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命运搏斗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贝多芬
贝多芬的一生,是艰难痛苦的一生,是与残酷命运英勇搏斗的一生。贝多芬的瑰丽的音乐之花,是从他痛苦、悲哀的心灵中开放的。
贝多芬一降生,来到苦难的人间,他第一口吮吸的不是人间的甘乳,而是苦汁。贫困、苦痛、病疾,人生的悲惨;打击、摧残,还有那数不尽的苦难伴随他的终生。
他的童年是在打骂中,苦涩的泪水浸泡中度过的。孩提时期,一般的孩子是在父母的温存抚爱中无忧无虑过着日子,而贝多芬却过早的分担家庭的负担,为糊口去到社会上找工作做。十一岁他加入剧院乐队,十三岁做乐队的大风琴师;有时为了增加家庭的经济收入,在剧院工作一整天了,夜里回到家里,已精疲力尽,他咬着牙,支撑着,作业余的音乐教师,去贵族家里给那些小姐们上音乐课。在客厅教小姐们练琴——琴声响着,他肚子饿得咕咕叫着,因为小贝多芬还没进晚餐。当他拖着有气无力的身躯走到家里,家里的人们都已入梦乡,只有可怜的母亲在昏暗的灯下等他。小贝多芬一头栽倒在床上,他多么想休息!喘一口气也是舒服的。慈爱的母亲把小贝多芬的头抱在怀里,辛酸的泪水滴淌在小贝多芬滚烫的脸颊上;人生的酸苦侵蚀着小贝多芬的幼小的心灵。
他在母亲的怀抱里略得憩息,稍恢复下体力,他又走到钢琴前,毅然打开琴盖——音乐又使他产生力量,又开始了一天一度的练琴。再忙、再累、再苦,小贝多芬是从来不间断练琴的。
生活的磨难,却磨练出小贝多芬顽强的奋斗意志。小贝多芬是压在巨石之下的一棵小小的幼芽,然而它却顽强地顶着巨石的压力成长起来。
小贝多芬长到十七岁,他怀着热切的进取心,独自走出家门,到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学音乐。此时,贝多芬已是有很高演奏技巧的年青的钢琴家。到维也纳是来求教当时天才音乐家莫扎特,想在他的教授和指导下进一步深造。不幸,他热爱的母亲病故,他痛苦地日夜兼程赶路,回到波恩城,母亲已入葬。他失掉亲人,失掉了家中唯一可依靠、可给予自己精神安慰的人, 从此失掉了家庭中的仅有的温暖。母亲的去逝,父亲变得更放浪不羁,整天酗酒、赌博,在醉生梦死中摧残自己,也摧残这个家庭。他已失掉作父亲的
责任,不管这个家。他还常常在外边借债,丢尽贝多芬的脸。
十七岁的贝多芬,他竭尽全力地抚养起几个弟弟妹妹,还要把节余的钱用去给父亲还债。一个仅有十七岁的青年如何能承担了这样繁重的生活压力!这可悲的现实,艰辛的生活、精神上的苦痛,在贝多芬的心上刻下了深深的伤痕。
对于贝多芬来说,搏斗,不是单纯为个人能活下去,而是要为自己确立的坚贞不渝的理想、信仰——用音乐艺术号召人民去反抗专制暴政,争取人类的民主、自由和幸福去奋斗。
苦难生活的锁链是锁不住年青艺术家的理想翅膀的,也锁不住他的不屈的心灵和灵感。
他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投入钢琴演奏艺术。他学习、研究欧洲各音乐艺术流派,从巴赫、亨德尔、莫扎特到海顿,都给他一定的影响。一七九二年十一月他又再度去维也纳,在这个音乐圣地,依靠他的发奋,成为维也纳第一流钢琴家。贝多芬的奇异的天才,得到人们的赏识。这个天地是他自己奋斗闯出来的,人们拜倒在他的艺术面前。
不久,他父亲去逝了,扔下两个弟弟在家乡。生活的厄运一个接一个跟踪而来。贝多芬没有失掉勇气,他把弟弟都接到维也纳。从此,他离开了家乡,定居在维也纳。
生活的折磨,使这位有才华的音乐家的健康过早地受到摧残。残酷的命运像可怕的黑夜里的魔鬼来叩他的门,贝多芬患了耳疾——一七九六年他的耳朵聋了!残酷的命运对贝多芬实施了残忍的酷刑,他遭受的打击太惨重了。他的真挚朋友和关注他的艺术家们都担心这个年青的艺术家会倒下去;公正的人们不仅要责问:现实——命运为什么要如此的毁灭一个天才?贝多芬是初放的瑰丽艺术之花,却遭到严寒的霜打!
贝多芬的内心剧烈地撕痛着,悲愁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青春的面容,人生的欢乐从此与他告别了。
一个音乐家,他感官直觉感受的是一个美妙、复杂、多变的音响世界。耳聋,意味着与这个世界的隔绝,预示着一个音乐家艺术创作的绝灭。贝多芬艺术生活的道路,有如在大海狂涛激浪中飘荡的一叶孤舟,随时有被浪涛吞噬的危险。他近于绝望地向自己忠诚的朋友,倾诉他难以忍受的悲痛,他寄信给他们,说: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恳挚的阿芒达⋯⋯我多么希望你能常在我的身旁!你的贝多芬,真是可怜极了。你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 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已觉得出有许多病象, 我瞒着你,但从此越来越恶化⋯⋯还会痊愈吗?我当然希望如此,可是非常渺茫,这一类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回避我一切心爱的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
⋯⋯他们永远不能了解我崇高的活动⋯⋯要是我能完满地使用我的听觉的话,我将是多么幸福!⋯⋯我最美好的年华虚度了,不曾实现我的才华与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誓要超脱这灾祸,但又如何可能呢?!”
贝多芬渴望着美好的生活,在渴望追求中流露着内心的隐痛。在另一封给好友韦该勒的信中写道:
“⋯⋯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交际,因为我不
能与人说话了——我聋了,要是我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是在我的这种专业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在剧院里,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 才能听得懂演员的说话。假如我的座位稍远的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人家柔和说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普卢塔克教我学习隐忍,我却要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有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 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在此,我们听到了贝多芬发自内心的痛苦的呼声和命运抗争的呐喊。他不愿听从命运的摆布,他又挺起胸膛向命运进行勇敢的挑战。但凶恶的命运的力量——恶的势力是强大的,不是一时可以战胜的,贝多芬要花出巨大的代价和力量。在逼人走向绝望的时刻,他仍能依稀看见光明,他说:
“⋯⋯你简直难于相信我两年来过的是何等孤独与悲哀的生活。我的残疾到处挡着我,好似一个幽灵,而我逃避着人群。旁人一定以为我是憎恶人类,其实我并不如此!⋯⋯要是我能摆脱这病魔,我愿拥抱世界!我的青春, 是的,我觉得它不过刚刚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更迫近它一些。唯有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你的贝多芬方能存活。⋯⋯
“我应当尽可能的在此世得到幸福——绝不要苦恼——不,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反动的社会和冷酷的现实夺去了音乐家的美好和幸福,可是它夺不去音乐家在音乐殿堂里创造的美,贝多芬生活在音乐的世界中。
耳聋以后,他更为勤奋的作曲。从一八○○年写成的第一交响乐起到一八二四年先后完成了九部交响乐,完成了《月光奏鸣曲》、《曙光奏鸣曲》、
《悲怆奏鸣曲》、《热情奏鸣曲》等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和钢琴协奏曲,共有一二百部作品。其中,经常在音乐会上演奏的都是贝多芬耳聋以后创作的优秀作品。耳聋——残疾并没有使贝多芬屈服,却显示着贝多芬钢铁的意志。然而,从这些伟大的作品中可以想象,贝多芬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劳动!毅力和意志是伟大事业成功的母亲。
他的毅力是惊人的。
他耳聋了,无法与人交谈、交流思想和感情。他的情感有如大海一般丰富,耳聋使他感到窒息。在苦恼之中,他想出一个好办法:他随身携带着谈话簿和铅笔。在谈话簿上用笔与人们交谈。即使这样也无法挽救耳聋对他演奏的直接影响耳聋终于迫使他中止了演出。一八○八年,他痛心地开了最后一次钢琴独奏音乐会,结束了他演奏的舞台生涯。
一八二二年,他为德国大诗人歌德创作的悲剧《哀格蒙特》写的序曲,重新修改后再度上演。在最后的排练时,他要求亲自指挥。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将如何挥动他的指挥棒,如何指挥整个庞大的乐队?这是不堪设想的。贝多芬站在指挥台上,他信任的望望交响乐队的演奏者们,人们都以崇
敬的目光作了回答。他挥起指挥棒,随之乐队奏起了第一句乐句。他挥动着, 乐队演奏进行着,渐渐指挥和演奏不合拍,演奏紊乱起来,无法继续进行。此时,受命运捉弄的贝多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惶惑了,把旁边的朋友叫到他的跟前,拿出谈话簿,朋友在上面写下了这样的字句:“不要再指挥了,一切回去我再告诉你。”
于是,他立即跳下指挥台,对朋友说:“快走!”他不顾一切的跑回家。
打开家门,冲进去,一头倒在床上,双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一动不动地躺到傍晚。现在,音乐家的贝多芬什么都明白了——自己变成了可悲的废人! 这对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是多么惨痛的打击。
晚餐的时候,贝多芬脸色苍白的坐在那儿,脸上笼罩着悲痛的阴影。他进着晚餐,始终一言不发。饭后,朋友要告辞,贝多芬表示请朋友留下。他怕可怕的孤独的苦痛再来吞噬他⋯⋯
贝多芬为了事业,为了人类争得民主和自由,为了反抗那贵族统治的专权的黑暗社会,他奋战了一生,他孤独了一生。他终生没有建立过家庭,没有感受过家庭的幸福、温暖和快乐。
他在遗嘱中写道:“⋯⋯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
他自己已够不幸、够艰难的了,可还收养了兄弟的遗孤——他的侄儿卡尔,成为养子。为了培养卡尔,贝多芬省吃俭用,把节余的钱存起来。贝多芬饱尝了人世间的冷酷辛酸,不愿卡尔也如此活在世上,他把自己心中全部的爱和温情都给了卡尔,用自己一滴滴心血灌溉他成长。但是,这个卡尔不成器,辜负了伯父的心,他不懂得爱的情感的神圣。这个卡尔,变得放浪起来,离开贝多芬,使得贝多芬痛苦。他写信给卡尔:
“我还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报酬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吧!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联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承受,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
“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作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
你的不幸的父亲”
贝多芬太热烈地爱卡尔了,在愤怒、责怪卡尔没有多久,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冲动,写信规劝卡尔:
“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别了,我虽不曾生下你来, 但的确抚养过你,而且竭尽所能的培植过你的精神的发展,现在我用有甚于父爱的情爱,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的唯一的大路。
你的忠诚的老父”
贝多芬爱得炽烈,渴望见到卡尔的心又急切,他宽恕地向卡尔呼唤: “我亲爱的儿子!
一句话也不必再说了——到我的怀抱里来吧!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话语⋯⋯我将用同样的爱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们将友好地一同商量。我以荣誉为担保,决无责备的言辞!那是毫无用处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来吧——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来吧,一接到信立即回家吧!
你的父亲”
孤独的贝多芬——这位充满崇高炽烈父爱感情的音乐家,在此封信的信封上,又用法文醒目地写道:
“如果你不来,我定将为你而死。”
这种真挚、博爱的感情并没有感动卡尔,也没有能教育他回心转意。他的灵魂变得更为堕落:他空虚而绝望,于一八二六年之际,卡尔开枪自杀。他没有死成,重情感的贝多芬却因之几乎送命。
贝多芬经受了这次沉痛地打击,他近于绝望地呼喊: “噢,神哪!救救我吧!你瞧,我被冷酷的人们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
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吧⋯⋯噢,残酷的命运,不可摇撼的命运!不,不, 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
在这个专制、无情的社会里,贝多芬认识到: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善良美德,而是不义歹毒;需要的不是有创建的天才,而是愚昧的奴才。现在, 有谁去同情去救他呢!
伴随着精神上的磨难,随之而来的是经济上的困难。
贝多芬有一天要出门会客(他很少会客),看见自己脚上穿的靴子破了, 想换一双,在屋里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可以更换的靴子。想买一双,他翻遍了自己的衣袋,所搜索到的钱,不够买一双靴子。他一气之下闭门不出。他难过极了!他不时地想着:一个给社会和人类创造精神财富的音乐家,却要变得一贫如洗,跟乞丐似的!而那些不学无术和出卖灵魂的丑类却富得胀破了肚皮。这是为什么?当时的贝多芬苦恼、发怒,但他还不能明白造成这种社会畸形和丑恶现象的原因。他只是困惑不解、苦闷、忧愁⋯⋯
他没处可去,却时常默默地坐在下等的咖啡店里,消磨着生命的时光。顾客们痛饮喧闹时,他坐在角落里,嘴衔着长长的烟斗,吸着粗糙的烟草,眼睛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地坐上半天,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丝笑容。人们几乎认不出这头发灰白的老头,就是当时轰动世界的大音乐家贝多芬。他越来越孤僻,他不愿抛头露面了,人们在市街上不易见到他。他常常
把自己关在乱糟糟的寓所里,谢绝一切人们的来访。有时,他独自一人到郊外散步。贝多芬穿着破旧的大衣,衣袋里放着谈话簿。路人见到他感到惊奇: 他的灰白的蓬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眼晴深陷进去,紧皱着眉头,脸上露着愤怒、痛苦的表情。有时走在暴风雨中,毫无感觉,不时发出一阵狂笑, 就像暴风雨中的李尔王⋯⋯有一次,他异样的行动引起警察的注意。警察以为这癫狂的奇怪老头是流浪汉或者乞丐,把他强行带到警察局,他反抗着、抗议着:
“我是贝多芬!”
这也无济于事,仍不能改变警察的看法:“流浪汉,不要骗人了。”警察毫不客气地说,“贝多芬会是你这种样子嘛!”
受了侮辱的贝多芬大声的叫骂⋯⋯到后来,一个认识贝多芬的人赶来证明,局长慌张起来,再三地道歉赔礼,请他出来,并特意赠送贝多芬衣服, 派人送他回到寓所。
这些人间的苦难、悲痛、忧伤⋯⋯并没有使贝多芬颓废、绝望和失去对事业的信心。他像被囚在悬崖峭壁上的普罗米修斯一般忍受着苦难,经受着考验。
人间没有欢乐,他创造着欢乐,他讴歌着欢乐——他忍受着生活的接连不断地打击,于一八二四年又完成了不朽的作品——《第九交晌乐》。它表现了席勒的《欢乐颂》的主题,歌颂了光明和欢乐。
《第九交响乐》首次演出时,全剧院的听众几乎发狂了,有的高叫着,
有的流泪,有的狂跳,全场爆发了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以连续五次的热烈的掌声向贝多芬致敬。在这个有礼仪的国家里,欢迎皇帝的出场, 也只有三次鼓掌。整个会场为这种狂热而骚动,使警察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事件,赶来维持会场秩序。而贝多芬却听不到这掌声,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把他拉到台前,他才发现这狂热而动人的场面,他感动得晕倒了。贝多芬今天真正获得到了欢乐。
三年之后,在一个沉闷的大雷雨的日子里,天空打着闪电,响着雷鸣, 贝多芬带着人间的苦痛、愤懑,离开了人世。一双陌生的手——年轻音乐家安基姆·希顿勃兰纳替他阖上了眼晴,而不是卡尔。
不朽的音乐家,终于结束了他伟大而痛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