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荡岁月 初入文坛

1919 年 8 月,《新共和》发表了第一篇署名“威廉·福克纳”的文学作品——一首四十行的诗歌,标题是法文“牧神的午后”。这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姓氏“法克纳(Falkner)”拼成“福克纳(Faulkner)”了。同年 11 月,《密西西比人》刊登了他的诗歌《神州》、《莎孚式诗行》和一篇长达九页的关于一位掌故很多的人物的(一次飞行事故的)短篇小说《侥幸着陆》; 12 月又刊登了他的诗歌《五十年后》。实际上,这一期间他写了不少作品, 而发表的只是其中的极少一部分。1920 年 6 月,密西西比大学的卡尔文·S·布朗教授发给福克纳一个小小的诗歌奖,奖金虽然只有十美元,却使福克纳大为振奋,从此更勤于笔耕。1921 年夏,福克纳出版了八十八页的爱情诗集《春之幻景》。作为对艾斯德尔·富兰克林的爱情的象征,在一次她回娘家的时候,福克纳把诗集送给了她。这时的艾斯德尔虽然已和富兰克林结婚一年, 却仍同福克纳保持着友谊,福克纳对她也仍然寄托着无限深情。

1921 年秋,二十四岁的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州小说家斯塔克·扬的建议下,乘火车北上纽约,在伊丽莎白·普劳尔经营的书店里当店员。他在那里租了一间供食宿的房子,上班时是店员,下班后则和他当时的邻居们一样, 是一位有灵感的艺术家。他写了一些诗和故事,但一篇也没有投出去,同时对于把别人的书卖给读者这种差事越来越感到厌倦。于是,福克纳于 12 月初又回到奥克斯福,参加了密西西比大学举行的四级邮政局长考试。这个工作使他从 1922 年春一直干到 1924 年 10 月底,年薪为一千五百美元。福克纳可不是个称职的邮政局长,学校不断有人向上级邮局反映这个邮局办事不认真。身为局长的福克纳擅自减少办公时间,师生员工的信件经常收不到,寄到邻县的信件有时拖十几天还到不了收信人的手里。原来,福克纳从图书馆借来了大量图书,他要么坐在邮政局的后面房间里,关上窗户,拉下窗帘, 一个劲儿地读他的书;要么跟他的弟弟和朋友们高谈阔论有关乔伊斯、辛吉、艾肯和奥尼尔等的创作;要么他就在翻译费兰的作品或模仿艾略特的风格进行写作。总之,邮政局的业务他经常忘得一干二净。1922 年 3 月,福克纳在

《密西西比人》上发表了一首题为《小山》的短散文诗,这首诗对他未来的作品起着重要的作用,因为在这首诗里,他第一次运用了日后用于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农村背景,而且塑造了他第一个客观的或“真实的”人物—

—“不系领带的游民”。当月,《密西西比人》又发表他两篇论《美国戏剧: 各种禁忌约束》的文章,大力歌颂了美国两个取之不竭的“戏剧材料库”, 即“早年密西西比河上的日子以及铁路发展的神奇时代”。6 月,新奥尔良刚创办的文学杂志《两面人》又刊登了他的诗歌《肖像》。接着,《密西西比人》和《两面人》又连续发表他的文章或诗歌多篇。因而密西西比大学年鉴颇有讽刺意味地授予“福克纳伯爵”1923 年度内“最勤奋的人(邮政局长)” 的光荣称号。

1924 年 8 月,福克纳又兼任了当地童子军的教练,他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指导孩子们掌握在森林里生活的本领,培养他们的荣誉感、责任感和乡土人情观念。由于他所从事的工作都无助于邮局业务的开展,终于有人出来说话了,提出了要开除他的警告。福克纳也早就受够了这份差事的窝囊气, 便立即提出了辞呈。他写给密西西比州邮政局长的这份辞职书堪称美国文学中一篇小小的杰作,信中说:“我拒绝听从每一个手里有两分钱的混帐王八

蛋的使唤。”

福克纳虽然失去了邮政局长的职务,但他这时已经完成了一组十九首的连篇诗,沉思着青春、爱情、自然与人世之沉浮,田园风格中带着忧郁。由于菲尔·斯通的资助和极力推荐,几乎就在福克纳离开邮政局的同时,他的诗集《大理石牧神》由四海公司出版了,销量虽然极为有限,但他却从中悟出了不少道理。而且,他的第二本诗集《绿枝》(1933)实际上也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其中的最后一首诗《密西西比的小山:我的墓志铭》完成于 1924

年 10 月 16 日。

福克纳和菲尔·斯通都认为,如果想成名,就应该到欧洲去,因为罗伯特·弗罗斯特和厄纳斯特·海明威已经作出了榜样。于是,福克纳离开密西西比大学以后,直接来到了新奥尔良,打算从这里乘船去欧洲,加入在巴黎左岸的同辈文人的行列。谁知他来到新奥尔良一呆就是几个月。他先是遇到了过去的雇主伊丽莎白·普劳尔,并通过她结识了她的丈夫,当时已经十分有名的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安德森一般在上午写作,于是,福克纳就在下午去找他,和他一起散步、闲聊,晚上还常在一起喝几杯。通过交谈和接触,安德森发现这位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上存在着一股敏锐、深邃和宏大的气魄。在安德森引见下,福克纳结识了不少生活在以文学杂志《两面人》为中心的、积极而活跃的作家和艺术家,并经常来往于他们之间。这期间,福克纳向《两面人》和《新奥尔良小时报》提供了不少短文和诗作, 还有种类各异的短篇故事。他的故事中有几篇极有意思,取材于他的家乡, 角色的型态与情节的布局预示了他后期的作品,如人物已具有班吉·康普生轮廓的《上帝的王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羡慕安德森,喜欢和他交往, 后来,福克纳曾风趣地说:“我看到舍伍德·安德森这个非常有名的作家只消在上午创作,其它时间便喝酒聊天,于是我决定也要作个作家。”2 月初, 福克纳开始了他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他一开始写作就象玩命似的,一连三个星期没有出门。安德森觉得奇怪,就破天荒地到福克纳的住处去找他, 安德森一看到他就问道:“怎么回事啊?生我的气了?”当他听说福克纳也在写小说时,惊得他说了一声“我的老天爷!”便转身退了出去。

1925 年 5 月,福克纳写完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士兵的报酬》(原标题为《五朔节》)。书稿写完后的一天,福克纳在街上遇到了安德森夫人。她对福克纳说:“舍伍德说了,他愿意同你做个交易,假如你不逼他给你看稿子,他就叫给他出书的公司接受你的稿子。”福克纳欣喜若狂,满口答应了他的要求。在安德森推荐下,福克纳随即把书稿寄给了出版商贺拉斯·利夫莱特。书稿一脱手,福克纳又想起了他的欧洲之行,他甚至有点焦急了, 于是便向利夫莱特预支了《士兵的报酬》一书的稿费二百美元,和在新奥尔良结识的青年画家威廉·斯普拉特林一起,于 7 月 7 日乘上货船西艾维斯号离开新奥尔良前往欧洲。福克纳还打算越过大西洋向美国报刊杂志投稿,以便增加收入。

福克纳在热那亚上岸找到了住处。他在巴黎走来走去,到画廊看画,在卢森堡公园写作。他也到城外旅行,到各省去,还到了英格兰。他本打算在巴黎长期居住,但没过几个月,他就厌倦了巴黎的生活,不想继续呆在那里的咖啡馆里,听那些未来的作家和艺术家们侈谈艺术与创作。而且,他接到通知,他的小说已被采用,出版商再次预支给他稿费。再加上圣诞节快要到了,他终于抵挡不住急切的思乡之情,告别欧洲回到了故乡。他觉得,自己

已在巴黎住过,亲眼见到了乔伊斯,亲身接触了他以前只是间接知道的欧洲文化,应该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挖掘这些经验了。

就在 1925 年圣诞节的那一天,福克纳“在欧洲几乎漫游了半年”以后, 回到了奥克斯福。1926 年 2 月,《士兵的报酬》由波尼与利夫莱特公司在纽约出版,此时,福克纳又回到新奥尔良,跟舍伍德·安德森、威廉·斯普拉特林和“其他出名的克里奥尔人”重新来往、欢聚一堂。说来也巧,这部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个重返故里的士兵在遭遇战争折磨和家庭变化之后的痛苦心情为题材的小说《士兵的报酬》,无论是作品的主题、人物的精神世界, 还是创作的地点都与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样升起》极为相似,就连出版的时间都在同一年。小说情绪低沉,其中不乏“迷惘的一代”的悲观色彩对作者的感染。小说文体优美、内容富丽、受到读者好评,但销路不佳。出版商对福克纳的文笔满怀信心,于是又同他签订合同,准备出版他的第二本小说。与此同时,舍伍德·安德森不断规劝福克纳跳出新奥尔良附庸风雅的文人圈子,回到家乡描写自己熟悉的事物,比如他的故乡本土、人民社会和乡土人情等。这无疑是十分中肯的劝告,如果没有安德森的劝告,也许福克纳只能成为一个平庸的作家。

现在,福克纳开始向他在新奥尔良居住期间获得的经验求取资料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叫《蚁群》,作品中有许多地方都讽刺了在舍伍德·安德森周围的那些半瓶子醋和装模作样的作家、画家、怪人和逢场作戏的食客。它与近乎传统式的《士兵的报酬》不同的是,这个作品借用了不少印象派的写作方法和技巧,散文中带着诗意,富于实验性。在文字的选用和幻想的造境方面,这本书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十分雷同,密集的片语与意象又使人更多地想到艾略特的诗。但是这部小说内容空洞,连篇累牍地谈论艺术, 因而评价不如前一本书。而且,它同福克纳以后小说中所描绘的世界也几乎毫无关系。

和人们历来熟悉的艺术家一样,福克纳也是一个对家庭、家乡和所在社会的狭窄单调以及地方主义的思想和生活颇为不满的年轻人。所不同的是, 他一方面故作姿态,扮演典型的叛逆的年轻艺术家,另一方面则仍和亲人经常团聚,乐于同他们来往交谈,喜爱他们的传统习俗。他常常和当地的居民一起钓鱼狩错,和白人、黑人及印第安人打交道。乡村小店是他经常出入的地方,他在那里参加乡间舞会和全日圣诗歌唱会等活动。小镇的居民喜欢在县政府广场树荫下削着木头谈天说地,福克纳在他们中间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和他们一起聊天,从而观察家乡社会和人民的生活。批评家们习惯于把他的这段经历叫作“学艺阶段”,并普遍认为他第三部小说《萨托利斯》的出版,标志着他学艺阶段的结束。

福克纳在 1926 至 1927 年之间曾写过一个题为《亚伯拉罕父亲》的小故事。他虽然没有写完就放弃了,但是,斯诺普斯家族史就是从这个故事开始的。他这时实际上还开始了萨托利斯家族史的写作,这当然是他的小说世界中的另一个极点。菲尔·斯通在谈起这两套计划时说:“两本书都以南方为背景。一部是关于典型的‘穷白人贱坯们’的大家族的家世小说,据那些看过已经写出来的那部分手稿的人说,这是一本天下最滑稽可笑的小说。另一本是关于豪侠而命运不济的萨托利斯贵族家族的故事,其中一位成员鲁莽轻率得连胆大包天的南军骑兵领袖杰布·斯图尔特都不敢任用。”

1929 年 l 月 31 日,哈考特与布雷斯公司出版了福克纳的第三部长篇小

说《萨托利斯》。它完成于 1927 年 9 月底,当时福克纳恰好三十岁。这本书写完后,福克纳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创作体系,这个体系就是几年前安德森向他建议的以美国南方社会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为题材,通过对乔伊斯意识流创作技巧的借鉴,用若干部相互关联的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组成的一个规模宏大的系列小说群,这个小说群的核心是几个南方家族的兴衰史,它所反映的实质则是美国南方社会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各阶级之间的矛盾,斗争和演变。对福克纳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他找到了最能表现自己思想意识的艺术形式,用来最充分地叙述和描绘出他的祖先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区域的一个完整、真实、形象的历史画面。一个类似《人间喜剧》的伟大巨著即将诞生!美国南方社会一幅激动人心的历史画卷即将出现! 年过三十的福克纳到了应该为自己谋求立足之地的时候,他要以自己强有力的创作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将要为祖国和人民赢得巨大荣誉的小说家,一个生活和艺术的强者。这种情绪上跌宕起伏的程度决不亚于巴尔扎克在确定《人间喜剧》创作体系时的心情。当年的巴尔扎克曾跑到巴黎鱼市街向他妹妹罗拉大声喊道:“向我致敬吧,我将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福克纳虽没有作出这样的举动,但他的心情是豪迈和自负的。在这满怀信心向着伟大的创作目标进发的时刻,他对安德森的感激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他把这位前辈作家看作自己的恩师和领路人,并怀着诚挚的感情把首次出版的《萨托利斯》献给了他。这本被人称为“站在门槛上”的书的出版,使这位几经闯荡岁月的年轻人终于跨进了文坛的大门。