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上海
屺亭桥畔那所小屋依旧顽强地屹立在风雨之中,就像它当年的主人那样。但是,这个家却更加贫困了。弟妹们都失学在田地里劳动,母亲那裹在粗布衣服里的身子也更加瘦削了。她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那样,默默地将痛苦咽在肚里,不对儿子吐露。徐悲鸿也不愿对母亲说出自己的苦恼,他们互相隐忍着。
他不敢正视母亲忧郁的目光,也不向母亲透露半句在外的辛苦,他强忍着悲伤,在家乡度过了第一个没父亲的除夕之夜。
除夕后,恰好有一位做蚕茧生意的宜兴同乡唐先生要去上海洽谈买卖,于是徐悲鸿便与他结伴起程了。他打算再一次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去北京,希望在北京找到职业。
春节过后,当北方还是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的时节,初春的江南虽然万物已经萌发生机,但仍是春寒料峭,细雨夹着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散落在大地上,仿佛要给大地织起一张阴冷的网。
他们迎着风雨,从屺亭桥沿着大路步行,到了无锡搭上火车,直达上海。
在上海的一家旅馆住下来后,唐先生整天忙于奔走接洽他的买卖,而徐悲鸿一个人孤单地在旅店里读书作画。
一天,天空阴沉沉的,纷纷扬扬地飘着浓密的雪花,它们欢快地在冷风中旋舞,自由自在地飞翔。有的飞落在屋顶,有的静静地落在树上,给世界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
一切都仿佛在雪花中沉寂了,零乱的街道也因此而变得整洁美丽。徐悲鸿被这情景感动了,他立刻打开了他的画具,画了一幅写生水彩画《雪景》。
在这幅小小的画面上,漫天大雪飞舞着,洁白的积雪铺洒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和路旁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上。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雪融化了,行人耸着肩,瑟缩着身子匆匆而行,仿佛十分寒冷的样子,给人一种真情实景的感受。
徐悲鸿将这幅雪景装在一只镜框里,挂在墙上,准备托唐先生带回屺亭桥镇,赠给法德生先生的朋友史先生,以感谢他慷慨相助。
就在徐悲鸿准备动身去北京的当天,客店里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商人,他穿着丝质的长袍、马褂,面容清瘦,要找唐先生商谈生意之事。可不凑巧,唐先生外出办事没回来。徐悲鸿便礼貌地请他在房间等候。
这位先生名叫黄震之,是上海的一位大富商,酷爱美术,也是一位颇有鉴赏力的书法、绘画收藏家。他平时爱抽几口大烟,烟瘾一上来,就赶快吸几口,不然就打不起精神。
黄震之躺在唐先生的床上,咝咝地吸着大烟,在烟雾缭绕中,无意中发现了徐悲鸿挂在墙上的画。他立时瞪大眼睛,起身来到了画前。他真被这幅江南雪景迷住了。他左瞧右瞧看不够,越看越入神,频频点头说:“画得如此逼真,真是一幅少有的佳作啊!”
黄震之走到徐悲鸿面前,很有礼貌地问道:“这幅画色彩丰富,写实力强。略一看,好像草草而成,可细看起来,却构图巧妙,笔奇意新,寓意深刻,好像在对人们诉说一种心境。请问,你知道这是哪位画家的手笔吗?”
徐悲鸿听到他的赞赏,脸一下子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答道:“这幅画是我的拙作。”
黄震之不由一愣,望着身材瘦小、面色苍白的徐悲鸿说:“看你还像个少年,想不到竟有如此的绝技!”
黄先生爱画如命,只要见了喜欢的画,就不惜重金买下来,否则连觉都睡不好,饭都吃不香。今天看到徐悲鸿的画,顿时爱不释手。他直率地问徐悲鸿:“老弟,我想收藏这幅画,你能不能卖给我呢?”
徐悲鸿为难地向他说明这幅画已决定送人,不能出卖。黄震之又问道:“那么请问,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呢?”
徐悲鸿毫不犹豫地答道:“北京。”
听了徐悲鸿的话,黄震之感到惊讶:“小弟为什么要到北京去呢?那儿有好工作等着你吗?”
徐悲鸿长叹一声说:“我在上海一无亲二无故,找不到活干,实在无法待下去了,想到北京去碰碰运气。”
黄震之用十分关怀的口吻说:“北京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单薄,不足以御严寒,还是留在上海慢慢再想办法吧!”
徐悲鸿听了黄震之的话,顿感亲切。但他又想他在上海寻觅多日,却屡屡碰壁,多次受到冷遇,今天遇到有钱的阔佬,真能这么慷慨吗?别是拿我寻开心吧,有钱的人多半靠不住,我可不能轻信他。徐悲鸿思索片刻,还是谢绝了黄先生的建议。
正谈着话,唐先生回来了。徐悲鸿见他们热烈地谈论起蚕茧的买卖和行情,便走出旅馆,上街购买一些零星用品。
等徐悲鸿回到了旅店,客人已经离去。唐先生兴奋地告诉徐悲鸿,黄震之先生酷爱美术,是一位颇具鉴赏力的书画收藏家,也是上海的一位富商。他看到徐悲鸿的这幅雪景后,认为徐悲鸿是一位很可造就的人才,表示愿意帮助徐悲鸿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劝徐悲鸿留在上海。
但是,徐悲鸿当时却向往有着古老文化的北京,一心想去那里。唐先生则认为去北京未必能谋到职业,前途莫测,力劝悲鸿留在上海。在这位好心的同乡唐先生的劝告下,徐悲鸿接受了黄震之先生的帮助,搬到上海暇余总会去住。
暇余总会是一所俱乐部。黄震之在此租了一间房子,以备休息和抽烟时用,徐悲鸿就被安排到这间房子住。俱乐部设有赌场,每天赌客满堂,从黄昏开始聚赌,直至天明,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徐悲鸿看到那些围在赌桌四周的人们像发疯了一样,一掷千金,听着银元在赌桌上“叮叮当当”和“哗哗”的响声,夹杂着人们的欢笑声、咒骂声,一种厌恶之感充满心头,他像逃避瘟疫一样急忙跑出去。
最初,他只是在街上徘徊,后来,他找到一家夜校补习法文。黎明以后,赌徒们散尽,暇余总会又变得鸦雀无声,徐悲鸿便伏在那十分宽大的赌桌上,用心作画。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转眼又到了冬天。暇余总会忙于修整和粉刷房屋,准备新年大赌,徐悲鸿只好搬出去,住到朋友黄警顽先生的宿舍里。
这年年底,黄震之先生赌败,几乎破产,他已不能再给徐悲鸿任何帮助了。而黄警顽是个小职员,收入微薄,还要奉养老母,徐悲鸿不愿开口向他告贷。
在走投无路,十分困难之际,徐悲鸿画了一幅马,寄给上海审美书馆馆长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他们两人都是著名的岭南派画家。
不久,徐悲鸿接到高剑父先生的回信,盛赞他画的马,信中写道:“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
徐悲鸿的绘画才能,渐渐被上海的一些人才所注意,知名度不断提高。他的创作热情也达到又一个高峰。
一天,高剑父、高奇峰又来找徐悲鸿,请他为审美书馆画4幅《仕女图》。徐悲鸿对仕女向来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不好意思拒绝高家兄弟的要求,也因生活需要,只好勉强答应了。
这时,徐悲鸿身上只剩下五个铜板,而四幅仕女图至少需要一星期才能画完。每天清晨,徐悲鸿带着辘辘饥肠,走上晨雾迷蒙的上海街头。
繁华的夜市随着黎明而消失了,商店都沉睡在梦乡里,只有早点铺冒着腾腾热气,豆浆、油条、烧卖、小笼包子、排骨汤面等发出诱人的香味。
徐悲鸿手心里捏着一个铜板,就如同捏着一块金子一样,唯恐丢失了,因为他要靠这个铜板维持一天的工作,要靠它度过漫长的一昼夜!
最后,他停在一个卖蒸饭团和油条的小摊前。一个铜板可以买到一个蒸饭团,如果夹上一根油条,就需要付两个铜板。徐悲鸿只买了一个不夹油条的蒸饭团。这是一种蒸熟了的糯米饭,小贩从饭盆里用手指抓一把糯米饭,放在一块潮湿的白布上,然后将布卷起来,双手一搓,便搓成了一个饭团。
由于糯米饭有黏性,能多消化些时候,徐悲鸿才选择了它,就靠它支持一天的工作。徐悲鸿常常因为饥饿而心慌,握着画笔的手也变得软弱无力,但是他竭力挣扎着。
到了第六天和第七天,徐悲鸿已经一个铜板也没有,完全断食了。他握着画笔的手开始颤抖,不能听从意志的支配。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仿佛有无数的黑影晃动,它们忽然变成一片黑暗,冒出许多金星。他连忙伏在桌上。等一阵晕眩过去,他又抬起头来,重新拿起画笔。但是,一会儿又是一阵晕眩,他又赶紧伏在桌上。
大雪纷纷,卷落天际。徐悲鸿顶风冒雪,往审美书馆走去。他敲着门,表示要找高先生。看门的老头将门开条缝,躲着风雪说:“对不起,先生,两位高先生都不在。”
“那么,明天来不来呢?”徐悲鸿惶恐地问。
“明天是星期天,照例不来!”看门人隔着窗户回答。
徐悲鸿只好将画交给看门人收下。难以忍受的饥饿,使他感到有一种即将倒下去的晕眩。虽然十分寒冷,他仍不得不脱下身上单薄的布衫,送到当铺里去。
几天以后,高氏兄弟给徐悲鸿送来一笔钱——这是卖画所得的钱,数目不小,令人高兴。徐悲鸿腰包里一有钱,首先想到的是曾经资助他的亲朋好友和乡下的老母亲,再就是要添置作画用的笔墨纸张。
一天,徐悲鸿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个广告栏上,他看到了一则广告:上海复旦大学招收学生。这条广告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呢?复旦大学的校门难道只是对有钱人敞开的吗?我一定要试试。”他的脑子里闪起了报考的念头。
徐悲鸿的决定得到了好友黄警顽和黄震之的支持。
决心已定,徐悲鸿就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每天学习到深夜。苍天不负有心人,徐悲鸿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法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