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新娘

机场出口那儿，就剩一人了。莫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失望，确信，他就是万劫不复。

一个很普通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岁的样子，一脸的倦容，漫不经心。还好，手里并没有拿那种男式小包，莫莫最恨的莫过于腋下夹着那种包的男人。

莫莫真的失望。哪怕他样子极恶心，也要比他现在这状况，被丢在人群里，看都不会让她多看一眼好得多。平淡模糊的长相，本身就是可耻的理由。

若不是在网上先说好，恐怕莫莫回头就去买回程机票了。上飞机三小时前，两人还在网上就相见瞬间的感觉展开想象，这会回忆，真是可笑至极。一个不甘心的女人，一寂寞无聊的男人，泡网上侃爱情，本身就值得怀疑。莫莫很想把侃爱情三个字换成“找刺激”，可为了对得起她自己，还是算了，就侃爱情吧！没人说结过婚就没资格谈爱嘛。

莫莫火红色的缎袄，还是过早暴露了自己。在网上说好了见面时，她的衣饰，说会送给他千禧之夜，一个美丽的新娘。她确实精心修饰了一番。一个小时的航程，很配合的丝毫不曾破坏莫莫的一番苦心。

他几乎要迎上来，带着一点点的惊喜，而那惊喜，转眼就不见，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一样的，依旧漫不经心。

想到即将到来的千禧之夜，没道理把气氛破坏得令自己无处驻足，于是她走过去，扔过旅行袋给他：“我是诛连九族。”紧接着，是一个微笑。

他也一笑，看着莫莫：“你很漂亮，我的千禧新娘。”暗号对上了，死活就是这人了！

出租车由着他的指引，驶进一个居民区。莫莫突然又想起文轩，不知道他这会儿，搂着哪个女人开心呢，他怎么能今夜不与她渡过？看看旁边的万劫不复，她不禁有种报复后的快意！

车子从机场到他的家，足开了四十分钟。一路上，他看她少，看窗外多。脸上一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满不在乎，倒有些让莫莫感兴趣了。色迷迷的男人，总不会太讨女人的喜欢。

北方冬天冷。这里比起莫莫家里，更冷些。走上楼梯时，他很随意的拉了一下她的手，她顺从的由他握着，掌心里传来令人舒适的热度，让她不再

感觉冷。

黑暗的过道，和由各家房门里很努力的冲出被门逢夹扁的欢笑声，都让他感觉浑身不舒服。千禧之夜，居然要和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女人一起过？他们在网上聊过，她的名字很奇怪：诛连九族。而她给他的感觉，是轻

松而快乐的。

想到这里，他不经意的笑了笑：上网上泡着的，几个真正快乐呢？谁没事儿跑网上消磨？

这不算诱拐妇女出逃吧？他想想前一天上线，也不过是随便说一句：“你也一个人过？过来吧，做个伴。”她就当真过来了。她发信告诉他航班班次， 还有一句话“千禧夜，请你假装爱我。”他感觉得到，她真的，是个女的。

门打开，屋里开着粉红色壁灯。莫莫刚要进去，突然感觉那万劫不复不动了，屋里，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茶几面上，有一瓶红酒。

莫莫突然有种受骗的感觉，这算什么？

万劫不复冷冷的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女人看了看他身后的莫莫，无法隐藏的敌意，在眼睛里闪动，而转向他时，又换成无奈凄楚的泪光。

万劫不复打破沉默，很明显的在请女人出去了：“如果没有事，我要休息了，请你走吧！”

女人的泪，终于落下，在粉红色的柔光里，莫莫很想帮她擦一下，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万劫不复的前度娇客。而她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却感觉，这时说什么，都太苍白，只会越说越糟。

“对不起，我也许不应该来，这是钥匙，还给你。”女人显然精心修饰过的脸庞，在泪水里，有些脂粉凋零的残破。

她经过莫莫的身边，轻轻的说了句：“祝福你。”掩上门，屋里只剩莫莫和他两个了。

很静。

万劫不复重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你进来吧，没事儿。”

莫莫坐在沙发上，也是有些累了。她想休息几分钟，而且，她也没心情关心刚才的女人，也没兴趣打听人家的私事。这会儿她走了，莫莫感觉很舒服。没有什么比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呆在一个屋里，再让人难受的事儿了。

“你坐一下，我去倒水。”万劫不复转身去了厨房。

莫莫打量着屋子，十四五平的样子，装饰很简单，沙发是布的，好大的熊宝宝靠垫，是手缝的，很精致。是刚才那女人做的吧？莫莫抱着熊宝宝， 屋里的暖气很足，温暖的气氛，她有些想睡。文轩在哪儿呢？他知道她居然跑到另一个城市里，坐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会怎么样呢？谁让他不关心她？ 谁让他总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他不再爱了吧？莫莫心里胡乱想着。

莫莫知道，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不适合任性了。可是，她接听文轩的电话，知道他答应过的千禧夜约定要取消，不能回来陪她，还是无法忍受！她在电话里抽泣，哭得文轩不知所措。然而，他还是不回来！生意比她更重要吧？

万劫不复端着一杯水进来，面上带着一点点笑意：“我的新娘，喝吧，喝完就卖了你。”

莫莫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怕他！网上如此，现在如此。千里迢迢

跑来一个陌生人家里，实在应该有些顾忌吧？

“把我卖一好人家吧，如果价钱不合适，回头我补给你。”莫莫喝了一口水，说出这一句，把万劫不复也逗乐了。

电视照例打开。没什么好节目。想象中的一样，歌舞升平，迎接新千年。万劫不复回头看了一眼莫莫，莫莫很合作的点了下头，他把电视关掉了。

屋里重又沉静起来。

你想要怎么样呢？莫莫？她在心里问自己。偷偷看了看万劫不复，他站在窗口，向外看呢，好象她不存在。

莫莫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糟糕极了。好象作文只想了个开头，就草草下笔，等写到中间，才发现，结局原来很难设计，几乎无法收尾了。

原来是想找个男人亲密一夜，让文轩后悔吗？和这个万劫不复上床？莫莫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知如何继续了。

万劫不复把烟头扔出窗子，回来坐在莫莫身边：“抽烟了，不介意吧？”莫莫笑笑。

他拥过莫莫的脸，低下头，吻她。莫莫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他没有找到她的唇。

千禧夜的傍晚时分。莫莫在陌生男人的怀里，清醒，惊异，好象在做梦。她听到他在耳边说：“你想要什么，说吧。”

她哭了。长发在他的怀里乱成一团，混着含糊不清的话：“我想你爱我，假装爱我⋯⋯⋯⋯”

他拍拍她的背，希望她安静下来。当时，晓晓离开他时，也这样在他怀里哭的，也是这样的冬天的夜。算起来，有一年时间了。而晓晓离开的时候， 也带走了他所有的爱，还有，他们的宝宝。他曾经哭着求她不要走，求她留下他们已经四个月的宝宝。他们曾经那样幸福的期待宝宝的降临，那样幸福的相爱过！

可是，她走了，虽然有泪，但很坚决。直到今天晚上，他再次见到她， 才发现，她好象过得并不好！而他，在她走后的一年里，从来不曾真正忘记她。

他拍着怀里的女人，好象拍着的，依然是晓晓，那个令他无法忘怀的女人。

街上传来热闹的人声鼎沸，听说，今天晚上，有巡游表演。

莫莫哭泣声，渐渐低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万劫不复并不象网上那样油腔滑调，而她想坏一次，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头。想要堕落， 原来也不那么容易。

万劫不复抬起她的脸：“后悔了吗？后悔就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他依然漫不经心，却带着些真诚。

莫莫重新把头靠在他的怀里，不出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的手臂， 都让她感觉很舒适。她不想做什么，希望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不再说什么， 悄无声息。

她现在去哪儿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原谅她？为什么不肯让她回来？万劫不复有些生自己的气了。他知道，所有的满不在意，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其实你还是在意她！

可是，他无法忘记，他曾经听过宝宝在动，他曾经那样幸福的期待着； 他无法忘记，曾经把最热烈的爱，都给了她。可是，她那么绝情的，走了。

还有可怜的宝宝⋯⋯他没有能力阻止她，不是吗？可是，他知道，那个男人， 不会给她什么好收场。

手机铃音轻脆的响了，把莫莫从将要睡去的迷乱中惊醒。她拿出大衣里的电话，是文轩。

“莫莫，我在深圳机场，七点飞机，晚上十点大约能到家⋯⋯你等我啊。”“莫莫？？？？”

莫莫对着电话发了下呆，然后，哭了。

“莫莫你别哭⋯⋯我就回来⋯⋯” 电话挂断。

万劫不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了看莫莫。

莫莫抽抽噎噎的哭。她只是个被惯坏的女人，受不得半点委屈。

他拉过这个小女人：“不要让爱你的男人伤心，你没有第二次机会，懂吗？”

她点点头，发现他，其实挺好看，只是漫不经心的脸上，似乎有种隐隐的疼痛。

“我的新娘，快穿衣服，八点多应该还有一班飞机，我送你去机场，还赶得上。”他看着小女人可怜兮兮的脸，还是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谁让这是个千禧之夜！她原本要做他今夜的新娘。

街上很冷。可是，热闹的人群，热闹的气氛，渐渐把街道也感染得喜悦起来。出租车里，开着空调，很温暖，刚刚哭过的莫莫，不禁有些睁不开眼， 想睡了。

他看看车窗外，人们迎接千禧的热情让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快乐，都与他无关？这一年里，他也不缺女人，和她们做爱，和她们调情，他只想快乐，他只想发泄，忘掉那些不愿想起的。可是，他心里爱着的，仍然是晓晓。晓晓的离去，令他万劫不复。

莫莫迷迷糊糊的睡了，头轻轻的靠在他身上。他拥过她，很仔细的把她抱在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来由的感激怀里的诛连九族。尽管知道她是出于任性，出于负气闯进他的生活，闯进他原本孤独寂寞的千禧之夜，他还是感激。莫莫的一切，莫名的表露着对他无法言喻的信任和依赖。他感觉自己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在她娇弱信任的依靠里，他不想伤害她。

一年了，他想把所有都看淡，都看轻，可是，终于，他还是不能。如果曾经的同甘共苦，曾经的相亲相爱，倒头来也会是一场空，那还有什么可以信赖？他恨晓晓，恨她当初决绝的离去，他恨晓晓的彻底背弃。宝宝如果没经历那场灾难，这会儿，也出生几个月了。他曾经那样欣喜的期待过，可是， 她，晓晓，把所有的美梦都打碎。

莫莫昏昏沉沉的半睡着。哭过后，她总是想睡，何况这样温暖的车里， 这样轻轻震荡的车里。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让她感觉舒适安全。她就只想睡一会儿。

任性惯了的女人，总是缺少一些理性，然而，她们也是最懂得爱自己的。快到机场，万劫不复唤醒了睡得很香的莫莫：“快到了，我的新娘。等

你下了飞机，就说是去接他的，懂了？”

莫莫感激的冲他笑了笑，司机很不明白的回头看看两个人，车子向机场飞驰而去。

他看着她大红色的缎袄消失在通向候机室的过道里，他的千禧新娘，回家了。

另一个男人，居然不知道这一切，他会在下飞机的瞬间，快乐的看到他的小妻子来接他回家，而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是的，如果有事，还是留在旧的一年中都解决吧，新千年到来的时候，一切， 都重新开始，就象新的一样！

他想到那个男人，微微笑了笑。莫莫与晓晓不同。莫莫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小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容易长大。晓晓也任性，却不象莫莫那样，带些讨好和试探的小女人气；晓晓理智，有主见，决定，就无法劝止。他又想到晓晓，想到她傍晚出现时的样子，想她流泪的眼。晓晓轻易不哭的。他们最初的相识，那些艰苦的日子里，晓晓都不哭。眼前，好象又是晓晓悲伤的背影。其实她走后，他一直站在厨房的窗子向楼下看。她的背影很无助，浅绿的大衣，在寒风里飘飘的走远。感觉象有东西哽在喉里，嗓子有种咸咸的味道， 可是，他没哭。为晓晓，他的泪已经尽了。

出租车飞驰着，暖气不太足。他有些冷。回家去吧，一个人过这千禧之夜。车窗外，不太亮的街灯，象晓晓离去时的泪眼。

她离开了那个男人。他知道。他在晓晓离开的时候，就预感到那一天。只是，他设计的结局，与最后的结果不同：是晓晓离开了那个人！

他应该想到不是吗？晓晓的词典里，没有被抛弃这样的词语。她爱得坚决，醒得也坚决。他知道晓晓现在一个人过，可是，那些与他无关。

他无法原谅她，他和宝宝，都无法原谅她。即使是这样一个千年一次的夜里，他仍然，不想原谅她。

司机在前面问了句：“到哪里？”

是啊，到哪里？回家？一个人喝酒？然后昏睡？就可以没有痛了吗？就可以不再想她了吗？

也许是怕寂寞，司机打开了录音机，歌声轻悠的飘在车里。

“千年等一回，等你回⋯⋯，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从来讨厌这种软绵绵的娘们气歌，可今天，这歌听起来，让他心酸。

难道能让他有三分钟时间来忘记晓晓，也是个奢侈的要求吗？所有的所有， 都在时刻提醒他：晓晓⋯⋯晓晓⋯⋯

他还是想做回原来的他。那时很充实，很满足，也快乐。可是，如何再做回原来的？除了晓晓，也只有晓晓，可以让他回归。

摇晃的车子，飞快掠过的窗外的风景，都让他更加渴望晓晓。

司机回头询问似的看看他，他说出了家里的住址，心中对即将回到家里， 独自一个人的孤单，倍感低落。

进了门，好象晓晓还站在那里，泪水满面的回头一望，他心疼。象自己受了伤。进了卧室，一头扎在床上，却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打开灯，是一个包好的礼盒。

是晓晓！

打开包装，是一件浅绿色手织的毛衣。一张小卡片： 冬天来了，我们的春天还有吗？

眼前的卡片模糊起来，就象晓晓仍然坐在床边的椅上，一边说话，一边在打毛衣。

晓晓的毛衣织得很好，这是很多女孩都不屑于做的。他那时最快乐的，

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和晓晓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儿。

春天会来啊，只要心里还温暖，只要还有希望，就会等到，会等到春天， 不是吗？

别再苦了，别再骗自己！他终于决定，在这旧千年最后一天，找晓晓回来！

已经快到八点了。他拿起电话，打了晓晓的手机，那个号码已经一年不曾拨过，竟然有些陌生了。电话接通了，是晓晓略带疲惫的声音：“喂，你好，”

他一时有些口吃了：“晓晓⋯⋯是我⋯⋯”她在电话里哭了，很无助，很委屈，

他的心疼起来，那是他的女人，他最爱的女人，在电话里哭。

“晓晓乖，别哭啊⋯⋯我就来，你在哪里？”

“我不，你都不要我了⋯⋯呜⋯⋯”晓晓在电话里哭泣。

“晓晓，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要你！答应我，做我千禧的新娘！”他在电话里急切的叫着，他怕，怕这一次，真的永远失去她！

窗外，烟花灿烂！千禧之夜正在慢慢走来，一切都是新的了！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千年一回的浪漫，千年一回的千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