马大,黄毛白脸的,看着不象人样。

过小年时,四姑娘第一个孩子,出世了。一个丫头。

那天刚做完饭,还没等捡完桌子,孩子就等不及了,赶着投生。婆婆叫来接生婆,烧大锅开水,忙起来。头胎的孩子难生。四姑娘挺了一天,终于把孩子生下来。婆婆一看是丫头,面上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四姑娘搂着孩子, 泪大颗大颗的淌下来⋯⋯

男人回来时,倒少有的露出笑脸来。他只有十八岁,看着小孩子,有点不太相信,有点感觉奇怪。

男人粗糙的手,摸了摸丫蛋细嫩的小脸。小东西很敏感的皱了皱鼻子。男人憨憨的笑了。

四姑娘累得筋疲力尽,仍然记得问男人:“给丫蛋起个名吧。”

“叫个啥呀?叫个秀莲吧。”男人随口说了个名。

四姑娘撑起身子,看着身边的小丫蛋,口里低声叫着“秀莲、秀莲⋯⋯”,象是说给她自己听。

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瘦得小猫仔似的。

生孩子第三天,四姑娘就下地干活了。院里已经堆了一堆的活计,她得赶紧忙活。

秀莲生的年头不好,家里的景况越发的不好过。四姑娘看着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就怕养不活。

好在孩子命贱,长到一岁上,也没得什么病,黄黄的,总活过来了。而四姑娘的肚子里,又有了。

总听着要打仗的消息不断的传来。四姑娘不懂,小鬼子都打跑了,自己人,还为啥要打呢?

孩子冬月生的。又是女孩。

男人因为收成不好叹着气,地主家催租子逼得紧。四姑娘看着炕梢上躺着的孩子,只是不出声。

夜了,四姑娘还是问了男人:“给孩子取个名吧。”

男人叹了口气:“这年头,可怎么活啊!唉。又一个丫头,叫“拦小”吧!

婆婆在帘那头咳嗽了一声,四姑娘心里跟着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